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死了。
现场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杜雪燕也呆住了——说真的,自从她习武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杀人,眼见着对方的身首异处,怒血喷涌,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几乎吓呆了。
“姑娘走吧。”
公子锦洞悉她的感触,在一旁道:“这些人为恶多端,死有余辜,你可不能手软,咱们接着再干吧。”
话声未已,一条人影,已由身边河岸拔起,以奇快速度,欲向对岸扑去。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声轻叱,自后跃进,唏哩哩一声抖出了长剑,直向对方背后扎去。
这人身材瘦小干枯,一身蓝色官衣,手脚处绑扎得十分利落,施一口弧形剑,貌相若猴,身手甚是利落。想是与宋平共同踏波上岸二者之一。既能冲破重围,当知武功大有可观。
果然,即在其身后紧蹑有几名僧人。
一个和尚大声嚷道:“不要让这家伙逃了,他伤了俺们的人,可是毒啦。”
话声方落,蓝衣人右手平伸:“咔!”的响了一声,已由其腕下打出一件暗器,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射来,公子锦眼明手快,长剑轻起:“克!”一声,已把来犯暗器劈落剑下。
却不知暗器里藏有古怪,随着劈落之势,只听得“波!”地响了一声,自其内飘散出大片黄烟。
公子锦其时也已注意,当下顺势一个反身,纵出丈许以外,才发觉那团黄色烟雾,已然见风而散,飘逝无踪,却是后来追上的几个和尚不察,一片喝叫声里,竟有两个倒了下来。
杜雪燕原待向对方追去,见状即时中止,急向倒地和尚扑去。
只是这片刻耽延,来人那个瘦削蓝衣汉子已遁身数丈以外。此人行踪怪异,分明是施展诡异暗器的能手,乍见前法得逞,迫不及待回手又打出一团物什,出手黑忽忽一片,再次向公子锦身上掷来。
公子锦料定必有古怪,乃不用长剑招呼,身子向侧面一偏就势用“百步劈空掌”法,呼地一掌,向空中物什击去。
“轰!”地响了一声。
原来竟是个炸药包儿,这厮果然诡计多端,所备暗器五花八门,无不恶毒。
眼前这个炸药包儿,内藏硝石硫磺,一经炸散开来,爆射出万点飞星,霎时间,四下里皆有了回应,但听得一阵子劈啪作响流焰四窜。
现场年轻和尚,虽说武功都不寻常,到底阅历不丰,几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对方蓝衣汉子遁离当前。
蓝衣人其实并无战志,只是为图脱身而已,此刻眼见同伴惨死,自己孤身无援,早已魂飞魄散,偏偏这“达摩堂”所在,地当一处孤岛,与临江寺连着一道细窄长桥,要想逃命,只有攘过长桥到达彼岸才行,是以他不顾一切地向桥上疾驰怒冲过去。
站在桥前的两名少年和尚见状大喝一声,举刀以迎。
蓝衣人弧形剑一偏,劈头直下,却又临时一偏,改劈而封直向两个和尚横扫过去—
—
于此同时,“咔!”地响了一声,自他袖子里子出了银星一点,向二僧之一咽喉射去,正是前此所施的恶毒伎俩。二僧不明就理,其中一人举刀迎劈“波!”的一声,散出了大股黄烟——公子锦在后面见状,惊叫一声“小心!”却是晚了一步,两个少年和尚已由空气中有所接触,大叫一声,相继昏倒地上。
蓝衣瘦汉乃得抢身而进,飞跃桥头。
公子锦那里容得,怒叱一声,待将飞身跟进,蓦地耳边上“嘘……”一声——
一个人吐气轻微地道:“少施主稍安勿急,且容厮进入本庙,老衲自有擒他之法。”
公子锦闻声止步,心里暗暗一惊,左右打量一眼,并不见有人在侧,心里一动,才自恍然,原来对方分明是在施展传音入秘的异功在与自己说话,由口音里不难听出正是本寺方丈忍大师所发。
一惊之下,循音以看,果然不知何时,忍大师已改立侧岸,正含着微笑,向自己微微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这老和尚有一套,你用不着操心。”
说话的燕子姑娘已含着微笑来到了近前,一转身说:“来,咱们到这边瞧瞧。”
由于这一阵猛烈的石炮攻击,已把眼前这片宁静的地方变成了火辣辣的杀戳之地,沿着江岸四周,和尚们无不一精一神抖擞,严阵以待,可笑的是,清军以那等排山倒海阵势,间以船坚炮利,却限于地势关系,竟不能擅越雷池,一时间竟成了隔江相峙之局。外-j。
