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刚说出“好剑”这两个字,他才猛然想起宇文松清对他说过的话——“你能躲着他时,就最好莫要去惹他!”
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好像已经有点晚了。
老人已经扭过头,一双昏黄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神色平静如古井,没有有丝毫的波澜,并没有因为这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突然有外人到来而感到吃惊。
你只要看到他额头上那一道道饱经沧桑的皱纹,你就应该看得出,这个世上能够令他吃惊动容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楚留香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他突然发现这老人并不锐利的目光竟似带着可以穿透人心的慑力,他身上的一切细微的变化,竟似都暴露在这昏黄的目光下!
他已感觉到这老人真正要看的,并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心,而是——
他的破绽!
楚留香的破绽!
这老人的目光虽然并没有敌对仇视的表情,但这目光却似在观察着楚留香身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任何一丝可以侵入的空隙!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这种破绽被别人发现的,正如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看穿!
因为这很可能就意味着你即将身败名裂,剑毁人亡!
楚留香也实在不愿意这种目光在自已身上久停,他只有笑了笑,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人的目光虽然还是停留在楚留香身上,但这时目光里终于已经没有了那种“观察探测”的意思,神色漠然,用一种低沉而生硬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谁都不是,我只是一名剑奴。”
他显然久未开口说话,所以此刻声音听来难免有些生涩。
他在藏剑山庄的身份虽然只是一名剑奴,可值得惊奇的是,他此刻给人的气势,却绝不比那些一派宗主低,甚至还要高出许多!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老人绝不仅是一名剑奴那么简单。
他目光凝注着老人清癯的脸和昏暗的眼。
他想从老人漠然的眼中找出老人昔日时的辉煌,他想从老人平静的脸上找出那被埋藏于深深皱纹下的已经逝去的青春的痕迹。
可是这个时候,老人忽然微微侧身,剑光流转间,他的脸和眼都已被剑的光芒所遮住。
——他是不是害怕楚留香看出他的过去?
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的过去往往就是他的伤疤,这伤疤并不致命,但却足以令他崩溃!
老人忽然道:“你也懂剑?”
楚留香道:“在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老人道:“那你可看得出此剑好在何处?”
楚留香道:“愿闻其详。”
老人目光凝视着手中如雪似玉般晶莹剔透的剑锋,道:“此剑乃是用霹雳火、寒冰水,再加上百年难寻的上古雪铁,经过了长长的三年时间,才终于冶炼而成!此剑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宽窄适宜,厚薄得当,该粗则粗,该细则细,其色如雪,其利断金,看似脆薄,实则坚硬,不动时若无形,动时却如水银流动!纵然是本庄至 宝寒冰玄铁剑,也难与其相媲美!”
楚留香叹道:“要炼成这样一把剑,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确实不容易,我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不停地摸索,不停地钻研,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失败,一直到今天,才终于让这把绝世的宝剑出炉——!”
楚留香笑了笑,道:“幸好前辈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老人忽然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中却露出一丝惋惜,缓缓接着道:“只可惜,剑如猛将,若没有遇到真正能够常识它的人,纵然是最锋利的宝剑,最终也将被无情的埋藏于地下!”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但这柄剑却不会的!”
老人道:“哦。”
楚留香道:“因它已经找到它真正的主人了。”
老人昏暗的目光似不经意的瞧了楚留香一眼,道:“哦——”
楚留香道:“剑是剑中剑,人乃人中龙,前辈偑上此剑,正如当年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关云长偑上赤兔马,纵横沙场,肆意叱咤,普天之下,放眼江湖,又有何人堪称前辈之敌手!”
老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剑,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可是深邃的眼睛里却情不自禁的突然闪过一抹剑锋般的寒芒!
这抹剑锋般的寒芒,也正告诉着楚留香,这老人的确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绚烂的过去!
他若没有一段辉煌绚烂的过去,就绝不会因为楚留香这句话,而令他古井般的心再次掀起波澜!
所以楚留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甘心放弃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绚烂和荣耀,而在此孤独一生呢?
