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有心人考证,梁羽生早期三部相关联的作品,其创作顺序应是:《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虽然从故事的年代来看,《白发》发生 在最先。但我接触它们的顺序,却刚好反了过来,因此,对于杨云骢这个贯穿三部作品的重要人物,我先看到他童年时头角峥嵘,再心伤他惨死荒山,最后才醉心其 英雄气质。
对这个人,我由怜宠,痛惜,而至倾倒。他以这样循渐的方式进入我心里,不知不觉深驻了根,以至于我近乎溺爱地,下意识寻找一切理由,去为他开脱——即使,早有人诟责过他在感情上的摇摆不定。
那时,一厢情愿地相信,他真正深爱的毕竟是纳兰明慧。飞红巾,于他毕竟如姊妹一般。
那时,天真地以为,世间有情人皆独取一瓢弱水,此外万花断不入眼。
一颗心若住两个人,怎么可以?
——却原来,真的可以。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红玫瑰和白玫瑰,同时藏在杨云骢心里。目光清冷的张爱玲,比书生意气的梁羽生,看世情要透彻锐利得多。
杨云骢是爱明慧的,甚至爱之深而至恨之切,临终前念兹在兹,留遗命手刃多铎,是为国恨也为情仇,这份爱恨沿着血脉,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延续下来。然而他对飞 红巾,也同样怀有深沉的感情,这感情或许不似给明慧的娇怜疼惜,但彼此志同道合,并肩战斗,更形亲密。对他而言,飞红巾似知己如良友,却比知己良友份量更 重。
一个纯洁贞静,行止如天边明月,一个热情爽朗,笑声似草原驼铃。杨云骢心中,将二女置于何地?怕也是难分轩轾吧。其实他在感情上是不成熟的,他明知道她俩 的心意,却对自己的感觉不能决断,在这一点上,二女比他主动得多。草原定盟之夜,飞红巾便曾向他表露情怀,但他犹豫着掩上心扉,轻轻将她的感情挡在门外, 那一刻,他心中必然有掠过明慧的影子;而明慧爆发般倾吐爱念之时,他何尝没有过迟疑,何尝没有想起飞红巾?算来他对明慧并非主动选择,而是为明慧病重,不 能眼见娇花枯萎,遂被动接受,以情浇灌。即便如此,日后与明慧的相处中,还是时常想起飞红巾,并不停地拿她们相比较。若当时他握有选择权,可以想见,他会 做的依旧是不选择。
这就是他无暇亦不能深究的内心苦恼:他的心分成了两半,明月红巾他皆喜爱,然而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不能圆满,他注定要失落另一半的心。
三人行固然一度为世所容,却断不是我、或梁羽生所能接受。
梁羽生不是金庸。金庸可以一边要赵敏抛家弃族,只愿成为情郎心中“最”爱,一边又默许周芷若对张无忌纠缠不清。梁羽生也不是张爱玲,不忍心让他笔下的英雄落入庸常,怀左拥右抱之思,周旋于两美之间。
他选择最惨烈的方式,以生离死别,去斩断三人之间理不清的情丝,成全又一段神话。成全我对英雄的执爱。
如今我已不再为他开脱,然而我依旧偏心念想,那仗剑江湖的英雄少年,他出入千军万马毫无惧色,却陷于情潮泥沼动弹不得。
我确然是偏心的。为着对杨云骢的宠爱,连带对明慧也讨厌不起来。虽然那一类柔弱示人的女子,向来为我所不喜。
至少,她的感情那般真挚,她争求爱情时又那般勇敢,胜过男儿多多。本质上她善解人意,体贴关怀,这少女的温柔正是飞红巾所缺乏的。甚至她后来选择家族而放 弃爱情,我也觉得可以理解,这不能算软弱,只能说人之常情,杨云骢不是张无忌,他既入乱世便无思退隐,只会与清廷战斗到死。而她,又怎能够举起刀槍,对抗 生养自己的父母和族人?
另一厢,飞红巾又属于我欣赏的那一类女性。她就像改良版的玉罗刹,磨去了些刚烈桀骜,却保留了爽直坚强。她也有纤细的感情,偏偏不懂得展现,以致于杨云骢 想当然以为,飞红巾是像他一样的人,应该经受得起任何挫折,包括感情的折磨在内。其实,杨云骢确是她的知心人,这草原上的女英雄,纵受情伤深重,年少白 头,然而多年来英气犹在,及至终于彻悟,雄心复振,豪情更胜旧时。
我对她们,竟然同时是喜欢的。连我都一样两心三意,怎去责怪杨云骢徘徊不定?
只是呵,嫩弱娇花需要人呵护,凌云大树却可独抗风雨。大多数男人最终的选择,不难猜想。
——不由拟想,若处于相似的场景,我终究会是被放弃的那一方吧。不过,那也没什么,既然不肯做攀藤植物,即便遭摧折,也是求仁得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