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帕尔斯历叁二零年入秋以后,帕尔斯王都叶克巴达那,已在入侵者鲁西达尼亚军控制之下。
不久之前,叶克巴达那还是座美丽的城市。大理石砌成的王宫或神殿,在艳阳照耀下闪闪发亮;石砖道两旁有着白杨树和水渠;春天一到,郁金香盛开,花团锦簇,香气扑鼻。
美与丑之间的转变,只在瞬间。鲁西达尼亚军入侵之后,叶克巴达那市街上满上血迹、尸体及污物。在帕尔斯人民眼光看来,确实无法相信鲁西达尼亚人,特别是下级士兵的肮脏、无知及下流。尤甚者,征服者意识极强,稍不顺心,就拔剑砍杀民众。
而令高傲的暴政者鲁西达尼亚将兵陷入惊惶的事件,是发生在这年的初冬。
既是伯爵、骑士团长、将军,兼具主教地位的权威者配迪拉斯离奇死亡。
十二月五日夜晚,配迪拉斯喝了过多的帕尔斯葡萄酒,后头跟着几位骑士,摇摇晃晃地走回部队配置予他的寓所时,狂妄地叫嚣着自己是如何去处置邪恶的异教徒的--将异教徒的婴儿活生生地丢进大锅内,加油烹煮,再用剑将他挑起,放在他父母面前,命令他们吃下去。结果,婴儿的母亲发狂,父亲赤手空拳欲与配迪拉斯拼命,最后身子被一节节砍断。
同行的骑士们,对于配迪拉斯如此残暴的手段,也为之惊讶、叹息。但在配迪拉斯的瞪视下,只得强作欢笑,因为曾有随从因招致配迪拉斯不悦,以至于遭到细针刺瞎以眼的酷刑。
不多时,配迪拉斯与随从分道扬镳,走进郁金香花坛站立小解。同样皆是贵族身份,帕尔斯贵族绝不会有此行为。
事出突然。
“哇!”
混浊的长嚎声从配迪拉斯口中传出来。惊骇回首的骑兵及卫兵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伯爵身体往后倒,踉跄几,剑握于手上不支倒地。骑兵及卫兵立即趋前,想救助伯爵,但发现伯爵下腹部被利器深深刺入,血及部分内脏喷冲出来。
无人为配迪拉斯的惨死伤悲。但既是杀人事件,总要找出元凶。一伙人在黑暗中搜寻一回后,发现距离五步远的地上,伸出一只握着剑的手。在他们讶然的注视下,剑及手迅速地消失。
一名骑兵从鞘中拔出大剑,在地面上戮着。剑刃上只沾满小石及泥土。
就在下一瞬间,出现一幕令人窒息的光景。骑兵两膝位置,闪过一道白光。骑兵两膝被切斩断,整个身体滑落下来,倒卧在地。地面上还留着膝盖以下并排而立的两条腿。
“妖怪呀!邪恶的恶魔就潜藏在我们脚下!”
恐怖及狼狈紧紧包围他们。对他们而言,在依亚尔达波特教义及本身经验以外无法理解的事物,皆称为恶魔。他们无法理解的异国语言就是恶魔的语言,异教徒独自创造出来的文明,就是恶魔的文明。而现今他们所经验到的,正是恶魔或妖怪实际存在的证明。
夜风转向,一阵阵血腥味扑向他们,一阵哀嚷声,一名卫兵带着逃跑,其他人跟着一哄而散。
“依亚尔达波特神救命!”
这大概是他们一生之中,最虔诚的一次祈祷吧!
