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
清脆的马蹄声踏破武陵山清晨的静谧。斗折蛇行的山道上走来一支马帮。共十余人。皆风尘仆仆。一色商客打扮。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个玄色麻布包一皮袱,腰间别着“家伙”。胯一下产于川康的名贵山马,翻山越岭,健蹄若飞。
为首的竟是个六旬老者,银须拂胸,面容清矍,却目光如炬,不怒而威。他腰间斜挎一把金刀,刀把上的红缨为山风撩一起,轻轻飘拂。此刀如此华美,看上去一点不象是杀人的玩艺。
他们到底是何人?背上玄色包一皮袱又装的什么?敢在这武陵道上大摇大摆独往独来?
武陵道是什么地方?
天高皇帝远!
千峰穿云,万壑生烟.一十八峒苗王土司,三十六座山寨帮主,哪一处不是龙潭虎一穴一?
唉!谁又能说得清丧生在这条武陵道上的绿林豪客,武林高手,还有过往客商竟有多少!
太一陽一从雪峰山顶升起了。漫道残一陽一如血,朝一陽一也有如此时,而且是刚从血管中喷一出还没来得及凝固的鲜血,骨突突把个白皑皑的雪峰山头染得鲜红。
这时,马帮中殿后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商客,催马从后面赶来,到老者身边,附耳轻轻说了几句什么。一脸紧张神气。
老者不动声色,轻带缰绳,缓缓举起左手做了个手势,整个马帮行进速度立即慢了下来。商客们不约而同地伸手按住腰间的刀一柄一,不时掉头去望后面。
“把手从‘家伙’上放开!不许回头!”老者并未回头,却象长了后眼睛一样。
商客们立即将手从刀一柄一上放开,并且不再回头。
后面尘烟起处,三骑快马疾驰而来。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黑大汉,中间的是一个单单瘦瘦的白面书生,后面的是一个矮墩墩古里八怪的红脸老头。这三骑人马一言不发从马帮旁掠过,仿佛视而不见一般。驰出一箭之地,忽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夹一着强劲的内力,震得山谷回响,枯枝坠断,竟如一阵狂风扫过!
那三匹马也跟着“咴——咴——”地长啸起来。啸声中四蹄腾空。刹时间,人马消逝在峰回路转处。而笑声,啸声还在空谷传响。
殿后的那位商客,再度催马来到老者身边,轻声道:“馆主,来者不善呀!我看是不是……”
长者挥手止住他,手拈长须,略事沉思,大声命令道:“亮出镖号!”
立即,十余骑商客的马鞍上都插上了一面小旗.小旗呈三角形,黄布做成,上面绣了一支黑色的金镖;背上背的包一皮袱也反了—个面,上面赫然绣着四个醒目的大字——“三湘武馆”。
啊!原来这一彪人马是长沙府赫赫有名的“三湘武馆”的镖师?那么,这位被称做馆主的老者就该是威镇江南的“三湘武馆”馆主八卦金刀肖谷华了?
可是——“三湘武馆”做人行一事,从来讲究光明磊落,从不藏名隐姓,这次,为何搞得如此神神秘秘?
马帮又逶迤前进了。
肖谷华端坐马上,手按金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惕地注视着山道两边的丛林峡谷,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危险,见识过多少英雄豪杰,留下了多少死里逃生的记忆,现在经验又在提醒他,他已经陷入了一个前所未历的巨大的危险之中。那三个怪客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不正象猎手看到猎物落进陷阱一般。
而这陷阱究竟在何处?肖谷华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正是最使他心焦的地方。
难怪连手都不由自主地按到了金刀上。
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是不到正式交手,手不摸金刀。即使正式交手,不遇强敌,也是刀不出鞘。
三湘武馆位于长沙府北门正街。三进花厅,内外两堂,练功房,习武坪,红砖高墙,朱漆大门,牌楼高一耸,极为气派。嘉庆十九年,湖北、江西,广东,广西、湖南五省武林高手聚会长沙府,在协和坪设擂比武,以武会友。当时巡抚及藩、臬各道衙门的官员都来观擂。
其时广西一名自称崆峒派的高手连败湖南数名武林名宿,挂出“踏平三湘,天下无敌”的对联,气焰十分嚣张。三湘志士忿忿不平。肖谷华奋然上擂,凭着—口八卦金刀和一手金镖绝技,击败了广西崆峒高手,力挫群雄,一举夺魁,名噪一时。在官府支持下,三湘志士捐款修建了这座“三湘武馆”,推举肖谷华为“三相武馆”馆主。肖谷华为人正直,生一性一豪爽,尤重武德.在武林中很有威望。凭着他的声名和武艺,三十年来,“三湘武馆”在南北五省行镖,从未有失。现在武馆已有馆丁数十,门生数百。肖谷华因年事已高,早有心把武馆交给儿子肖长庭。馆中人才济济,儿子长庭自幼随他习武,又相助经营武馆多年,武功一精一湛,江湖上声誉日隆,哪用他白发年华风餐露宿前来跑镖?
