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一不觉停下了脚步。
在家门前,挤满黑压压的人群。狭窄的巷道里,肆无忌惮地停满车子。现场有如电影拍摄现场一般,聚光灯如炮火般集中发射。
“记者现在连线的地点,是此次杀人事件主嫌——少年k的家门口,如各位所知的,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两人被人用冷酷无情的手法杀害……”
日落时分,许多乌鸦在空中飞舞着,犹如盯上猎物不放的秃鹰般骚动着。
自东窗事发之后,栉森家门前就闹哄哄地聚满报道八卦新闻的记者,在狭小的巷内,不时为了谁该先停车,在房子周遭引起不少争执。
一边还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虽然在新闻报导中,因为嫌犯未成年,以匿名的方式处理,但是,在网路上,揭露栉森家地址、电话号码、家庭成员等的网站,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而秀一的电邮信箱,也因涌进无数充满指责与恶作剧的垃圾信,导致伺服器被塞爆,犹如爆开的青花鱼白肚皮朝上翻起,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秀一因此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在公开审批之前,秀一已经先受到媒体审判,失去了一切。
玄关前,有位女记者正硬拉着遥香,强迫她接受访问。遥香正准备进家门,却被女记者阻止,拉着她的手腕,硬要很对这事件问出个所以然来。
“当你听到这件事时,有什么想法?”
“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他有没有杀过小动物?比如残杀蜘蛛、青蛙、斑鸠、猫咪、小狗之类的?”
“你认为你哥哥会杀人吗?”
“听说第一个被害者是你的亲生父亲,是真的吗?”
“你的亲生父亲被你哥所杀,你的心情如何?”
连珠炮般的残酷逼问,把遥香逼哭了。可是,记者仍然不死心地穷追猛打,不断地说着,会将你的脸打上马赛克,变声播出,逼遥香在摄影机前作证。
为了帮助啜泣不已的遥香,友子拼命地拨开人群走近。但结果友子却被其他的记者们抓住,胡乱追问一通。
激怒,如一团蓝色火焰包住秀一整个人。
秀一慢慢地朝骚动的漩涡中心移动。遥香一下子就发现了秀一,叫道:“哥哥!”
原本正在为难遥香的女记者,一时惊讶地立刻回过身来,不知是否为了让观众一饱眼福,女记者身上穿了一件怪异的超级低胸大领口套装。电视摄影机也同声一致调往这方向。好像寻找脱逃人犯的聚光灯,眩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照在秀一身上。此外,无数镁光灯闪烁起来,按快门的声音,如讨厌的虫鸣般,久久不停歇。
全部的记者一下子朝秀一挤了过来。
代表正义与良知的女记者皱起眉头,逼问秀一。
“你就是问题学生k君吗?”
“也许是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你涉嫌谋杀了两个人吧?”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咦?”
“我有没有涉嫌,你自己去问警察吧!”
“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
“这问题相当有哲学性。”
“是吗?我懂了。你要是想装傻,那我就直问了。你是用刀子把石冈拓也刺死的吧?应该没错吧?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刺死他的?”
“你是问,我怎么刺死他的?”
秀一的目光从女记者的锁骨向下移动。第四肋骨和第五肋骨中间……应该是隆起的乳房下缘吧?秀一的右手在包包里悄悄地把刀子从刀鞘里拔出。
“就像这样!”
如接吻的动作般,秀一用左手扶住她的头,把她拉近,冷不防以马克二型刀刺入她敞开的胸口,深深贯穿她的心脏。
再一次,快门声与闪光灯如风暴般蜂拥而起,立刻扬沸起来。好像如雷的掌声般,永不停息地持续着……。
秀一睁开眼,有好一阵子,无法压抑内心的悸动。现在这梦,到底是象征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变相预知自己的未来吗……?然而,这让自己愤怒到全身发抖的冲动,到底从何而来?
