7月10号,星期一。
由香里经过检票口的时候看了看表,晚上7点零5分。走在通向东京站八重洲日的地下通道的时候,她感受到来来往往的人们感情的波涛,觉得有点儿恶心。
这个星期中止了服药,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相当灵敏。粘乎乎的感情的泥块,简直挡住了她的去路。
山于感情移人功能的迅速增强,由香里大脑的处理信息的功能紊乱了。在正常的视觉中,也混杂着it‘感情移入功能引进的影象。走在人声嘈杂的地下通道里,就像在大海深处,大团的肮脏的海草,蜿蜒起伏着从身边流过去。肮脏的海草,是嫉妒、绝望,憎恶等腐臭的感情,卷起了浑浊的漩涡。
由香里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想快些逃出这肮脏的海草的漩涡。可是,那些肮脏的海草没命地纠缠着她,向前方看去,乌黑的瘴气翻卷着,让她自然的联想到有毒的瓦斯,她的身体颤抖了。
过往行人毫无理山地烦躁、胆怯、疲惫不堪。这就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富国之一的日本吗?在由香里的记忆中,十年前的日本,人们的精神世界还没有荒凉到这种程度,特别是最近两三年,日本人的精神健康程度,正在毁灭性地下滑。
由香里用手纲捂着嘴,直视前方往前走。为了争取在暑假期间请两周假去浩子和千寻那里,由香里只能忍受集中预约客人,在新宿工作,而采取这种“待人接物的态度”,是很少见的。
坐上新干线离开东京站以后,由香里的心情好一点了。附近的座位上,有的在旁若无人的打着手提电话,有的在兴高彩烈地聊天,说着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
由香里觉得没意思,打开那份在车站售货亭买的报纸看起来。奥姆真理教参与地铁沙林放毒事件的两名通缉犯在崎玉县被捕。抗议核试验的示威者被法国军队强行带走。桑普拉斯在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三连冠……
没有一条具有现实感。作为一条信息,就算理解了,现实意义也是很稀薄的。也许报纸上写着的东西全是谎言,也许是有人利用报纸作为控制她的工具……
由香里叹了口气把报纸折叠起来,看着窗外落日前的景色,想起了野村浩子。
由香里离开西宫市以后,浩子一直给她写信,告诉她对千寻的心理辅导的进展情况,开始讲的都是如何如何之顺利的话,可是5月中旬以后,信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进人5月以后,晨光中学的两个学生和一个体育老师相继:死去,是所有问题的开端。那两个死去的学生欺负过千寻的事实公开化以后,学校里出现了“险恶之中的荒唐”的流言。
关于流言的内容,浩子写得比较含糊,由香里很难推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三个人都是由千寻“诅咒”而死的。为此由香里去图书馆查了兵库县的报纸,确实登着三个人相继死亡的新闻。
由香里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来,取出那张报纸的复印件,再次仔细阅读起来。
5月黄金周连休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晨光中学的体育老师前园胜美(34岁)和该校高二学生横泽道子(16岁)、原映美(17岁)在睡眠中相继突然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和心律不齐。
报纸把相关记事编了一个特辑,把三人的死亡归于阪神大地震的影响。神户大学医学系调查了地震发生后两周9家医院心肌梗塞患者的人数,发现比往年增加了一倍。1994年洛杉矶大地震发生以后的一天之内,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由于非地震原因而突然死亡的人数是平时的5倍以上,死亡诱因都是精神紧张或心脏病。
给心脏或身体带来恐怖和剧痛的急性精神压力,会使血管收缩,心跳加快,荷尔蒙增多。心脏的搏动比平时剧烈,给心肌输送营养的冠状动脉就会收缩造成供血不足,心肌梗塞便会发生。
在阪神地震灾区,2月份一度减少的心脏病发作率,到了3月再次回升,说明慢性精神压力跟急性精神压力一样,也会给人的身体带来不良影响。报纸上的特辑在结束语里提醒读者:在恢复家园的建设中,精神压力和肉体疲劳都是突然死亡的诱因。
车窗外橘黄色的夕阳余辉,渐渐隐没到黑暗之中去了。
由香里突然意识到,浩子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不来信了。
现在几点了?由香里抓着吊环,站在久违了三个月的阪神电车里,随着车身摇摆着。
坐新干线到达新大阪时是10点15分,然后倒车到梅田,再从梅田换乘阪神电车,加上等车时间,怎么也得10点50分了吧?
