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不知其中有多少内情,更难推断其中的究竟,但他趁这机会悄然上车,解开蝶舞的束缚。
蝶舞仍是昏迷不醒,幸好还有呼吸,让冉刻求暂时安心。他知道,蝶舞只要还有命在,孙思邈就有希望救活她。
可是孙思邈呢,怎么此刻还没有回来?
冉刻求焦急四望,哪里见得到孙思邈的影踪?
无人留意冉刻求,所有人的目光均是落在高阿那肱的身上,无论谁都看得出,高阿那肱出了邺城也一样可掌握旁人的生杀大权。
高阿那肱似乎已不认识冉刻求,只是望着王琳道:“王总管,可还记得文宣帝在时,曾颁布一旨意,至今已有二十年未曾改变?”
王琳恭敬道:“下官当然记得。”
见高阿那肱再无言语,王琳大声道:“文宣帝在位时曾说,齐境不留一道士!违令者——斩!”
话音落地,阳光照耀下的响水集却如同笼罩着一层寒气。
有黄叶缓缓落下,似不堪杀气。茅山宗众人的脸色比那落叶还要憔悴!
文宣帝就是高洋。
神武帝高欢共有十五子,长子高澄为齐国文襄帝,次子就是文宣帝高洋。
高欢死后,高澄代之掌魏国大权,虽有心取代魏国立齐,建一代霸业,但在受禅建立齐国前被刺死。高澄死后,高洋废魏孝静帝,建齐称帝。
因此高欢、高澄虽是一代雄主,但齐国真正第一代君王却是文宣帝高洋!
高洋称帝后,追封父亲高欢为神武帝、兄长高澄为文襄帝。
高洋死后,本由子高殷继位,但不足一年即被高欢第六子高演取而代之,为废帝。高演即孝昭帝。而高演做皇帝不过一年多就死了,又由兄弟,也就是高欢第九子高湛继承皇帝,是为武成帝。
当今齐国天子高纬就是武成帝高湛之子。
齐国自高洋起,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却历经五代君王,动乱变幻之剧烈可见一斑。
可这二十年来,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高洋当初下的一道旨意。
齐境不留一道士!违令者——斩!
王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明白高阿那肱的意思——茅山宗都是道人,既然敢藐视齐国法令渡江北上,无论何种理由都是当斩不赦!
十字长街上,齐兵缓缓上前,压力沛然而至。
桑洞真脸色比衣服都要白,突然叫道:“等下!”
高阿那肱只是弹下手指,齐兵顿止,纪律严明之处,就算萧摩诃等人见了都是暗自心惊。
萧摩诃身为陈国猛将,一直不服齐国虎狼之兵,有心和齐国一较长短。今日见齐兵如此,心中暗想,若说水战,陈国当仁不让为天下第一,可若真要平原鏖战,只怕我陈国远不如齐国。斛律明月纵横中原数十载,绝非侥幸。
他侧头看向陈公子,见其竟双腿微颤,暗自摇头,心中有后悔之意。他不该和陈公子出来走这一遭,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桑洞真实在没想到,在响水集做法,竟能引高阿那肱领兵前来。
他虽是狂傲不羁,可见内有五行卫如狼狠毒,外有齐兵虎视眈眈,知道一个应对不好,在响水集的茅山宗众人只怕就要灰飞烟灭。
见齐兵稍止,知道这是活命的最后一个机会,桑洞真立即道:“大人,我等虽违齐国法令,可毕竟是为齐国百姓祈福,法理难恕,情理可容,还望大人念我等并无恶意,网开一面!”
