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工5日(星期一)
进入7月,京都连日酷暑。
大阪府堺市某小学发生的集体食物中毒,这一天被断定是病原性大肠杆菌。一工57所造成。因为今后可能会陆续发现申领与。一卫57有关的住院给付金,作为保险公司,绝不可对此掉以轻心。
下午2时刚过,若槻边抹汗边踏进支社的门。他与伏见的营业所长一起走访顾客,给人家赔礼道歉。这名顾客投诉外务职员不按时去收款,以致保险合同失效。
一踏人总务室,若槻便感觉到室内充斥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
葛西和大迫外务次长围在木谷内务次长桌旁,正低声交谈着。对这种气氛一向敏感的女文员们不但没有窃窃私语,反而比平时更努力地伏案工作。
“若槻主任,过来一下。”
葛西察觉若槻进门了,一脸严肃地向他招手。大追也惘然若失地望向这边。若槻走近来,见内务次长桌上放着死亡保险金、高度残疾保险金的申请文件。木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双臂交叉在胸前,端坐不动。
“看这个。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葛西声音生硬地说。尽管他努力想挤出平日那种开朗的笑容,却绷紧了脸。
若槻拿起文件。保险金的申领人是菰田幸子。
是她那个熟识的、很使劲但用力不当的签名。盖了一个可能是新刻制的粗俗的大印章,过多的印油粘在纸上,像渗了血。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申请表格的背面,用别针别着一份不可缺少的文件和邮送来的信封。应是刚刚寄到的吧。在医院诊断书上,用蓝铅笔画了一个简图,显示受伤部位。
若槻看第一眼就怔住了。
“一般是——这么做的吧?”
大迫小声嘟哝道。若槻无法回答。
“不管怎样,既然已提出申请,我们也不能不做出反应。去看一下吧。”
木谷说话时既没看葛西也没看若槻,他的视线依然落在桌面上。
“这次我去吧。”
葛西低声说。
“不,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在做,让我负责到底吧。”
若槻连忙表态。这回说什么也不能依赖葛西了。
“这次特殊处理。就有劳二位走一趟。窗口工作请新人帮帮忙,不要紧的。”
木谷闭上双眼,揉揉脖颈。
“我跟保险金课长说说。连设乐先生也会大吃一惊……”
“突然寄来申请文件,是这家伙的惯用手段。问题是这些表格是何时被他弄到手的。我们直至收到邮件前还一无所知啊!”
占了出租车后座大半边的葛西低声说。无处发泄的怒气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出发前我给太秦营业所打过电话,据说菰田幸子数日前来过,要去了有关的表格。”
“他们一声不吭就给了?”
“据说是事务员给的,也没有问原因,而且也不和这边打声招呼。真是不可思议。”
“菰田幸子来支社是在什么时候?”
“上周的星期三。‘事故’发生的第二天。”
葛西说完便陷入沉默。若槻也找不到话头。因为平日不多乘出租车,随着车子驶近医院,紧张感便不断增加。
以若槻的印象,菰田重德现住的西京区医院,不在“道德冒险”医院名单之中。向出租车司机打听,说当地对这家医院评价甚高,有好医生和新设备。
因为诊断书上说,菰田重德受伤后立即用急救车运送来,所以自然不能选择方便他自己行事的医院了。
出租车从jr的桂站转入山手方向时,看见了那所医院。高度虽只有三层,占地面积则比前次所见的山科的医院大一倍以上。外墙的装修还是全新的。
出租车进入了医院前的回旋处,停车场几乎停满车,看来出入的人真不少。
在近入口的问讯处打听了菰田重德的病房,搭电梯上三层。亮晶晶的电梯让人联想到购物中心。葛西似乎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一再低声咳着清嗓子。
来到病房前时,若槻产生一种走为上着的感觉。
他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了。他真切地觉得,还是应该与那些遵从社会道德规范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正常的工作为好。
这次事件已从各个方面对若槻的生活投下了阴影。他有一种预感,若照此继续与他们耗下去,可能会落到无法挽回的可怕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抽身。看看名字牌,似乎是单人病房。葛西敲门。
“来了。”
应门的说话声绝对是菰田幸子。
“打扰了。”葛西边说边推门人房。若槻跟随其后。
“前不久,非常……”
葛西的开场白一下子打住。他低咳几下,清清嗓子。若槻从他身后看见从床上支起半身的菰田重德。
重德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层膜似的混浊,连是否真的认出了若槻等人也无法确知。他的皮肤完全失去光泽,每天出现在支社时的那种油润性已消失,给人萎顿的印象,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缠满绷带的手臂吸引住了。
双臂均从肘部到手腕的中间处截断了。
虽然看诊断书时已明白是这样,但亲眼目睹时,若槻还是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冲击。
“唉,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这样的大事故,还是得挺住。这是一点心意。”
葛西递上手中的点心盒,幸子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
“大概的情况已经从诊断书上知道了,但我们还是想请您稍微详细地介绍一下事故经过,好吗?”
