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月明,亮不过殿中灯火,可殿中灯火虽亮,却亮不过淳于量眼中的颜色。
这个抱恙在身的陈国将军所知之多,远超过孙思邈的意料。
秋意寒,殿中杀机更寒,催得殿外黄叶一片片地落,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孙思邈好像也没想到这种变化,坐在笼内若有所思,保持沉默。
很多时候,沉默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选择。
王远知却已不能沉默。
他还坐在椅子上,眼中也带分思索之意,缓缓道:“洞真,方才淳于将军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要对陈国不利?难道你真的行刺了太子?”
他这么一问,看似关心询问,却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众人听了,心中却想,桑洞真本是王远知的首徒,魏登隐在王远知闭关后,掌茅山事宜,这两人显然均是得王远知信任,若说他们行事没得王远知的许可,有谁相信?
桑洞真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样子,听王远知发问,忙道:“师尊,这事和我无关。”
“那和谁有关?”淳于量冷冷发问,“你在紫金山三清道观乔装改扮行刺太子,被萧将军亲手拿下,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吗?”
桑洞真喏喏道:“可……那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
“他们是谁?”淳于量寒声道。
桑洞真不答,看向王远知,颤声道:“师尊,为徒知道罪孽深重……只请师尊重罚。”
众人均想,你说得轻巧,以为这里是茅山吗,全权由王远知做主?你行刺太子,图谋反抗陈国,诛九族的罪名,眼下你是必死无疑,就是不知道王远知会如何选择。
王远知当然也知事态严重,缓缓道:“宗有宗规,国有国法,你若真犯了国法,为师也容你不得。”
桑洞真脸色倏变,突然叫道:“可是前往江北一事,弟子是听从师尊的吩咐去的。”
王远知失声道:“你……”话未说完,他脸色倏变,霍然站起。
萧摩诃一直盯着他的举动,倏然拦在王远知身前,冷冷道:“宗师要做什么?”突然听殿中惊呼一片。
就听孙思邈喝道:“护住他的心脉。”
萧摩诃心中一凛,不知孙思邈在说什么,就见王远知身形一闪,竟要从他身边掠过去。萧摩诃几乎想也不想,暴喝声中,一拳击出。
拳带声势,虎虎生威,一时间殿中灯火为之一暗。
王远知身在险境,轻叹声中单掌拍去。
“啪”的一声轻响,王远知退后两步。萧摩诃只觉得千斤一拳如击在棉花之上,软绵绵的不受气力。他心中惊异,暗想这王远知不但道行很深,看起来竟还是个武功高手。
不待他喝令,他身后几个兵士冲上前来,已将王远知困在当中。
萧摩诃虽控制局面,可见众人均望他的身后,脸上露出骇异之色,忍不住心中凛然,回头望去,心头狂跳。
只见桑洞真本是失魂落魄的脸上,不知为何全变成死灰之色,同时鼻端有黑血流出,喉中咯咯作响。
陡然间,桑洞真狂吼一声,霍然站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同时眼角也有鲜血溢出。
众人骇异,那紫衣少女更是纤手捂住檀口,露出惊吓之意。
王远知立在那里,再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桑洞真,眼中有分奇怪的光芒。
就见桑洞真晃了两晃,仰天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时再也不动。他竟然死了。
王远知缓缓又坐了下去,神色木然。
殿中一片沉寂。
孙思邈亦是神色错愕。他离得稍远,却和王远知同时发现桑洞真中了奇毒,因此出声示警,只盼王远知能施道术先抑制桑洞真的毒性发作,他再施针,倒还有几分救活桑洞真的可能。
不想,萧摩诃挡了王远知片刻,导致桑洞真毒性爆发气绝,断绝了救治的可能。
孙思邈知事起突然,倒没觉得萧摩诃做错什么。那一刻见桑洞真殒命,他心中只是在想,下毒的究竟是哪个?
其实何止是他,殿中只怕每个人都是心中疑惑,暗想桑洞真被萧摩诃所擒,定是看防严密,这种情形下,他又怎么会中毒身亡?
灯光凄迷,烟雾缭绕下,灵堂中满是诡异的气氛。
慕容晚晴骇然张裕所言,眼眸转转,突然道:“陈国宫城防备森然。你们在破釜塘还能有所作为,要想在宫城兴风作浪,只怕没这个本事了。”
张裕笑道:“你不是不信,只是想打探我们的算计了?”
