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医生给克洛蒂尔德留了一小包抗生素和他的手机号码:“以备万一。”看过医生后,她漠然地吞了药片。她很愿意用炎症来换对那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男人的刻骨铭心的相思病。发炎还能痊愈,但另一种病就严重得多了。
天亮了,她很快地梳洗了一下。她觉得好些了,不耐烦地等着出发。到洛杉矶,她要同母亲好好地谈一谈: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她生身父亲,她会坦率地和他解释,并和他达成一项协议,永远不要再见面。
睡过一觉后,艾里亚娜和亚当互相缓和了一点,早晨六点半,他们在福利院的食堂一起喝咖啡。无家可归的人、输光了的赌徒、倒霉的人、幻想破灭的人,大家默默地吃着面包片和一碟子土豆烩肉。女人坐一边,男人坐另一边,都是黑人,围坐在桌子前,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中间迷路的游客。他们觉得这些不速之客既有逗乐的一面又有挑衅的一面,因为不能和他们换个位置。
艾里亚娜打开单独包装的小塑料瓶的盖子,把醋栗果酱涂在一片面包上。她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们真正的蜜月旅行!……离开了三十年,我丈夫把我带到世界最有名的赌城的夜间福利院。我以前刮了那么多张彩票,从来都没赢过比我买彩票花的更多的钱,现在我刮果酱瓶的底,周围陪着一群可爱的乞丐!”
亚当只想着逃避。
“这样可怜的旅行,我也不想的。”他解释道,一脸的黯然。
“要是没有司机帮忙,我们很可能呆在外面或在赌场中游荡。是你不愿意接受机场提供的住宿的。”
“什么都是相对的,我知道。”艾里亚娜大笑着回答道,“在谈到个人悲剧的时候,我们的经理习惯列举世界上最新的灾难。‘在苦难和终结之间,’他说,‘宁可选择终结。’”
“我们还不到这步田地。”亚当反对道,“还没有。我们去洛杉矶,到那儿你会有很好的房间。”
“对了,”艾里亚娜发难了,“你会怎样付我钱?如果我们谈到……”
一个胖乎乎的流浪汉过来坐在他们旁边,把面包浸一下洋葱汤再放到嘴里,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着流油的下巴。
“你以为这是谈这种话题的理想场所吗?”
“这里或是别的地方,我一点也无所谓。”艾里亚娜说。
“你会有一大笔钱的。”亚当回答。
流浪汉打了一个响嗝。
“在法国,检查是很严厉的。”艾里亚娜又说,“你该给我几百万法郎。至少,你是这样许诺我的。”
亚当诅咒莫莱的诺言。为了向妻子炫耀,他肯定吹得天花乱坠。
“我们会在钱的数目上达成共识的,你很快就能拿到你的那份钱了。”
艾里亚娜咬了一口面包片。
“就这样?一下子?我怎么跟税务机关交代?圣诞老人的礼物?袜子里装满欧元?”
“我会处理的。”他一边说一边又想到了他梦想的小岛。当艾里亚娜说到税检的时候,他思想跑远了,一时间没法解释。
有些烦躁,他加了一句:“别惹恼了我。我和我的电脑一样运作。我的电子信件和我的财富都依赖编码。”
他戳了戳他的脑袋:“一切都在这里!一切都是个记忆问题。”
“要是得了失忆症,你不就破产了!”她说,“应该把关键的写在什么地方。你想:只要脑袋一出点问题,你就和你桌边的邻居一样穷困潦倒!”
“你的玩笑品位不佳。”他回答,“不管怎么说,你会有一大笔钱的。”
“在哪儿?”她问,“在哪个国家?在法国,税务会把我剃个精光的。你不能把钱通过一个不用交税的地方转一转吗?”
“你倒了解得很清楚嘛。”亚当说道,“你是不是已经选好了理想的地点了?”
“接到你从悉尼打来的电话后,我就知道自己很富裕了……不管是欧元还是美元。我决定在马尔里建个喷水池。如果你能动作快一点的话……”
一个白发苍苍的美国黑人坐到他们旁边。看来他想加入到谈话中去。
“他好像是从《乱世佳人》里跑出来的……”艾里亚娜喃喃道。
“他可能听得懂法语。”
“你们从哪里过来的?”他们的新邻座问道。
“巴黎。”艾里亚娜回答。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男人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的飞机出了一点技术故障。由于洛杉矶的风太大了,我们只好在这里降落。因为在拉斯韦加斯没有饭店有空房,我们就在这儿过了夜。”
“我呢,”男人说,“我在这里是因为我输光了。”
艾里亚娜装作对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的故事颇感兴趣。
“房子、汽车、我妻子的积蓄,我全输了!我还做了手脚,以我岳父的名义签字,偷我母亲的首饰,后来又偷我妻子的。我一直希望能赢回本钱。”
“你不能打发他走吗?”艾里亚娜用法语对亚当说,“他真臭。”
“如果他听懂你的话,艾里亚娜!”
