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集”港外十多里的水面,三艘双桅大鸡眼帆船,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巡游着,船上的双帆都只半升,并不十分着力的兜着风劲前进,高翘的船尾下,划出淡淡的波痕,光景显得平静又和祥,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味道。
阳光照耀里,似乎真像是个逛海的日子。
但是,位居当中那艘船的船舱内,气氛却颇为僵凝,不仅毫无平静和祥的意味,更且充斥着森寒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悸栗隐伏着,萧索里,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压。
船舱的面积相当广阔,一干人便围成圆形坐在那儿,圆的顶高点,坐着是魏长风,环绕四周的人们,则有“铁桨旗”下“风啸殿”殿主“生死环”石重、“云起殿”殿主“长鞭”卢存敬、首席执法“白髯血爪”万沧、“燕子”危中行、“黑摩韧”宫子郁,以及另两个形象冷肃、体格瘦削的中年人。
石重气色灰败,右臂满缠白布,整只胳膊用一条丝带倒挂在脖颈下,身子虽在长衫的遮盖里,仍然显出多处极不调和的凸凹,可见他身上另有包扎,受创不止一端;卢存敬的模样更不堪瞧,一条左腿齐膝截去,断口处的裹布尚印着血渍,他人坐在那里,不如说是半躺着,时不时呛咳连声,分明一付老病缠绵,油枯灯尽的德性。
“白髯血爪”万沧的样子远算不错,他倒是混身周整,完好不缺,只是表情沉郁凝重,看上去阴晦苦涩,带着一股霉气,了无奋发欣荣之状,瞧在眼里,未免令人泄劲伤神。
宫子郁与危中行也都紧崩着面孔,目光下垂,双手交叠,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在做作的镇静中隐透着冷峻——或者是沮丧。
那两个面貌严酷的中年人,留着短髭的一位,是“铁桨旗”“电舞殿”
的殿主“九翼鹏”卫啸;横过鼻梁一条刀疤的朋友,则为魏长风的多年至交“反手夺命”沙无恨,沙无恨乃是千里迢迢,特地从西陲赶来,替魏长风助拳掠阵的。
在经过长长的沉寂之后,魏长风终于悠悠忽忽的开了口,声音之幽渺飘回,宛如来自墓墟地心:“从上次卷袭‘千帆帮’总坛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息整补,养精蓄锐,应该可以再行发起第二次攻击,不过,我看各位眼下的态势,似乎都不大起劲,士气低落至此,这仗还能打么?”
围绕周遭的人们没有一个吭声,大家都默然危坐,像是皆已神游太虚去了。魏长风双目巡转,冷冷一哼,语调逐渐变为严厉:“无论任何一个帮口、一个集团,它生存的基础就是团结,团结才能奋进,奋进依恃的是士气、是决心,这仿佛一列竖立的骨牌,有其连贯作用,立则并立,倒则俱倒;自我”铁桨旗“成帮以来,雄峙四海,扬威江湖,可谓是无往不利,又几曾有过今天的颓唐,目前的衰败?然而势由人创、运由人争,莫非各位就甘心认命,只在一次打击之下便失却勇气,丧了意志?”
又在一阵僵窒以后,“白髯血爪”万沧先是一声干咳,才小心翼翼的道:“瓢把子的话没有错,我也不相信大伙只吃过一次败仗便消了锐气,问题在于人的意志要配合现实的形势,方能发挥士气的功效,瓢把子,眼前的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在头一次攻击蒙受重大损失之后,我们如今的力量是否足够展开第二次阵仗,恐怕大为可忧——”
魏长风不悦的道:“你不要单考虑我方的实力消长,万首座,经过那一次交锋,‘千帆帮’又何尝不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丧?两相抵算,他们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啸殿”殿主石重稍微移动了一下坐姿,嗓调暗哑的启口道:“瓢把子,‘千帆帮’的折损固然不比我们小,但以现存的力量而言,他们却超过我们,又是以逸待劳,占尽地利的优势,我方若是不能补充人马,增强实力,以压倒性的优势攻扑,结论至多和第一次的拼杀相偌,假设行动的发起,只为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瓢把子,我认为意义上就值得斟酌了!”
“白髯血爪”万沧深深颔首,表示赞同:“石殿主的看法极有见地,瓢把子,我们争的是全胜,是敌亡我存,不该有两败俱伤的打算,如此,则非得从长计议,善谋对策不可!”
