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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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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已暗,夜更浓。

孙思邈脸色黯淡,眼眸中光芒却亮,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坚持,绝不会随着时空变幻而发生任何改变。

慕容晚晴那一刻的眼眸内,也闪着光芒——明亮得如同天上最耀眼的那颗星。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孙思邈坚持什么,执著什么。可她发现,世上正是因为许多这种执著,才会比人有希望。

只可惜,几颗星,一堆火,终究撕裂不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重重……

那把泼风刀又出现在李八百的手上,似在吸取着天地间的阴暗,杀气更烈。

“这世上的人多是蠢的。”李八百缓慢道,“他们始终不明白,命只有一条。一个人把命用在最值得的地方上,方不负苍天的厚爱。”

孙思邈脸色灰败,还能微笑道:“阁下高见,这点我也是非常地赞同。”

不同的是彼此认为值得的地方。

“可偏偏有太多人,执著于身外之物,执著于享受浮夸,执著于许多损命之道的诱惑,却想不到这点。”李八百紧握着泼风刀。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却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这的确是憾事。”孙思邈点头道。

慕容晚晴突然发现奇怪的一点,李八百和孙思邈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人,可他们的观念竟然也会有重合之处。

那是什么造就了他们今日不同的道路?

李八百看孙思邈的目光有了片刻的不同,沉默片刻,李八百才道:“我想孙兄本不应该是那种蠢人的。”

孙思邈不等回答,那无赖突然道:“八百兄说得不错,蠢人才把身外之物看得比性命还取要。阿那律毕竟是身外之物,孙大侠何必执著呢?”

“孙思邈,你何必拖延时间?到如今境地,不要说阿那律,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可救你了。”桑洞真亦道,“眼下,你没有选择!”

三人同时上前一步,对孙思邈已成合围之势。

“你们三个都是在放屁!”一人突道。

三人均是一怔,神色错愕地向出声那人望去。三人联手,几可说神挡杀神、魔阻除魔,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骂他们,难怪他们有这样的神情。

骂他们的竟然是冉刻求。

冉刻求一步上前,就挡在了孙思邈的面前,咬牙望着三人道:“先生没有阿那律!”

没有人言语,甚至没有人再看冉刻求一眼。

这世上很多人说的话就和风一样,本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三人不把冉刻求放在心上,当然更不把他的话听在耳中。

冉刻求不管那么多,大声道:“先生根本没有阿那律,你们让他交什么?先生从来都是救人,并不害人,为何偏偏有这么多人都打他的主意?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孙思邈看着那憨厚的身影,目光中带了分暖意。

慕容晚晴却在望着孙思邈,轻咬着薄唇,脸上唇间都没有了血色。

李八百轻抚手中的黑刃,淡淡道:“我们是不是人不清楚,但你再不走,很快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了。我今天心情不错,不想滥杀。”

吃好菜的时候,他当然不想为了填饱肚子浪费了胃口,他眼中的好菜只有孙思邈。

冷望冉刻求,李八百道:“我数到三,你还不滚的话,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一……”

他言语平平,但其中的决绝,就算傻子都听得出来。

冉刻求一怔,额头上有汗水滴落。

“二……”李八百上前一步,横刀在胸。

冉刻求突然一转身,急道:“慕容晚晴,你带先生走,我挡住他们。”

慕容晚晴一怔,眼中露出分怪异,她像是做梦也没想到,冉刻求这时候会是这样选择。

这人恁地这般不自量力?

可她心中没有鄙视不满,反倒带了丝触动。

冉刻求武功不高,心机不重,有点小聪明,有个大秘密,他玩世不恭,但他毕竟够朋友。只是这一点,就让他活得比很多人要精彩。

冉刻求却没有多想,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知道根本挡不了片刻,可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手帮孙思邈一次。

李八百双唇开启,就要念出“三”字……

孙思邈一伸手,突然抓住了冉刻求的背心。

所有人都是一怔,就算李八百都是手心一紧。

孙思邈虽受重创,可他还没有倒下,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一直立到现在,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李八百都不敢小觑。

孙思邈只低声对冉刻求、慕容晚晴说了几个字:“不要连累我,你们走!”