公子锦杜雪燕并肩快步,来到了岛屿另侧——
这里形势险峻,临水所在,皆是起伏岩石,高矮巨瘦,形式各异,异在经过长年江水冲激,风雨浸蚀,石面上形成了蜂窝也似的大小斑蚀,而石质表面,由于水族的繁殖,蛎贝交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巨瘦不一的狼牙棒,向空而举,设想着,若是人畜登临其上,定当被刺伤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却又水浅石出,般不能泊,无形中大大防止了敌人进攻。
清风徐来,水波时兴,几只翠羽水鸟调啾起落,啄食着浅水石岸的水草小鱼,显然并不曾因为先时的厮杀所惊乱。
左方江面纵横辽阔,布置着清廷来犯的船阵,这里水浅,大船难以行驶,是以那浩浩阵势的战船,也只能远远对峙,未曾动过这里泊岸的念头。
公子锦飞身而起,落向一块凸起的礁石上,才知道足下石块,石质尖锐,几欲穿鞋而入,忙即提吸真气,猝然间体重大为减轻,随即游目四盼。
这一打量,竟为他看出了一桩奇事,由不住“咦!”了一声。
杜雪燕聆听忙即纵身过来,落在公子锦侧边一座石笋之上,待要向对方发问,随即她自己也发现了——
即是在一堵高起的礁石后面,神秘地藏匿着一艘小船——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他们二人俱吃了一惊,一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向着那小船泊处纵身扑近——那是一艘设计一精一巧的蚱蜢小舟,头大尾小,两舷向内侧卷起,以至于剩下的座舱小得可怜,最多不过容纳二人。
小船的藏匿,分明颇有心机,紧紧地贴着礁石泊岸,设非是二人先时落身之处的那个角度,简直就不能发现。
杜雪燕紧接着纵身而起,落在小舟之上,细细打量一番,回身向公子锦点头招呼说:
“你来。”
公子锦亦落身其上,似乎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了,果然杜雪燕以惊讶的口气道:
“不好,有人混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壮雪燕手指船头道:“这绳子还系着,说明有人从水面过来了。”
可不是,舟绳巧妙地系在一块内侧的小小石礁上,如果不是立身船上,简直看它不真。
这就证明这条船并非无主之物,不是偶然漂泊过来,船上的人由此登岸,很可能此刻仍停留在岛上,仍在这里抑或已潜赴临江寺主殿?可就耐人寻味不得而知了。
公子锦哼了一声,他细观察着足下小船,转向杜雪燕道:“你看来者到底有几个人?”
杜雪燕说:“这么小的船,我猜只有一个人。”
公子锦点点头:“我猜也是,看来他已潜身登岸,此人轻功极高,难道说清廷卫士里竟会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不——”杜雪燕说:“他不是清廷的来人。”
她随即展示身法,一连三数个起落,飞身上岸,公子锦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也来到岸上。低头看时,一双脚尖俱已为水所湿。杜雪燕情形亦然,二人相视一笑,皆有些汗颜。
杜雪燕娇躯扭动说:“来。”
娇躯略转,已纵身丈外,仍在游目四盼。
公子锦近身道:“发现了什么?”
杜雪燕说:“我是在想,很可能这个人就在这小岛上,也许就藏身在这附近。”
公子锦说:“何以见得?”
“你想呀!”她说:“刚才咱们是从那边过来的,临江寺防备何等严谨,有叶先生老方丈等亲自坐镇,全寺内外更布置有厉害阵势,什么人能有这个本事擅越雷池?当然……不过……”
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顿,眉头略略一皱,缓缓又道:“……这可又得要看看是谁了,要是来人是敌人阵营里的顶尖人物,那可也是难说呀。”
“所以,我认为这人就在这小岛上……”、
“对于这人千万不可轻敌。”公子锦低眉细审,目光逡巡道:“你看,以你我轻功而论,在涉水上岸时,尚且会多少因下了些许痕迹,可是这个人却……”
“嗯,”杜雪燕点头说:“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你的意思呢?”
公子锦道:“莫非是他又来了?”
“谁?”杜雪燕说:“木三?”
“对了!”公子锦说:“这人极可怕,不过,他新近为叶先生所败,难道还敢再来?”