魏长风烦躁的道:“现下何来‘压倒性的优势’?月前一战,不但本旗所属损伤惨重,几不成军,连远来助阵的各方好友也大半殉难牺牲,卖命流血的事,临时再图广邀帮手,增强实力,真是谈何容易!”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反手夺命”沙无恨,习惯性的摸索着自己鼻梁上的那条疤痕,身形微向前倾,平静又徐缓的道:“长风兄,我有一言,不知是否问得?”
魏长风忙道:“且请直说无妨。”
沙无恨淡淡的道:“‘黄香社’的‘三龙王’曹笃,与长风兄你不是儿女亲家吗谊属至亲,‘黄香社’又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应该能够帮得上忙才是。”
魏长风苦笑一声,摊开双手,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连连摇头道;“无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位亲家的习性古怪,为人偏执,这档子事发生以来,他没帮着‘千帆帮’扯我后腿,已算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如果指望他助我一臂,未免缘木求鱼,想也休想!”
沙无恨不禁诧异的道:“长风兄,此话怎说?”
魏长风叹口气道:“曹笃是老古板,事事要问道理、论曲直,行止之间,俱以是非为原则,他认为这桩争执过错在我,出师无名,因此不肯助我一臂,殊不知江湖上乃以成败论英雄,要砥定千秋大业,往往不能拿一般的道德水准来衡量行事的手段,自古以还,朝代的替换,江山的轮转,多少是有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沙无恨淡淡的道:“人各有志,这也无须去怪他,只希望小儿女辈不要为了此事发生龃龉才好!”
魏长风神色阴滞的道:“两口子已经吵过几次了,若不是我出面压着,怕要闹得不可开交……”
沙无恨道:“但凡某些状况发生,许多后遗症也就跟着来了,其形势的演变,甚至难以想像,长风兄,你得谨慎控制着,千万别弄僵了你与‘黄香社’的关系,照我的看法,曹笃表面上不肯出兵,心里头仍是向着你的,到了节骨眼上,他至少尚有缓行圆转的动用,我们缺不得这个人!”
魏长风颔首道:“你说得对,事实上,他业已明暗帮我掩饰说合数遭,因为他不愿正式来援,有时想想虽不免气愤,但过后寻思,却也能谅解他的苦衷,无恨,就如同你方才所说,人各有志,亦怪不得他。”
又用右手食指轻轻抚弄着鼻梁上的疤痕,沙无恨沉吟着道:“长风兄,‘黄香社’目前难以寄望相援,你的心中,可有其他邀兵的路子?”
魏长风涩涩的道:“我先时已经说过,邀人流血卖命的事,谈何容易?何况‘千帆帮’不是省油的灯,度情量势,愿意和他们结怨的主儿就越发难找了!”
“白髯血爪”万沧接口道:“而照卫殿主自堂口带来的消息,对方显然也有意抄我们的底,上一次虽说只摸进老巢两个人,却造成我们不小的损失,接下去必定尚有阴谋待逞,瓢把子,基业的稳固最是重要,我们远战于外,务必得防着‘千帆帮’趁隙刨根……”
魏长风皱起双眉道:“万首座,你的意思是说,不宜再从堂口里抽调兵力来做支援?”
万沧垂着目光道:“我们在外用兵,飘把子,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弹性极大,但若根本不保,则如飘萍,连个下栓所在都没有,那就惨了!”
魏长风冷冷的道:“情况大概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万首座,你不要忘记,‘铁桨庄’”
里,有我师叔‘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二叔坐镇,他两位修为之深,已不啻陆地神仙,有力敌万夫之能,再加上安磐的辅助,不论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怕也难得讨了巧去,你的看法,怕是过虑了。“
万沧显得有些吃力的道:“瓢把子,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能耐,自是无庸置疑,但我们仍须加意小心,谨慎防范,据卫殿主说,孟前辈这次也吃了亏,手部受创不轻——”
哼了一声,魏长风道:“不错,然而伤了孟师叔的人结果又如何?他仅仅流了孟师叔几滴血,赔上的却是一条命,叶潜龙早就死烂了!”
万沧脱口道:“伤了孟前辈的不是叶潜龙,瓢把子,那是屈归灵,”孤鹰‘屈归灵!“
双眼暴睁,魏长风怒道:“就算是屈归灵,又有什么不同?”