“他这人前不久才在工厂开切割机。上周二,说是机器不大正常。于是下班后。他就独自留下检修。可他呆呆的,一不留神就忘了固定刀具。然后不知怎的动了开关,就成了这副样子。”
菰田幸子得意洋洋地做了“说明”。对重德的同情也好,对灾难的怨愤也好,从她说话的口吻中都丝毫感觉不到。
“独自加班的事,是上司有命令吗?”
若槻一发问,幸子便一改神态,用粗鲁的口气喋喋不休起来。
“没命令谁会留下来干嘛。他这人担心机器出问题,想检查一下,责任心强吧。”
“那么,是哪一位发现事故的呢?”
“是我呀。因为已经很晚了嘛,工厂里没有别人了。”
“夫人为什么会去工厂呢?”
“因为他没回家,我就去看个究竟。那时刚好发生事故,再迟一点就危险了。你问这个干啥?你一直左问右问的,又有什么怀疑吗?”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要向上司报告详情而已。”
若槻避开幸子的锋芒,悄悄观察重德。重德自他们进门起就看着床上的某一点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蜡人。
他再次认识到,重德并非冷酷的杀人恶魔,仅仅是个意志欠缺者而已。
在成长中未得到亲人抚爱的重德,应该很渴望成为他人父母的吧。而当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加怀疑就落人圈套了吧。
如果那是善良的人,就没有问题了。偏偏这个心灵上有致命弱点的人,遭遇了最狠毒的对手。
若槻看着眼前这个可悲的男人。他是食饵。最初咬破手指,然后这一次连双手也被吞噬掉……
“这个保险金,可以领吧?”
葛西显然正拼命抑制着,不表露其厌恶感。
“……唔,赔偿方面若没有问题。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我们将支付三千万日元。”
人寿保险条款里面,说明当投保人陷于所定的“高度残疾保险状态”时,所支付的保险金与死亡保险金同额。诸如“双目永久性丧失视力”、“永久丧失语言及咀嚼机能”、“中枢神经系统、精神以及胸腹部脏器留下显著残疾,须终身护理者”等等。现在的情况显然符合“两上肢均失去手关节以上,或两上肢的作用均永久性失去”的条款。
幸子点点头,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恶心。
“是嘛。的确该这样,这人一辈子干不了活了嘛。”
菰田幸子瞥一眼重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已经用过了的物体。
若槻打了个寒战。既已失去双手,重德对幸子而言,只是一件缺乏利用价值的包袱。
这个男人早晚要被杀掉,这是近乎肯定的预感。
“这次嘛,就别像和也时那样推三推四的,快点付吧。”
幸子边说边将目光转向若槻。若槻真想缩成一团。他突然感到这个没有表情的冷漠的中年妇女太可怕了。
床上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众人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迄今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重德,像金鱼般张着嘴一开一合。
“什么事?你怎么了?”
幸子将耳朵挨近重德的嘴。重德又呻吟着说了什么,若槻听不清。重德将绝望中求救般的眼神投向俯视着自己的可怕女人。
若槻愕然。如此倒霉仍未能醒悟。重德依然如故地受人支配着。
命中注定他至死要被这个女人支配下去吗?直至敲骨吸髓?