一伙人逃散之后,只留下暗夜及二具尸体。另一只持剑的手,在黑暗中亮着白晃晃的剑刃,也随后消失于地面中……”。
离奇事件传入鲁西达尼亚军实际上的总指挥吉斯卡尔耳中,他立即驱车赴王宫报告。
来到王宫,立于国王身旁的是身兼大主教及异端审问官两职的波坦,他以恶毒的眼光,注视着吉斯卡尔的侧脸。至少吉斯卡尔是如此认为。
他已经到了?手脚可真快。吉斯卡尔在心中诅咒。
鲁西达尼亚国王伊诺肯迪斯七世,吮着装满糖水的银杯,眼神闪烁不定。这位欠缺现实意识的国王,知道王弟与大主教间互相反感,彼此仇视。
当天,首先挑衅的是吉斯卡尔。
“大主教阁下,此为地上人间鸡毛蒜皮小事,与天神的荣光无关,何足劳动阁下操心。”
语气虽客套,但是在吉斯卡尔眼中地写着:少来多管闲事,你这个假冒圣人的和尚。
波坦可不是谦逊之人。就算对于伊诺肯迪斯七世,亦常大声指责,是集依亚尔达波特教之排他性及独善性于一身的代表,就像是强大的教会权力穿上了僧侣服,化为人形,大摇大摆穿梭于教会、皇室之间。
“这真不像是五弟殿下所会说的话。遭邪教妖魔所杀的配迪拉斯伯爵,非但是皇室重臣,亦是教会干部。在神的圣名之下,自当向信奉邪教的此国人民报复,讨回公道。所以,此事亦关系着天神的光荣。”
“报复?”
“正是。依亚尔达波特教徒一人生命,可抵异教徒千人之命,更遑论是圣职者之生命……”
波坦大主教主张,应以异教徒万人生命来偿还。
“大主教所言,王弟可有任何意见?”
伊诺肯迪斯七世手持糖水杯询问吉斯卡尔。
波坦这家伙,说是宗教狂热份子,不如称作狂人更为恰当。吉斯卡尔心中暗忖。内心尚有些善念的吉斯卡尔,认为应该找出元凶。
“光是准备火刑万人的场所及柴薪,恐怕都有问题。”
不明王弟心中之意,伊诺肯迪斯七世换另一角度着想。此时,吉斯卡尔不禁想对他怒吼。
“我特别说明一下,我是要在不起烟的状况下,一点一滴慢慢地将其烧死。”
听完波坦此话,吉斯卡尔更是瞠目结舌。
事实上,火刑已极残酷,除火刑外,另有其他酷刑。一般所谓“火刑”,是引薪生火,而后就会冒出浓烟,受刑罪犯会因浓烟呛鼻窒息、失神或昏迷致死。之所以处以火刑,并非要将其烧死,而是有着以火净化罪恶的宗教意味。
相对的,不起浓烟,而慢慢烧死的处刑方式--则完全不同。如文字所述,乃于罪犯仍有意识状态下烧死,其痛苦可想而知。
“万人罪犯的组成份子,不可偏袒任何一方。应用帕尔斯全体人民来赎罪。男女各半,婴儿、小孩、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各占五分之一。”
、那么大主教意思是,婴儿得杀二千人,小孩也得杀二千人?”
吉斯卡尔并非同情异教徒,亦非特别仁慈的人。只是,吉斯卡尔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亦有着其他二人所欠缺的常识。
“本人希望大主教了解我们目前的处境。我军仅占领帕尔斯王都,确保往马尔亚姆的交通,可还有平定帕尔斯全境啊!”
“我晓得。所以才必须让异教徒彻底明了依亚尔达波特神的光荣,及鲁西达尼亚国王的权威。因此,无可避免的流血,我们顺而就之,正可应验神的旨意。”
“此并非仅是帕尔斯的问题。另外,密斯鲁、特兰、邱尔克、辛德拉--帕尔斯周边诸国,何时张爪来袭,尚不得知。这些国家军力合计不下百万,我军仅叁十万,显然很难对抗。基于此,本人殊不愿于此国内激起对抗……”
吉斯卡尔所言虽然夸张,但绝非空穴来风。因为,特兰等国若以挽救帕尔斯危机名义,向鲁西达尼亚宣战,鲁西达尼亚并无反驳来国的说词及资格。
虽说如此,大主教波坦却一语驳回。
“百万异教徒何足畏惧。受神保护的圣战士,一人可击垮百名的异教徒。”
听了此话,吉斯卡尔不想腔,只是默然。但对于接下来大主教的话,则差点翻脸相向。
“倘若吉斯卡尔公爵应付不了,本人可以传唤驻在马尔亚姆的神仆--圣堂骑士团,来参加圣战……”
国王伊诺肯迪斯七世,回头望着不所措模样的王弟,将银杯放置于绢之国引进来的檀木桌上,糖水摇晃,弄湿了桌面。
“大主教是说,从马尔亚姆召来圣堂骑士团?”