万沧吸了口气,道:“飘把子,屈归灵逃脱了!”
魏长风也吸了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屈归灵是逃脱了,万首座,这其中莫非还包含着什么特殊意义么?”
万沧低沉的道:“我并不是有所影射,瓢把子,我的意思是,对方拥有的好手,比我们估计实力要高,而且有不乏舍生忘死,拼命豁命之辈,甚至修为精湛如孟前辈,亦未能占到绝对的上风,我在担心,他们下一步行动展开之际,只凭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虎威,是否罩得住整个局势……”
魏长风道:“还有安磐,还有‘雷鸣殿’、‘电舞殿’的两支人马为辅,我倒不信‘千帆帮’有通天的本领,能掀腾起‘黑岩半岛’本旗的的垛子窑!”
万沧肃穆的道:“所以,瓢把子,留守堂口的弟兄责任重大,万万不能再行抽调,否则内部一旦空虚,敌方正好乘隙而入,情况就相当不妙了……”
好一阵不曾开口的“生死环”石重,这时干咳一声,接上来道:“瓢把子,如今的形势是明摆明显着,堂口的人马不能抽调,若待第二次攻扑‘千帆帮’,就只有靠我们现有的力量,以现有的力量搏击对方,成败如何,实难断言,我认为,这个险冒得太大……”
魏长风僵默了片刻,脸色十分阴沉的对“电舞殿”殿主“九翼鹏”卫啸道:“你的看法如何?”
清了清嗓子,卫啸微微欠身:“石殿主的高见固然有理,但我的意思却与他稍有差异,瓢把子,我们如今的情形势同骑虎,阵仗拉开,且已交锋接战过了,就算我们要退缩,人家亦必定不肯甘休,除非全旗散伙,各自隐奔,便只有继续的拚搏下去,不管实力厚薄,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一边的“反手夺命”沙无恨蓦的喝了声彩,连连鼓掌,赞叹着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长风兄,卫兄的看法直截了当,说穿了仅得两字——拚命;拚输拚赢,各凭造化,可恃的全在大家伙有没有那片赤胆忠心了!”
魏长风略见激动的道:“万首座、石殿主,二位觉得卫殿主的见解有理无理、对是不对?”
话说到这时里,万沧与石重又如何反驳?横竖是豁出去了,要认命,只有并肩子认,再条陈利害,怕就会落个“畏缩怯儒”的罪名,这等口实,是谁也担当不起的;两个人互觑一眼,由万沧开口道:“既然卫殿主有此决心,我们自则赞同,唯以一死追随瓢把子豁战到底!”
魏长风大笑道:“好,好,让我们切实计议,仔细筹划,待兄弟们连心合力,这一次,就要血洗‘千帆帮’,杀他个鸡犬无存、片甲不留!”
“燕子”危中行第一次拿了言语:“飘把子,我要求打前锋、攻头阵,月前这恨,定须湔雪,我们的损失的、赔折的一切,都要‘千帆帮’十倍百倍的报还!”
魏长风点头道:“不会令你失望,中行,但存一口气在,‘铁桨旗’上下必然要讨还公道!”
沙无恨忽然若有所思的道:“长风兄,你不是还邀约过‘阴阳无常’江桦和任雪绮夫妇么?怎的未见他二人踪影?”
此时此处,提这档子事,未免有点煞风景,应了“哪壶不开提那壶”的俗话了,但魏长风又不能不回答,他仍然笑道,却笑得泛苦:“无恨,你有所不知,江桦两口子人早赶了过来,不巧却半途遇上了屈归灵他们,两口子贪功心切,抢先拦击,一场激战之下,夫妇双双栽了跟斗,那一仗,江桦就折了一条手臂……”
卫啸跟着道:“事情尚不止此,江桦两口了回去调养了一段时日,大概是越想越恨,忍不住又赶到‘海口集’对外的必经通路上守伏,居然就被他们等到了屈归灵,第二次交手下来,江桦仅存的另一条手臂也报了废,据说他老婆任雪绮当场就几乎发了疯!”
魏长风摇头道:“这夫妇两亦未免太沉不住气,行动前后,都没跟我们联系,擅自涉险,才落得这等结果,真叫人又是难过、又是扼腕……”
卫啸忙道:“出事之后,瓢把子已交待送了一万两银子过去,聊表慰藉之忱!”