“哦,果真如此?”高阿那肱似有松动之意。
桑洞真急道:“千真万确,还请大人明察。”
高阿那肱点点头,“如果真如你所言,本侯倒真不想动手杀了尔等。如果你们束手就擒,本侯不会对尔等如何的。”
桑洞真顿时为难,不知如何选择。若是搏命,众人说不定能逃出几个,可若真的束手就擒,那时高阿那肱翻脸无情,只怕众人尽数都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陡然听到几声惨叫,桑洞真凛然望去,见到台下几个师弟突然倒地,看睛形,竟是死了。
而五行卫身形再展,又有五个茅山宗的弟子死在当场。
周太平本觉得凭师兄弟四人可抵抗五行卫,可见五行卫这般杀人的身手,不由大骇。茅山弟子均是武技非常,但在五行卫手上,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桑洞真睚眦欲裂,喝道:“大人,这算什么?”他才要冲到坛下,突然顿住。这片刻的工夫,坛下茅山子弟竟没有一个还站着的。
而五行卫杀人后,神色不改,缓缓地逼近主坛。
高阿那肱居然也是无动于衷,淡漠地说道:“这不算什么。五行卫向来隶属斛律将军旗下,听将军命令行事,本侯也管不得。”
桑洞真脸色惨白,突然放声长笑道:“好好好!今日就让我茅山弟子领教下五行卫的手段。”
他自知无幸,反倒收敛心神,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反背,厉声高喝。
“布阵!四象!”
严太玄、姚正一知道生死在此一举,立即奔到桑洞真的左右。周太平亦是强忍伤痛,跳到桑洞真的身后。
四人片刻之间占据东南西北的位置,手掐道诀,双脚缓缓移动,怒视五行卫。
五行卫身形一动,已由坛下到了坛上。五人分布五位,隐约对桑洞真等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桑洞真见五行卫各个脸色木然,如无感情一样,心中发寒,长吸一口气,倏然平静道:“妖气沉沉乱乾坤!”
“真气一道透天门。”周太平接道。
严太玄、姚正一跟着一人一句道:“敢请四象出真位,降魔除妖现本尊!”
四人说得不诗不白,吟说间脚步错动,四句口诀方完,桑洞真暴喝道:“青龙出位,急急如律令!”
周太平身形一蹲,严太玄、姚正一踩在他的左右肩头上,而桑洞真凌空一翻,竟又落在严、姚二人的头顶。
四人叠罗汉一样,极为怪异。
严、姚出手,霍然抓住桑洞真的脚踝,只是一摆,主坛风云顿起,桑洞真已凌空探出,一剑劲刺金卫,未等及前,剑化火龙,竟燃到金卫的眉睫之间。
那一刻,无论坛上街上的人,见到桑洞真的攻击,都是心生幻觉,只感觉茅山宗四弟子突化神龙,神龙探首,喷出了一股火来。
金卫暴退。
火势更猛,竟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双方本离丈远,桑洞真幻化无常,攻击犀利,淮都以为金卫绝躲不开桑洞真犀利的一击。
不想金卫虽退,那身着黑衣的水卫却从侧面迎来,双歹一挥,竟有两逍黑水缠住了烈火。
烈火顿熄,还作一柄桃木剑。
金卫顿停,手一扬,半空白光一道,反射桑洞真的胸膛。
桑洞真横剑,“嘣”的一声响,竟将那白色铁矢击落。桑洞真出剑之际,倏然而退,茅山四弟子倏然而分,回归本位。
这一击看起来胜负不分,可桑洞真等人的震撼却是难以言表。他们已看清楚,那水卫破他们青龙火之术的武器不过是两根柔软的黑带!
这人恁地这般了得,破他们茅山宗的法术竟如此轻而易举?
台上电光石火间,重回对峙局面。
王琳远远望见,突然道:“候爷,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可能请教?”
高阿那肱淡淡道:“王总管但说无妨。”
王琳有些忧心道:“茅山宗最近在江南声势极大,陈顼身为陈国之尊,对茅山宗亦是扶植的态度。”
“那又如何?”高阿那肱反问。
“听闻,茅山宗陆修静以来,终有大成。又经陶弘景苦心经营,已成规模。到王远知手上,一时兴盛,天下无双。”王琳留意高阿那肱的脸色,谨慎道,“都说王远知天纵奇才,道家的山医命相卜五术无不精通,符箓咒语等法术更是可通天地,江南民间百姓将他几乎当作神仙来看。”
高阿那肱轻淡道:“他若真的是神仙,怎么会插手世间的事呢?”