见慕容晚晴沉默,张裕缓缓道:“你不用着急,结果如何,你能看到的。不过方才那故事,还没说完……”
他不再理会慕容晚晴,对张季龄道:“张季龄,你当然还记得当年的誓言?”
张季龄泪已干,神色更似干枯的树叶,喃喃道:“记得能如何?忘记又如何?”
张裕冷笑道:“你倒想要忘记,我却没有!当初你为斛律雨泪叛出龙虎宗,自废武功时,曾当我面亲口立誓,说此生和龙虎宗再无关系。你也说过,斛律雨泪为了你,也立誓和斛律明月再无牵连。从那以后,你们二人不再理朝廷江湖恩怨,只想此生平平淡淡,千金不换,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慕容晚晴听这誓言,心中有了分戚戚然。
“当初我虽气愤你鬼迷心窍,终于还是信了你的诺言。”张裕又道。
张裕陡然声音转厉,上前一步:“可你们实在辜负了我的信任,你们并没有守诺,还和斛律明月有着牵连!”
“雨泪没有!”张季龄突然喊道,恶狠狠地望着张裕,握着暴雨梨花的手不停地发抖。
慕容晚晴心中发紧,又盼张季龄能击倒张裕,可同时却又希望张裕将故事说完。
她想听的当然不仅仅是故事。
张裕不看暴雨梨花,只看张季龄的眼:“斛律雨泪没有,但你有!如果斛律雨泪知道你不守承诺,她只怕死也不甘。”
张季龄被雷劈一样,一松手,暴雨梨花跌在了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失魂落魄。
张裕嘴角带分冷笑,缓缓又道:“你既然破了誓言,想必也是不甘寂寞,也知道当初放弃了一切,是多么的不值得。既然如此,为何不重回龙虎宗……”
话未说完,张季龄嘶声打断道:“张裕,你不要以为和我是亲兄弟,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懂个屁!”
慕容晚晴一怔,极为讶然,从未想到张裕和张季龄竟是兄弟!
“那你懂什么?说与我听,让我听听,你抛弃一切究竟换来了什么?”张裕突然也激动起来。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张季龄双眸满是血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只是他大笑之时,眼中再次流出了泪。
“你觉得我不值得,是不是?你觉得我傻,是不是?你觉得我自废武功,放弃了龙虎宗,很蠢,是不是?”
张季龄一连三问,盯着张裕道:“可你知道雨泪为我放弃了什么?”
张裕还待讽刺,可见张季龄眼中竟有疯狂之意,暗自惊心。
张季龄眼眸充血,一字字道:“她为我放弃了她的命!”
张裕脸色更冷,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不由道:“为什么?”
“为什么?”张季龄倏然望向慕容晚晴,眼中满是怨恨,放肆地笑道,“你应该去问问斛律明月才对。这一切,都是斛律明月亲手造成的。”
他又大笑起来,笑声如嚎,涕泪俱流。
慕容晚晴不忍问,但不能不说:“我义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她自幼失亲,全凭斛律明月收养,传授武功。虽说所做一切不见得是所愿,但她一直对斛律明月都是心怀感激。
听张季龄的意思,斛律雨泪之死竟是因为斛律明月的原因,她难免不信。
“那斛律明月是怎样的人?”张季龄咬牙反问。
慕容晚晴一时茫然,喃喃道:“他是……他是……”
张季龄打断她道:“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英雄。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见慕容晚晴摇头,并不相信的表情,张季龄眼中闪过分诡异:“原来你和雨泪一样,一直都被他蒙骗,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要知道什么?”慕容晚晴反问道,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怕知道真相,可她又想知道。
张季龄没有答,缓缓地坐下,喃喃道:“当年雨泪决心和我抛开一切恩怨,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过活。她下定决心,和以前再无瓜葛,将一切还给了斛律明月,包括那筒暴雨梨花。”
地上那暴雨梨花幽幽地发亮——亮得如情人的眼泪。
“我和雨泪到江南隐居了下来。我们虽没了武功,没了一切,但很快乐。”
张裕冷哼一声,本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可快乐总是短暂的……”张季龄嘴角抽搐道,“雨泪她突然得了一种病。”
“什么病?”慕容晚晴一阵心悸。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病。”张季龄咬牙道,“我请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出她得了什么病。我只能看着雨泪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天比一天憔悴,我的心如撕裂了一样。”
他周身剧烈颤抖,提及往事,不能自已。
张裕目光闪动,突然道:“你本身不也是个大夫?”