“他得洗个澡。”
她推开果酱瓶。
亚当转向那个健谈的男人说:“您会摆脱困境的。您等着瞧吧……拿出勇气。”
男人垂下眼。亚当递给他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那人立刻站起身离开了。艾里亚娜冷笑了一下说:“他们在澳大利亚给你做过心脏移植了?你变慷慨了?好。这顿‘讲排场’的早餐后,一个护士会来给我换绷带。我们接下来干吗?”
“我们到机场取行李,然后去洛杉矶。”
亚当的手机响了。罗德里哥通知说,他已经在他墨西哥朋友的饭店订好了舒适的房间。
“你们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可以7点出发。”
“我和那个昨天陪你们走的先生一起来。”
“您不能在半路甩掉他吗?”噩当问。
“他也是客户呀!呆会儿见!”
艾里亚娜等护士来。亚当又见到了克洛蒂尔德。
“新年好!”她微笑着说,“我们要走了,对吗?”
“对。我祝你新年美满幸福。”
胡乱洗的脸,胡乱刮的胡子,散发着汗味,他忍住不去拥抱克洛蒂尔德。他克制自己。
“你不发烧了吗?”
“不了。”她回答,抓过亚当的手说:“摸摸看……”
她的脸颊在亚当的掌中。
“柔和。”她说。
“什么?”
“彼此的接触。”
往前两步,她就能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了。在巴黎,在男友加布列尔陪伴下度过的那些夜晚,让她更加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存在,意识到对他的肉体强烈的欲望。我真无耻,她想,不正常,心理有毛病。
“我十分钟后就好。”她说,“在外面等我,我就来。”
他出去了。她握紧拳头在枕头上擂了一通。
“让我们两个都见鬼去吧!”她对自己说,想到和他一起在地狱,她微笑了。
丽兹和约朗德刚吃完早餐,出现在走廊上。艾里亚娜到了,她也准备好出发了,护士已经给她换好了绷带。在大门口边,她们看到一个蓝眼睛、皮肤黝黑的男人。
“蓝眼睛黑人?”艾里亚娜很惊讶。
男人听到了她的话。
“您对我感兴趣?”他说,“您没错。我是很有趣。”
“我的话是一种恭维。”艾里亚娜回答,有点局促。
“我没放在心上。”男人说,“我留着污垢好让自己看起来黑不溜秋的。我是个在赌场上输光了的白人。这里的人很友爱地接纳了我。我说的是我的伙伴,全是黑人。我弄黑自己也是为了和他们亲近。您是谁?还有她们?”
“法国人。”艾里亚娜回答,“您说话又慢又清晰,我能听懂您的话,这真美妙。”
“我在一生中叫喊了那么久!”男人说,“对谁也没有用。我很高兴遇见您,我祝您新年快乐。”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在这个城市,真的能死掉。如果是在大街上,人们可以从你身上跨过去;然后市政府的一些机构再来收容你。收容你是因为不想影响市容,倒游客的胃口。您在做一个关于拉斯韦加斯的悲惨生活的调查?我可以为您提供细节……”
一个福利院的义工看到亚当,告诉他院长已经回来了。亚当要克洛蒂尔德到门口和她母亲会合,自己去会萨丽。
他敲了敲门,进了一间暖气开得很足的办公室。萨丽仍然既亲切又殷勤,即使因为这些不速之客而一夜没睡。
“因为我们,您一夜都没休息……”
“我很高兴能帮上你们的忙。也幸亏有上司的理解。您有什么计划?莫莱先生?”
“把我手头的所有现金都捐赠给您的机构。”
“哦不!”萨丽反对道,“什么都不用在这儿给。您以后可以邮寄东西过来……”
“但……”
“这儿不收钱:这违背我们的宗旨。您也犯不着把自己掏空。今天是星期六:所有的银行都关门。信用卡也不一定管用。想想千年虫……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在你们出发前去和你们告别的。”
“你们招待了我们,又管吃又管住的……非常谢谢。”
“换了您是我,您会做一样的事情的。”萨丽回答,“把您名片留一张给我。”
亚当从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女人看了一眼:“亨利·莫莱,依富行公司,悉尼。”
“您是澳大利亚人?”
“法国人,但在澳洲生活。”
“要是我想跟您联系,”她说,“尽管不太可能,但谁能担保?名片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
亚当又一次钦佩莫莱的能力。在他的名片上,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个不存在的公司的名字……
“写上我的手机号码吧。我以后把我的具体地址寄给您。我肯定拿错名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