“……好痛。”
重德终于挤出声来。
“哪里痛呀?”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似乎强忍着没有发作。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场的话,可能她会狂笑起来。
“你说什么呀,哈哈哈。你的手已经没有了呀。”
“手,好痛。”
重德像谵语般嘟哝道。
是幻肢痛,若槻心想。他想起在葛西介绍“切指族”事件时,查过百科辞典。
手或脚被切断之后,感觉到已失去的手足仍然存在,叫幻觉肢或幻肢。如果切断前手足有痛感,这种感觉在切断后会保存下来,发生感觉到已不存在的部位疼痛的现象。这就是幻肢痛。
据说成年人的幻肢痛会持续数年。重德不但失去了手腕,今后亦将被这说不清的疼痛所折磨吧。
“跟你说没手了嘛。你看看吧,这里……”
幸子拨转重德的脑袋,让他看被绷带包住的如木棍子般的断腕。
“……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葛西压低声音说道。他似乎对重德的模样已看不下去了。若槻也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出门。
“哎哎,等一下。”
幸子叫住他们。葛西不知是何事,神色紧张地回过头来。
“可以领到……高度残疾金吧?哎,这个人要是死了,不妨碍领保险金吧?”
给菰田重德治疗的波多野医生爽快地说明了情况。
“发生事故是9日晚11时前后。右京区内的町工厂有119电话报告,马上就派急救队员去了。当时不知何故,似乎两只远位断端都没有找到……”
“什么是‘远位断端’?”
若槻问道。
“指身体被切断的部分。总之,菰田先生的情况要分秒必争,不允许再去寻找没有了的手腕,便只将菰田先生送院了。”
波多野先生遗憾地说。
“……太遗憾了。虽说是大型切割机的事故,但菰田先生手腕的切断面没有压烂,断得干脆。一般说来,前腕部的切断若在显微镜下做手术,效果良好。只要能立即找到被切断的手,断肢再接手术应极可能成功。”
……然而,让菰田重德断肢再接,有人会不愿意。
“因为情况紧急,不得已只好做了两只手腕的断端形成手术。像刚才说的,因为切断面齐整,只须结扎血管而已。”
“那断肢最终找到了吗?”
这次是葛西发问。
“找到了。菰田先生被送到医院后过了四五个小时,夫人找到断肢送来医院。可是,因为被放置于高温之下,已经不能用了。”
波多野医生似乎仍抱憾不已。
“远位断端若用尼龙袋包好,上置冰块冷却,大约可保持六小时至十二小时。可那人把它就那么装在杂菌成堆的蜜柑纸箱里送来。我觉得,也来不及再去冷却了……”
“那女人是魔鬼!”
葛西边用皱巴巴的手帕擦拭头上豆大的汗珠边说。出了医院,他就一直闷声不响,在大日头下急急地走。若槻紧赶慢赶,衬衣像浇了水般湿漉漉的。
“该是‘黑’的?”
大迫对葛西的态度显示出掩饰不住的吃惊表情,大概他是头一次见葛西失去了平常心吧。
“是不是‘黑’……那不是人干的事。那个女人,没有一颗人心!”
葛西的感想恰与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的结论一致。当巧妙掩饰的外表产生了缝隙,从中窥探到其可恶的真面目时,就加倍令人震惊了。
“嘿,女人都像是有妖气似的。其中可能也有那样的人吧。可我还是不明白那男的是怎么回事儿。”
大迫歪着脖子想。
“照老婆的话去杀人,不算太不可思议。可怎么能弄丢双手呢?最近,连黑社会也说若不能打高尔夫的话,就不好扎堆了。”
“类似事件也并非完全没有先例。”
若槻拿来《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翻开刚才夹人纸条的地方。
“1925年,奥地利发生过所谓‘埃米尔。马列克的左下肢切断事件’。这是用斧头劈断自己左腿的事件。”
“怎么砍的?”