“那可也难说,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说不一定他心怀仇恨,二次上门也说不定……”
杜雪燕“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们俩联合起来,今天就来斗一斗这个怪物,我走这边,你走那边,咱们分头并进。”
原来达摩院所在的这个小岛,方圆不过数里,除了一面高山以外,余皆植满高树,既高又直,沿岸环生,形成了一面屏障。
杜雪燕所谓的分头并进,乃是二人持相反方向左右包抄,以期能夹击对方于途中,这个方法倒是很好,随即左右分道快速前进。
炮声隆隆,烟屑四散。
江心的清军战船像是等不及,直向达摩院这边展开了猛烈的炮火攻击,仍是因为射程不足,炮弹不及落中寺院便自坠落,达摩院这面以逸待劳,只是按兵不动。
原来清军有了前此教训,再也不敢贸然以大船移近,实在是达摩院这边的飞树石弹阵势过于厉害。只是若长久相峙,清军战船的炮火掩护之下,终有泊岸之时,双方一旦接近到船上炮火威力可及之时,达摩院这边可就难免吃亏,是以寺庙方面深为了解,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对方接近,他们虽没有岸炮迎战,但是这种绳网飞石的应战策略,毋宁说,更适合于目前情况,射程亦远,却是清军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能料想到的。
公子锦施展轻功,一路飞纵起落,绕向达摩院后翼方向——这一带树丛更密。只见数十僧众,赤膊上身,各人守护在两三株树木旁边,这些树干俱经巨力所弯,兜中石弹像是出巢之蜂样地乱发齐出,用以狙击水面来船,实在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看到了这些,公子锦心里很安慰,忖思着敌人若想攻占这弹丸小岛确实不易,自然就遑论临江寺了,自然,若是对方不惜代价,大军犯境,可就又当别论了。
公子锦置身丛林,一面打量盘算眼前情势,脚下转动,即向林内潜入。
——他以为这是此处唯一的一片林地,倘若敌人真的混身岛上,非在这里掩藏不可。
他的这个猜测还真没错,还真有个人藏在这里。这个人与其说是藏在这里,不如说是“埋伏”在这里更为恰当,或许是正在等什么人吧?
一眼看见了公子锦,白皙的脸上随即纵现出微微笑纹,配合着他的那般风采,给人以无限温馨的感觉。
哪里像是敌人?简直是故人重逢,或是温文儒雅的一个前辈长者。
公子锦顿时为之一惊,猛地定住了身子。
由于对方那么温文莞尔的笑,简直给人以“如沐春风”般快意,一上来已经把公子锦戒备在心里的敌意消除了一个干净。
他几乎连“谁?”这样的正常反应都忘了出口,只是看着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发起愣来。
一袭灰衣,宛如匹缎,俊眉朗目,异常起眼,虽然已是中年之后的两鬓飞星,看在眼里却是那么的神采焕然,俊雅脱俗,大非寻常人士。
——这个人这样的一副外貌,也给人一种先人为主的见地,说明他的“当然”不是恶者。人总是免不了以外貌取人,而且这“第一个”入眼的印象,最是重要。
“在下……”
稍定之后,公子锦忍不住抱拳见礼,表明了他的内心疑团。
“先别管我是谁。”
灰衣人含蓄着初见时的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公子锦,温和地说:“说说你自己吧,你大概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少年后生子吧,幸会,幸会。”
说时微微点头,脸上的笑意更为盎然。似乎他已认定了对方这个年轻人便是公子锦,根本无需对方出言证实了。
“那么,你是……”公子锦越加起疑道:“对不起,恕我冒昧,在下是从哪里来的?”
正是这个疑问,突然使他警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以及来者不善。
本能地公子锦往前踏进一步,心里的敌意,猝然使他力贯丹田,劲道抖擞,暗地里有了备战之机。
灰衣人顿有所警,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先不要激动,小朋友。”白皙的手微微按了一下,讷讷接下去道:“回头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有个朋友么,就等她一块来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原来自己与杜雪燕刚才的举止,对方这人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是神态温和,却也明显地摆明了他的敌意。”
“啊——”公子锦恍然有悟道:“你是铁马门来的吧?”
灰衣人摇摇头,温和地笑说:“当今天下只有铁马神木令这个门派,没听说‘铁马门’这称呼,这一点你要先弄清楚。”
“对!”公子锦说:“就是铁马神木令!在下可是从那里来的?”
“你以为呢?”