秀一慢慢地刷着牙,心里一边想起大门说的话。
一旦点着了火,愤怒的火焰就会无限地蔓延,最后连自己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也许在潜意识的某处,自己已经被那愤怒之火占据了。
然而,若真是如此,那又能怎么办?
早餐桌上,三个人都不多话,不是怕触及彼此的痛处,而是藉此表达比往常更多的体谅与关怀。每个人心里都怀着极大的痛苦,却拼命掩饰、不表现出来。
“我等一下要去学校一趟。”
听到秀一这么说,友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表现在脸上。
“学校?你去学校做什么?”
“我去看朋友。”
“朋友……?”
“福原纪子啦!她上次不是有来过我们家吗?”
“哦,是那位漂亮的小姐啊?”
“我中午会回来,午饭就在家吃吧!下午我得去警察局。”
“也对,中午你想吃什么?”
“随便啦。不……这个嘛,像意大利面之类的也不错。”
“我知道了。”
友子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地点了点头。微微地,胸口隐隐作痛。
才跨上变速自行车,遥香从身后追上来说道:
“哥,你是为了去看她吧?”
“……你第六感还真灵呢!”
“不是啦。你昨天晚上跟她通电话时,我听到的。”
遥香一脸寂寞地笑了一笑。
“我觉得……她跟哥很配。”
“咦?你不是一直很讨厌纪子的吗?”
“我是讨厌她。那是之前的事,……因为她把哥抢走了。”
“那现在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觉得哥哥还是很需要她的。”
秀一猛然觉得胸口被人揪住一般。
自从上次之后,遥香再也没问过他是不是杀了曾根。换做自己是遥香的话,不知道是否能有这般耐心让疑问悬在心里那么久。尽管如此,遥香还是很担心秀一。
“我也很需要遥香你啊!”
“真的?”
“我骗你干嘛?”
“嗯。”
“……那我要走咯!”
“哥。”
遥香叫住秀一。
“干什么?”
“中午,你会回来吧?”
“嗯,我们大家一起吃午饭吧!”
“嗯,那,路上小心。”
“好。”
遥香目送秀一骑着自行车离去。
天空万里无云,一片碧蓝。片片半透明的高积云挂在空中,更高的空中还有卷云。漫长的梅雨总算下完了,已经开始发威的夏阳,灼烈当空。
还只是上午,134号公路已经挤满游客的车子。从小动到七里滨这段路,秀一都骑在路肩上,在停滞不前的车阵中穿梭,往海边走。
回头往江之岛的方向看,富士山轮廓分明地耸立在天际,在这湿度这么高的季节,是看不到富士山的。秀一停下自行车,好好地欣赏这秀丽的山峰片刻。在这特别的日子里,这美景宛如上天特别的赠礼。
秀一再次行经铺设精美的步道,细细品味、深深眺望周遭的景色。心想,平日每天经过这段路通学,却一次也不曾如此悠闲地欣赏过这一切。
秀一想起执行“电击作战”当天的情景。往返学校与家里时,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世界就像黑白相片,全褪了色。
现在眼前的世界,为何却是这般美丽呢?明明自己已经是没有未来的人了啊!
迎面而来的海风令人觉得舒畅。这个时候吹的海风,不仅只是海风,可能混着所谓白南风和真风的季节风吧?这样说来,这风可是远渡重洋而来呢!它被烈日照射、被广阔无边的海浪推送而来。转念至此,觉得风里带的海味比平常丰沛了许多。
而这风,也在此结束长长的旅程。
稻村海岬有很多冲浪者出海。会不会有相互冲撞的危险呢?也许,神崎正混在冲浪的人群当中也说不定。想到此,他不禁凝神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心连心”鹄沼店自事件发生以来,店就关了。拓也的死,完全不是店家的错。可是,由于老板富永夫妇当初违反劳动基准法,让十七岁的秀一负责大夜班,所以他们最后也决定把店收起来。
也许这店迟早都会倒的,但对为了冲浪而赌上人生的神崎而言,也算是失去了宝贵的工作。秀一曾受到神崎多方照顾,最后还给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心里感到十分愧疚。
许多乌鸦和鸢鸟仿佛追着秀一的自行车般地飞翔着。
前面看得到由比滨了。沙滩上杂乱挤着苦盼梅雨过去、迫不及待地活动起来的泳客们。也许是畏惧近年节节攀升的紫外线,躲在海滩伞下,像回教徒般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女人们格外引人注目。
秀一穿过仍在塞车的车阵,再一次骑回山边的路上。行经海岸皇宫饭店旁,秀一半条件反射地加速。
至今在这条路上到底共骑过几次呢?