言罢低喝一声,竟将冉刻求抡了出去。

冉刻求腾云驾雾般飞出,骇得脸色苍白,却能咬牙不叫出声来。

那一刻,他心中蓦地酸楚,感觉孙思邈的话似乎刺痛了他的心。可他转瞬之间就已明白,孙思邈知晓他的性格,怕他还会回转,言语相激,只盼他能顺利逃命。

冉刻求蓦地腾空,慕容晚晴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退后,一闪身,就没入黑暗之中。

这变化完全出乎李八百的意料。

他不奇怪孙思邈让冉刻求逃,只是诧异慕容晚晴这般绝情,说走就走。可他立即笑了,大笑出刀,一刀斩向树下的孙思邈。

“树倒猢狲散!想不到孙思邈你竟也交了这样的女人!”

狂风顿起,夜幕重重。

刀锋虽寒,却还不如话语伤人的阴冷。他显然知道攻心为上的道理,先让孙思邈心乱,再趁机取之。

那无赖亦笑道:“这世人大多为己,倒让孙大侠失望了。”他笑语中,倏然转到孙思邈的身后,伺机而动。

桑洞真却喊了声:“我去抓他们回来。”

他更在意自己的行为被慕容晚晴、冉刻求知晓,并不想这二人活在世上。

他身形才起,突然大叫一声,倒翻了出去。

火淡月隐,那重重夜幕中,突然亮起了一道绿色的闪电,刹那间,夜明风住,天地无言。

桑洞真落地时肩头带血,伤得不重,可一颗心怦怦跳动,有如擂鼓。

李八百退到丈外,衣襟裂开,神色骇异。就算那无赖,头上歪带的帽子亦被斩为两半,披发下来,神情凝重。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手中持剑——一把夜幕也挡不住碧绿光华的锐利短剑。

桑洞真这刻才明白,孙思邈方才攻出了一剑——如闪电般犀利的一剑,这一剑不但挡住了李八百的攻击、击退了那无赖的偷袭,甚至伤了他桑洞真,让他不能追击冉刻求等人。

这是什么剑?这又是什么剑法?

孙思邈中了他的“离魂刺”,怎么还能使出这种犀利的剑法?

桑洞真额头已有汗水,满腔的难以置信。

李八百眼盯着那短剑,突道:“好剑!”

“剑好。”那无赖一旁道。

“剑好在哪里?”李八百似是随口—问,问话间,他缓缓地吸气,长长地吐气,眼中出奇地没有了妖异之气,有的只是兴奋的光芒。

孙思邈一剑几乎将他刺伤,他兴奋的是什么?

“剑好,是因为竟可挡得住泼风刀的一击。”那无赖的目光落在短剑之上,屈指成拳,却又缓缓地舒展。

这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他已经感受到短剑上传来的压力。

“八百兄用的泼风刀本是寇谦之所用的祭刀,可称神器。大道无名,神物自晦,故泼风刀表面看起来黑黝黝并不起眼,但一刀多用,更兼削铁如泥。不过,方才竟削不断孙大侠手中的剑,可见孙大侠手中的剑亦不简单。”

那无赖本是邋遢的模样,此刻去了帽子,侃侃而谈,和本来面容绝不匹配。

孙思邈沉默不语,只是紧紧靠着树干,紧紧地握着手中之剑。

剑发碧绿的光华,幽幽如那往事流年。

“可剑本无名……”那无赖顿了下,肯定道,“这绝不是古时传下来的任何一柄名剑,这点确信无疑。”

李八百道:“符兄弟见多识广,若说不是,当然不是。可一柄无名之剑也能挡住泼风刀吗?”

