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拐过康利夫街的最后一个弯走近家门时,看到警车还停在那里,而且现在还停了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带有《牛津时报》标志的蓝色采访车。我正要下楼去我的房间,一个瘦高个、灰色鬈发耷在脑门上的男人叫住了我,他手里拿着小录音机和笔记本。他还没来得及作自我介绍,皮特森探长从大厅的窗户探出身子,朝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过去。
“请别提到塞尔登,”他低声对我说,“我们只会把您的名字告诉媒体,就好像是您单独发现了尸体。”
我点点头,回到楼梯旁边。就在我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我看到有辆出租车开过来。贝丝拿着大提琴下了车,她从我们身旁走过但没看我们。她必须向门口的警察说明身份才能进屋。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就像有些窒息一般。
“她就是那个姑娘了,”记者看了看表说,“我也得去和她谈谈,看来今天我是没法吃晚饭了。最后一个问题:皮特森刚才让您过去,跟您说了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
“他说他们明天可能还会来找我问几个问题。”我答道。
“您别担心,”他对我说,“他们并没有怀疑您。”
我笑了。
“那他们怀疑谁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也许是那姑娘。这是最自然的,对不对?她是遗产和这房子的继承人。”
“我还不知道伊格尔顿夫人有钱。”
“是给战争烈士的抚恤金。不算一大笔财产,但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
“不管这个了。但案发的时候,贝丝不是已经在排练了吗?”
这个男人把他的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
“咱们来看一下:根据法医的报告,死亡发生在两点到三点之间。有一个女邻居看到她在两点过一点出门去谢尔登剧院。我刚给剧院打了电话:那姑娘是两点半整到排练现场的。但是在她出门前还有几分钟,因此她曾在家,有可能作了案,何况她是唯一的受益人。”
“您也要把这些写进报道里吗?”我想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愤。
“为什么不呢?这可比把这事儿怪罪于一个小偷,提醒家庭主妇们关好房门有趣得多。我现在就去试着跟她谈谈,”他朝我露出又一个坏笑,“明天您就看看我的报道吧。”
我下到自己房间,没有开灯,脱掉鞋子,一下子倒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回想我和塞尔登一起走进屋子的那一刻,以及之后我们一连串动作,但似乎没有东西可挖了:什么都没有,至少没有塞尔登正在寻找的那种东西。唯一清晰重现的就是伊格尔顿夫人倒下时脖子和脑袋耷拉下来的姿态,还有她张开的、惊恐的双眼。我听到一辆汽车发动的声音,便支着胳膊撑起身来朝窗外看去。我看到他们将伊格尔顿夫人的尸体用担架抬出来搬上救护车。两辆警车打开车头灯转向时,黄色的圆锥形灯光在一排房屋墙上飞快扫过一道光影。《牛津时报》的采访车已经不在了。这小型车队拐过第一个弯不见后,康利夫街的宁静与黑暗第一次让我觉得压抑。我心想,贝丝在上面独自做什么呢。我打开灯,看到了写字台上艾米莉·布朗森的论文,页边还写着我的一些笔记。我弄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想接着看论文。看了一个多小时,毫无进展,也没有获得仁慈的平静,那种伴随着某个定理一步步推进而来的独特的精神慰藉,也就是在混乱中恢复的秩序。
突然,我似乎听到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我把椅子朝后推,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这次更加清晰了。我打开门,在黑暗中认出贝丝有点难为情的脸。她穿着紫色的睡衣,趿着拖鞋,头发也只用一根发带在后面扎着,就像刚从床上慌里慌张跳下来。我让她进来。她站在门边,双手交叉抱着胳膊,嘴唇微微地颤抖。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就今晚,”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我在上面睡不着……我能在这里过一夜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说,“我睡沙发,你可以睡床。”
她谢过了我,宽下心来,坐到椅子上。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我摊在写字台上的论文。
“你刚才在学习哦,”她说,“我不想打搅你。”
“没有,没有,”我说,“我正想休息一下,而且我也没法集中精神。我给你来杯咖啡吧?”