然而,这也快进入尾声了。
过了镰仓滨海公园,往左转去。
右前方出现米色的由比滨高校。看到这栋建筑物的一刹那,复杂的思绪突然冲进心底。
骑过了网球场,再一次,实行“电击计划”那天早上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那天从早上心脏就一直激烈地跳动。然后,秀一心里一边祈祷:希望一切顺利。请让平和的早晨再度回来吧!
结果,这祈祷并没有上达天听原本以为完美的计划,竟无法置信地轻易露出破绽,自然,现在他得接受应得的惩罚。
秀一仿佛为了挥去存留在心里的迷惘,用力踩着踏板。
由于正值暑假期间,想当然耳,学校没有半个学生的影子。但是,为了社团活动,校门还是开着。
秀一骑着变速车,一头冲入自行车停车场。他用铁链把铁制栏杆跟自行车的骨架确实锁紧,简直像是为了确认学校跟自己之间所存在的羁绊而做的仪式一样。
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尚早。秀一暂且先到校园里走走转转,四处看看。
这是秀一每天都能见到的、一成不变的景象。现在却突然变得令人无比怀念,映在眼里变得那么可爱。难道是因为别离的意识作祟吗?
秀一在校园、校舍之间散步了一会儿,才步入建筑物里。
站在这布置呆板的玄关,未经修饰的粗糙水泥地面上,并排着不锈钢制鞋柜。而这座石造阶梯,无论充满朝气活力的学生们如何激烈地横冲直撞、追逐奔跑,都毫无损伤。那条走廊,为了在另一侧容纳矮柜,变得狭小不堪。这间微暗的教室,则每年送往迎来着许多学生,当中萦绕着许多回忆片段。
秀一仿佛要将每个地点都牢牢地烙印在视网膜一般地再次回顾着。
今天提早替自己举行了毕业典礼。
秀一当初作梦也没想到,原本应有三年的高中生活,仅仅一年又一个学期就告终。
时光飞逝。高一是充实的校园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升上二年级的同时,与纪子再度相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在那一瞬间,自己爱上了纪子也说不定。
然而美好的时光,就在曾根——那个破坏家庭每个成员幸福的瘟神——出现后消逝殆尽。
从那以后,为了守护家人,秀一一直忘我地独力奋战。然后,骤然划上句点。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秀一陷于沉思,一边上了楼梯。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将近一个小时。料定纪子应该还没到才对。
拉开美术教室的拉门,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纪子已经在教室里了。她拿出画架,正在画新的图。
秀一朝画布望了一下。是幅画有一位手拿红色气球的女孩子走在苍郁茂密的林间小径的图画。画风一向惯用明亮色彩的她,反常地画满幽暗奇幻的印象。不知怎么地,这让他想起夏卡尔。
秀一有一会儿就这么站着,凝视着纪子的背影。
“……你来得真早。”
纪子面对着画的方向,看着表这么说。
“你也是啊。”
“我是想把这幅画画完。”
“你还真勤快啊!”
“我跟某个幽灵社员才不一样呢。”
调色板上混杂着油画的颜色组合,一点一点地调着色,然后涂在画布上。
“这是在画什么?”
“我想把它题名为‘栉森’。”
“咦?”
“在树木丛生、枝叶茂密、黑暗的森林里,有个女孩迷路了。”
“……真是幅好画。”
“谢谢。”
秀一关上门,走到纪子正后方。纪子的目光从画上移过来。
“你为什么要对警察说谎?”