他说的不错。天师六姓门下高手不但会道术,本身对医术也有涉猎。张季龄身为龙虎宗的高手,虽说自废了武功,可见识还在,若论医术,就算比不上孙思邈,也远胜寻常大夫。
张季龄神色木然,摇摇头道:“我看不出。”
张裕反倒一怔,有些难信的样子。
张季龄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后来发现,雨泪得的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蛊!”
“蛊毒?她怎么会中蛊毒?”张裕目光一厉,诧异道。
慕容晚晴也是心惊,她当然也听过蛊毒一说。蛊毒本是一种毒,但传言中,是一种从虫身上练出的毒药,施放无形,中者若不得放蛊者施救,极难活命。
蛊毒本是南疆偏远少数民族所用,当世与茅山道术、龙虎符篆并称三大奇术,让人闻之心冷。
可南疆少数民族素来固守偏远,少让蛊毒流传到中原,斛律雨泪如何会中蛊毒?
张季龄眼中闪过分恨意,咬牙道:“我发现她中了蛊毒后,惊慌失措,不知是谁下的手,只能询问雨泪,希望她给我点线索,可她只是摇头。”
“她也不知道?”慕容晚晴立即道,可望见张季龄充血的眼眸,心头一震,想到个可怕的事情。
张季龄道:“我那时候几乎要疯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雨泪一日日地衰弱,直到有一日斛律明月在我面前出现……”
他提及斛律明月时,一张脸痛苦不堪,许久才恨声道:“他告诉我,雨泪中的是孤独迷情蛊!”
慕容晚晴浑身有些发冷,一颗心沉了下去。
张裕皱眉道:“孤独迷情蛊,怎么可能?传说中了这种蛊毒的女子,只能孤独终老,不能和男人在一起,否则蛊毒发作,必死无疑。”
张裕瞥见慕容晚晴苍白的脸色,眼中寒芒闪动,又道:“听说这种蛊毒无色无味,中了这种蛊毒的人,初期倒没有异样的,只是后期在眼眶下,会有弧月般的痕迹,有如粉黛留痕。”
慕容晚晴眼角跳动了下,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斛律明月也是这么说。”张季龄看向慕容晚晴道,“你想必已知道,雨泪为何会中蛊毒了?”
不闻回应,张季龄一字字道:“蛊毒本是斛律明月下的。”
慕容晚晴突觉天昏地暗,脑海中一片空白,却想明白了一切。
斛律明月虽派斛律雨泪去行事,却不完全相信她,因此他在斛律雨泪身上下了孤独迷情蛊,只怕斛律雨泪因感情误事。
可斛律雨泪还是爱上了张季龄。
死也要爱?
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在问:“我义父找你做什么?”
“斛律明月告诉我,雨泪很爱我,爱得不顾一切,冒着蛊毒发作的风险,也要和我一起。”
眼泪一滴滴地顺着那苍老的脸庞滑下,张季龄望着张裕道:“所以我说你不懂的,若有个女人为你这么做,你放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张裕还在冷笑,可笑中已有了分僵硬。
张裕终于不再笑,道:“可斛律明月找你,当然不只想告诉你真相,他还想利用斛律雨泪中的蛊毒控制你为齐国做事?”
他毕竟久经世故,虽不涉感情,但对这种钩心斗角之术颇为熟悉。
张季龄点头:“他对我说,要救雨泪,就需要给她不停地服用一种药,而那种药千金难买。”
“于是,他就让你立誓为齐国效力,让你经商。你拼命地赚钱,其实不过是想维系斛律雨泪的命?”张裕立即问道。
“不错,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张季龄转回平日的沉冷,“为了雨泪,我做什么都可以。”
“斛律雨泪知不知道你和我义父的约定?”慕容晚晴突问。
张季龄茫然,许久才道:“我……我不知道,我没说。”
“可斛律雨泪还是死了。”张裕缓缓道,“既然你有药延续她的性命,她为何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季龄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你知道的!”张裕凝声说道,“她究竟为何死的,你知道的,是不是?”
张季龄霍然睁眼,放声大叫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他那一刻,状如疯狂,双手舞动,像要将张裕从梦魇中抹去。
张裕并不同情,反倒上前一步道:“斛律雨泪是为你死的。”
“你胡说!”