“如果可以,我想要杯茶。”她说。
在我一边烧水一边想用什么措词表示哀悼时,我们都默不作声。反倒是她首先开了口。
“阿瑟叔叔说是你和他一起发现了她……肯定很可怕。我也不得不看到她:他们让我认尸。我的上帝,”她说着,眼睛湿润起来,呈现出一种水汪汪的蓝色,“都没人顾得上帮她合上双眼。”
她转过脑袋,微微朝一侧仰着,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真的很遗憾,”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不,你不会知道,”她说,“没人会知道。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好多年前就开始了——虽然说出来有些可怕——从我知道她得癌症就开始了。我想象中的情景和现实几乎是一样的,那就是有人在我排练时跑来告诉我这些。我曾祈求这一切发生,祈求他们把她带走时我甚至都不用见到她。但是探长让我去辨认。他们都没有合上她的眼睛!”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她再次提起这件事,仿佛是莫名其妙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待在她的身旁,但我没法看她;我害怕她还会用某种方式伤害我,拖着我跟她在一起,不放开我。我想她成功了:他们怀疑上了我,”她沮丧地说,“皮特森问了我许多问题,还装出那种体谅人的腔调,后来,那个差劲的报社记者都不加掩饰。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我两点走的时候她在睡觉,旁边摆着斯克莱博棋盘。但我觉得我都没有力气来为自己辩护。我是那个最想见到她死的人,而且,我肯定比那个杀了她的人更希望她死。”
她似乎被紧张的情绪折磨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一旦和我目光相遇,就交叉起胳膊,把手藏到腋下。
“不管怎么说,”我一边把茶杯递给她一边说,“我认为皮特森不会这么想;他们还掌握一些不想公开的情况。塞尔登教授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她摇摇头。而我很后悔开了这个口。但是我看到她的蓝眼睛满含着期待,似乎不敢有什么希望,便断定拉丁式的鲁莽也许比不列颠式的保守更有人情味。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因为他们要求我们保守秘密。那个杀你奶奶的人曾在塞尔登的信箱里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家的地址和时间: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她慢慢重复了一遍,如释重负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排练了。”她微微露出笑容,似乎是一场长久而艰难的战争结束了,她啜了口茶,越过茶杯心怀感激地看着我。
“贝丝……”我说。她放在膝头的手就近在我的手边,而我必须克制住握它的冲动。“关于你先前说过的……如果在安排葬礼或者任何事情上需要我帮忙,不管是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相信,塞尔登教授或者迈克尔肯定已经跟你说过愿意帮忙,但是……”
“迈克尔?”她说道,干涩地笑了,“没法指望他,这整件事情把他给吓坏了。”接着又带着轻蔑的声调补充道——就像是在说某个特别懦弱的家伙——“他已经结婚了。”
她站起身,没等我来得及阻止,已经走到我写字桌旁的水池边洗起杯子来。
“不过我想,我的确总是能得到阿瑟叔叔的帮助。我母亲生前一直这么跟我说。我觉得她是唯一知道那巫婆面具底下是什么样的人。她总是告诉我如果我孤单一人需要帮助,就去找阿瑟叔叔。‘如果你有办法把他从公式里拖出来,’她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是个数学天才,是吗?”她以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骄傲的口吻问我。
“最伟大的之一。”我回答道。
“是啊,我母亲也这么说过。现在回想起来,我猜她暗恋过他。她总是惦记着阿瑟叔叔的到访。不过我最好马上闭嘴,不然我要把我所有秘密都说给你听了。”
“这很有趣啊!”我说道。
“一个没有秘密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儿?”她摘下发带,放在床头柜上,双手将头发朝后拢,松开之前先稍稍举了一下。“哦,你不用理我,”她说,“这是一首英格兰老歌的副歌部分。”
她走近床边,铺开鸭绒被。双手放到睡衣领口。
“你能转过去一会儿吗?”她对我说,“我想把这脱了。”
我拿着自己的杯子走向水池,关上水龙头、水也不流了之后,我还是背对着她站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那颇为费劲地要读准我名字发音的样子真可爱。她已经钻到被窝里,头发迷人地散在枕头上。鸭绒被几乎盖到她的脖子,但还有只胳膊露在外面。
“我能请你最后帮个忙吗?是我小时候我母亲一直做的一件事。你能握着我的手,一直到我睡着吗?”
“当然可以。”我答道。
我熄了灯,坐到床边。月光透过窗子漏进来,照亮她裸露的胳膊。我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她的手掌中,手指交织在一起。她的手又暖又干。我凑近端详她手背上光滑的肌肤和修长的手指,上面的指甲短而干净,所有这些都已满怀信任地放在我的指间。但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轻轻转动我的手腕,好看到另一侧她的拇指。奇怪的是,她的拇指又瘦又小,像是属于另一只手的,像一个孩童的手,一个小女孩的手。我发现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她想把手抽回去,但我把它抓得更紧了,并用我自己的拇指摩挲着她瘦小的拇指。
“这下让你发现了我最难为情的秘密,”她说,“我到现在晚上还会吮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