难道就因为剑?
一个人因为自己所追求的“道”,而心甘情愿付出一生,这是否正确?是否值得?
楚留香心里不禁轻轻叹息。
只见老人右手握剑,轻轻一划。
一道水银般的剑光自上而下,流动不息。
这只不过是老人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挥,普通人根本看不出什么玄妙,可是在楚留香的眼中,这一挥之势却几乎已凝聚了一位真正高手毕生的精华!
在楚留香的人生经历中,最可怕的用剑高手,自然首推薛家庄有“血衣人”之称的薛衣人,其剑之快,你也许还来不及看清,剑锋已经刺入了你的咽喉!
——☆★如果你觉得这个“你”字用得不太合乎你意的话,那就改成“我”好了,如果这个“我”字也不能让你满意,那就改成“他”吧,如果你觉得这个“他”字 还是有可能造成误伤,那就换成“别人”“负心人”“仇人”“最讨厌的人”“最恨的人”,这一下应该心情舒畅了吧?!^+^ 这老人的剑虽然并没有薛衣人 那么快,但却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就像是水。
你虽然无法捉住它,但只要你稍有缝隙,它就可以渗进去。
水是无孔不入的!
老人眼睛里的寒芒却已一闪而逝,所有的壮志豪情全都化作淡淡的一笑,道:“我不行,这把剑不适合我——”
他淡淡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苦涩。
多少年的心血,才终于铸成这样一把绝世宝剑,但他却忽然发现这柄剑却并不适合自己。
楚留香皱起眉,道:“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
老人缓缓道:“从某些方面来说,剑亦如衣服,一件衣服即便剪裁得最好,穿在某些人身上很合适,但穿在某些人身上就未必合适了。”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这是因为每个人的身材体形都不同,有的人高,有的人矮,有的人胖,有的人瘦。”
老人道:“除此之外,人还有许多其它的区别——譬如说,有的人天生神力,那么他只有配上重剑,才能完全发挥他的优势;有的人臂力较弱,那么他就应该用那种 比较轻盈且锋利的剑,这样才能弥补他的先天不足;有的人身法轻盈,剑势多变,那么他就应该用短剑,他若是使用重剑的话,必将令他的剑法阻滞,并陷入不利的 局面;有的人身法笨拙,剑势沉猛,那么他就应该使长且宽的剑,以剑之长来补自身之短,这样一来,又何愁不能克敌制胜!”
他顿了一顿,又道:“剑虽选择人,人亦选择剑,一个人要想成为一名绝世的剑客,他就必需要拥有一柄完全适合自己的剑,这柄剑必需能够将他的武功、他的思想、他的脾性、他的心境完全的发挥出来——这,也就是所谓的人剑合一,当一个人达到这种境界时,他才能真正的不败!”
楚留香不禁叹息,道:“听前辈一番高论,在下实在受益非浅——只是在下此来,却另有要事——”
老人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知道!”
楚留香怔了怔,道:“前辈知道?”
老人道:“我知道你是来找一个女人的,而她此刻就在竹屋内地下的藏剑宫里——我也知道你就是名动江湖的楚留香,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有个人却告诉我,你一定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是谁?”
老人道:“是一个叫俞怨风的年轻人。”
楚留香道:“前辈已经见过他了?”
老人没有否认,道:“我本该杀了他的,任何人敢闯入藏剑山庄的禁地,都只有死路一条!”
楚留香道:“可是前辈没有。”
老人不说话了,漠然的眼神中却忽然现出一抹深邃的痛苦之意,所以他垂下头去,不愿让楚留香看见。
楚留香沉吟着,又忍不住问道:“不知前辈可曾与他交过手?”
老人摇了摇头。
楚留香目光闪动,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他心里的确很疑惑,既然这老人自己也说本该杀了俞怨风的,为什么后来他又没有出手呢?