张季龄厉声道。他眼露凶光,看起来就要冲过来掐死张裕,同时额头汗滴垂落,鼻翼一张一吸,神色极为恐怖。
张裕却毫不畏惧,冷冷道:“我没有胡说。我虽没有同样的经历,但我知道有的女人痴情起来,本是不顾一切。斛律雨泪爱上你,本因为你的执著。她既然舍命也要和你在一起,想来就已想到要为爱放弃生命。”
听到这里,慕容晚晴一阵茫然,一阵心颤。
“她放弃了生命,不过是想和你过一天,过一刻,哪怕立即死了,那也没什么,因为她认为值得!”
慕容晚晴眼中噙着泪水,她突然觉得张裕竟也很了解女人。
张裕说到这里,双拳紧握:“可你辜负了她!她舍弃性命想要换取的生活,却被你一手打破。她死了,只因对你死了心。这些你肯定知道,你推说不知,只因为你懦弱!”
他言辞锋利,句句如利剑般刺在张季龄的身上。
张季龄浑身颤栗,踉跄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时,他退无可退地跪下来,双手揪着头发,嗄声道:“你……你不要再说了。”
他抽搐成一团,痛苦不堪。他痛苦,是不是因为他也早知道这些?
见他如此,慕容晚晴终究不忍,哑声道:“张裕,他毕竟是你的大哥,你怎么忍心这么说他?”
张裕霍然扭头瞪着慕容晚晴:“那我如何来说?我不过说出一切真相,可你莫要忘了,是斛律明月造成的一切!你身上或许也有他下的蛊,你的未来,说不定也和斛律雨泪一样!有些事情,未见得不说就不存在!”
慕容晚晴内心颤抖,眼前发黑。
她不相信,也不想听,可她为何会心惊?为何听着斛律雨泪的故事,如同听着自己的将来?
张裕突然话锋转软,道:“张季龄,你虽辜负了斛律雨泪的信任,但其实你可以改过。”
张季龄抬起头来,眼中迷惘一片:“怎么改?”
“你可以脱离斛律明月的控制,你甚至可以重回龙虎宗。”张裕挺胸道,“凭你的财势,凭你我兄弟联手,在江南再造一番事业,有何不可?”
慕容晚晴终于明白张裕为何要说这多。原来,他不过想重振龙虎宗,再抗斛律明月。
可她没有了心惊,只有麻木,麻木中还能感觉到胸口针刺般地痛。
张季龄抖索下,摇摇头,却不吭声。
张裕目光凌厉,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怕什么?难道说……斛律明月也给你下了蛊?你怕死吗?”
张季龄嘴唇喏喏:“我不怕死,可我不能。”
慕容晚晴见他始终不敢背叛斛律明月,心中没有认同,反生鄙夷之意。
张裕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沉声问:“你知道他为何不能吗?”
“我怎么知道?”慕容晚晴错愕。
张裕叹口气道:“我本来也不知道的……”
慕容晚晴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你现在难道知道了吗?”
张裕点点头,突道:“你看看我的脸。”
他这句话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他一张脸五彩斑驳,有如鬼域出来的一般,有什么好看的?
慕容晚晴定睛望去,半晌才道:“看什么?”她实在不知张裕这张鬼脸有什么好看。
张裕突然伸手从脸上掠过。
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奇异般地换了一张脸!
慕容晚晴骇异他换脸之快,可借灯火看清楚眼前的那张脸时,骇然叫道:“怎么是你?”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信、怀疑和惊骇。她虽也猜想过张裕的真容,但做梦也没想到过那竟是她熟悉的面孔。面前那人浓眉大眼,下颌铁青,少了平日的嘻嘻哈哈,但多了一分阴冷。那人却是冉刻求!
殿中灯火通明,可驱散不了桑洞真暴毙的阴影。
所有人见桑洞真倒毙时,均在想一个问题,是谁杀了他?
萧摩诃想到这个问题时,倒退了一步,心中凛然。他早就听说茅山道术奇幻无常,当然也能杀人于无形。难道说桑洞真之死,竟和王远知有关?
如果真的如此,那王远知杀人的本事实在犀利,让人防不胜防。
陈顼身边八个内侍虽还未动,但八人十六只眼均是望向王远知,再加上殿内殿外的侍卫,杀气凛冽,让人耸然。
淳于量缓缓推动轮椅到了桑洞真身边,低头看了几眼,突然道:“孙先生,都说你医术精绝,可知桑洞真怎么死的?”