灰衣人仍然倚身半截枯干,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挽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子——因为袖面过于肥大,这一挽起来,便把那一只白皙的修长素手现出。
那是一只十足读书人的手,手指细长,却又蓄有晶莹白洁的长长指甲。
此人衣着亦甚考究,丝质长衣做工极一精一,灰色嵌有暗花的素面,光洁如新,一如匹缎,原已给人雅的感觉,再衬以鹅黄色的细绸衬里,那就是一种大家的清贵气息了。
公子锦下意识地已感觉出,对方来人的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心里已有了不免一战的准备。
灰衣人确是好涵养,尽管是处身敌境,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微微把身子站好了,抖了抖身上宛如整匹缎子的长衣,扬了一下双手,他莞尔一笑说:“后生子,你这是要跟我动手吧,来来来,在你朋友还没来到这前,咱们先玩玩,不碍事的。”
那口音夹杂些苏杭的味儿,却又有一半儿北地燕赵之音,真正让人莫测虚实。一阵风起,树林里万木齐摇,发出了哗哗声响,也摆动着灰衣人身上长衣,尤其是身后下襟部位,陡地被飘荡而起,灿匹疋缎,劈啪作响,衬着对方那般修长躯体,白皙面容,真正是“玉树临风”。
公子锦真有点被对方这般神采弄湖涂了。
他到底是谁?
不过,转念再想,那“铁马神木令”一门四堂,组织庞大,高手如云,手下子弟多逾数千,其中闻知名姓者,已多不胜数,隐姓无名者更不知凡几。且先不论他是哪个,倒要领教领教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竟然如此托大狂妄。
心念转动间,已打定了主意。
“好吧,那就开罪了。”
话声出口,公子锦霍地腾身跃起,翩若飞云,直向对面灰衣人头顶掠到。
这一手公子锦早已揣度在胸,其势极快,令人防不胜防。随着他飞云狂风般的身势,乍起即落,却于将下未落之际,右脚飞出一式“点天心”,尖风破空,直向对方面门印堂穴上踢来。
好快的势子。
灰衣人身子不动,那一泓微微笑丝,甚至于仍然还挂在他的脸上,只是这番悠闲镇定,己大大显示着来人的莫测高深。
公子锦当然识得厉害,只因灰衣人左面肩头的微微隆起,那意思也就是说,公子锦若不及时撤招,接下来灰衣人必有出乎意料的杀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必将是出自对方左手。
所谓“桀女窥帘而未出其意已动”。真正的高手对招,极具警戒性,感触尤其敏锐细微。以眼前论,公子锦仅由对方灰衣人左肩的微微隆起,即能测到对方的出手之式,自是难能可贵。
一念之警,公子锦顿时止住了踢出的脚,借势走势,整个身子就空一个疾翻:
“呼!”地折出了七尺开外,一片云样的翩跹,已落向灰衣人身子左侧。
虽然是见机得早,躲过了对方极可能的一式厉害杀手,却使得公子锦心里颇不平静,一颗心是“通通……”跳动不已,下意识里已认定了对方是个强大劲敌。
反之,灰衣人的表情一如先时模样,两只手高置前腹,脸上依然含蓄着浅浅的微笑,这番镇定不啻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
公子锦身势既经展开,自不能中途退缩,随着他身子的向前一伏,两只手闪电也似地已自抖出,一式“双龙探海”,直向对方颈项左肋两处要害插过去。
当然,他此刻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对付当前这个疑为“大敌”的人,任何出手都先留有退路,即以眼前“双龙探海”一式论,亦有一陰一一陽一两面不同出手,端视对方反应而定。
灰衣人灰白色的两道长眉霍地向上挑了一挑,随着他左面身子的微微一偏,左手袍袖“呼!”为之挥出,大片袖影里,显示着极其强劲的劲道,直向公子锦两手飞卷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知道厉害,一式云里翻身:“呼!”地飘出七尺开外。身子一经站定,自觉出对方强大的袖上功力惊人至极,晃了一晃,由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灰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进招,抖了一下袖子,缓缓说道:“动手过招,光凭机警是不够的,必需胆子大,否则便毫无制胜之机!”