“噢……维也纳的工程师埃米尔·马列克申述以斧劈树,错将左腿齐膝砍掉,但由于事故发生于投保后刚过二十四小时,且专家鉴定一斧子不可能劈断腿,加上一名男看护作证说埃米尔的腿伤在医院处理过,所以埃米尔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事闹得举国皆知。然而,埃米尔之妻玛尔达是个绝世的金发美人,因其积极地向记者游说丈夫的冤情,舆论倾向于埃米尔一方。最终,埃米尔。马列克在这起诈骗保险金案中被判无罪,埃米尔从保险公司获得高额和解金。”
“不可能是真正的事故吗?”
“现在再重新研究种种证据,结果是为了欺诈而自断肢体应无疑义。”
若槻又翻开另一处夹了纸条的地方。
“这位名叫玛尔达·马列克的女人,原是维也纳街头的弃儿,被一对好心夫妇收养成人,玛尔达越长越出色。某老富翁看上了她,将她收为情人,还指定她为豪宅的继承人,但不久这位老富翁即去世。数月后,玛尔达即与埃米尔·马列克结婚。因生活奢侈,经济陷于困境,于是发生了刚才所说的左下肢切断事件。其后,钱又花完了,当这对夫妇再次陷入困窘之时,埃米尔死了。死因初列为‘肺癌’。过了一个月,他们的女儿死了。玛尔达与一位亲戚老妇同住,未几老妇人也死了。结果,玛尔达继承了老妇人的遗产。”
没有人插话。可能大家都和若槻一样,感觉到案例与这次事件惊人地相似吧。
若槻想起了名叫“黑寡妇”的蜘蛛。在日本叫做“黑后家蜘蛛”,是登陆日本后出了名的红背后家蜘蛛或灰色后家蜘蛛的近亲。据说其毒性在后家蜘蛛中最厉害,连成年人被它咬了也会送命。
“黑寡妇”之名得自交尾后雌性要吃掉雄性这一来由。这名字不正适合玛尔达。马列克或菰田幸子这种人吗?在她们的周围,不知不觉就垒起了牺牲者的尸骸,这些牺牲者只是不走运地\偶然地接近了她们。
“之后,玛尔达向另一名老妇人出租了房子,但这位老妇人随即又死了。警方验尸的结果,发现体内含有用于灭鼠药的重金属铊。接着,埃米尔和女儿、亲戚老妇人的遗骸都被掘出,这些人都被确认死于铊。进一步又发现,连经常由玛尔达照顾饮食的、分开居住的儿子,也因铊中毒病重。这个儿子逃过一劫。最终玛尔达被判杀人罪,执行了死刑。”
若槻抬起头来。
“很明显,那位叫埃米尔的男人,也和这次一样,是照女人的话砍断自己的腿的?”
“对。而且埃米尔·马列克是位有才华的工程师,知识水平相当高。就这样还被玛尔达所操纵……可见她有一种魔力吧。”
“当然,那是一位美女嘛。”
大迫不满地咕噜道。
会客室的门开了,在其他房间打电话的木谷进来了。他的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似乎与保险金课长的交谈很不顺利。
“内务次长,总社怎么说?”
葛西一问,木谷笑一笑。
“咳,唠叨个没完,不过已下了决心。看情况不惜上法庭。”
木谷看看若槻。
“跟警方也打个招呼吧?”
若槻答“是”,但警方是否会真动起来尚未可知。木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虽然那么说,也不能坐等警方出手。已经请了数据服务公司出马。4月份来过一个有点黑社会味道的男子吧?”
“三善先生?”
“对。一两天内就会过来。”
原来是这样。若槻无意地将视线移向葛西,见他正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若槻想起葛西曾对这种做法表示过异议。
顺利时的确见效快,但受挫时就不可收拾了……
那是有可能的。然而,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警方在拿到明确的证据之前,总不肯采取行动。有时候,以毒攻毒也是不得已的吧。
在这一点上,让三善与菰田幸子交手,正是棋逢对手呢。
警方还是靠不住。
松井警官外出,代为接待的刑警,对若槻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的态度。这人看样子比若槻年轻两三岁,剪了个运动头,给人感觉是从体育系毕业加入刑警队的。
“……那方面我们已收到报告,需要调查的地方正在调查。”
“京都府警局断定没有必要立案吗?”