幸运的是,由香里没有再产生在东京站时的那种幻觉。
电车奔驰在武库川的大铁桥上。过桥之前是兵库县的尼崎市,过了桥就是西宫市了。这里是地震灾区的人口处。晨光中学,就在沿着武库川北上数公里的地方。
已经看得见多一半建在大铁桥上的武库川站的站台了,但由香里坐的是快车,这里不停车。她的目的地是两公里以外的甲子园站,她在那边预定了旅馆。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内心发出的声音,时断时续,越听越清楚。已经抓住了行李架上的旅行包的由香里凝固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什么?……过不了多一会儿了……去死吧……”
过了大铁桥,那个声音听不见了。距离远,加上周围乘客内心感情的于扰,怎么努力也听不见了。
但是,由香里明白,距离那么远都能听见,除了那边的感情十分强烈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个声音的波长她是非常熟悉的。
那是……千寻的第13种人格——“矶良”!
由香里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
甲子园车站到了,由香里混杂在人群之中下了车,下意识地从离旅馆远的东口出了站,毫不犹豫地坐上一辆出租车,又毫不犹豫地对司机说。
“武库川!”
“武库川的什么地方?”司机问。
“您就往那个方向开吧。走着走着就明白了。”
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地挂上挡,驶离甲子园站。穿过寂静的住宅街,很快就到了武库川。
在大铁桥前边,由香里让司机停车,从车窗探出头去,竖起了心灵的耳朵。
“这个女人想羊什么?真让人搞不明白。长得那么漂亮,却怪兮兮的……”
由香里首先听到了司机内心的声音,然后才听到了“矶良”微弱的声音。
“请您继续往北开。”由香里对司机说记。
又走了两下公里,由香里下了车,司机满腹疑惑地开车回去了。
开始,由香里沿着河堤上的公路往前走。可能是因为国道2号线堵车吧,这么晚了这条路上还有这么多车。由香里瞅了个空子穿过公路,顺着台阶走到了河滩上的自行车专用道上。
白自天在这里狂奔的自行车一辆也没有,更加幸运的是,虽然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长得多,今天却是晴天。
不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走在这种路上,不是什么精神正常的表现。但是如果有流氓什么的想欺负她,凭她的感情移入功能,是可以提前察觉的。由香里借着河堤上过往车辆的灯光,在狭窄的小路上奋力前行。
又听见了,又听见那个声音了,这次听得很清楚。
由香里停下来,集中精力听着。离这里大概只有二三百米了。突然,就像收音机找准了台似的,“矶良”的声音在由香里的脑子里清晰地响起来。
“怎么了?怎么不跑了?”
回答“矶良”的,是被人追赶而逃跑时特有的喘息声。由香里小跑着朝那边奔去,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嗨!别停下!停下来可不行!你要是停下来的话……”
这次由香里利用她的感情移人功能看见了被追赶的人眼中的景象,那好像是一个黑暗的、阴森森的墓地。
“……停下来的话,我吃了你!”
被追赶的人想不管不顾地逃走,可双脚不听使唤。那是近于发疯的绝望。双脚猛烈地敲击着地面,行进速度却像在齐胸的水里走路,身体只能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
怎么回事?这好像是由香里也经历过的感觉,不可能是现实。难道是在做恶梦?
确实是在做恶梦。这种脚被绊住,躺在被汗打湿了的床单上的感觉,是梦中的感觉。但是,即便是在做恶梦,这种活生生的感觉也是不寻常的。而且,就算这个被追赶的人是在做恶梦,为什么能听见“矶良”的声音呢?