王琳想要辩解,终究不敢,微笑道:“侯爷说的是,那些或许不过是蠢民愚妇的无稽之谈。不过……都说王远知法术灵验,只怕他座下弟子也非等闲。下官偶尔听闻,王远知的四象法术是按照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变化而成,每象七宿,又有二十八种变化,很是厉害。五行卫是斛律将军麾下高手,亲身对阵茅山宗的高手,若有闪失的话,只怕侯爷不好对将军交代。”
“你认为本侯对斛律将军不满,这才不出兵协助五行卫擒妖吗?”高阿那肱突道。
王琳一惊,忙道:“下官不敢。”他心中暗想,都说侯爷也是领军高手,可在朝廷内一直屈居斛律明月之下,心中忿忿。今日看这情形,只怕传言是空穴来风。
高阿那肱对坛上争斗好像并不放在心上,抬头望天。
这时红日早升,洒下金光万道,却驱不走天地间的杀气重重、往事悠悠……
“王远知是不差的,不过,若说他是神仙,那还差得远。”
高阿那肱不屑道:“他一心经营茅山宗,早在江南遍地开花,如今意图向江北扩张,野心勃勃,哪里像个神仙所为?”他冷哼一声又道:“斛律将军早就留意这股势力,为免茅山宗为祸齐国,这才命五行卫前来,斩草于未萌。”
“将军和侯爷都是为国鞠躬尽瘁,下官佩服。”王琳附和道。
他虽这么说,似心中极为困惑。原来,孙思邈在黎阳才离去,高阿那肱便紧随而至。
那时黎阳城出了个妖道,毁了城隍庙,闹得人心惶惶。王琳追捕无功,见先有兰陵王南下,后有高阿那肱前来,自是心惊。
可高阿那肱却不责怪,只请出将军手谕,带王琳领兵直扑响水集。
响水集离黎阳甚远,离邺城更远。王琳实在不解,高阿那肱远在邺城,怎会这么早知道茅山宗在响水集做法,及时赶到?可这种军机大事,高阿那肱不说,他是半句不敢问起。
高阿那肱听王琳称赞,却没半分得意,只是轻淡道:“一切都是斛律将军的功劳,本侯算得了什么?”
他口气中微露不满之意,转瞬收敛,话题一转道:“你可知茅山宗在世人口中还有个称呼吗?”
“好像暗中有人传言,茅山宗又叫天师道……南天师道。”王琳犹豫道。
高阿那肱目光一厉,冰冷道:“不错,听说这南天师道是和北天师道一脉相承的。北天师道做什么的,王总管当然知道了。”
王琳额头见汗,沉默半晌才道:“下官不太知晓详情。只知道北天师道的宗师是寇谦之,在北魏年间,得北魏太武帝支持,曾兴盛一时。不过如今好像已销声匿迹,却不知为何。”
他一颗心怦怦大跳,内为他并非不知,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
传言中,文宣帝宣布齐国灭道的旨意中,藏着一个惊大的秘密!
王琳虽也有猜测,何却绝不敢说。
高阿那肱却说下去:“那我告诉你他们为何销声匿迹,只因为妖毕竟是妖,怎能在人世久存?”
王琳一怔,反不知高阿那肱在说什么。
高阿那肱冷冷道:“寇谦之当年,若论才干,还在王远知之上,若论声势,比起王远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他死后,其下弟子心术不正,行事举止已乱法度,时常蛊惑朝廷,引发纷争。传言中,文襄帝被刺致死也和他们有些关系。”
王琳闭口不言,心中震颤。
他当然知道兰陵王之父——也就是文襄帝高澄是遇刺身亡,但听说是被家奴兰京所害,其中内情却不知详。
这种宫中秘事虽已久远,但杀机蕴藏。王琳不比高阿那肱的身份,当然只能听,不敢妄自议论。
他虽不敢说,但那一刻突然有个念头,兰陵王突然南下是不是也和高阿那肱说的事情有关呢?