刑警皱起眉头,傲慢地向椅背一靠,从侧面盯着若槻。
“事关个人隐私嘛。警方的秘密不宜向社会透露。”
若槻强压怒火,问了另一个问题。
“工厂夜间发生事故,没有找到疑点吗?”
“我说了这种事不能向无关人士透露。”
“虽说与案件无关,但菰田重德作为被保险人,投了三千万日元的人寿保险。这次若无立案依据,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保险公司必须支付全额三千万日元。”
“我刚才已听说了。警方也不宜替民间的保险公司工作吧。”
刑警烦躁地点了支香烟。身后的同僚说了句什么话,他猛然转身喝一句:“乱说什么?”似乎是用刑警间的隐语说的,若槻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同僚则笑嘻嘻地摆摆手,示意明白了。
刑警吸着烟,轻晃着二郎腿。若槻明白那态度是希望他早点走,但他不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发。
“但是,如果是犯罪,支付保险金就是助长犯罪啊。这总不是希望见到的结果吧?”
“那当然……”
“你们找过菰田重德或夫人幸子问话吗?”
“要做的事,我们一定会做。”
刑警气鼓鼓地说。
“结论认为是事故吗?”
“噢。不……所以嘛……”
若槻豁出去了。反正谈不出个名堂,无望之下惹其发怒说不定有效。
“我也问过夫人,可疑之处太多了。晚上留在工作场所那么久的理由说不清楚,使用切割机这种危险机器却忘了固定刹车,也难以置信。刚好在事故发生之后,夫人便来厂探视,太巧了吧?我这个外行人也觉得奇怪哩。这样的事,警方依然视为事故?”
刑警终于发火了。对于关西人而言,再没有比用标准语喋喋不休更惹人恼火的了。
“他本人都说是事故嘛!这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也没有人会为了钱,就把双手剁掉!”
若槻强压下想反驳的冲动。在保险金犯罪案例中,1963年日本有过切断自己双手的例子。但是,跟这位刑警说这些毫无意义。
若槻对对方能抽时间接待表示过谢意,便离开了京都府警局。至少警方的态度已清楚了。他们视此为单纯的民事案件,采取不介入的方案。往后保险公司只能独自面对此事,别无他法。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门前时,若槻感到紧张得胸闷。一回头,见到三善那张因日晒而呈紫铜色的脸。三善对他笑笑,脸上形成无数的皱纹。怎么看这家伙也像怪物。说真心话,若槻不想出现在这种场合。
尽管如此,因情况特殊,这头一次仍不能放心全部让三善来处理。若交涉不顺利,三善动了粗,变解决麻烦为自找麻烦,可不是好玩的。与葛西商量的结果,决定这次若槻以观察事态发展的名义一同前往。
若槻做一次深呼吸,定定神,抬手敲门。
“来了。”
菰田幸子的声音与前天相比,似乎很不高兴。
“打扰了。”
若槻一进屋,见幸子坐在床边的钢管椅子上。她手中拿着编织工具,眼定定地望着这边。小眼睛里放出隐含怨恨的凶光。电话中什么也没说,似乎她已经以某种动物般的直觉预感到会有一番激烈的较量。幸子全身升腾起的杀气,令人联想到要冲向侵巢之敌的野兽。
“您先生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幸子没有回答若槻的问候。她掂量对手的目光一直落在随后进来的三善身上。
“哦——这位是做调查工作的三善先生。”
“您好。”
三善轻轻点一下头,但没有递名片的意思。他眼也不眨地注视了菰田幸子好一会儿,再望向菰田重德。
“嗬嗬。这又来了……真是想得开,做得干脆呀。”
三善贸然大声说道,走近床边,毫无顾忌地打量菰田重德双手。他贴近重德耳边,用低沉但整个房间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麻醉也不用,很疼吧?嗯?”