依然是带着微笑,他说:“后生子,你只管放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真实功夫,不要紧,我不伤你就是。”
话声未已,公子锦已陡然进身。
似乎连灰衣人也未能料到,公子锦已切进了他身侧战圈——这一式巧妙的身法为“天南堡”紫薇先生所亲授,为“六随”身法之一“花气袭人”,顾名思义,当知其动作轻微到无形可循。
灰衣人“噢……”了一声,倏地扬动右掌:“叭”一声,已与公子锦击出的手迎了个正着。
公子锦已知对方的绝非易与,出手也就格外谨慎,这一掌内力充沛,足足有七成功力——
却是对方大非等闲,公子锦掌力方吐,已觉不妙。原来发出的力道,宛若隔空击掌,一任力势万钩,却都全然推进了虚空。
对方灰衣人那只绵软仿佛无骨的手掌,更像是一只柔软的吸盘,一下子把公子锦所发出的功力,全数吸入了掌心之内。
这番感觉,对公子锦来说简直前所未有。
两只手掌如胶似漆,一下子粘在了一块——灰衣人微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神秘感,更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试探,从而使公子锦觉出了不妙。
发自灰衣人掌心的强大吸力,力道至猛,直仿佛欲把公子锦全身一精一力吸取干竭而后己——一阵剧烈的战兢起自后者心底,才自警觉出对方灰衣人的厉害,却是由于一上来的无知,着了对方的道儿,心里一急,也就顾不得再存忠厚,势将与对方生死一搏了。
这番感触,瞬息万变。
公子锦一念之兴,右肩微耸,以气催剑,那一口新得的“碧海秋波”长剑铿锵声中,已出鞘半尺,大蓬剑气,有如一天飞针样,直向着灰衣人当头罩落下来。
前古神兵利器,自非等闲。
灰衣人即使功力再高,也万难以肉体迎敌剑势。这等古神兵利器,历经前人数代剑术高人相袭,本身已凝具了无比前人功力,即是所谓的“剑气”,是以公子锦略以急念相催,便发挥了眼前作用,倒不是他本身功力已有了更高境界。
灰衣人面色一变,“嘿”了一声。
公子锦立刻感觉到先时传过来的大股吸力为之解除,紧接着对方修长的躯体,已似锦缎一匹,修地向空中倒卷而起——
“呼——”一飘丈外。
饶是如此,也似慢了半步。
随着公子锦挥出的长剑,光华璀璨,有如银虹倒卷,灰衣人纵然技艺卓越,却也始料非及,眼看着他翩若惊鸿,迎风倒卷的身影,一朵白云样的轻飘,落向眼前一株老松横出的枝桠——却是随着剑光过处,已把他灿若匹练的长衣下摆,大大地削下了一片,飘飘然落向地面。
对于一个自尊感极强的武者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奇耻大辱。
灰衣人甫自落下的身子,随着松枝颤抖,左舞右晃,风摆残荷般地不停摆动着,却是脚下站处纹丝不动,轻功中“固磐”功夫可谓极致矣。
“小伙子,好剑招。”
一丝冷笑泛自灰衣人脸上,随着他微微抬起的右手,大股冷森森的气机,自他掌心排出。
公子锦顿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阻力,横置身前,试着向前移动一下,亦是不能。
“小伙子,你的这口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碧海秋波’吧!哼哼!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一霎间灰衣人脸上现出了一陰一森的杀机。
“不错,就是这把剑。”
公子锦这一剑虽然未能予对方人体伤害,却已明显遏阻了对方气势,尤其是大片剑光的渲泄使对方一时深为困惑,到底这凌厉的剑气是出自公子锦本身的功力抑或是宝剑本身所凝聚?
“很好!”灰衣人讳莫加深地微微点头道:“这把剑据我所知,并非为你所有,应该是在一个姓徐的手里,却又怎么会……”
公子锦虽不知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却可断定必是一非常人物,武功之高,不可思议。
蓦地他想到了一个人——“冷面无常”桑桐。
此人是“铁马门”第二令主,身份仅次于总令主云飘飘,犹在“神眼”木三之上,生平行踪桅异之极,神龙见首不见尾,飘忽无常,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莫非是他。
心里这么想着,再向眼前上下打量,便觉得有几分相似。只道“冷面无常”必然形象异常一陰一森可怖,却未料到竟是如此潇洒人物,倒是始料非及。
只是这一霎,对方那张异常儒雅斯文的脸,被激怒了,神态一经转变,顿觉无限一陰一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尤其光华闪烁,诡异莫测。
“说,这口剑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话声出口,松枝颤颤,一片白云样的轻飘,他却又落向地面。
公子锦注意到此人身法,起似飞云,落如白鹤,特别是落沾地面一双脚步,极似践踏在一张天鹅绒上那样轻微而不着力道——这般功力他是省得的,便是传说中的“地腾”
术了。
一念之惊,由不住直向面前人投以注目——“这个人到底是谁?”