众人心道,你这不是为难孙思邈吗?眼下就算仵作前来,要验桑洞真之死,也要一段时间。孙思邈医术再高明,可人在笼子里,又能知道什么?
不曾想,孙思邈立即道:“他是中毒死的。”
“什么毒?”
“应是一种慢性毒药……”孙思邈远远地望着桑洞真流血的七窍,“这毒最少下了有三个时辰以上,一天之内。但要知其死因,我还需详细查看。”
萧摩诃一怔,再看王远知的眼神已大不相同。
淳于量点点头道:“够了。”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徐陵不解,忍不住道:“什么够了?”
淳于量缓缓道:“只凭孙先生一言,就足以证明王道长并非下毒之人。”
徐陵终于想明白了,说道:“桑洞真这一天一直在萧将军的看护下,王道长和桑洞真不过才见,这说明毒不是王道长下的?”
他明白这点后,疑问顿至:“那是谁下的毒?”
淳于量望向了萧摩诃。徐陵差点叫出来,心道这毒总不至于是萧摩诃下的吧?可转瞬知道猜想错误,因为萧摩诃已道:“我立即派人去查。”
淳于量见萧摩诃离开大殿后,摆摆手,就有内侍上前,抬着桑洞真的尸体出去。
片刻间,殿中恢复了干净,若不是地上还有血迹斑斑,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就是场噩梦。
那紫衣少女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但陈顼还是低着头。
孙思邈瞥见,心中突然有分古怪的感觉。他暗想,看陈顼面相,本是焦虑多疑之人,这刻见到这种惊变,为何还这般沉稳呢?
很多事情,他非不知,只是不说。他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越想越是觉得这细节难以解释,一时间竟呆呆地出了神。
淳于量却已望向王远知道:“不知王道长对爱徒之死,有何看法?”
孙思邈又想,此人虽抱病在身,但指挥若定,殿中虽发生了惨案,但他转瞬竟能恢复理智,波澜不惊,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王远知脸上也像蒙了一层雾,只说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淳于量笑了,点点头,不置可否。他突望孙思邈道:“孙先生想必还奇怪一件事情……传国玉玺藏在宫城,防备森然,怎么会被人偷了去?”
所有的一切看似和孙思邈无关,但他心中不安涌动,知道眼下的每句话,只怕都事关重大,因此慎重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淳于量缓缓道,“兴郡王肯定知道为什么!”
陈叔陵自桑洞真进来后,眼珠一直转个不停,此刻见到桑洞真死后,非但没有惊惧,反倒好像很是轻松,可听到淳于量这么说,脸色顿变,叫道:“淳于将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淳于量只是望着孙思邈道:“皇宫大内看守传国玉玺的内侍本有三班,每班二十四人,四个时辰一换,而每班口令均是每日一换,三班彼此间都不知情。”
他突然说起宫中的防御来,很有些不知所谓。孙思邈却明白过来,说道:“想传国玉玺的所在之地,肯定也是机关重重,再加上宫中之人这么防范,外人肯定难进了?”他着重说了“外人”两个字。
“不错,先生果然聪明。”淳于量目光中带分赞赏。
那紫衣少女听了,心中却想,这是常理,谁都能想到,有什么聪明的了?她却不知道,很多话的意思,均在言外。
淳于量随即道:“先生闻弦琴知雅意,知道传国玉玺失窃一事本和内贼有关!”
一言既出,陈叔陵脸色倏变。
淳于量还是波澜不惊,继续道:“事后详查,传国玉玺失窃是在月余前的子时。那时,值班侍卫亲眼见到,领班侍卫黄广达曾进入了传国玉玺所在之地一刻,然后就走了出来,当时并没有人敢问他进去做什么。”
淳于量转望陈叔陵,缓缓道:“然后,黄广达当夜就去见了兴郡王!传国玉玺在第二日清晨发现被窃。”
陈叔陵眼皮不停地跳动,突然大叫道:“你胡说八道。”
“那你那晚究竟有没有见过黄广达呢?”
陈叔陵才待反驳,突然一个激灵,回头望去。
问话的不是淳于量,而是陈顼!
陈顼还在望着足尖处,可陈叔陵额头已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陈叔陵当然了解父皇,也知道父皇的脾气——陈顼素不轻问,可若等到他问话的时候,事态就已十分严重。
陈顼从不喜欢别人骗他!