被秀一一问,纪子骤然停止了作画。
“也许是不想出卖朋友吧?”
“大门也是吗?”
“也许是吧?”
纪子的画笔再度开始在画布上动了起来。她在阴暗的地面上,点出黄色的光点,做出阳光穿透树林的效果。
“但是,为什么那家伙会发现事有蹊跷?”
“他自己发现的吧?因为我们俩在一起。”
“在一起?你们俩同时被警察叫去问话吗?”
“还不到问话的程度啦!也许他是觉得,因为一起问的话,比较难以说谎吧?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会那么有默契。那位看起来官阶比较大的警官是谁?”
“山本警部补?”
“对、对!他那张表情真是滑稽,好像如意算盘打错似的。”
“可是听说你们俩的证词,好像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也许吧!我不像某人那么善于说谎嘛!”
“……大门可能更不行吧?”
“他啊,紧张得半死,说起谎来破绽百出。”
“因为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无敌的’嘛!”
纪子不禁笑出声来。
“总比像你一样,到处树敌好吧?”
“眼前的敌人,只有警察。”
“其他的敌人都让他们全部消失了吗?”
纪子语带幽默地说。
“是啊。”
她混着深灰色的颜料,开始在画布上作画。
“你今天为什么找我出来?”
“嗯,只是想道别而已。”
秀一心想这是最难开口的一句话了。然而,纪子坦然接受这个答案,用十分自然的语调说:
“道别?”
“嗯。”
但是,说明的话语,怎样也无法说出口。过了一阵子,纪子打破沉默。
“你真的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曾根,一个是石冈?”
“嗯。”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秀一叹了口气。
“曾根是……我妈以前离婚的丈夫,是最低级的人渣。明明已经跟我妈没关系了,却还跑到我们家,把一切全都搞得乱七八糟。都是那家伙害我们一家突然跌入不幸的深渊。”
“你没找人谈过吗?像警察、律师啊……”
“有啊!像这次一样,没有发生事情警察就不能行动。我也曾跟律师谈过,他说只要我们委托他,他就可以马上行动。”
“那为什么没委托他呢?”
“因为那人渣掐着我们的弱点,……就是遥香。而且,他还威胁我妈说要宰了我。”
纪子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你就趁美术课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杀人咯?”
“嗯,对。”
“那,你的画呢?那是你假装在美术课作画的布局吧?”
纪子一边说,一边面带为难地笑着。
“布局……。没想到在现实生活的对话里,竟然会用到推理小说的用字。”
“是啊……那的确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布局。”
“那么,那张替换的画呢?那也是……”
“对,因为你在木框写字,所以为了隐瞒把画换掉的事,我只好这么做。”
“那后来,你的解释……也是谎言吗?”
“对。”
纪子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你说过喜欢我的事,也是谎言吗?”
秀一凝视着窗外。即使在心里有着万般的无奈,相对地,天空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
“是啊,是谎言。”
秀一说着,一边闭上眼睛。
纪子一下子陷入沉默。正当秀一准备开口时,纪子嘶哑着嗓音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了石冈?”
“那家伙握有我杀曾根的证据,来跟我勒索。”
“……是吗?”
接下来,对话突然中断了。秀一转身,纪子的右手握着画笔,直愣愣、失神地呆坐在椅子上。
看到她这样,秀一内心真是痛苦至极。可是,还剩下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当他正准备开口时,纪子抬起头来。
“哪,这个……”
纪子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你是来拿这个的吧?”
慢慢地,纪子张开细长白净的手指。在她手上的,是颜料管。颜料管上标示的文字,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上面写着:“氧化铬灰色”……。
“为什么……”
秀一耗尽精力挤出这句话来。
“你看这幅画。”
秀一再次看着那幅画着苍郁森林的画。支配全图的主色调,全是绿色。从接近黑色的暗绿色,渐层地绿至浅淡,而“氧化铬灰色”是接近灰的绿色。
“你用了那个颜色?”