却是这个念头方才兴起,对方飘若白鹤的身子已猝然袭近眼前,一股巨大的风力,随着对方临近的身形,扑体而前,公子锦方自觉出不妙,这股风力已似一面无形的罩子,陡地将自己实实罩定。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一当公子锦发觉,其时已无能回避,随着灰衣人前进的身子,一片袖影直似一面利刃,霍地向着公子锦脸上直劈下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本能地以剑而迎,却是那一只拿剑的手已不似应有之灵活,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全身浴于深水之中,自不能如意快速施展。
灰衣人并无意伤他,只是志在夺回他手中的那一口“碧海秋波”。公子锦长剑方自向上撩起一半,只觉着右手“曲尺”穴道突地一麻,紧接着持剑的虎口一阵子发热,长剑“碧海秋波”已在巨大的力道下,几欲挣脱。
公子锦这才发觉到原来手上宝刃已吃对方长袖卷住,却是这一口前古神兵,汇集了太多的前人“内无菁气”想要硬力夺取,诚然不易。
两相力扯之下,散发出匹练也似的一道白光,光华之璀璨,前所未见。
随着这一道眩目的奇光,两个人忽地分开来,有如雨后双飞的燕子。
公子锦庆幸着手里的长剑并不曾脱落,却是那只握剑的手连根发麻,已无丝毫力道。
一个念头陡然兴起,对方灰衣人竟然能以长袖卷缠自己手上宝刃,自己这口“碧海秋波”
前古神兵可谓“无坚不摧”,何以他竟能安然无事?以此而观,这个灰衣人功力之高简直不可思议了。
灰衣人何尝不是这样?
以他素日纵横来去,自视极高个性,竟想不到今天在对方一个少年后生手上两番受挫,这令他大生意外,好生奇怪。
“咦——”
一个笑靥,,显自他岭峻的脸上,多少也有些自嘲的意味,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对方。
“这一手‘金蝉出壳’施展得好,看来是百里老儿亲手传授的了。”
面色一沉,他随即挑动长眉,正要说些什么,却似机警地向左面偏了偏头。
即在这一霎“嘶”一阵尖风破空而至,一丝极为细微的银光直向他右脸侧面袭来。
灰衣人信手而拈,一、二、三——那是极其美妙的三个姿态。不像是迎接暗器,倒像是游戏手法,或是变戏法儿的江湖术士拿捏糖球那样的轻松。
三枚极为细小的银色钢珠,已拿在了手中。
暗器的手法已透着高明,须知,这类细小的物什,设非是施展者具有极为一精一湛的弹指内力万不可为,对方的一精一时更在于一霎间,连续发出了三枚,指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促使灰衣人面现惊讶的,并非是对方一精一明的弹指功力——却是三粒大小仅如黄豆的银色钢珠本身——“无名子”。
一丝惊讶兼具怒容展现在他脸上。
或许是意味着对方这个人的即将现身,他便不能也不愿在此逗留。
“哼——”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露出如贝之齿:“我们的缘分不够,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
话声甫落,右臂高举,右手下按,一如箭矢般射空而起,依然是取势于身边大树,足尖落处,适当树梢,亦只是轻轻一点,紧接着一个急杀腰,双袖开处,一如野鹤盘空,忽悠悠迤逦而下,霎息间已达十数丈外。
这附近怪石林立,嵯峨峥嵘,用以人身掩饰,万难为人发觉。眼看着灰衣人下落远方的身子,有如飞云一片,倏忽间已厕身其内,云烟也似地几许飘动,便自消失不见。
公子锦忽然警觉,一紧手中剑,待将腾身追蹑——
“嗤!”
一个轻微的声音止住了他,紧接一条纤细的人影闪了一闪,燕子姑娘已俏立当前。
“是你呀!”公子锦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你来得正好,刚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燕子姑娘轻叹一声,怪神秘地道:“好险呀,他总算走了。”
“你说的是谁?”公子锦问:“是刚才那个人?”
“当然是他。”燕子姑娘睁大了眼睛说:“你知道他是谁?”
公子锦怔了一怔,一时不知何以作答。
燕子姑娘说:“云飘飘!——你好险呀!”