当年,陈顼手下曾有一能臣鲍僧叡,极得陈顼的器重,朝中大小之事,陈顼多委与此人处理。然则有一日入朝时,陈顼随口问及鲍僧叡一晚所为时,鲍僧叡那晚放荡形骸,只怕天子责怪,因此隐而不报,就被陈顼仗杀殿前。
自此后,无人再骗陈顼,事无巨细!
汗水点滴而下,落在殿中,发出极为轻微的滴答之声。
只是片刻的工夫,陈叔陵就转过千百个念头。这个淳于量看似抱病在家,不理朝事,但很显然,他多是得到陈顼的密旨,一直暗自调查传国玉玺失窃一事。既然如此,淳于量所问,就绝不会无的放矢。
一念及此,陈叔陵终于道:“父皇,那晚我的确见过黄广达。可是……此事和玉玺失窃一事无关!”
“那黄广达对兴郡王说了什么?”淳于量立即问道。
陈叔陵喝道:“本王为何要对你说?”
“他眼下所说,就代表朕的意思。”龙椅上的陈顼冷冷道。
陈叔陵一惊。
徐陵和吴明彻互望一眼,都是脸色异样。他们都是朝中重臣,其实一直遵陈顼之旨行事。可如今看来,在陈顼心目中,淳于量的地位要远高二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在那片刻,孙思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暗自皱眉。他早就想到,这传国玉玺一事,只怕还与太子和兴郡王的地位纷争有关,这也就怪不得吴明彻和徐陵一直遮遮掩掩。
皇家内部纷争,素来冷酷无情,卷入其中者,就算一时得势,但很少能得善终。
孙思邈想到这里,却有分奇怪,暗想此事极为隐蔽,本不应让外人知晓,陈顼为何将他和王远知都召到宫中?难道说陈顼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那面的陈叔陵眼珠转动,终于道:“不错,那晚黄广达的确找了本王,但只说些闲事,根本和传国玉玺的事情无关,事后他就走了,本王也再没见过他。”
“因此兴郡王也就不知道黄广达已死了?尸体就埋在兴郡王府的后花园?”
陈叔陵差点跳起来,吃惊道:“是谁杀了他?怎么会埋在本王的后花园?”
孙思邈一直留意陈叔陵的表情,见状皱了下眉头。
淳于量目光一眨不眨,半晌又道:“看来兴郡王全不知情了?”
“当然不知。”陈叔陵突然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淳于将军,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竟然怀疑本王偷了传国玉玺?”
一言落地,殿中静了下来。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忧虑之意。
淳于量又咳了起来,掩住了嘴,许久才道:“我未这么说过。”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叔陵忿忿地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圣上让微臣去查,臣就去查,有必要将一切细节查得清楚罢了。”
淳于量突望孙思邈,又道:“后来的事情,想先生都已知晓。玉玺失窃,太子去请王宗师寻龙,被魏登隐骗到了响水集,差点因此殒命。可先生想必还不知道一件事……”
孙思邈只能问:“何事?”
“这件事兴郡王知道。”淳于量道。
陈叔陵怒不可遏:“我又知道什么?”
淳于量脸色冰冷如秋,回望陈叔陵道:“太子在找魏登隐前,兴郡王也曾和魏登隐秘密见过,不知兴郡王可还记得此事?”
陈叔陵一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所有人再望陈叔陵时,眼中均有异样。
就听淳于量又道:“而据我所知,早在半年前,王道长也曾来到建康传道?”
王远知已不能不答道:“那又如何?贫道本是遵天子之意来建康传道。”
“那的确不能如何。”淳于量缓缓道,“只是据我所查,王道长半年前,也曾到过兴郡王府上传道。根据王府下人所知,那时候兴郡王和道长曾密谈半天,所谈之事,并无第三人听见?”
王远知蓦地沉默下来。陈叔陵却叫道:“淳于量,你究竟想说什么?本王的确请王道长前来传授道中精义,难道那也有错?”
淳于量笑笑,只是道:“有错无错,我倒是难以分辨,一切当请圣上定夺。”
众人均凛,再望陈顼时,心情迥异。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虽支离破碎,但经淳于量连贯,事情始末、真相看起来竟昭然若揭。淳于量虽未明言,就算本不知情之人也能从这些事件中得出个惊天的答案,更何况殿中多是睿智之士?
