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曙光,冲开了重重晓雾。
在一片灰白天光里,看着紫禁城那么大的巍峨建筑——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宫殿城池(按:占地七十二平方米,为当今世界最大的皇宫),起建于明成祖永乐五年,完成于永乐十八年,调集当时农民军工参加兴建,人数达四十万众之多,很可能是自有人类以来,除了万里长城之外,最伟大的建筑了——它的兴起,显示着一个封建王朝的壮大和飞跃,睥眼一世,神圣、骄傲、不可侵犯……
然而,今天——崇桢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在这个朝代的主人迁入这个官殿之后的两百二十四年之后,却由于它的积弱不振,外御无力而不得不拱手让人,岂非是天大的讽刺?
这也正是这个可怜而可悲的皇帝朱由检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为什么祖宗开创的一片大好基业、江山,到了自己的手里,竟会沦落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什么百官无能,朝纲不振?
为什么天灾人祸连年不断?
为什么自己一力搞好,忠心国事,所得到的竟是无一事好,国之亦亡?
为什么?为什么……
聚集在他脑子里的几百个、几千个为什么,那是他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了。
长夜即尽,泪已枯干。
远近城池的烽火狼烟,犹自清晰可见,似乎正在述说着一次改朝换代的残酷战役的结束,抑或是方兴未艾?
在脑子里构思着这样的画面时,朱由检甚而听见自己的心正在滴血的声音。
他知道敌人的铁蹄即将大举进入皇城来了,这个时间随着黎明的来到,也就更将迫近,可悲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大明朝的皇帝,甚而至今尚保有着南疆半壁江山的实力,此时此刻,却悲哀到一筹莫展,坐以待毙的地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当前殿紧急召集百官的钟声当当响起时,他犹自引颈顾盼,企冀着那些平日为自己最器重的谋臣的到来,哪怕只是一个两个……此时此刻,也将能为自己带来一份温暖,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个人都没有来……
随着钟声的洋溢,惊飞起大群的乌鸦,再次地在眼前盘飞叫嚣不止,似乎在诉说着一种不幸的来临……该来的终究要来,而该“去”的终究亦是要去……
朱由检缓缓地由椅子上站起来,发觉到侍候自己的四个内侍,正倚着廷柱子在打盹儿,可怜他们,为了侍候主子,这几天压根儿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倚着柱子竟都睡着了。
前殿里燃着两盆炭火,火势仍炽——原指望着举行自己毕生的最后一次早朝——事实证明,这该是何等不切实际的一种幻想。
朱由检这个一厢情愿的梦,在一番痛定思痛之后,总算彻底的警醒觉悟。
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了前殿,迎着晨羲的寒风,只觉着遍体生凉。
朱由检缓缓而前,仿佛失魂落魄。其时,大片乌鸦兀自在当空盘旋不去,聒噪的声音,相应着朦朦天色,偌大的深宫殿宇,在一夕乱嚣惊魂、翻天覆地之后,,这一霎所显示出的竟是出乎常情的宁静,却是这宁静又能持续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君臣二人默默相对。
是日——三月十九丁未日晨“卯”刻左右,朱由检携同亲信太监王承恩入内苑,登上了万岁山之寿皇亭,也就是日后人称“万岁山”的红阁,自去冠冕,以发拂面,自缢于一棵矮小的槐树之下,“驾崩”了,享年三十三岁。
太监王承恩同时在他对面的一棵小树上也上吊死了。
李自成于次日三月二十戊申日“午”时进入大内皇宫,遂登“皇极殿”下令大索帝后,直到次日“己酉”午时,才在煤山找到了皇帝的尸体,经过了一番争执,于二十三辛亥日,连同前死的周皇后一并以帝后之丧仪葬之,还设了祭坛,准许百官的哭拜祭吊。
为抚平人心,李自成率百官亲自往祭,在坛前四拜垂泪……
明室降臣百官,按次唱名,向李自成叩见,李自成南向坐,牛金星、刘宗敏左右陪恃,俨然帝王之尊。
随即传来消息,太子与定王遭内监出卖献上,为刘宗敏所收押,李自成封太子为“宋王”,留住于西宫,封定王为“安定公”亦留住宫。却是“永王”下落不明,遍寻不着(按:见清计六奇所撰“明季北略”卷下),那首先开门纳降的勋戚总督军务的朱纯臣,以及襄一陽一伯李国桢,先后俱以动机不明,遭李猜疑被杀。
先者,朱由检于十九日凌晨五鼓,斩杀爱女长平公主,于“寿宁宫”,断其左臂,公主未殊死而闷绝于地。传说后为尚衣监何新入宫所见,负之而出,自此失踪不见,与其弟永王之神秘失踪共称神奇,极是不可思议。
李自成虽占据京师,入主大内,不过一月时光,即为吴三桂联合清军多尔衮所逐,而于其败离京师之前一日(四月廿九日)匆匆即位称帝,国号大顺,继而兵败山倒,退守晋陕,终于次年之闰六月,败湖广,落单于武昌府通山县东九十里之九公山,为一金姓打死。
明朝自崇桢帝朱由检吊死煤山之后,大好江山尽皆落于清军之手,李自成之后虽有福王、唐王、桂王、鲁王之陆续称帝,苟延残喘,表面上像是延续着明室正统,事实上尽皆处于流亡局面,一无作为,可悲可叹。而于此朝代递接,汉满争雄。大兵来去,赤地千里,多少可歌可泣故事,一经着笔文字,却又十足多彩多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