“文宣帝立大齐,英明神武,知妖人误国,又察觉文襄帝之死和妖人有关,这才下令灭道,齐境之内,不留一道人。”高阿那肱又道。
王琳点点头,示意对这段往事也是知晓,可心中不以为然,暗想文宣帝高洋继位之初,倒有些奋发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很快陷入癫狂之境,做事颠三倒四,和“英明神武”四个字差得远了。
高阿那肱哂笑着,望向主坛道:“可那时候,北天师道影响甚巨……”
他显然对那段往事记忆犹新,缓缓道:“那时北天师道号称‘道法传万家,弟子遍天下。’这个你可听说?”
“略有所闻。”王琳迟疑道。
“这句话虽有夸张,但可形容北天师道那时候的强盛。”
高阿那肱屈指算道:“那时寇谦之座下弟子无数,精通妖术的人极多,上榜之人就有过百,其中有双子、三宫、四御、五斗、六丁、七星、八将、九曜等众多高手,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要超过眼下的这个桑洞真。”
他看着场上的桑洞真,满是不屑之意。
王琳见高阿那肱竟对北天师道如数家珍,倒也惊诧,不敢多嘴,只是陪笑道:“侯爷说的极是。”
“那时候,齐境道中高手极多,因此要说在齐境不留一道士谈何容易,可结果呢?”
顿了片刻后,高阿那肱冷漠道:“结果就是,斛律将军派人将所有和齐国对立的妖孽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王琳心中一寒,才明白高阿那肱的意思,强笑道:“听说在灭道之中,五行卫居功甚伟,如今斛律将军派五行卫对付王远知的几个弟子,看来倒有些大材小用,怪不得侯爷并不担心。茅山宗有四象,我大齐有五行,可说大齐之福。”
高阿那肱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冰冷:“本侯不懂什么四象五行的,只知道,当年北天师道那样的势力都会烟消云散,如今南天师道不自量力,也会得到一样的下场!”
谈论间,主坛上烟火弥漫。
十字长街上,无论齐军百姓,均是不由被主坛上的争斗吸引,蔚为奇观。
主坛上,茅山宗法术层出不穷,桑洞真四人时而变幻成青龙,忽而化作白虎模样,片刻后化作朱雀腾空,转瞵又成灵龟伏地,变化莫测,实在让人目不暇接,桑洞真等人在这会儿的工夫,已用了四象二十八宿中的十七种变化,一颗心却凝结成冰。
只因为他们无论采用何种变化,五行卫均是挥手破解。
他们实在不明白,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怎么对茅山宗的道术这般了解?但他们却知道,五行卫是按金木水火土来变化,相辅相成,相克相生,竟比四象法术还要繁琐得多。
而且眼下看来,茅山宗众人变化将尽,而五行卫的本事却如冰山一角,远远没有显露出来。
五行卫迟迟不出杀手,绝非心慈手软,而是借机看茅山宗的道术变化。
他们的目的,只怕不仅仅是杀掉响水集的茅山宗弟子!
高阿那肱领兵前来配合五行卫,难道想趁机灭了江南的茅山宗?
这种想法固然疯狂,可齐国也不是没有做过更疯狂的事情!
一念及此,桑洞真心中更冷,他们的青龙火并未奈何金卫,可他这时反倒被五行卫中的火卫烧了额头,到现在还头晕脑涨,心急气躁,而周太平伤势更重,胳膊都抬不起来,严太玄腿上也着了一矢,一瘸一拐,让四象阵法大受影响。
这样耗下太,终究不过是困兽之斗。
桑洞真一咬牙,突然喝道:“四象合体,斩妖除魔。山泽通气,雷风相薄!”