老人叹道:“看见你到这里来,我总算可以放下心了,因为我知道此时藏剑山庄的危机一定已经因你而解决,所以我本该好好的谢你,可是——”
楚留香神色一动,道:“可是前辈却还是不会让在下轻易的去那藏剑宫,是么?”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只因我答应过俞怨风,除非我死,否则就绝不能让你踏进藏剑宫一步!”
楚留香道:“前辈自是言出必行的人。”
老人道:“但我也知道,除非是你死,否则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进去藏剑宫不可。”
楚留香承认,他忽然明白俞怨风为什么要把兰花仙子困在藏剑宫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楚留香引到这里来,他自知自己无法胜过楚留香,所以才想借这老人手中的剑来取楚留香的命!
他自然也早已知道这老人手中剑的可怕!
楚留香沉默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莫非有什么苦衷,不然为何要答应俞怨风?”
老人神情微微一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件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至于现在……你我一战,却已势在必行!”
楚留香长长叹息一声,勉强笑道:“前辈剑术之强,世属罕见,若非万不得已,在下实在不愿和前辈交手。”
老人道:“但你能眼看着她为你而死么?!”
——不能!
——可以为了千千万万个人而死,却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为他而死,这,就是楚留香!我们的楚留香!千千万万人心目中的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又已别无选择!
老人瞧了楚留香一眼,突然剑尖指地,力聚剑身,猛地单臂一挥,竟发出一股强劲而凌厉的剑气!
这道剑气却不是向楚留香发的。
只听“轰”的一声,不远处隆起的一座土坟突然四裂,然后又是“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一柄鲜红如血的剑自土坟中应声而起,带着一片美丽而灿烂的彩虹般的光芒,向着老人飞了过来。
这把剑虽然被深埋于地下久矣,但却并不因为岁月的流逝而稍减它的锋芒!
它的光彩依旧照人!
老人看见这把剑,竟似也换了个人,深深皱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左手一抄,已将那把全身红如血的剑握在手中,痴痴的凝视着剑锋,良久良久,一双昏黄的眼睛里竟渐渐有了一层泪光,也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喃喃自语道:“烈血,烈血……这十几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烈血剑似乎听到了老人的低语,发出一阵轻轻的龙吟,也不知是在回答老人的话,还是在反问老人:“你问我是为是寂寞,可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些年来,你自己是否寂寞呢?”
老人也似乎听到了剑的呻吟,不禁垂下头去,目光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快乐的往事,能够令人开心,可是当你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时,你是否还能笑得出?
所以有人不愿意回想起那些悲伤的回忆,甚至拼命地想要忘记——为了忘记,有的人拼命的喝酒,有有人发了疯,有的人离家出走,有的人在夜深人静时忽然用脑袋去撞墙,有的人将所有能够令他回想起来的东西全都抛弃、烧毁。
他自己以为自己这样一来,就将那些痛苦的回忆也都抛弃毁掉了,却不知回忆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永远也休想甩得掉的!
——是不是就因为不愿回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所以老人才会将手中的烈血剑长埋于地下呢?他是否也想将自己的悲伤的回忆同时埋藏?!
楚留香心里不禁一阵叹息,突见一道水银般的光芒在空中一闪,然后轻轻地插在自己面前地上。
老人竟将自己新铸成的利剑让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怔了怔,抬起头,凝视着老人。
老人也正凝注着楚留香,一双原本昏暗的目光,此刻竟已变得宛如闪电般锐利逼人!
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袭来,他却分不出这股巨大的压力是从老人身上发出的,还是他手中的烈血剑!
他只感觉这股压力越来越强大,几乎足以令人窒息!
这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凌厉,任何人在老人如此灼灼逼人的目光注视下,都很难再有举剑之勇气!
只听老人沉声道:“你我一战,势必公平,此刻我手持当年纵横江湖之利器,你不妨就试试这把新成之剑,如若可以,老夫愿以胸中之热血以忌此剑!”
楚留香只有拿起插在他面前的剑。
他知道一个真正的绝顶高手,是绝不愿去占人便宜的,而他楚留香虽然武功高绝,但此刻却也自知自己无法以空手去接老人手中那把锐不可当的烈血剑!