许久,陈顼才缓缓抬头道:“今日之事,由淳于将军全权处理。”
秋风入殿,很有些凉意,可陈顼平淡的话语更让人如坠冰窟。
淳于量轻咳几声,望向王远知道:“王道长,不知你作何解释?”他仍旧话语平静,但今日已是第二次如此询问,分量之重,让人均是心头沉重。
王远知人在座上,也有分不自然之意,沉默片刻才道:“难道淳于将军怀疑本道和兴郡王早有密谋,兴郡王让黄广达偷了传国玉玺……本道却让魏登隐骗太子前往响水集,图谋加害太子吗?桑洞真会死,是兴郡王暗中下毒,帮本道灭口?”
他不言则已,出言惊人。
众人多数早认定此事,可听他径直说出来,还是大吃一惊。
陈叔陵更是骇然道:“王远知,你胡说什么,本王什么时候和你密谋过要害太子?”
他虽这么说,可是额头大汗淋漓,反驳的口气倒有些欲盖弥彰。
瞥见众人目光中的含意,陈叔陵突跪到陈顼面前叫道:“父皇,儿臣冤枉!”
陈顼还是垂着头,一字字道:“可半年前,你是否真的和王远知密谋,想对叔宝不利?”
“这……”陈叔陵打个冷颤,感觉到陈顼口气森然,只是迟疑片刻,就立即道,“当初是这个妖道胡说八道,劝儿臣对大哥不利的!”
一言说出,王远知勃然变色,竟还能忍住不动。徐陵、吴明彻脸上均露喜意,只是立即垂头下去,并不言语。
徐、吴二人其实早有这种怀疑,但知道这种宫中变故,臣子参与,利少害多,因此一直不敢明言。但他们均是拥立太子之人,却不能不设法为太子洗罪。
今日淳于量陈述往事,看似随意,兴郡王却终于熬不住煎熬,直承了往事,让徐、吴暗自欢喜。
可陈叔陵随即就道:“不过,儿臣没有听这妖道胡说八道。请父皇明察,儿臣绝没有对太子有过加害之心,若是撒谎,不得好死!”
在这片刻间,他显然就想清楚利害,知陈顼不怕人错,就怕人骗,当下不再隐瞒,却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将兴郡王押下,关入大牢!”陈顼缓缓道。
早有兵卫上前,夹住陈叔陵向殿外走去。陈叔陵大惊失色,迭声叫道:“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
那声音渐渐地远去,渐渐地淡了,可殿中肃杀之意却更加浓郁。
众人目光多落在王远知身上,心中均想,陈顼对儿子都不容情,这王远知图谋不轨,只怕难活离皇宫!
孙思邈眼中却闪过分异样,欲言又止,听淳于量已道:“王道长,你还有何话可说?”
灯火似凝,殿外叶落。
王远知竟还能安然坐在那里,沉声道:“圣上,贫道的确有话要说。”
陈顼终于抬头,双眸中带分难以捉摸:“你要说什么?”
王远知叹口气道:“贫道知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只是事情太过巧合,难免让人怀疑是经过刻意的安排。”
陈顼嗯了声,不置可否。淳于量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于你?”
孙思邈微微一震,脸上迷雾又起。他身在牢笼,处境堪忧,一直沉默,静观其变。如今见陈叔陵阴谋败露,被押人牢中,他心中非但没有释然,反倒忧虑更重。他只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结束,只怕矛盾不过将将开始。
就听王远知道:“贫道倒不敢这么说。只是实不相瞒,魏登隐、桑洞真行此叛逆之事,贫道真的并不知情。”
徐陵暗想,你这话蒙谁?一个是你的镇山弟子,一个是你的大徒弟,若说他们行事和你无关,谁都不信的,我倒不信你有通天的本事,还能翻身。
王远知再次叹息,缓缓道:“贫道也知,这种时候就算说破了天,也难以辩解,但请圣上允许一人入殿,以查真相。他本是跟着贫道入宫的。”
陈顼只是点点头。淳于量挥挥手,只见一人走进殿内。
灯火下,那人浓眉如刻,脸颊铁青竟如未刮净的胡渣。
孙思邈扭头望去,见到那人时,眼中倏露惊诧之意。只因他虽设想过千种可能,却绝未想到,进殿的竟是他的相识。
那人正是冉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