被追赶的人的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人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为什么快醒了?浓雾般朦胧的意识提出了这个疑问之后,就完全清醒过来了。
嗵——,嗵——。开始感觉到的是心跳的声音。心脏像一架巨大的水泵输送着血液,嗵——,嗵——。
接着,周围的空气好像发生了变化。吱啦吱啦地,好像有静电,汗毛都竖了起来。
刚才醒过来的这个人,被恐怖的预感侵蚀着。现在感觉到的恐怖,比刚才更厉害了,而且越来越厉害,这样下去,是绝对承受不住的。
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男人的感觉,也不是一个成年人的感觉。是个少女吧?虽然醒过来了,但还不敢睁开眼睛。
少女祈祷似地念叨着什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根棍子。
是的呀,我是一根棍子,我是一块木板,我没有意识。恶鬼从我身边走过,我也觉察不到的呀!
快去!去!我是一根棍子,我是一块木板,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晒笑。
“哈哈哈哈哈……怎么?你醒啦?我还想再跟你玩儿一会儿呢!”
少女吓得想大声喊叫,可是从喉咙深处只发出轻微的“噼——”的一声。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的指挥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潜入了她的神经,取得了对她的身体的支配权。
“大村茜!现在感觉怎么样?”女人问。
“放开我!救命啊!你是谁?”
“就是啊,我是谁呀?你猜猜看!”
“千寻?不!不对!你到底是谁?”
“我嘛,我是矶良!”
“矶良?不知道。矶良是谁?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向你复仇!”
“复仇?……你是谁我都不知道?”
“我呀,我是用分身术从千寻身上分出来的!”
“千寻?是你?不对!你跟千寻不一样!”
“大村茜呀,我把你的心脏停了好不好?”
“别!千万别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别杀了我!”
“矶良”意味深长地笑了,“喂!你知道吗?把人的心脏停了,是一件非常非常简单的事。就这样……”
那个叫做大村茜的少女感到胸部一阵剧痛,心脏停止了跳动。
由香里惊呆了,那剧痛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马上就杀了你,没什么意思!”
由香里又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大村茜痛苦地挣扎着。
“跟你说实话吧。横泽道子和原映美的事,啊,还有前园老师的事,我现在挺后悔的。让她们死得太轻松了!”
大村茜从来没有经历过心跳停止的恐慌,她的中枢神经发出了异常的指令,剧烈地喘息起来。
“那几次啊,让她们死得太轻松了。所以啊,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呢,我就陪你多快活几天!”
“别!千万别这样!救命啊!”大村茜想大声喊救命。虽然拼命地呼吸使大量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吐出来,但大村茜的声带就像被“矶良”摁住了吉他的弦,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由香里脑子一片混乱,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移入功能。这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为什么“矶良”能做那种事呢?她根本无法理解。
“明天晚上我还可以来打搅你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后天晚上也来,大后天晚上也来。”
“求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给我留一条性命,求求你了……”
“可是啊,当然啦,或早或晚,不杀了你是不行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嘛,就是那个时候的事了,你就好好等着享受吧。哈哈哈——啊啊,想起来了。你知道吗?关于死刑犯的伦理学问题,有这么一个故事。国工对死刑犯说,我已经宣布处死你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你要是知道了自己哪天肯定被处死,不是很可怜的吗?这样吧,我们定一个l0天的期限,在这个期间的某一天把你处死,但具体哪一天,我对你保密。哪天你看见刽子手出现在你的死囚牢前边了,那天就是你被处死的日子。就像一个令你感到惊奇的晚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似的。你不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吗?”
突然,“矶良”的脑子混乱起来,不说话了。大概她在对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感到迷惑不解吧。“矶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国王刚说完,死刑犯就提出了反驳。照您这么说,您就绝对不能处死我了。为什么呢?你想,要是让我活到最后一天,那我肯定知道第10天是处死我的日子,因为只剩下这一天了嘛。也就是说,第10天您是不能处死我的。那么,第9天怎么样呢?既然第l0天您是不能处死我的,第9天就是事实上的最后一天,您说是不是?您要是让我活到第9天早晨,那我肯定知道这天就是处死我的日子,只剩下这一天了嘛。既然您让我知道了这一天就是处死我的日子,那您又不能处死我了。第8天呢2同样的道理,您还是不能处死我。总之,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往回推,您哪天都没有理由处死我……”
“矶良”停顿了一下,“不过,死囚犯的话完全是唬人的。比如说国王把行刑日定在第7天,死囚犯怎么能知道呢?”