纪子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答对了!最近我的画风有点改变了,想用一些以前没尝试过的颜色……”
也许是眼泪的关系,后面几个字听起来模糊不清。
她的用色之所以会改变,也许是因为被背叛而伤心的缘故吧?因为自己老耍这种小聪明的策略,到了最后,将她伤得更深了。
“我用了这颜色以后才发现的。尽管我人再笨,也感觉得出来,这颜料管比其他的颜料管重了些。我明明一次都没用过,可是它封口的地方却脏了。从旁边挤管子的颜料时,感觉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是吗?”
“会做这种事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我曾把它拿出来过一次,反正我也很清楚,你根本不可能写什么情书给我。这个应该是寄物柜什么的钥匙吧?”
秀一无法回答。
“算了,我不想再问了。东西现在已经回归原状了,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纪子的声音,因拼命忍着不哭出来而颤抖着。
秀一一语不发地把东西收了下来。
小小的“氧化铬灰色”的颜料管,拿在掌心里,却有如千斤重。
虽然山本警部补口上说证据确凿,其实是谎言。若非如此,他不可能那么迫切地想拿到我的自白。昨天也是,若他有充分的证据,应该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找我去问话,大可径自逮捕才对。给自己今天上午的时间,也是害怕我出尔反尔吧。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一旦藏在这颜料管里的钥匙被人发现,那刻真的万事休矣。万一被警方发现假刀的存在,那山本警部补如空中楼阁般的假说,立刻就有十足的可信度了吧。
秀一看了看纪子。
纪子的双颊早已满是眼泪,顽强地闭紧双唇,忍着不哭出声来,但她却无法克制肩膀的抖动。
秀一觉得很惭愧。
对于纪子的善意,自己只想到怎么利用它,而最后结果便是如此。
“那我要走了。……抱歉,把你找出来。”
秀一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打开美术教室的拉门,后面传来纪子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
“咦?”
“你打算自首吗?”
秀一的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颜料管上。心想他已经受够了,他再也不想再欺瞒下去了。他不想再用更多的谎言,让人受伤了。
可是,在最后当他想说实话时,却无法这么做,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我可是杀过两个人呢!所以,我必须为此付上代价吧?”
秀一向后转,谨慎地选择措辞。
“我的事,你就忘了吧!跟我这种人有牵连,你会不幸的。”
“才不会呢!”
纪子的声音追向他身边来。
“咦?”
秀一转过身来。
“你没有错。”
“纪子……”
“因为,你别无选择了,不是吗?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守护你的妈妈和遥香,才出此下策的吧?所以,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纪子用手帕拭去满溢的泪水,微笑着说。
秀一大感震惊。自己这么骗过她、利用过她,到现在,难道她还愿意原谅我吗?
“别让警察给抓了!”
纪子大叫着。
“你一点也没错!为了遥香,为了你妈妈,你绝对不能被逮捕!”
一瞬间,眼中纪子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现在这句话,让到现在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意,果断地下了决定。
“抱歉……我……”
“你不用道歉,你没有错!我会替你作证的。就算要上法庭,我也会说,你在美术课的时候,一步都没踏出过学校。所以,别担心。”
“纪子。”
秀一深深地叹了口气,朝她走过去。
“这个,还是给你吧,当作纪念。”
秀一把颜料交给纪子。
“栉森……?”
“可是,里面的钥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知道吗?”