他抚摸着手中的黑刀,风萧萧,刀身中似有黑色的光芒流转。

“剑虽无名,但铸剑之人却是大大的有名。八百兄可曾听过‘綦毋怀文’这个人?”那无赖突道。

“綦毋怀文?”李八百目光一闪,似带诡异,“我当然听过,这柄剑难道是綦毋怀文所铸?”

无赖点头道:“若我没猜错,这柄剑本是綦毋怀文所铸剑中的一柄,名字叫做‘凶年’。”

桑洞真心头微颤,再看那柄剑时,目光已大不一样。

不但李八百听过,就算他桑洞真也听过綦毋怀文这个人。只因为这数百年来,可说是没有哪个冶铁名将比綦毋怀文更有名气。

春秋战国之时,有名匠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冶炼大师,可斛律明月曾言,綦毋怀文之功力,比起这些大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斛律明月从不轻易许人,金口一开,綦毋怀文立即身价百倍。

綦毋怀文本北魏人,北魏分裂后,自归齐同,听闻一直为齐国效力。

齐同能在三国相争中脱颖而出,如今稳压其余两国,有雄霸天下之气,綦毋怀文所炼的利器在其中可说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听说,綦毋怀文是修道的。

齐国后来是灭道的!

齐国掌权人是高欢、高澄之时,綦毋怀文深得重用,但文宣帝灭道后,綦毋怀文就是不知所踪,人间蒸发了一样。

孙思邈手上却有一柄綦毋怀文炼制的短剑,难道说他和綦毋怀文也有什么联系?

桑洞真不知道,但却感觉孙思邈身上的秘密实在是浩如烟海,让人难以挖掘。

风更冷,火燃成烬,闪烁着最后一点挣扎的星火。

天空寥落。

孙思邈见那无赖如斯眼力,更是皱眉,始终一言不发。

李八百皱眉思索,沉吟道:“听闻綦毋怀文不但铸剑,而且铸刀。齐军当年所用佩刀多是经綦毋怀文之手,均为利器,周国难敌。可綦毋怀文最成功的还是铸造出七柄剑来,他曾自诩,那七剑一出,他可比肩干将莫邪等人。”

桑洞真忍不住道:“你们说的,我怎么从未听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七柄剑?”

他心中真正想说的却是冉刻求、慕容晚晴逃走了,孙思邈还未倒下,眼下当趁热打铁,收拾了孙思邈再说,这俩人怎么还在无关痛痒地议论着孙思邈手上的剑!

回头望去,见到苍茫夜色吞噬天地,姚正一、严太玄均是不见。

桑洞真心中一喜,只盼这两个师弟能抓到慕容晚晴和冉刻求俩人。

他虽是茅山宗首徒,也算是一时人物,但与李八百、那无赖的眼界截然不同。因此,他根本不明白这俩人为何如此重视孙思邈手中之剑。他更不知道,这俩人重视的不是剑,而是铸剑之人!

那无赖答道:“你不知道那七柄剑是正常的,只因为那七柄剑未等出世,就被斛律明月封藏了六柄。而传言中,七柄剑的最后一柄——‘凶年’是被綦毋怀文带走了,不想现在却落在孙思邈的手上。”

李八百笑道:“所以綦毋怀文恐怕没死?”

“工门未死。”那无赖肯定道。

俩人互望一眼,目光中甚至有火花闪现。

桑洞真茫然,他能理解綦毋怀文未死的意思,可“工门未死”是什么意思?

李八百振奋道:“看来天师有灵,佑我众生。好剑,剑好,人更好!”他似极为兴奋,不知所云。

那无赖接道:“好剑,剑好,剑法更好。纵是泼风、凶年这等利刃在手,若不得八百兄、孙大侠的运用,亦和凡铁无异。八百兄用的是泼风刀法,不知可看出孙大侠用的是什么剑法。”

李八百摇头道:“不知。”他虽说不知,但眼中一溜绿芒闪过,如同那剑光幽冷。

“天衣。”那无赖突然说出两个字。

李八白色变,手中泼风刀竟做风吟:“天衣?”