“矶良”又意味深长地抿着嘴笑了,“对了,咱们俩试试这个游戏吧。我完全能证明死囚犯的话是唬人的。试试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好不好?从今天开始,10天以内,我把你给杀了。不过,具体哪一天,我对你保密。一言为定!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死刑,能不能执行呢?你就忐忑不安地等着,扑通扑通地心跳吧!”
“矶良”哈哈大笑起来,大村茜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听使唤了。
“再见!明天晚上我还来。让我们明天晚上再一起享受快乐时光!”
邪恶的影子渐渐远去,不久就完全消失了。
由香里感到大村茜的心就像虚脱了似的。“矶良”的死亡宣言给她造成的精神打击,好像提前一步杀了她的心。虽然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楚地恢复了,但只剩下了一副空壳。
由香里只能确认刚才的一切不是臆想也不是梦,但是,她还是弄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千寻分明来到了大村茜的枕边,大村茜却根本看不见千寻的身影。
虽然是夏天,由香里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想离开这里回旅馆去,可变得僵直麻木的双腿不听她的使唤了。
突然,大村茜大声叫喊起来。
“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声划破夜空,隐隐约约地传到了由香里的耳朵里。
“小茜!小茜!是你喊叫来着吗?”大村茜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进女儿的房问里,摇着女儿的肩膀呼唤着,“小茜!你醒醒!小茜!小茜!天啊!……这是怎么了呀?我的小茜啊!”
大村茜双手胡乱抓着头发,野兽般不停地嚎叫着。
恐怖,不谐调,几乎使身体跳将起来的恶梦。由香里醒过来数秒之后,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昨天晚上很晚才到甲子园车站前边的旅馆办理了投宿登记手续。
由香里像一个装着发条却没有上满的木偶似地坐起来,刚才醒了一半的意识完全清醒了。首先她意识到自己是坐在床上,于是就那么坐着,等着大脑的混乱和恐怖的余波渐渐退去。她紧咬着牙齿,否则上下牙就会打架,双手紧紧地抓着薄薄的羽绒被,摸得两手生疼。
闭着眼睛摸摸左胸,心脏还在狂跳。从睡衣到内衣被汗水打得透湿,就像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似的,现在的时间是凌晨3点35分。
不协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什么地方从掉进虚空,永远也到不了底。
由香里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被子卷到一边,静悄悄地下床,穿上了旅馆的拖鞋。被汗水湿透的睡衣紧紧地裹在胸前和腿上,非常难受。她想换一身衣服,于是从旅行包里取出另一套睡衣和内衣。
大脑还处于混乱的漩涡里。刚醒来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
梦,是个恶梦……就算是个梦吧,为什么做那样的梦呢?由香里一边收好旅行包,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突然吓了一跳似地呆住了。
……那不是梦啊!