“云飘飘?”
“就是他!”燕子姑娘说:“你还不知道?除了他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要不是我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哼哼……你可要吃大亏了,最起码,你手里的这把宝剑一定要被他抢去了。”
公子锦确实吃惊不小,他原本震惊对方灰衣人的盖世奇功,就揣测出必非一般等闲人物,只是却没有料到竟会是云飘飘这个传说中当今黑道最厉害的魔头,聆听之下也是不胜惊骇。
“那……岂能就这样让他跑了?”公子锦痴痴的看着燕子姑娘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云飘飘?”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说实在话,谁也没本事能制住他……我们追也是白追!”
“那……”
“你先别急。”燕子姑娘讳莫如深地道:“麻四叔已缀着他了。”
“四先生也来了?”
公子锦轻叹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到刚才与对方动手经过,兀自不寒而栗,看了燕子姑娘一眼,不禁面上讪讪接道:“原来你们都来了,却看我一个人在跟他动手,丢人现眼。”
“你可别这么说。”燕子姑娘说:“刚才情形我跟麻四叔确实都看见了,你知道吧,我们距离很远。”
她用手指了下那边的一片石林说:“我跟麻四叔就藏在那边,不敢太靠近了,麻四叔说这个人太厉害,眼前他的动机不明,还不是跟他正面冲突动手的时候,让我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公子锦点点头,想到疑为云飘飘的灰衣人那般倏忽来去的行动,不免令人狐疑。
燕子姑娘异样的眼神盯着他,似笑不笑的说:“刚才的情形我可紧张透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告诫叫我不要现身出来,我早忍不住出来跟你一块对付他了,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还真坏了事了。”
公子锦不解地问:“这又怎么说?”
“你听我说呀!”
说时,燕子姑娘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娓娓接道:“你还记得藏在石头缝里的那条小船么?”
公子锦点头:“当然记得,看来就是他……这个人他真的就是云飘飘?”
“错不了。”燕子姑娘说:“麻四叔这么告诉我的,那还会错?”
她神秘兮兮地接说道:“当时我情形是这样,麻四叔原来也留意到了那条小船,和我们一样猜测出有人混上了这个小岛,等到我们发现时,你们已动了手,当时我真替你捏一冷汗,真怕你会遭到不测。”
公子锦说:“谁说不是,这人果真厉害,若非是他手下留情,我只怕早已遭到不测。”
燕子姑娘摇摇头,含笑说:“那倒不会,这个人最是自视清高,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至于对一个素来不曾见过面的人下手。不过,当时我真的很为你担心就是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提醒我叫我不可妄动,我一定会现身而出,可是那么一来,后果就不可测知了。”
“为什么?”
“第一,这个云飘飘武功太高。”
燕子姑娘脸现惊悸地接着说道:“即使我们俩联手,也未见得就是他对手,一旦为他制服,那可就麻烦了。”
公子锦忿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我就不相信。”
燕子姑娘一笑说:“你先别气,这可不一定,你想万一咱们俩被他制服,点了穴,拿我们作为人质……唉呀!那可是丢人到家啦!”
公子锦总是气不过,又气又笑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一边传过来阵阵一騷一动声,似乎是寺方发动了第二波的飞石阵势:“噗通通……”
巨石落水声时有所闻,进攻的清军阵势,也以船炮回击,轰轰炮声震耳欲聋,激发起的水花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在目。
公子锦一惊道:“又打起来了。”
“别急!”燕子姑娘说:“咱们先别动,麻四叔说要我们等着他回来,他还有话要交待你。”
公子锦感慨地道:“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云飘飘这个魔头既然亲自出动了,形势可是已危急万分……”、
说到这里,忽似有所忆及,奇怪地看着燕子姑娘道:“我还忘了问你,你是怎么让云飘飘忽然不战而退的?当时我看见了你发出的暗器‘弹指飞星’,难道他受伤了?”
燕子姑娘瞧着他一笑说:“谢谢你啦!你可太高估我了,我要能伤了他也就好了。”
公子锦不禁被她弄糊涂了。
燕子姑娘看着他说:“你还不明白?我那一手‘弹指飞星’人家根本就没瞧在眼里,只用两个手指头就接着了。”
“可是他怎么忽然不战而退?”
“妙就妙在这里了!”燕子姑娘低头一笑说:“我不说你当然怎么也不明白的,其实这手功夫是我由我娘那里偷学来的。”
“那又如何?”