那无赖长吸一口气,感受寒风中的丝丝凉意:“若我没猜错,孙大侠用的就是《金篆玉函》所记的剑法——天衣剑法。孙大侠,你还不承认自己见过阿那律?”

孙思邈终于开口道:“见到又如何?”

“见到,就要留下!”李八百大喝一声,身躯暴涨,那一刻竟如怒目金刚。

他再次出刀。

孙思邈使的竟是天衣剑法,这让他更是心惊。

有传言,《金篆玉函》中记载了道家的山医命相卜等术,各种奇门更是记载了数不胜数,但武功只记录一种,那就是天衣剑法。

传说中,天衣剑法本参透天意、天道和天机,一经使出,天地动容。

天衣本无缝。

天衣无敌!

李八百惊,可那无赖却不惧。因为使用天衣剑法的人本身有了问题,孙思邈重伤,让天衣剑法有了缝隙,他今日若不拿下孙思邈,只怕此生无望。

那无赖一念及此,也再不多说,立即运出十二分的气力,一掌如泰山、如怒海狂潮般袭出。

方才,他招式变幻奇诡莫测,身形如浮萍飘忽,让人目不暇给,但这一掌看似平淡,却让人兴起无能为力之感。

桑洞真亦是同时而动,双手掐诀,口吐真言,晴空之下,顿时一声雷响。

雷动天庭时,三人几乎同时击在孙思邈的身上。

“喀嚓”声响,那棵大树竟敌不过三人重击,倏然而断。

可三人均是一怔,抬头上望。

他们虽看似击中孙思邈,可亦知道孙思邈在那片刻的工夫脱衣换位,背脊一耸,竟然上了大树之巅。

一气化三清。

孙思邈用的还是道术中的障眼之法,在间不容发的时候,躲过了三人致命的一击。

李八百等人不是不知道这招道术,无奈孙思邈将这招用得实在太过娴熟、太过快捷,让三人不约而同产生一种错觉,这才一招击空。

大树将倾,人在巅峰。

李八百等人抬头望去,见孙思邈如凌风欲去,身形飘逸,虽是心中敌意更浓,也忍不住骇异此人身法之快,简直难以想象。

“咯吱吱”树动,就要倒塌,桑洞真立即凝神准备下一轮的攻击,本以为孙思邈随树而落,不想他蹲地抓住了一根枝条。

有风起,枝条如弓,孙思邈却是身如柳絮,只是一荡,借枝条弹性,已没入了黑暗之中。

桑洞真一怔之下,这才举步要追,就见李八百和那无赖早就如离弦之箭般急追过去……

孙思邈直冲向山巅。

他额头已见汗,他背心的汗却是像要凝结成冰,他方才一剑一跃看似轻而易举、不动声色,其中苦楚只有他自身知晓。

他不知道用了多强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不能倒下,可他知道自己绝对坚持不了多久,更不要说面对三个高手的夹攻。

他只希望这时慕容晚晴和冉刻求能逃得远了。

体力急剧地消耗,背心中的那记离魂刺散发的寒意开始蔓延到胸口、扩散到四肢,孙思邈突然感觉到天昏地暗。

他运气太过猛烈,离魂刺的毒性又太猛……

山巅看似还是那么的遥远!

脚步一个踉跄,孙思邈再提内气,竟有不继之感,一颗心沉了下去。

“孙兄何不再谈谈?”李八百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他只说了一句,就和孙思邈缩短了两丈的距离。他心中暗喜,知道孙思邈已是强弩之末。

那无赖道:“以孙兄体能,要从山巅那侧遁水而走,似乎力有不能。”