其余三人一听他念咒,均有分犹豫之意,可仍立即后退合聚,伸手搭接。
这次,他们出奇地并未手掐念诀,只是右手压在一起,神色惨烈。
不一刻的工夫,四人手掌一抓,分别抓住右边人的手腕,四人手腕相连,转瞬合而为一。
主坛中陡然有雷电闪动,狂风竟起。
而桑洞真四人团团而转,如飞转的轮盘般向五行卫冲来。
五行卫一见这种声势,本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亦有改变,只是一跃,竟都翻到坛下,可他们以退为进,右手翻转,手上蓦地都多出个黑色圆筒。
圆筒长不过尺,拳头粗细,看起来如小孩玩意儿。
桑洞真却知道五行卫拿出这东西绝非无因,只怕是极为厉害的杀手。可他们这次出手,已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有进无退。
眼看四人轮转飞腾,就要冲到坛下之际……
长街齐军忍不住一声呐喊,立盾街头,瞬间组成铜墙铁壁。
五行卫脸色阴寒,拇指已经顷刻就要按下去。
一人突如从天而降,竟落在坛上,挡在桑洞真等人之前。
众人大呼,相顾失色。
没有人看清这人从何而来,但此人此刻到了刀锋火口之上,难道是个疯子?
冉刻求见到那人,骇然失声道:“先生?”他发现冲到双方正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久候不至的孙思邈!
孙思邈电闪般到了坛边,正逢桑洞真等人势不可挡地冲来。他目光微闪,突然伸手一拨。
他出招简单明了,远没有茅山宗、五行卫那般变化千万,但那轻易的一拨,桑洞真四人冲来的势道倏然而变,竟又返回到主坛。
众人见到这种借力之法,直看得目瞪口呆,几欲叫好。
可孙思邈已听到身后“啵啵”几声轻响,他虽挡住桑洞真等人的冲击,却将自身陷入了五行卫的伏击之内。
五行卫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按动了手上的圆筒。
“小心背后!”冉刻求惊呼道。
他话音未出,孙思邈就腾空而起,一蓬黑云从他脚下掠过,其势迅疾。那蓬黑云掠过孙思邈后去势不减,多半击在主坛对面木柱之上。
只听到“嗤嗤嗤”响声不绝,那黑云射穿木柱,竟还飞出好远,这才下落。
桑洞真等人落在坛上时睚眦欲裂,只以为孙思邈相助对手,可见了五行卫手中暗器的声势,脸上已无人色。
若没有孙思邈出手,他们方才若冲过来被这黑云罩住,只怕片刻就千疮百孔,死在当场。
孙思邈腾在半空,恰恰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众人错愕,五行卫见了,脸色突转肃杀。
那穿黄衣的土卫几乎在按动圆筒之际,就滚上前去,单膝着地,双手举起,架起一张短弓。
弓极短,只有普通兵卫所用之弓的一半长短,可弓身色有七彩,阳光一耀,熠熠生辉。
土卫架弓,身着青衣的木卫倏然翻到土卫身后,手一拉,已在弓弦上搭了支青色的短箭。
弓满弦,箭朝天,天上孙思邈正到高点。
孙思邈气已尽,就要下落之际,正是浑身最乏变化之时。
木卫就在这时松手,青光一道,直取孙思邈的心脏要害!