由香里瘫坐在床边的地上。那不是梦!她的耳鸣加重,呼吸短促起来。她知道自己还在梦里,她想把自己叫醒。
我,由香里,几个小时以前,确实在武库川河滩上的自行车专用道上走来着,后来就听见了“矶良”的声音……
要是睡在旅馆里,为什么腿部肌肉肿胀得这么厉害?这样一想,恶梦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由香里,在黑暗的河滩上,不停地逃着,冤魂“矶良”,在身后紧追不舍。由香里逃到哪里,“矶良”就追到哪里。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整整骑了一天自行车以后的一个晚上,躺在床上,仍然觉得自己的脚在蹬车。被窝里伸得直直的双腿好像还在交替着画圆圈,身体好像还在向前移动。这是错觉,是轻飘飘的运动感觉的残余。
我刚才在梦里一直在跑,就跟那个叫大村茜的姑娘一样。
由香里双腿哆嗦着站起来,把刚刚拿出来的睡衣和内衣抱在胸前,直奔洗澡间。
打开灯,铺着大理石的洗澡间,到处闪烁着奇怪的光,就像有人在这里安装了催眠仪。由香里拧开热水龙头,开始往浴缸里灌热水。绿色的起泡液放进去,眼看着泡沫就起来了。听着热水哗哗流进浴缸的声音,闻着起泡液里香料的香味,由香里呆呆地靠在浴缸上站了好一会儿。
垂到浴缸里去的手被泡沫包裹起来,不一会儿就泡进了热水里。由香里关上水龙头,脱掉那身被汗水打湿的睡衣和内衣,滑进了浴缸里。
浴缸里的热水立刻发挥了魔法般的效果。
热度从皮肤渗人体内的时候,由香里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尽管是夏天,尽管刚才出了那么多汗,也挡不住从心里冒出来的凉气。现在泡在热水里,才算恢复了知觉。
心里的凉气被赶走以后,从脚尖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暖上来,舒服极了。身体暖过来以后,内心的恐怖才逐渐消失,心情才平静下来。
由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一直处于切断状态的思考的电源一旦接通,她的大脑就又旋转起来了。
那确实是“矶良”!
这样一想,由香里立刻感到脊背发凉,浑身颤栗。但热水澡暖过来的皮肤,柔和地把内心受到的震惊包了起来。
可是,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冤魂啊!
由香里的脑子里活生生地再现着“矶良”和大村茜的交锋。她捧起热水,反反复复地往脸上冲着,仿佛要把脑子里的影象冲掉似的。
冲着冲着,由香里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在浴缸里伸了个懒腰,大脑麻痹起来,整个身体好像被吸人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渐渐地稀薄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又是一个梅雨天。
由香里在甲子园站前坐上公共汽车,前往已三个月没去过的晨光中学。她觉得头很重,好像还有点儿发烧,可能是因为在浴缸里睡着了的缘故吧。
下了公共汽车,刚走进久违了的学校大门,就感到学校的气氛跟三个月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感情移人功能的人可能感觉不到,但由香里感到学校里的空气苦闷而沉重。
为了见野村浩子,由香里等了好长时间。她一边等一边回忆昨天晚上的事,她相信那是事实,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加以说明。
不,只要说明自己具有感情移人功能就可以了。但承认了这一点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由香里感觉浩子走过来了,赶紧正了正身子。怎么回事?浩子身上那种强有力的东两怎么感觉不到了?
门开了,由香里站起来,“老师……”
看见浩子,由香里感到有些失望。站在眼前的的的确确是浩子,可是,她跟学校一样,变了,不,比学校变得还要厉害。
“贺茂!好久不见了。你看,你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浩子在由香里对面坐了下来。以前生气勃勃的浩子,眼窝深陷,显得非常憔悴。
“好久没问候您了。早就想来,可是……”
“又见到你了,我好高兴啊。”
“我也很高兴。千寻,身体还好吧?”
浩子微微皱了皱眉,伸手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烟来。点烟的时候手指在额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过度劳累造成的。
“啊,提起这事儿,我可有一段时间没给你回信了。对不起。你的每封来信我看了都很高兴。森谷千寻嘛,一个月以前心理辅导就停止了。”浩子机械地吸着烟说。
让由香里感到吃惊的是,她听不到浩子心里有一点儿声音。以前浩子和由香里一起给千寻做心理辅导时,心里的一喜一忧表现得经纬分明。而现在呢,她的心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由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样的心,由香里见过很多。所谓“燃尽症候群”。阪神大地震之后,许多志愿者全心全意地投人救灾工作,拼命想为灾区人民做点儿实事,他们在受到某种挫折的时候,就很容易得“燃尽症”。
“停止了?是千寻那方面的原因吗?”
“是的。确切的说,是千寻不来了。”
“……为什么?”