他声到人到,一掌轻飘飘地拍向孙思邈的后心,可势道重愈千钧。

山风更猛,水声可闻,可那水声就如同天籁之音,可闻却难以再见。

山巅本绝路,可孙思邈早在入山之时,就留意到有河水绕山而走,知道那是自己逃命的唯一机会,见那无赖随口揭穿自己的用意,骇异此人心机之重。

只感觉身后掌风及体,孙思邈无奈回剑。

剑芒陡涨,如流星经天,可破绵绵山川。

压力顿消,那无赖抽身暴退,转瞬竟化刚为柔,似没有出手一样。可他知道目的已达到。他出手一击,就为拖延孙思邈片刻。

他知道李八百不会让他失望。

果不其然,山风蓦地猛烈了十倍,李八百厉啸声中全力攻击,他绝不能让孙思邈逃到山巅,放虎归山。

有响声大作,刀剑相撞,火花四溅。

泼风刀起,凶年剑飞——一飞冲天,如烟火迷离化作流星一点,坠落山巅那头的悬崖之下。

孙思邈一剑脱手,倒滚而退,撞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只感觉天旋地转。

他力已尽,毒上蹿,再抗不住李八百倾力攻击,脸上蓦地迷雾又起,现出沧桑之意,似在感慨许多挣扎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无可奈何。

李八百一刀得手,心头狂喜,只一步就到了孙思邈的面前,泼风刀再起时有了那么一刻犹豫。

他在考虑是杀了孙思邈,还是生擒活捉。

孙思邈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因此才让他穷追不舍。可他虽和孙思邈只交锋数次,却一次比一次心惊,一次比一次应对艰难。他实在不知,下次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捉住孙思邈。

可他很快发现,考虑这个问题实在也有些太早。

“啵”的一声轻响,大石后“嗡”的一声,然后就有片乌云从大石后飘了出来,眨眼间就到了他的而前。

李八百狂吼一声,单刀急挥,身形倏然倒了下去,几乎平贴着青草倒飞了出去。

可倒退时,“叮叮叮”声响不绝,那乌云击在泼风刀上,如同暴雨打在梨花之上,闪耀着一溜溜的火光。

火光如花,花又惊诧了夜晚,炫丽非常。

李八百却没有半分美丽之感,却如同见鬼一样。他只感觉一点锐利刺入他的大腿,转瞬透腿而出,没人地下。

他持刀的手臂竟有些发麻,射来的东西密集而细小,但撞击之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东西,恁地这般犀利?

这又是谁,居然躲在石后来暗算他李八百?

转念间,李八百却和孙思邈拉远了距离,而那无赖一退之下还未再击,见到这般情形,神色间也有分骇然。

就见一人从石后跃出,一把拉住了孙思邈的胳膊向山巅蹿去。

李八百急怒攻心,刀一划,刺在地上,竟阻住退势,喝道:“追!”他不顾腿伤,飞扑而上,几乎和那无赖同时纵到山巅之上。

山那头,悬崖陡峭,有淮水激荡而过,洗刷天地间的浑浊。

就见两点黑影从半空可落,直入滔滔河水之中,浪花飞溅如雪,过后,天地间仍是黑朦朦的一片,静寂依然。

只有那河水奔腾,永无止歇。

李八百立在崖上,望着那河水,看起来要跳下去的模样,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头望向那无赖道:“刚才你有机会拦住他们,孙思邈和慕容晚晴本来逃不掉的。”

方才生死一线虽是突然,李八百还是看清楚蹿出来那人的模样。

清水的容颜,倔强的鼻梁。

救孙思邈的就是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竟没有逃。

她非但没有逃,甚至料到孙思邈退却的方向,早早地埋伏下来,就等最后刹那间出手,尽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她居然救走了孙思邈!

这女的恁地这般心思,如此坚持,这般胆大?

她不知道若不成行,就可能死吗?她这般舍命是为了什么?

