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a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世界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样能令入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说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真正是张示波器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跃进一个大众盆里……除了洗澡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扑通"一下子,跃进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麽地方跳下都不会。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跪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个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跃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的"扑通"一下子就跃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後,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治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乾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掏着水,往自己头上琳,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几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不想笑的,连一点笑随意思也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好像比张洁洁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弄来的,我也佩服我。"'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示波器的事,本来就是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抉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踢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水香。"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洗过脚,你喜欢用我的洗脚水。"她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发软了。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得。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麽的的?"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麽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她瞅着楚留香,眼被温柔得仿沸水中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屁艇。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他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的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胸。
楚留香终了看到了她的胸。他赤着胸,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胸,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脚一样。
他的手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道,"你在看什麽?"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哺哺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张洁洁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麽总不往好的地方看。"楚留香故意板起脸 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几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垦星会来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呤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楚留香道:"我本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麽,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伤吗?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吗?"张治治又咬起躇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麽又故意 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麽还要痴痴的在这儿等你?"她语音更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曲,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跃起来。
张沽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麽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麽?"楚留香道;"我不拉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拉谁都跟我没关系?"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称那一坛子醋怎麽会打翻的?"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点醋总有,那麽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一定不会太少。"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候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麽大的一 面锣,怎麽能叫回你的魂来?"说着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叹着港唇笑道;"你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楚留香看着 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张洁洁瞪着他,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 软的倒在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越来越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张洁洁道:晕死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要你死"楚留香道:"真的?"张洁洁没有再说什麽;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会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哺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t"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麽会让你去?"楚留香道;"你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麽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後,我又不放心了,所以也跟着进去。"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麽?听到了什麽?"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个替死鬼。"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麽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疯"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种病,而是一种咀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麽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心里也很痛苦,极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四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发在那里等你。"楚留香道:"他亲曰告诉你的。张洁洁点点头。楚留香道:"你认得他?"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麽不肯告诉我呢?"张洁洁凝注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惊恐之意,忽又紧紧抱住楚留香,道:"现在我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麽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她阖起跟帘,美丽的睫毛上巳 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p般接着道:"现在我什麽都不想,想我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睁的过一辈子。"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眼睛里带着种很 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张洁洁忽又张开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己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她的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不肯,只可惜……。"张洁洁道:"只可惜怎麽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借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张洁洁道:"绝没有什麽地方?"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被别人找到的。"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面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麽?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爱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的看着楚留香,痴痴的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众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 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楚留香什麽都没有再说。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 要你带着她定。你还能说什麽?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捆开。每个人在他-生中,都 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麽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亿。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 里,若没有一面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麽挨得过去。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时,铺出一条细碎的光 影,就好像钻石-样。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她心里也充满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楚留香呢?他看来虽然 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因为他不知道,这麽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准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 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映过来,绿阴深处有一对麻雀正喁喁密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麽?"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楚留香道:"他为什麽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 的快乐的。"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边能 算是安定的生活麽?"她轻轻叹了口气,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一定会後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麽知道什麽什么是真正的快 乐?"他们从树下趟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了起来,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楚留香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太笨?"张洁洁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的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你想到哪里去?""随便你。"
"你累不累""不累。"
"那麽我们就这样-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称,我跟定了你。"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带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他文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们落静的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挠,也不愿打挠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张。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的就像是冰一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太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楚留香道:"你想吃什麽?"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麽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里把路,就是个大镇。"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挨得到那里?"张洁洁笑了道:"我越饿的时候,越 想吃好吃的东西。"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一个馋嘴。"张洁洁甜甜的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楚留香道:"好,我们 快走。"
张洁洁噘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麽?"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地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害你的人?"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一直不会告诉你他是谁?"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打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楚留香道;"你说。"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宇宇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後不要再想起他,也不要再去找他。"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张洁洁道:"他以後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麽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问灯火辉煌的酒楼下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鱼翅已摆在桌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酒楼里这麽多人,她的脸贴得这麽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滋滋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又怎麽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橡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2
可是现在鱼翅已快冷了,她为什麽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麽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始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股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刚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闯也到了这里他们是怎麽来的?来干什麽?
楚留香本觉得很奇怪,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麽不能?"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己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征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麻冠老人道:"哼。"楚留香道:"两位老人找谁?"
麻冠老人道:"你。"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麽?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巳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麽快而已,但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想让张洁洁亲跟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向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比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罢了,楚留香又觉得自己心乱极了。他过的一向是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讲:"你不必等了。"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麽。"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回来。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麻冠老人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着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麻冠老人沉下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面起,冷玲道:"出去!"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麽要出去?"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麽我就偏偏不出去。"麻冠老人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席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只活人的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祥,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定过了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地起,悄悄的结了帐,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麽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所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休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很难。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被"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就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他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部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接,已挟住了两根手指,他们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一根筷子已断了三截。
无论什麽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站起来,出去"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楚留香的面前,距离他的骨头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但也不知为什麽,他偏偏不肯定,既好强生怕被张洁洁召见他临阵述说一样。
他已准备和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的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中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握住了一个熔铁似的。
然後人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长,可惜可惜。"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锈花荷包,拿出了两 个小银镍予,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的钱,的拿去。店小二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下的好。就在这时, 只听"拍"的-声,楚留香坐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竞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去,就看到长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後,道:"这位老先生为什麽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太不结实麽?"麻冠老人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又有认识的朋友。"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让别人也将他当做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谈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後也不想再见到。"张洁洁脸色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麽你们来于什麽呢?难道是来找我的?"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然後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l"是谁在我的鱼翅上撤这麽多盐,-定咸死了,快赔给我。"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泉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你无论怎麽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要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来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一身衣服。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麽?
张洁洁笑得甜,柔声道:"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楚留香在模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麽?"楚留香道:"哼。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像已快掉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吃不到鱼翅了。"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算朵,柔声道:"我刚咬得疼不疼?"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加两个宇。"张洁洁道:"加两个宇?"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治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一下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淑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队凳子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回到凳子上。
夏夜的微风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的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麽会有一粒粒的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後一个男人,你信不信?"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麽你刚为什麽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张洁洁道:"你为什麽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张洁洁道:"紧张什麽?"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回来,却还是伯你不回来,因为他忽又将张洁洁紧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到什麽地方去找你。"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重要?"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他怀里,咬他,驾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她骂的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楚留香道:"你怕什麽?"张洁洁道:"怕你变,怕你後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随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後悔的。"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麽地方?
张洁洁的脸突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于什麽?"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楚留香道:"这麽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张洁洁眼珠子一转,接然 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楚留香苦笑道:"这麽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 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这就是楚留香最後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後,再隔多久才能所到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