除非他想死。
老人目光凝注着他,缓缓又道:“剑之运用,存乎一心,其心若正,剑气浩然,其心若邪,剑必入魔!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是以,只有当一个人胸中浩气凛然时,他掌中之剑,才会破魔斩邪,无所不摧,无敌不克!”
楚留香拱手道:“多谢前辈指教!”
老人道:“你手中之剑,名曰‘破邪’,自古名剑皆有主,今后香帅就是‘破邪’之主人!”
楚留香动容道:“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前辈如此厚赐?!”
老人神色凝重,道:“你解藏剑山庄大危,我理应以此剑相谢,何况,此剑不迟不早,偏偏在你到来之时才出炉,足见与你缘份深厚,你若不能受此剑,天下还有何人配!”
楚留香还要谦让,老人却不等他开口,忽然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何况——若无令敌丧胆心寒之利器,又如何能够杀妖斩魔!”
他的话里,仿佛还有别的意思,可是却没有说出。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厚颜收下了,但愿在下能够不负前辈之望,更不辜负此剑!”
老人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很好——”
他锐利的目光盯着楚留香的眼睛,忽然慢慢又道:“我只出一剑,这一剑若不能胜你,便算是我败了!”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说自己仅一剑就能胜得了楚留香!
可是此刻楚留香听到了老人这句话,他非但没有笑,脸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
只因他看得出这老人绝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若非对自己的武功和掌中之剑有着极度的自信,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何况他还明知对手正是名扬四海,至今还从未败过一次的楚留香!
天地间忽然没有了声音。
甚至连风声都已停止!
风,是否也因这即将到来的惊心动魄的一战而惊恐地闭上了嘴巴?!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一动也不动。
没有风,但他们的衣襟却在飞舞!
他们是否已准备将毕生的功力,融入这一战?!
高手相争,本就半点也大意马虎不得的!
他们虽然看似没有动,却又仿佛在不停地动!
只不过,他们这种动,惟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够看得出来。
楚留香右手持着破邪剑,剑尖垂地。
那一道水银般的光芒看似静止,但又仿佛在不停的流动,只是这种“流动”也唯有真正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到。
老人左掌握着烈血剑,剑指南天。
那鲜红如血的剑光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烈火,随时都可能发出令天地变色的一击!
左手!
这剑术超强的老人竟然是用的左手剑!
楚留香看着老人拿剑的左手和拿剑的姿势,心中微微一震,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的人!
但就在这时,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高手对决,绝不能因任何事分心的,无论你的眼中,还是你的心中,都只能注意着你的对手,你绝不能再去看其它的地方,想其它的事。
——因为任何一丝细小的疏忽,都将很可能成为对手的机会,都足以致命!
可是现在,身经百战的楚留香竟犯了这样的错误——!
他相信老人一定已经看出了他这一丝微小的错误,他也相信老人绝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句话每个江湖人都听过,也许有人敢违抗圣旨,但却绝没有人敢违背这句话!
楚留香没有猜错——
满是阴狸的天空,突然雷声隐隐!
就在这时,老人身形闪动,手中的烈血剑已挟着风雷之势,向着楚留香疾刺而去!
雷声更隆!
但楚留香的耳朵却已听不到这震耳的雷声。
他只听到老人掌中烈血剑发出的“哧哧”声,这老人显然已将自己几十年的功力贯注于剑身!
这一剑虽然快得惊人,但最可怕的,还是这一剑上所贯注的劲力!
这一剑之刚劲凌厉,足以击石成粉,无坚不摧!
楚留香纵然能接住这一剑,只怕最后也得被剑上所凝聚的内力,震得虎口裂开,破邪剑脱手。那个时候,仅凭楚留香双手,是万万再接不住老人一剑的!
那个时候,楚留香就非败不可!
而败的后果,也许就是死!
楚留香不是不能败,也不是不能死——但现在他却绝不能死!