沙无恨锁着眉心道:“那屈归灵,竟有如此身手?长风兄,我看这人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魏长风咬咬牙道:“也不知我与他有何恨何仇,整个事情都是由他一手搅和起来,更帮着‘千帆帮’和我们为敌,那种死心塌地法,提起来就令人切齿!”
沙无恨缓缓的道:“江桦夫妇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凭他二人之力对付不了屈归灵,却偏偏一而再的去狙击那姓屈的,这不是自己触自己的霉头么?”
魏长风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嗓音也有些发沙:“他们倒不是瞎行动,两口子第二次伏击屈归灵的时候,乃是有备而去,请得有帮手,而且是十分够份量的一位帮手。”
“哦”了一声,沙无恨道:“请的是谁?”
魏张风道:“飞鸥和尚。”
眉梢扬起,沙无恨吃惊的道:“请的是飞鸥和尚?这样说来,连‘飞鸥和尚’也未能敌过屈归灵?”
魏长风沉重的道:“和尚不但栽了跟斗,听说这跟斗还栽得不轻,屈归灵用剑伤了他的尾椎骨,将来能否活动自如,大有疑问,我看情况不很乐观……”
沙无恨叹息着道:“想那飞鸥和尚,出身少林,功力何等深厚精纯?却把半世英名坏在屈某人手中,他这口气恐怕再怎么咽也咽不下!”
魏长风的遗憾挂在脸上,戚戚然道:“要是大和尚不负伤,倒是一位极佳的帮手,各方面都派得上用场,而他虽不曾受我亲托,论起来也是为了我们的事遭此磨难,若有机会,希望能和他见见面,略抒感谢之意。”
卫啸插进来道:“见面的机会一定是有的,瓢把子,而且这段过节不会就此拉倒,飞鸥和尚心高气傲,睚眦必报,吃了恁大的亏,绝对不可能隐忍甘服,他迟早都会找到屈归灵结算这笔旧帐!”
手指在鼻梁间轻轻刮过,沙无恨无声的叹了口气,语调平淡的道:
“问题在于,和尚的身子如果养不好,又拿什么东西去报仇?”
半躺在椅子上的“长鞭”卢存敬,突然挣扎着坐直了上身,瞪着双眼,带几分不服的道:“话不是这么说,无恨兄,所谓残而不废,以我打比,断了一条腿,这仇就不能报啦?行动不方便没有关系,还可使这双手,甚且以嘴巴去啃去咬,好歹扯下对方一块人肉来也甘愿!”
连忙拱手,沙无恨陪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存敬兄尚请见谅,我只是有话直说,别无他意——”
卢存敬目光沉滞,气色灰暗,他两只手撑扶椅臂,悠悠忽忽的道:“我也不是怪你,无恨兄,人遭遇这等打击,连心胸都不由变窄了,冒犯之处,亦请老兄莫要挂在心上才好,唉……”
魏长风和悦的搭口道:“卢殿主,为了‘铁桨旗’,你业已尽了本份,付出心力,且先养歇着,在伤势未曾痊愈之前,一切都有我们来担待。”
卢存敬好强的道:“不,瓢把子,我还能撑,还能干,我可不是废物,你不能把我闲搁着!”
魏长风黑髯微颤,颇为动容:“卢殿主,就凭你这几句话,这股不屈之志,谁敢说我们‘铁桨旗’心不可用、土气已泯?好,时辰一到,必有你的一份!”
卢存敬大声道:“多谢瓢把子成全!”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个刚刚爬上山巅的旅人,又疲惫的靠回椅上,粗浊的喘息起来。
暗里,“白髯血爪”万沧眼神透着悲悯的瞧向卢存敬,心中不禁为这把老骨头难过——单凭一口气,便挡得住枪林箭雨的凌厉么?
魏长风又开始说话,内容完全是计议下一次攻扑“千帆帮”的细节与步骤,他的嘴唇不停翁张,牙齿的瓷光闪亮,但在万沧和石重看来,竟似是泛着血腥味,映幻着一片赤漓,字字句句,也都若淹没于隐约的鬼哭狼嚎声中了。
船在缓慢的前行,海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但在遥远的天边,却已聚起一抹阴暗的云霾逐渐向四周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