重德受惊,第一次在若槻眼前显示了些微的反应。他慢慢向三善转过脸去。
三善笑了,露出雪白的前齿。一眼看去像是兴致很高,但眼神冷得像冰。
重德刚显出胆怯的样子,马上又缩回自己的壳里,恢复植物人般的状态。
“干到这种分儿上,我还是头一次遇上。说得上有勇气吧……”
三善微笑着,显得很高兴。坐在一旁的幸子沉默着,但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可是,夫人,这可不行啊。再怎么说,也过分啦。”
因为三善把手轻轻放在重德的手腕上,若槻吃了一惊。
“要是丢一根指头的话,咳,我们也有装做看不见的时候。辛苦费嘛。可是,两只手都弄掉,拿三千万,不觉得太贪得无厌吗?”
“说,说什么……你?”
幸子贼眉鼠眼地来回看着三善和若槻。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令她不知所措。
“保险有条款哩。要是小字印的不好读,有摘要的。夫人,你,好好读过了吧?”
“条款?……”
“就是这个。”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印有“合同指南”的小册子。他“哗啦哗啦”地挥动着。
“上面写着哩。叫做‘高度残疾保险金的责任免除理由’,就是‘被保险人因以下任一原因而致高度残疾状态时’这段。”
三善念出条款的责任免除事由。
“‘投保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自杀行为’、‘被保险人的犯罪行为’、‘战争及其他动乱’……但是,关于这一条,有‘对公司计算基础影响不大时,也可支付’。”
“那又怎样?”
看样子完全被三善所压倒的幸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你们这事——切掉了老公双手,属于这里的‘投保人的故意’或‘被保险人的故意’两者中的一条。也就是说,不可能支付保险金。”
“你说什么……什么啊。证据呢?有的话,拿出来!”
幸子唾沫四溅地硬挺。
“证据吗?证据稍后就找给你。上法庭期间,证据就弄出来了。”
“法庭?……”
幸子声音颤抖。是因为愤怒抑或是恐惧所致,若槻无法判断。
“首先他们要提起付保险金的民事诉讼吧。你总得应诉。弄它几年也许不明不白。然后还有一个刑事诉讼。刑事诉讼可不是闹着玩的。”
突然,三善震耳欲聋地咆哮起来:
“把老公两只手生生切掉,你好硬的心肠!喂!你知道吗?伤害罪要处十年以下徒刑啊!这种做法,肯定得服满刑期哩!想度过十年高墙生涯吗?嗯?”
幸子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嘴巴半张,胸脯上下起伏着喘气。
“三……三善先生。”
若槻慌忙制止了还要怒吼的三善。鼓膜几乎要出问题。这副嗓音,再怎么厚的墙也挡不住,肯定传到病房外面去了。
“啊,对不起。天生大嗓门。”
三善若无其事地向若槻笑笑。
“所以嘛,夫人,大家打官司的话,既花时间也花钱。如果你在这里签个名,我们也不想闹大。”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解除合同书。
“这是取消合同的同意书。虽然不支付高度残疾保险金,但你们迄今所付的保险费可全额返还。很合算吧?噢?咳,丈夫是挺可怜,可夫人你想想,蹲监牢啊?”
幸子没有打算去接三善递出的解约书。三善将解约书放在雕像般僵着身子的重德的断腕上。
“我还会来。在此之前,该怎么办拿定主意。有言在先,若再玩花招,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一番恐吓之后,三善抬腿走出病房。幸子的表情变化不大,一眼看去以为她很镇定,但她紧抓钢管椅背的手指尖变得白生生,抖个不停。
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留下来,若槻也在含糊地点点头后紧随三善而去。
若槻在电梯口迫上了三善,但他不知说什么好。应该对三善的做法说出自己的感想吗?这时,三善开口了。
“今天这样子嘛,已是因你在场,用了很斯文的做法了。”
“哦。”
“解约交涉也有多种形式。像若槻先生这样的‘丝帕’,与这种做法性质不合哩。这世上也有些事干干净净就解决不了。有时会用得上我这种‘抹布’。”
“不,那种事……”
“不过,那女人手段够辣。冒昧地说,你应付不了她。那……”
三善喃喃自语地说道。
“她肯定杀过人。”
若槻后背掠过一股寒气,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你说头一回参与一下,对吧?从第二次起,就交给我一个人,好吗?”