嗤的破空声响,还远在短箭发出之后,可见短箭急劲还胜硬弩。
场中变化极快,从孙思邈出现,到土卫、木卫合射一箭,不过须臾之间,高阿那肱这时才看清空中的孙思邈,脸色突变得极为怪异。
可就算他开口,也阻裆不了五行卫的出手。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眼看孙思邈再也躲不开那一箭。
孙思邈突然迈了一步。
他在虚空中一步迈出,就如脚下有梯一样,闲庭信步,只一步,就避开了那夺命的一箭,再一步,就跨到了主坛之上。
众人皆惊,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眸。
孙思邈已踏在主坛之上,五行卫神色惊奇,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十字长街上静寂的风声都能听得到。
有日升,有叶落。
“侯爷,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思邈从生死一线回到人间,气定神和,远望高阿那肱道。
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照着孙思邈沧桑又天真的脸庞,却给高阿那肱脸上留下分阴影。
“你要说什么?”高阿那肱道。
孙思邈瞥了桑洞真等人一眼,缓缓道:“茅山宗过江的确是不尊齐国法令,有其过错的地方,可斛律将军以暴制之,只怕有些不妥。齐国二十年禁道之令,在下不敢妄评。但这些人过不致死,在下斗胆,恳请侯爷给他们一条生路。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齐军中多半不识孙思邈,心中暗想,这人是谁?虽看似很有本事,但此刻出头,未免不自量力。
冉刻求见孙思邈如此,敬重中也夹杂分忧虑。
他本对方山宗做法驱鬼一事心有非议,见他们抓了蝶舞后更转厌恶,不知孙思邈为何要强自出头。
高阿那肱高傲依旧,只是道:“孙先生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对孙思邈竟和颜悦色,实在让很多人意料不到。
可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有人竟道:“可这件事,侯爷是做不了主的。”
那声音没有半分讥消讽刺,就像在说事实般平淡。众人听了,忍不住向发声之人望去,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么品评高阿那肱。
说话那人平平淡淡,身着黄衣,正是五行卫中的土卫。
高阿那肱脸上闪过一分不悦,转瞬笑道:“土卫说的不错,这件事本侯的确做不了主。因为早在二十年前,文宣帝就曾下旨,灭道一事由斛律将军全权负责。而斛律将军又下令,五行卫行事,若有人阻拦,五行卫可先斩后奏,事后无责。”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过来。
在这里掌握生杀大权的不是高阿那肱,而是五行卫!
孙思邈轻叹口气,转望五行卫道:“这么说来,在下要恳请五位大人手下留情了?”
土卫目光一闪,突道:“你是孙思邈?你方才是用禹步躲过我们必杀的一箭?你的禹步已到凌空踏虚之境?”
孙思邈微愕,不待回答,金卫就道:“听说,禹步本传自夏朝大禹,后经大禹亲书,记载在《金篆玉函》中,托名黄帝所书。”
穿着青衣的木卫接道:“不过《金篆玉函》在两汉张良手中失落,禹步之法也同时失传。直到东汉年间,才被张陵所得。之后《金篆玉函》再次火传,又到北魏寇谦之时,才再次用出禹步。因此,很多人都猜测,寇谦之得到了《金篆玉函》。”
“阁下会禹步,对付茅山宗法术好像也有一套,来历不明。”身着黑衣的水卫若有所指道。
火卫一身火红,说话也是火爆直接:“因此,孙思邈你极有可能是寇谦之的传人,亦是北天师道的妖孽!”
这五人连贯说下去,如同一人之口,可说出的秘密却是骇人听闻。
冉刻求本指望孙思邈前来救他,听到这里,全身泛寒,这才发现处境前所未有地险恶。
果不其然,土卫下了结论道:“齐境无道人,这本是朝廷旨意。寇谦之的传人,我等更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斩草除根!”
金卫上前一步,如同锐利的箭矢,拱手道:“五行卫请和阁下一战。”
其余四卫同时上前一步,神色肃杀肃然。
他们对茅山宗出手时,根本话不多说,可见轻蔑冷酷。他们对孙思邈冷酷依旧,可却多了一分尊重——对敌手的尊重。
北天师道宗师寇谦之赫赫名声,孙思邈如果真的继承他的所学,那就是五行卫这十数年来遇到的罕见敌手,这让他们不能不慎重以待。
谁都在看着孙思邈,看他如何出手。
这种情形,他不出手根本毫无活路。可就算他出手,就算能抗得过五行卫,又如何突破十字长街团团围困的齐兵?