却说这日,肖谷华正在后厅歇坐,馆丁给他送来一张拜帖。按过帖子一看,他不觉暗自吃惊,怎么朝中的曼王爷派特使来拜会他?他赶紧整好衣冠出厅迎接。
特使带着两名随从,青衣小帽走进大厅,对肖谷华拱手施礼道:“曼王爷久慕肖馆主大名,特差小人前来拜会,”
肖谷华连忙回礼道:“大人见笑,肖某何能何德,敢蒙王爷错一爱一。特使大人请坐。”
馆丁沏上香茶,宾主坐定。寒喧数句,言归正传,肖谷华开口问道:“不知王爷差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特使眼光缓缦扫过四周,没有回答.
肖谷华袍袖一拂,厅上馆丁退下。
特使轻轻一击肥厚的手掌,随从呈上一只金漆木盘来,盘内黄澄澄的是金砖和白花花的是大元宝.
肖谷华摆手正色道:“王爷恩典,小人心领了!但肖某无功不敢受禄,请特使大人……”
特使哈哈一笑:“肖馆主,这份金银曼王爷也不会白送,王爷慕你武功卓绝,名扬四海,在武林中德高望重,特差下官来委托你护一趟镖。”
肖谷华忙推辞道:“肖某功疏艺浅,徒有虚名,恐难当重任。王爷的贵重镖物何不派官兵护送?”
特使笑道:“若是官兵能送就不会来麻烦肖馆主了。此镖是送往苗家山寨的礼物,非得肖馆主亲自出马不可!”
肖谷华双眉紧蹙:“请禀告王爷,三湘武馆旨在振兴武术,健身强民.保镖护院,非我份内之事,恕肖某不能从命。”
特使脸色一变:“肖馆主从不护镖吗?”
肖谷华正色道:“三湘武馆从不护官镖!”
特使面皮一红,似有发作之意,旋而哈哈一笑:“肖馆主果然名不虚传!是条汉子!
佩服!佩服!不过,若是此趟镖关系到拯救成千上万条一性一命,肖馆主也会撒手不管吗?”
肖谷华一怔:“此话怎讲?”
特使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肖谷华:“肖馆主请过目。”
肖谷华拆开书信一看,是曼王爷的亲笔信…—看完信,肖谷华默默无语。良久。他霍地起身,拈须言道:“既如此,肖某接下这趟镖了!”
特使抚掌笑道:“义士,真不愧是三湘义士!”
这趟镖确是关系重大,肖谷华不得不亲自出马来跑这一生中最后一趟镖。他下了决心,了却这趟差事,就金盆洗手,歇马封刀,撒手不管武馆的事了。几天来,他日夜兼程,还算顺利,没承想快到目的地时,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肖谷华在马上沉思;京都前来托镖的三个人都是乔装密行,我半途接镖更无半点差错,为何沿途竟会有人暗中跟踪?难道有人泄露了消息?来“趟水”的三个怪客究竟是什么人呢?
既知底细,敢在我们商队面前“亮彩”的,决非等闲之辈。
肖谷华心内狐疑,但使他渐渐心安的是,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堵陡峭绝壁。那绝壁高逾十丈,拔地而起,石缝中长出许多藤葛岩松.绝壁顶端突兀峥嵘的奇岩怪石,宛如一匹亭阁倚天,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条蜿蜒小道,丝线般悬在岩壁上。
众人在岩壁前立住马。肖谷华抬头仰望峭壁顶端的“倚天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眼前的“倚天阁”属三青帮帮主周金堂的地盘。肖谷华与周金堂有八拜之交,情谊甚笃;而周金堂久踞武陵山区,和武陵十八寺的僧众,苗岭十八寨的土司头领过从甚密。肖谷华解镖进山之前已派人与周金堂打了招呼,因此只要进了“倚天阁”地界,这趟镖就算万无一失了。
肖谷华跳下马鞍,高声喊道:“朱牧!”