公子锦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向她看着。
燕子姑娘说:“这一手弹指飞星,固然不足为奇,妙在那三粒细小的暗器‘无名子’,却是我娘所专宠,片刻不离身的东西。”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恍然大悟。
“哦——”
“你明白了吧!”燕子姑娘睇着他,俏皮地说:“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自然,当他忽然意识到我娘亲自现身,袒护你,情形就大有不同……”
公子锦点说:“原来如此,令堂丁仙子当真神威盖世,想不到连大名鼎鼎的云飘飘也会对她畏惧三分。”
由是他不免想到那夜麻四先生与他谈起的一段有关丁仙子与云飘飘曾经相恋的往事,印证于今日此刻,果然言之非虚了。
“这就是感情的微妙之处了。”燕子姑娘说:“其实若论及武功,我娘一直是很推崇他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俩往后却互相心存忌讳,避不见面……这又为什么,真让人纳闷儿……就像现在,一看我娘的暗器,他就走了。”
公子锦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任何一对曾经相爱又复决裾分离的恋人都可提供答案,即“由朋友进而恋人易,由恋人返为朋友难”。看来这一对武林中的奇人,不仅仅是行事怪异,即使在爱情的道路上,也历经曲折,大异常人。
他二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只见眼前人影闪烁,麻四先生已现身当场。
“唉!”见面顿足一叹,麻四先生说:“这人真不愧是黑道魁首,一身功夫高极了,真正是来去无踪。”
公子锦怔了一怔。
麻四先生说:“我和老和尚先时费尽苦心布置的手脚,想不到在他看来简直形同虚设,要不是他急于求去,说不定咱们今天在他手上还要吃大亏。”
眼前情势紧张,不是说话时候。
说话的当儿,其实早已敌我恶战到了紧要关头。原来敌方虽在岛人顽强的飞石攻击抗拒之下损失惨重,却仍有一二艘快船拒险涉岸,十数名大内高手,更是奋不顾身,杀上岸来,喊杀声响彻四野。
麻四先生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人影晃动,两名大内武士已趋近前。
燕子姑娘娇叱一声,率先纵身而前,双指合并,直向对方这人前额点去。
来人高冠敞衣,双袖生风,生就一张钟馗的脸,一脸的大胡子,嘴里“嘿”了一声,左手起处,把一口银光四射的牛耳短刀由袖下翻起,直向燕子姑娘腕上削去。
却是燕子姑娘放他不过,她果然身手不凡,那一只纤纤细手霍地向下沉,不退反进,只一下已拿住了来人持刀的手。
轻叱一声道:“去。”
对方貌似钟馗的汉子,声随人起,呼一声,已撂出七尺开外,“叮当”声中,手中短刀已脱手摔落。
公子锦更不怠慢,身形猝起即落,左足挑处,已点中那人前胸穴脉要害,后者“吭”
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其时,燕子姑娘与麻四先生,已分别迎着其他敌人,战在一起。
他三人俱皆不世高手,一经出手,极是可观,不消片刻已把首途蹿进的来犯敌人全数就歼。
敌人虽冒死进犯,有三船靠岸,但岛上僧人拼死效命,片刻间把来犯的敌人全数就歼。
随即又有敌船一艘泊岸,却为四下部署达摩院的和尚援前例,诱敌上岸,一举而上,喊杀声中全数就歼。
这一仗无疑大获全胜,从而使得守护岛上达摩院的弟子得到了一个经验——诱敌上岸,合围歼之。
果然极妙。
由于这番运筹得当,在接连如法炮制的运施配合下,来犯的十艘快船,不及一个时辰,已全数消灭干净。
大江上雾气蒸腾,墙倒揖摧。敌人一面早已不复先时盛况。那些为天上飞石所中的战船,固然溃不成军,被砸得肢体破碎,惨不忍睹,侥幸过江抵岸的几艘快船,更是自投罗网,上岸送死。
看看不是好兆头,随即由敌人后方传过来一阵子“当当……”鸣金收军声,第二拨船阵不待前进,便自撤回,一场来势极大的进攻阵势,便自如此不堪一击的以“惨败”
结局而收军。
大江上满是破碎的船肢,惨死的清军随着波动的浪潮乍起又落,引来了无数沙鸥,交织出一幅劫后凄离的奇惨图画。
经此一败,清军一面无疑元气大伤,看来暂时已无能为患。临江寺或能苟安片时,却也是弥足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