风声萧萧,撕扯着叶的挣扎。
孙思邈脸上又带分难言的沧桑,突然道:“我不是寇谦之的徒弟。”
众人均是一怔,听孙思邈又道:“我和北天师道,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黄衣土卫看起来是五行卫中首领,立即道:“我们想象的是什么关系?你和北天师道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想和斛律将军谈谈……可惜时不我待,一直难有机会和他详谈。”孙思邈诚恳道,“五位大人对我有所误会。不如做个约定,等我一件事了后,亲自去见斛律将军说明真相。不知五位大人意下如何?”
他说得极为真诚,五行卫虽冷,见状也是微有犹豫。
就在这时,孙思邈眉心一耸,霍然蹿起。
孙思邈一动,五行卫立即动手。
他们对于孙思邈,本有一分畏惧、十二分的警惕,听孙思邈推翻他们的推断,心中更有分好奇之意,见孙思邈态度诚恳,也在考虑孙思邈的决定。
他们在考虑,因为他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捤。
可他们没料到,孙思邈不过是以退为进,要抢先手进攻。
五人一念,想到的都是一样,几乎同时出手。
金卫手一招,白色铁矢立即破空而出,先封住孙思邈的冲势。水火两位却是霍然分开,一左一右地夹击过去。水卫两条如水黑绸抛出,奔向孙思邈的双足,火卫一颗黑丸竟从刁钻角度打出,直袭孙思邈的背心。
而土卫居中,木卫协助,引弓待射,就要对孙思邈发动致命的一击。
对付茅山宗时,他们最多不过出动两人就破解了对手的法术。可对付孙思邈,五人竟同时出手,可见对孙思邈的重视。
哆的一声响,一箭射在孙思邈立足之地。
土卫见了,大为错愕。他立即意识到,方才孙思邈若不蹿起,这一箭恐怕就射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是谁放箭?昌国侯吗?
可就算昌国侯,也不会在五行卫未做决定的时候对孙思邈下手。
箭是从土卫西南方射来的,看其角度,应在十字长街两侧的屋脊之上!
孙思邈来不及看羽箭是谁射出,只能先接下金、水、火三卫的攻击再说。
白色铁矢犀利劲急,最先射到。孙思邈手一招,那白色铁失倏然转向,竟向金卫奔去。金卫大惊,急剧闪身,就见那铁矢擦身而过,钉在了地上。
可水火双卫攻击随即而到。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无能与之相争。
水卫双手绸带如水,虽柔却坚不能胜,若是缠在孙思邈身上,只怕孙思邈转瞬就被火卫的攻击烧成焦炭。
只因为那火卫打出的黑丸看似寻常无奇,但沾物就燃,极难熄灭。
冉刻求看得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若遇到这种情形,只有束手待毙。
可孙思邈手一探,竟轻柔地接住了黑带,再一抖,那黑带居然裹住了黑九。
黑丸起火,但一闪就灭,黑带却冒出一股青烟。
水火双卫大惊失色,不想孙思邈利用水火相济之法,就这样轻易破解了他们的招式。
孙思邈连接三招,眼中光芒闪动,突叱一声,凌空向前踏出一步,伸手向天……
这一招极为古怪,可说是出乎常理,甚至不能算是出招,更像是要施展法术咒语。木卫见机会难得,手一松,青箭射出!
就听土卫叫了声:“不要。”
孙思邈立即回手一弹,嘣的一声响,那无坚不摧的青木箭竟被他一指弹飞,可他神色间随即闪过一分骇然。
一箭从他头顶闪电般掠过,飞到北方齐军阵营中。
箭仍旧是从西南屋脊射来,西南屋脊有人,有人在这片刻间连发了两箭。
那人第一箭挑动了孙思邈和五行卫之间的争斗,可那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第二箭,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孙思邈伸手向天,本是要拦截第二箭,可被木卫所阻,无功而返。
那一箭不是射向孙思邈,不是要杀五行卫,更不是要对付茅山宗的众人,而是直奔齐军中的人物。
箭如闪电,只在转念。
昌国侯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