“在!”那位殿后的三十多岁客商匆匆跑近身来, “馆主有何吩咐?”
“备好花红拜帖,下马入阁。”
“是!”十余坐骑纷纷下马,紧跟在肖谷华身后,登上了绝壁石径。
倚天阁云封雾锁,怪石嶙峋。众人小心翼翼,面壁而上。脚下那条路不知是哪个朝代什么人所开凿,宽不盈尺,险要处只能壁虎一样巴着石壁上的缝隙和藤萝,贴壁而行,众人施展轻功,逶迤行至阁顶,见石门早已洞一开。洞中泉水辑响,火光闪烁。
朱牧行至洞门前,手捧拜帖举过头顶,高声唤道:“烦请通报,三湘武馆肖谷华拜会周帮主!”
洞中走出两个大汉,接过朱牧的拜帖,冷冷地瞟一眼众人.说声:“请。”随即转身引路。肖谷华等人和四个捧着银盘礼品的镖师鱼贯而入。
洞径幽深,两旁石壁上插着松明火把,火光忽明忽暗。
愈往里走火把愈稀。将近三青帮内阁时,几乎一片漆黑。那前面引路的两个大汉加快了脚步。肖谷华感到奇怪:往日三青帮内阁日夜明烛高烧,阁堂两边石壁上凿的几个石斗内贮满松脂油,点燃以后, 把个议事的“内阁”照得如同白昼。可今日怎地竟一片漆黑?正在猜疑,忽然“砰”地一声,洞中仅有的一支火把灭了, “哐——”,身后又传来沉重的撞击声。肖谷华不由悚然一惊:“怎么铁门也关闭了?”
他万没料到在倚天阁内竟会有这些变故。莫非这山洞已经易主,周贤弟遭了不测?
没有时间容他多想。 “呼!呼!”两声风动,黑暗中两名大汉左右袭来。肖谷华双肩微沉,双掌运功,倏地疾拍而出。 “篷!蓬!”——危急中使上了十分劲力,两大汉末及近身,竟被击得斜身倒飞回去,沉重地撞在石壁上. “哼,小小蟊贼!”肖谷华冷笑一声.言犹未了,身后一股冷风袭来,此人出手迅捷,使的似是大力鹰爪神功,直扑他的背上包一皮袱。
肖谷华无暇细想,将身一闪,脚尖点地,一个“玉猫探一穴一”朝前一蹿,一掠数丈,抢入了内阁阁堂之中.
此刻,众镖师正在互相靠拢。黑暗中传来朱牧焦急的喊声:“老馆主,你在哪里?”
肖谷华朝发声处摸索前去,蒙胧中一道黑影落在他面前。肖谷华挥掌一击, “当!”震得他五指发痛,虎口流血,原来是一道铁板闸!
倚天阁内竟遭贼人暗算,身陷铁板石窟。肖谷华不禁勃然大怒, “嗖”地拔一出背上的八卦金刀,五指在刀背一扣,
金刀发出嗡然长鸣,在洞中回荡起来。他厉声喝道:“有胆的赋子,出来会会肖某!”
“哈哈哈哈——”黑暗中传来一串笑声。
接着“嗤’地一声,火光一闪,霎时内阁石壁上的油灯一齐亮了起来。武陵道上那三个“趟水”的贼人---身躯魁伟如铁塔的络须大汉,单单瘦瘦的白面书生,矮矮墩墩的红脸老头,傲熬立在肖谷华面前。
“你们?”
“对!正是我们!”
肖谷华面色铁青,浓眉倒竖,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周金堂呢?”络须大汉一抖手中钢刀,冷笑道:“哼,你这朝廷的鹰犬,也配问俺们兄弟?快将包一皮袱呈上来,饶你不死!”