“怎么说好呢?应该说她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意了吧。”
“为什么感到满意了呢?‘明子’是怎么说的?”
浩子从忧郁的嘴唇上取下香烟,好像很讨厌解释这个问题似的,“都变了。不知道为什么,千寻也变了,‘明子’也变了。”
电话铃响了,浩子接完电话对由香里说:“对不起,我得去开会了。整个学校都陷入了异常状态。”
由香里今天第一次感到了浩子感情的涌动。她在一瞬间就了解到会议的内容是讨论关于如何处理在学校蔓延的所谓千寻能咒死人的流言。作为学生们精神卫生的负责人,浩子已经成为教员们的众矢之的。
“那我先出去一下再回来。”
浩子一把按住正要站起来的由香里,“快该吃午饭了。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一起吃午饭吧。会议嘛,午饭之前怎么也得结束吧。”
浩子打开柜子,拿出那本由香里很熟悉的绿色封面的文件夹放在茶几上,“这里有千寻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的记录。我怎么也解释不了,一直想让你看看呢。你的直觉很敏锐,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由香里觉出来了,浩子对不知为什么造成的不融洽感到后悔,想改变气氛,于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明白了”。看看墙上的挂钟,离午饭时间还有1小时,今天又没有别的安排,于是答应在这里等着浩子回来。
浩子出去以后,由香里打开文件夹,一眼看到一张铅笔画儿,惊得目瞪口呆。
以前,由香里见过千寻的人格们画的许多心理测试画儿,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画儿。
画面中央画着的树,是一棵被折断的树。
这棵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大树,从根部被无情地折断了。好像是被山上滚下来的巨石砸断的。树干开裂,露出一束束粗大的纤维,勉勉强强地拽住了倒向山谷的树冠。千寻在画这幅画儿时,该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呀!
异常之处还不止这些。树干被铅笔涂得黑黑的。背景也全部涂成了浅灰色,而且像接受信号不好的电视一样,呈现出无数的雪花点,跟树干形成奇妙的反差。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由香里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个特别鲜明的树影从树根伸向左上方,就像黑白照相的底片跟实际影像相反一般,树影是白色的,跟黑色的树干形成对照。奇怪的是树干是折断的,而影子却是笔直的。
由香里盯着树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那不是树影,而是想从死去的大树里摆脱出去的大树的灵魂。
这张画儿是哪个人格的作品呢?由香里把画儿翻过来,背面只写着一个数字:l3。
是“矶良”!昨天晚上以来,一直有一个假说在由香里的脑子里闪烁,那是一个荒唐无稽的,不应该想到的假说。
由香里拼命想在脑子里删除这个假说。的确,千寻5岁的时候经历过临死前的所谓“体外脱离”,但是,“体外脱离”完全是一种主观现象。
千寻内心的人格,有一个脱离出去,并且去具体执行杀人计划,这种假说可以成立吗?
如果成立的话,不就是地地道道的活人的冤魂吗?就像《源氏物语》出现的六条御息所,还有《吉备津的锅》里的矶良……
左等右等,浩子还是不回来,会议大概是延长了吧。浩子可能挨整了!想到这里,由香里感到一阵心痛。
午休的铃声响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报告!”两个女学生抱着两沓纸进来,看见生人由香里,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随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把那两沓纸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
听见由香里说话,两个女学生满脸疑惑地回过头来。
“野村老师让我暂时代替她一下。她现在正在开会。你们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是什么?”
“问卷调查。”
“问卷调查?哪方面的?”
两个女学生为难地对视了一下,没说话。由香里走到桌子旁边,看了那些问卷调查一眼,上面的问题是:1.你相信ufo的存在吗?2.你认为有前生和来生吗?3.你认为有特异功能吗?……
回答方式是在yes或no上画圈儿,问学生是否相信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一看那刻板的印刷格式,就知道不是浩子搞的,她才不会搞这种混蛋问卷调查呢。一定是别的教员的馊主意。
本来,ufo是不明飞行物的缩略语,问相信不相信它的存在,在日语问卷调查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学校恐怕还要逼着浩子分析这种问卷调查,然后向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汇报!由香里同情起浩子来。
“哎,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可以吗?”由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沙发,两个女学生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5月份,学校里连续发生了好几起不幸的事情吧?能把那时候的事告诉我吗?”