“嗯,可是……”
“拜托了。”
秀一凝视着纪子。一股想要用力地搂她入怀、吻她的意念穿过脑海中,但秀一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再见了。”
纪子讶异地抬起头,带着想要继续问话的眼神,看着秀一,人似乎就要追过来。
秀一就在她的注视下,关上了门。
秀一赶紧下楼梯,在转角处里,猛然回头,美术室的门紧闭着。校舍里,安静得一点回声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纪子悄然静立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这样就够了……。
秀一继续跑下楼梯,到了自行车停车场,拿下链子。终于到了最后阶段了。他深知自己没机会再踏入这学校一步了。
他跨上自行车,慢慢地朝踏板使力。
虽然他曾抬头看看美术教室的窗户,但是因为玻璃反射太阳光的关系,看不到纪子的身影。
出了校门,秀一向134号公路骑去。
脑里思绪像漩涡一样转着。
一旦向警方全盘托出,就必须觉悟自己将面对何等艰苦的未来。
昨天晚上,才在网路上查到的:小偷或是帮派混混等都一样,在判决前要进入看守所,为了防范犯人自杀,裤子的皮带和眼镜都被取走。被戴上手铐,绑上腰绳,每天往返于侦讯室与牢房之间。就算俯首认罪,侦讯的严苛程度,一定是现在无法比拟的吧?
秀一相当清楚,连犯两件经过精密计划的杀人案,情况对他相当不利。比起来,毫无预谋地拔刀杀人,还比较令人觉得可爱。要是被家庭裁判所重新送交刑事侦办,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极有可能必须长期服刑。
从过去的判例看来,少年犯罪最重处以六到八年的有期徒刑。也就是,等出狱后,自己已经廿三至廿五岁左右,那也还能算年轻。但是,原本应是人生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却得在围墙里度过。
出狱后,自己的人生,也将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不利处境。可是,对秀一而言,他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惩罚。就算杀人的理由再充分,夺走了两条人命,终其一生,都得背负这十字架。
可是……。
秀一摇了摇头。
母亲和遥香也不需要因自己所犯的罪而被拖累,一起接受残酷的惩罚吧?
秀一想起今晨的梦。
这件杀人案,铁定会成为嗜血媒体的俎上肉,而且将被大肆渲染。
不论怎么说,只是目前尚在就学的高中生经过缜密的计划、付诸行动所犯下的连续杀人案,在过去的案例中前所未见,对周遭的人而言应可归为“新闻”的范畴吧?包括秀一平常在校成绩如何?交友关系如何?邻居的评价如何?
而且,他的家人也……。
曾与曾根结婚的母亲,她的隐私也将完全被揭露,暴露在外界低劣的好奇眼光之下,而身为曾根亲生女儿的遥香也……。
只有这件事,秀一绝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发生。
在自己被逮捕、起诉前,若想要让事件告一段落,就只剩下“嫌犯死亡”这条路好走了。
截至目前为止,警方、检方应该都还没握有确实的证据。假设关键的嫌犯死亡,由于无法取得嫌犯的口供,只以书面资料送检就结案的可能性相当高。
最后,警方很可能因顾及事件对家属的影响,而不会对媒体发布消息吧!
已经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秀一自言自语地说。他擦去掌心渗出的汗,用力握紧爱车的把手。
在烈日下,秀一骑着自行车在134号公路上全力奔驰,海风呛入鼻腔深处。
不可思议地,心里一丝恐惧也没有。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了。
其实,这并不是为了心爱的家人,所以才选择自我牺牲一途。对秀一而言,只因这是最省事的方法罢了。逃避应负的责任,而选择了安逸的路。这样应该不会有人有意见了吧?
纪子一定能替我保密吧。
风吹弄着脸颊,分隔道路和海滨的围栏飞快地从眼前略过。
只有海洋一点也没变,仍然专注地守护着我。
就快到稻村海岬了。
秀一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气。
自己有如渡海而来的风,现在终于抵达旅程的终站。做下了这决定后,也难故连脚都开始瘫软了。但支撑着自己继续完成目的的意志,是脑里闪耀着的蓝色火焰。
……不是一目了然的自杀,而是介于自杀与意外的状况之间。
过了道路的坡顶,骑下斜坡,自行车一鼓作气地加速。
原本阻塞的车流已稍稍纾解,车子顺利地开始移动起来。
从路肩进入左侧的车道,看准对向来车。
是一部大卡车,转瞬间就快逼近了。
秀一卯足全力踩着踏板,紧紧闭上双眼,把手猛然右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