就在这一杀那,楚留香突然足弓一弹,身子已神龙般向后倒掠而去!
楚留香的剑法也许不是天下第一,但楚留香的轻功,若他的轻功还不能算天下第一,那么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敢当这四个字!
楚留香一掠之势,自然快得惊人,但老人剑出在前,他起掠在后,这中间虽然只是近乎毫秒的功夫,但是高手相争,争的本就是这近乎毫秒的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老人手中的烈血剑已经到了楚留香胸前,凌厉寒冷的剑风,似已将穿透楚留香的胸膛!
就在这一刹那间,楚留香由单手持剑,突然改为双手,运起全身之劲,以破邪剑之剑背迎向老人烈血剑之剑锋!
只听“铿锵”一声,火星四溅!
楚留香整个人忽然向后飞了出去!
老人锐利的目光中竟忽然闪过一抹赞赏之意,他当然看得出楚留香并不是被他的剑所震飞的,而是要借这后掠之势卸去老人剑上凌厉沉猛的内劲。
否则纵然楚留香也好,此刻必已伤在这一剑之下!
但若无绝顶之轻功相配合,又怎能轻易卸去老人剑上几十年的内力!
楚留香的心却忽然抽紧。
刚才他虽然借着后掠之势,将老人剑上之力卸去了十之六七,但这仅余的三四分力道,却仍然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老人内力之强,实在比他曾经遇到过的“水母”阴姬更可怕!
只不过,更令楚留香吃惊的还是,他刚才尽全力一挡之下,竟仍然无法令老人掌中之剑为之一缓!
老人掌中烈血剑此刻竟仍然长驱直进,气势不衰!
楚留香身法虽快,但老人掌中之剑还是如影随形,铁血剑就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烈火突然爆开,竟仿佛有千万点火焰同时向着楚留香全身要害袭来!
这一剑竟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变化非但突然,而且实在神奇!
若是换成别人,此刻一定已经惊呆了——就算还没有惊呆,也一定吓呆了。
楚留香面色也不禁为之一变,他人还在后掠之中,避无可避,只有再次双手运剑,集全身之力,舞出一片剑幕。
只听一阵“铿锵”之声,一连串的火星飞溅,烈血剑和破邪剑在空中已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每一次交锋的激烈,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得出来的!
楚留香人又向后飞了出去!
但这一次却是被老人剑上所蕴的内力给震飞的!
“扑”的一声,楚留香后背已撞在一棵树上,树身一震,本还留恋着树枝的黄叶终于也纷纷落下。
楚留香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制住心中狂奔的气血,凝目望去,只见老人掌中烈血竟仍紧逼而来,竟似乎不洞穿楚留香的胸膛,绝不罢休!
但此刻这一剑的气势却终于有了衰竭之象。
楚留香虽然双臂都已发麻,可是这时却由不得他有半点了犹豫,突然跃起,双足猛地在树杆上一弹,人已借着这股劲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双手举剑,全力刺出一剑!
只见楚留香手中的破邪剑,带着一道无与伦比的光芒,迎向老人掌中那把气压千钧的烈血剑!
双剑相交,金石击鸣!
这一声“铿锵”,足以拉动任何人的心弦!
剑光一闪间,楚留香手中的破邪剑终于被震飞脱手,脚步蹬蹬蹬连续后退几步,虽未跌倒,但右臂下垂,满头热汗,涔涔而下。
而老人那势不可当的一剑,也因楚留香这全力一击,而终于停止。
老人瘦削的身形如山岳般屹立在那里,掌中的烈血剑已垂下,剑身却犹在不停地颤抖!
楚留香全力的一击,其力道又是何等的惊人!
老人皱纹深深的额上也已沁出汗水,那严峻的神色中却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表情,也分不出是伤感,还是欣慰!
这个时候他若再举剑乘势而进,楚留香必再无余力接挡。
但他说过——只出一剑。
他若再出手,就已是第二剑,这一剑纵然能够杀得了楚留香,带给他的也中只是耻辱,而不是光荣。
满布阴狸的长空,隐隐雷声,依然未歇!