听了这话,两个女学生的内心反应之强烈,让由香里目瞪口呆。她们像触了电似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朝门口走去。
“不能说……诅咒!要是说出来,我们也会被咒死的!”
“哎!等等!再坐一会儿嘛。”
“失礼了!”退得快的那个女学生把手伸向背后拧开门把手,俩人兔子似地逃跑了。
惊愕不已的由香里平静了一下自己,继续耐心地等待,肯定还会有别的班的学生来送问卷调查,守株待兔就行了。
后来,又来过两个男生,对于由香里提的问题,反应跟那个女学生一样,什么也没说就逃走了。
这所一流学校的学生们,简直就像萨满教的教徒中了咒语,陷于恐怖之中。
进来的第五个学生是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男生,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睛。他在内心里感到咒语的恐怖,但他否认咒语的存在,所以坦率地回答了由香里的问题。
使由香里感到幸运的是,这个姓结城的男生跟千寻是一个班的。
“啊……是的。那是跑百米时发生的事。”
结城同学的叙述,构成鲜明的画面,传达到由香里的脑海里。
那天,体育老师前园胜美比平时脾气更坏。今天的百米是要记成绩的,可是小秀才们没有一个认真跑的。
发令枪响了以后,有的慢慢地起跑,好不容易开始加速了,跑到50米处已经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有的跑百米就像跑马拉松,速度均匀,没有冲刺。还有的边跑边东张西望,嘻皮笑脸。做记录的前园老师表情越来越严厉。
轮到千寻了。千寻也没情绪跑,站在起跑线上,低着头,皱着眉,满脸不高兴。
大概是主人人格“悠子”吧,由香里想。她这样的表情是很自然的,但在前园老师看来,这种表情是对百米跑的不满,更是对他本人的反抗。
“悠子”开始跑得还不错,但跑到一半的时候,为了避免跟旁边跑道上的同学相撞她停下不跑了。
“森谷!干什么哪!”前园把做记录用的夹子往地上一摔,大步朝千寻走过来。同学们都提心吊胆地屏息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嗨!为什么跑了一半就不跑了?对体育课有意见哪?”
“悠子”翻了前园一眼,没说话。
“为什么?问你呢!说话!”前园章鱼似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千寻的运动服。
“悠子”还是一言不发。
“以前,森谷顶过前园老师一次,那天也是瞪着老师不说话……”结城说。
大概是“阳子”,要不就是“小满”,由香里想。当时前园肯定被那挑战似的目光激怒了。而且认为千寻不说话是对他的无声的反抗和蔑视。
“悠子”变成了另一个人格,当然是超出了前园老师的想象的。他看到的只是千寻对他的威胁的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想耍弄我是不是?啊?看你那傻样儿,连个百米都跑不下来!”前园逼近千寻的脸,千寻转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这动作本来是条件反射,但却一下子激怒了前园。
“他妈的!”前园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掌,一掌打在千寻的左耳部。千寻被打倒在地。前园咆哮着,“我让你长点儿知识!对老师采取这种态度,就是这个下场!”