李八百想到这里,心中暗恨,发誓下次无论如何要先把慕容晚晴劈成两半。可一想到那不可一世、又带分情殇的刀光,李八百心中又有些颤抖。

慕容晚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这次没有低估孙思邈,但低估了慕容晚晴。

那无赖抹了把脸,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小弟没有八百兄的身手,绝躲不开暴雨梨花的。”

这时桑洞真才气喘吁吁地赶到,闻言诧异道:“什么‘暴雨梨花’?孙思邈……逃了?”他虽然道术不差,可功夫比起李八百几人来,还差了很多。

众人均通法术,但法术为表,功夫为本。在这场龙争虎斗中,法术看起来已是鸡肋,要拼的还是手底的功夫。

桑洞真一直觉得自己道术、功夫都不差,可今晚才发现,竟离李八百等人差了好大的一截,不由讪讪的。

同时心想,不知师尊和这几人比起来,高下如何。

李八百这才感觉腿上抽搐地疼,不答桑洞真的问话,一瘸一拐地走到方才那块大石旁,缓缓蹲下去,看了半晌,才拿起一块地上的石头仔细查看,石头上好像长了一朵花。

石头上没有长花,但长了一根针,夜幕下散发着淡银色的光芒。

桑洞真见了,骇然道:“这是?”

石头坚硬,那银针竟然刺在石头当中,不知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到。

李八百对他仍不理会,也知道他很多事情不知,突然望向那无赖道:“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有别的机关能把一根银针发挥出如此霸道的力道吗?”

“没有!”无赖肯定道。

李八百若有所思道:“听闻暴雨梨花是一种罕见的暗器,本来是綦毋怀文所造,工序复杂。綦毋怀文倾一生之力,铸刀无数,但只铸造了七柄可堪干将莫邪的宝剑、六筒可说是绝天灭地的暴雨梨花。”

那无赖望着石头上的银针,脸色也有分异样:“八百兄说的不错。”

“七柄宝剑,应该有六柄在斛律明月手上,一柄被綦毋怀文带走,如今却在孙思邈的手上,这说明孙思邈极可能早和綦毋怀文有了联系。”李八百整理着思路,“暴雨梨花有六筒,但苻五筒是在五行卫手上……”

桑洞真微微一震,想起在响水集时,五行卫打出的那片乌云,这才知道他们手上拿的就是綦毋怀文所制的暴雨梨花。

好凄美的名字!好霸道的暗器!

“那最后一筒暴雨梨花为何会在慕容晚晴的手上?难道她也和綦毋怀文有什么瓜葛?”李八百说出心中的困惑。

那无赖又在挖着鼻孔:“小弟对这女人没什么了解……”

“慕容晚晴本鲜卑慕容氏之后,慕容绍宗的幼女。慕容绍宗在齐国赫赫威名,但死后,慕容家就一蹶不振。长子慕容士肃自恃功高,在武成帝高湛在位时竟公然造反,结果自然是被斛律明月杀了。”李八百看起来不但知道慕容晚晴的名字,还对她的底细很了解。

可慕容晚晴一直隐藏着身份,知晓其底细的寥寥无几,他怎么会对慕容晚晴知道得这般清楚?

“不过,当年斛律明月主张只诛首恶,建议齐国朝廷对慕容家不再追究。”李八百又道,“不过,武成帝不同意,执意斩草除根。结果,齐境的慕容家被杀之人达数百,菇容绍宗剩下的几个儿子慕容夺帅、慕容夺印、慕容三藏和女儿慕容晚晴都逃了出去,一直伺机复仇。”

顿了片刻,李八百淡漠道:“不过邺城长街血战,慕容夺帅和慕容夺印都被兰陵王所杀。这个慕容晚晴跟上了孙思邈,这般拼命救他,想必是想请孙思邈为她复仇了?”

那无赖摸摸鼻子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是慕容家一直想要复仇,这才和被齐国所害的綦毋怀文有所联系,而慕容晚晴的暴雨梨花就是得自綦毋怀文呢?”

李八百缓缓点头,喃喃道:“那綦毋怀文在哪里呢?”

他言语中现出少有的热切,妖异的目光中却露出浩然大志。

桑洞真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心中嘀咕,不知这两个人说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做什么。

他却不知道,这看似不紧要的谈话中,不知藏着多少烽烟升腾。

“如果綦毋怀文没死,他就可能再铸剑,也可能再做暴雨梨花,慕容晚晴手中的那筒,未见得就是六筒之一。”桑洞真自以为见识独到。

“绝不会!”李八百立即否认,倒让桑洞真困惑不解,不知道李八百为何这么肯定。

那无赖也跟着点头,转瞬淡淡一笑:“八百兄为何对这件小事这般执著呢?”