老人却突然将掌中烈血剑插入地下,缓缓说出三个字:“我败了。”
楚留香长长呼吸了口气,笑了笑,道:“前辈何败之有?前辈此刻若再举剑,在下又岂还有命在!”
老人沉下了脸,道:“但我说过,我只出一剑,这一剑若不能胜你,便算是我败了——难道你以为老夫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楚留香笑道:“前辈若真是言而无信之人,在下刚才也不会冒着破邪剑脱手的后果,行此险着了!”
老人道:“哦?”
楚留香道:“前辈一剑在手,气势逼人,而前辈之内力修为,更非在下所能够相抗,所以在下一开始就只有先避开前辈之锋芒,再择机而动。所谓一而衰,再而竭, 刚才在下实已陷入死地,避无可避,也只有死里求生,孤注一掷了!但若非那时前辈剑势已隐有衰弱之象,后力难续,在下那冒险的一剑,也只能是飞蛾投火,自取 灭亡而已。”
老人道:“但其实那时你根本已算准那一剑必能阻止我的剑势,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楚留香这一生做的冒险的事虽多,可是他心中若是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也绝不会白白陪上自己一条命。
他自然也算准了老人一剑之后,就绝不会再出第二剑。
他此刻虽然胜了,心里却忍不住苦笑,只因他一连用了三剑,才破了老人的那一剑!
他虽然“胜”了,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是“败”了。
老人虽然“败”了,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却是“胜”了。
“胜”与“败”,有时候谁又能说得清?!
楚留香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一仗真正败的人却是在下,但能败在前辈剑下,在下也心服口服,毫无怨言。”
老人道:“哦?”
楚留香笑了笑,道:“只因在下知道,普天之下,能接得住黑龙神剑一剑的人,还没有几个!”
说到“黑龙神剑”四个字时,楚留香有意无意间加重了语气。
老人神情果然微微一变,道:“黑龙神剑?!”
楚留香道:“二十年前,江湖中出现了一位奇剑客,据说,他总是一身黑衣,而且总是在黑夜出没,其行踪如天际神龙般,只见其首而难见其尾,没有人知道他姓什 句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江湖人便称他为黑龙神剑!据说,他的剑术之强,旷古绝今,纵横天下,莫遇敌手,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却突然销声 匿迹了,江湖中再也没有他的任何一丝消息。”
——有人说,这位绝世剑客已死在某一位不知名的剑客之下;也有人说他厌倦了江湖生涯,退隐田园;还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女人,但这女人固执的父亲却不允许他们交往,于是两人情急之下,便一起私奔了……
这当然是关于这位大剑客的一些传闻。
老人道:“若非你认为我就是黑龙神剑?”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本不敢妄加猜测的,一直到看见前辈竟是使用左手剑,在下才不能不这么想——只因近几十年来,江湖中使用左手剑的高手并不多,而有前辈如此修为的,除了黑龙神剑外,在下实在再也想不出还有何人!”
——而黑龙神剑,使的正是左手剑!
听到这里,老人那挻直的身躯突然仿佛变得说不出的萎顿、颓丧、苍老,额上的皱纹竟似也更深了,甚至连目光也变得黯淡无神,竟似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沉重的从楚留香的脸上移开,慢慢转过身去,惨然一笑,道:“我不是黑龙神剑,你认错人了——!”
——他若不是黑龙神剑,又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若是黑龙神剑,又何必不承认?!
楚留香虽然好奇,却没有再问。
他也无法再问。
因为这时老人已缓缓远去,那瘦削苍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后……
他已看出老人曾经必定有过一段悲伤的过去,他也看得出老人一直想要忘记,他忽然后悔刚才实在不应该一语道破老人来历的。
为何一定要去刺探别人的悲伤呢?!
人生的痛苦已经够多,为何还一定要去从已然逝去的回忆中寻找曾经悲伤的痕迹?
为什么我们不能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