“悠子”被打得差点儿成脑震荡。她倒在地上,左手捂着耳朵。前园正好打在她在地震时被砸伤的地方。
“那以后,森谷的样子变得有点儿奇怪……”
千寻躺在地上不起来,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前园。她的脸像一个橡皮娃娃的脸,痉挛着,扭曲着,表情变化令人眼花缭乱。
由香里认为,这是由于遇到了超过限度的恐怖和愤怒,很多人格同时浮出表面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千寻的脸就会像科幻影片中的人物一样变化起来,即便不是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人,表情也会发生剧烈变化的。
但是,前园并不懂得这一点,只认为千寻是在嘲弄他,他大骂着:“你这个臭东西!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骂完了劈胸抓住千寻的衣服把她拽起来,左右开弓地打千寻嘴巴。千寻被打得鼻子嘴巴都出血了,还在怪模怪样地笑。前园完全失去了理智,继续玩儿命地抽打千寻。
一般情况下,不管前园生多大的气,总有几个学生出面劝解。可是今天,大家都被千寻面部表情的变化吓呆了,只顾看千寻的脸了。终于有一个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偶然看见了窗外这一幕,报告了老师。当几个老师赶到现场的时候,千寻已经昏过去了。
由香里认为,这次教师殴打学生的事件,恐怕就是千寻内部发生变化的原因。
教师的体罚,对于学生来说是极大的精神压力。至于千寻,引起对森谷龙郎虐待的“闪回现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集团,在受到外部威胁的时候,总是温和派失势,主战派、激进派抬头。多重人格的各个人格之间的力量对比也是如此。
“听说……突然死去的横泽道子和原映美,欺负过千寻?”
“啊,好像是欺负过她好多回。女孩子之间的事儿,说不清楚。”
“比如说?”
“把她的课本给撕了,让全班同学不理她什么的,课间的时候还打过她。”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欺负千寻呢?”
结城躲开由香里的视线,低着头说:“这个嘛,我看还是因为森谷千寻态度经常变化,而且有些奇怪,在加上没有好朋友。还有,是原映美说的,反正她也没有父母,欺负了她也是白欺负。”
“真不像话……”由香里觉得从心底有一股火在往上冒。
结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每天往野村老师这儿跑,有点儿……”
由香里愣了一下,“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欺负千寻的小组里,有没有一个叫大村茜的?”
结城大吃一惊,愣愣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谢谢你!就这些了。”由香里再也不想问什么了。可怜的千寻,为什么,单单是她,要遭这么多白眼呢?
在跟结城谈话以前,由香里还对千寻为什么不来浩子这里了的事抱有疑问,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现在的孩子们,不能接受任何性质不同的事物,是造成多重人格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难道连到心理咨询老师这里接受心理辅导都能成为被欺负的理由吗……
结果,千寻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了。她选择了杀死佩斯似的复仇方式。
可是,她的复仇是怎么进行实际操作的呢?
由香里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等车的时候,看见千寻从对面走了过来。环顾四周,没有一个穿晨光中学校服的学生,而刚才开走的那辆上去了十几个。很明显,千寻在有意躲着他们。
“千寻!”由香里站起来,笑着朝千寻摆手。
千寻站住了。她面无表情,无力地垂着头,双手提着书包,护在身体前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在由香里看来,这种提书包的方式是一种防卫的姿势。
“贺茂姐姐!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到的很晚。刚才到野村老师那儿去了。千寻,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还好。”说话的人格好像是“明子”。最近一直是“明子”浮出表面吗?还是见了由香里才换出来的呢?
由香里请“明子”到附近的咖啡馆去坐坐。由香里要了一杯冰咖啡,“明子”要了一杯冰茶。
决不能说“明子”态度冷淡,由香里提的问题她都认真回答了,但表情僵硬,心灵之窗紧紧关闭着。
由香里没有触及心理辅导中止的问题,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后,进人了正题。
“听说5月份同班同学和老师相继死了好几个,够难过的吧?”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的朋友。”
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的“明子”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马上就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好像在心灵之窗拉上了一道铁窗帘,由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难道这孩子注意到我有感情移人功能了吗?由香里不由地吃了一惊。
“也是。你这么说话我能理解,她们欺负过你吧?”
没想到这也没有任何效果。“明子”沉默着,慢慢地喝着冰茶。
“……不过。那两个人既然已经死厂,大村茜,是叫大村茜吧?我知道你也恨她,就原谅了她吧。”
“明子”一听大村茜这个名字,吓了一跳。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反应。“您说什么哪?我听不懂。您这意思是说,我伤害过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觉得,永远恨着别人,对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说呢?”
“明子”没说话,眼睛看着杯子里,用吸管慢慢喝冰茶。
俩人之间三个月之前的友谊已经不复存在,拉开的距离遥远得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