“是呀。”桑洞真放下困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孙思邈,他中了我的离魂刺,只需三天,就会变得和白痴一样,那是我们抓他的好机会。”向悬崖那面望去,闻河水滔滔,桑洞真暗自皱眉。

他一直信自己的手段,更信离魂刺的力量,可不知为何,眼下却没有那么内信。

那无赖哈哈一笑道:“不错,桑道长的离魂刺必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孙思邈。”

他看似热切的表情下,藏着一股冷淡,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桑洞真并未看出无赖的内心,只感觉得到知己,心中一热,才待应和,就听李八百淡淡道:“不用去找的……”他又到了崖前,望着河水奔腾,幽然道:“天师有灵,会让他来找我们。我们……等着就好。”

暗夜幽幽,他言语中更有分幽冷之意,目光只是望着那河水流转,抬头又望向天上的明月,其中藏着无尽的冷酷之意。

天上有月,月正明。

月虽明,天却未明,夜漫长且冷。

茫茫的河水上,突然“哗啦”一声响,慕容晚晴从水中探出头来,喘了一口气。

她还没死,孙思邈也没死。

她望着身边的孙思邈时,目光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她自负水性,不然也不敢带孙思邈从崖上直落百丈,坠入淮水。

落入淮水,还有很大的活命机会,留在山巅,必死无疑。

她落水前,尚在考虑孙思邈,不知道这几乎无所不能的人会不会水,可她很快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孙思邈昏了过去。

他毕竟不是铁打的,这番争斗耗费他太多的心力,更何况他早早中了离魂刺,流血不止且中毒很深。

桑洞真的一击,若是旁人中了,这刻只怕早没命了。

孙思邈昏在了水中,但一沉之下,很快就浮到了水而,随江水流淌而走,如同一叶轻舟。

反倒是慕容晚晴不停地换气拼力,才跟得上孙思邈的漂流。

她很有些骇然孙思邈的本事,世上也有水性很好的人可随波逐流,但昏迷中竟然还能这般作为的,她真的从未见过。

孙思邈更像是融入了水中,这又是什么功夫?

慕容晚晴想到这点的时候已感乏力,她一口气游了不下十里,到这里时很有疲惫之意。可下步如何去做,她很是茫然。

带孙思邈上岸,那李八百等人会不会沿途追过来?

孙思邈什么时候会醒?

若孙思邈一直昏迷,她怎么来对抗敌人的追踪?

一直就这么漂下去?慕容晚晴有心无力,感觉手脚有些麻痹。正为难的时候,河面上突然有一点暗影向她袭来。

慕容晚晴一惊,转瞬发现竟是一根竹篙,竹篙当然握在一人的手上。那人驾着小船,不知何时从下游而上,到了他们的身前。

慕容晚晴心思转念,立即想到,船上的船夫看到河上漂人自然要搭救,却不是想要暗算他们。

一念及此,她立即伸手拉住竹篙,同时握住水面上孙思邈的手掌。

果不其然,竹篙那端的人双臂用力,将慕容晚晴和孙思邈缓缓拉上船来。

慕容晚晴上船时,只见到夜色朦胧,船上那船夫戴着个斗笠,夜色下身影孤独,根本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如此夜晚的河上,宽广寂寥,如此孤舟,舟上又是这么孤独的一个人……任凭谁见了心中难免都有些异样。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动念:“如此深夜……怎么会有人行船,此人难道心怀叵测?这人恁地大力,竟能将我们两个人轻松地从河中拉起?”

她毕竟多经险恶,事事都比别人多想一层,上船后,悄然凝力,望向那船夫,似感谢实戒备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陡然一怔,看清那人的面容,慕容晚晴失声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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