肖谷华闻言脸色倏变,双晴冒火,哪里按得住心头怒气?他“哇”地大叫一声,身一子腾空而起,如同凌空大鹰直扑三人。络须大汉叫一声:“我来!”钢刀往上一迎。只听得“当”
地—声,金光闪处,络须大汉的钢刀被撂在一边,刀锋被肖谷华的八卦金刀磕了个缺口。肖谷华刀锋急转刺向那白面书生和矮胖子。他一招分袭三人,使三怪客大吃一惊,方知肖谷华的八卦金刀果然名不虚传。三人不敢怠慢,腾挪跳跃,一把钢刀, —把铁折扇,一只铜人爪,将肖谷华团团围定。
肖谷华力敌三人,十余招过后,便感吃力。高手过招,出手便识根底,肖谷华心中明白,这三个人绝非寻常草寇,络须汉那把钢刀使的北路刀法,呼一呼盖顶而来,白面书生那把铁折扇时开时合,疾进疾退,时时笼罩着自己全身三十六大要一穴一,诡诈无比:矮老头的铜人爪神出鬼没,一有机会就直抓背上包一皮袱。无疑这三怪客的目标就是直冲他背上这个包一皮袱来的。肖谷华看看难以抵敌,唯恐人伤镖失,不觉陡露杀气。他右手金刀一抡,左手往镖囊一扣,大喝一声:“当心,,响金镖。”
响金镖是肖家世传绝技,此镖用青竹蛇,银环蛇,五步蛇三种蛇毒煨成,见血封喉,十分厉害,江湖上称之为“三毒迫魂镖”。肖谷华承师习得此镖后,只作防身之用,不到万不得巳时,从不轻发。他使镖意在警告敌人,故在毒镖一柄一上装了个芦管小哨,发镖后迎风长啸,以示毒镖出手,后来在江湖上挣得个美称曰“响金镖。”此刻,那三人听到“响金镖”三字,不觉一怔,连忙低头闪避。其实,肖谷华只是虚喊一声,并未发镖。不意歪打正着,三怪客末听镖响,不知何故,反而更加慌乱。肖谷华见三人仓皇躲避,乘机舞动金刀,一个“秋风扫叶”,只听得“呛啷啷”一阵硬响,白面书生,矮老头手中的铁折扇和铜人爪脱手而飞.络须大汉惊魂未定,勉强举刀来迎。肖谷华趁势欺身而进,挥刀一劈, “当”络须大汉那把钢刀竟折为两截!肖谷华递进一步,金刀直挑络须大汉前胸……此刻,络须大汉已是闭眼等死。
“唰!” —条人影疾飞而至,一道银虹直射肖谷华喉头,肖谷华急忙回刀封门,那银虹倏地又缩了回去。肖谷华见那人用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他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那人并不答话,一双眼睛盯着他背上的包一皮袱。肖谷华知他是三个怪客一伙,意在夺镖。他不敢大意.手中金刀一抖,宛如游龙上下翻飞,金光闪闪,直取蒙面人。
那人身一子十分矫捷,一口剑上下翻飞,寒光点点如一浪一花般直洒过来,两人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络须大汉和白面书生、矮老头都退到一旁,看得眼花缭乱。
蒙面人的剑法飘忽莫测,奇诡多变。看来他意不在伤害肖谷华。猛见他身形一长,银虹疾吐,直指肖谷华肩头,青光闪处, “嗤”地一声,肖谷华左肩上的背带被剑头挑断,背上的包一皮袱往下滑。肖谷华大惊失色,此时蒙面人的剑尖又闪电般指向他的右肩。肖谷华将心一横,拼着肩膀被刺伤,挺刀直取蒙面人的面门。他要揭开此怪客的庐山真面目,蒙面人急忙回剑护面, “当”刀剑相碰,火星迸射。肖谷华退后两步,低头看那金刀,刀口上被磕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口。他抬头细看对方手中宝剑,猛然醒悟,失声惊叫:“碧霄剑!你……
你是周金堂?”
蒙面人慢慢地摘下脸上的黑纱。果然是他!肖谷华一腔血涌上头顶,他万万没想到,要夺取三湘武馆镖物的竟是曾与自己八拜之交的周金堂,真是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他环顾四周,朱牧和众镖师俱都不见,自己一口金刀对付四人,势单力薄,只恐镖物难保。情急间,他退后一步,去摸腰间镖囊。只听得“呼啦”一声,头顶黑糊糊一物落下,原来是一张大网蒙头罩下,肖谷华金刀坠地动弹不得……
这时,络须大汉右手一扬,一物直朝肖谷华脸上飞去,“啪”地一声,扬起一团白粉。
肖谷华眼前一阵模糊,顿时软一瘫在索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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