很明显,三善对于若槻这样的年轻人在一旁监视颇为不满。大概他以干这事的行家而自负吧。
就这样,若槻不在旁边时三善会以何种态度出现无法想像。“放手干吧。”若槻心想。所谓各展所长。
若槻旁观着三善和菰田幸子的对决,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纪实电影。
居住在亚利桑那沙漠、被称为“沙漠巨人”的巨型蜈蚣,对任何比自己那怕稍小一点的生物都进行袭击,将之吞食,即使对手是大型蝎子也不例外。
“沙漠巨人”扑到要逃走的大蝎子身上,用无数的脚将蝎子按住。这样,有危险毒针的蝎子,只能伸着尾巴动弹不得。完全控制住对方的“沙漠巨人”,此时才轻而易举地将大毒牙咬人蝎子胸部……
不过,捕食者之间的争斗,可因些微的力量差距而将处境逆转。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蝎子成功地用夹子捕获蜈蚣,刺人毒针,将其吞食。
人须各展所长,正如三善所说,社会正是这样分工配合的。
过了夜晚11时,迎接回到公寓的若槻的,是一大堆电话留言。
一按键,话机就自动播放了三十条留言信息。一如预想中的情形,全部是无言电话。时间全在下午2时至3时之间,也就是说,是若槻和三善在医院见过幸子之后。有可能是幸子从医院打来的。
若槻心想,又来那一套了?不接受教训,又和上次一样,搞些愚蠢的骚扰?这一招已不新鲜,也就达不到当初的效果。重复同一做法,似手也暴露出对方已技穷。
可是,明知如此还打三十次电话,为了什么?可以认为是挨训之后要消消气吧。可这不是表明她把矛头对着若槻了吗?
若槻一边用衣架挂起西服,一边想无须多虑。胡乱猜测这种愚蠢的骚扰电话是没有用的,不管它就是了。不用多久,三善就会拿出一个结果来。
将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全部消去,走到电冰箱处取出啤酒罐。他想,自己患上了酒精依赖症,最近不借助酒精便不能人睡。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去麻烦“禁酒之友会”了。
厨房小窗突然映人眼帘。只是余光掠过而已,但视线一挪开,随即又返回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
半月形锁的方向颠倒了。是开着的。
若槻放下刚喝了一口的啤酒罐。不可能是自己忘了插上半月形锁的插销。至少这两三个月以来从未打开过这个小窗。
靠近去看,发现了更大的异常情况。小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方框。那个方框是用割玻璃之物割出后,重新嵌回去的。从里头一按,四方的玻璃片掉到外面去了。
恐怕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从这个孔伸进去打开了半月形锁的插销吧。但因为若槻上下另加了锁,打不开小窗,于是才放弃潜入屋内的。
若槻想起菰田幸子在病房时手里的编织工具,看来她可能还是个手巧的人。
曾以为只是被害妄想,现在正步步走向现实。
这么说,电话留言可能另有用意。可能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自己被无言电话吸引了,而那个女人藏在房内某处的话……当然,还没有根据断定那就是对方的意图。然而,他已能感受到超过了单纯恐吓范围的明显的加害之意。
若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拨了110电话。虽然仅此不足以令警方采取行动,但至少留下一个记录,倒也不坏。
两人一组的警官约十分钟后来到。一听只是窗玻璃上开了洞,并没有失窃之类的损失,就一副小事一桩的态度做了记录。甚至看了玻璃窗的情况,还说出“不是闹着玩的吧”之类的话。
从他们缺乏紧张感的态度至少可以推测到的是,最近附近没有发生相同手法的溜门贼窃案。也就是说,只能认为作案的是菰田幸子。
若槻告知有可能因工作上的纠纷而被人寻仇,但警官们几乎没有兴趣听。因留言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均已消去,连显示骚扰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了。请求他们与府警的松井警官联系,也只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若槻决定明天自己打电话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