吉斯卡尔重述大主教所说的话,像是遭到巨大冲击似地。圣堂骑士团的武力,与波坦宗教领导力结合的话,必将威胁到王权。因此,吉斯卡尔先前才大费周章,将圣堂骑士团留在马尔亚姆,不带到帕尔斯境内。倘若波坦的话被批准,那么如今所做的种种努力,势必毁于一旦。
波坦面露奸笑,瞪视着吉斯卡尔。
“听说他们在马尔亚姆,也杀了异教徒及异议者近一百五十万人。其中大半是老弱妇孺,照理说功绩不凡。”
吉斯卡尔斜睨着伊诺肯迪斯。想必是他的王兄准许了如此残酷的命令。
“不处以极刑,无法洗清异教徒的罪实,此也是依亚尔达波特神的旨意。”
波坦语气坚定。他像是一株扎根于偏见、狂信的大地上,徒具人形自以为是的大树,这就是波坦。再次体会此事的吉斯卡尔心寒不已,虽然他决非胆小气短的弱者。
“不过,难道不能不杀妇孺……”
“女人生子,孩子长大后,将为异教的战士;老弱者,曾是异教的战士,有杀害依亚尔达波特教徒之嫌。”
波坦提高声调,气势凌人。
“此乃顺应天神旨意,并非个人之意而为。吉斯卡尔亲王,可有任何异议?”
吉斯卡尔心想,对方假借神意,他提出异议又有何用?
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任何事情皆假借神意,波坦所显现出来的卑劣无耻,吉斯卡尔此时打从内心地感到憎恶,瞬间,反击之道掠过他心头。
“不过,我对今晚这件事仍有一疑点,心中无法抚平。想请教大主教。”
“是什么疑问呢?王弟殿下。”
“只是极其单纯的事。依亚尔达波特神为何无法从邪教徒的魔鬼手中,救出他虔诚的信徒?”
这句话像是在大主教的耳中射入一枝毒箭似地。吉斯卡尔在今晚的舌战当中初尝胜利滋味。
“真是渎亵天神,你真是--”
波坦声音转而粗暴,但毕竟不能无视于对方身份,或者,是他另有所谋,突然掩饰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神睿智,广大无边,并非本人推测可及。”
最后说了这句圣职者惯用的话之后,波坦告退。吉斯卡尔于大理石地板边,吐了一口口水。
此种举动,亦是帕尔斯的贵族决不会做的。不过,吉斯卡尔也是积压了许久。
伊诺肯迪斯国王,以如小猫鸣叫般极其谄媚的声音,靠近生气的亲王身边说:
“吉斯卡尔,我有比此事更重要的事想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哦,什么事?”
亲王的回答并不热络。
“那就是!泰巴美奈要我将囚禁在地牢里的安德拉寇拉斯……”
“要求释放他?”
“不!不!要他的首级,否则她说不与我结婚。”
半晌,吉斯卡尔毫不作声。
泰巴美奈要安德拉寇拉斯叁世的首级?
“她说的极有道理。只要那男人还在人间,泰巴美奈便犯了重婚罪,因而下此决心。”
国王天真地为之欣喜,相信此为泰巴美奈欲与他结婚而作此要求,但在吉斯卡尔眼中,想法全与王兄不同。
“那美艳的王妃,看来可真是一只可怕的狐狸精……”
吉斯卡尔会有此想法,是因为他认为王妃可能看出了在现今鲁西达尼亚军最高阶层间,正明争暗斗,互相对立吧?
(二)
长夜过去,黎明乍现。
戴着银假面的男子--第十七代帕尔斯国王欧斯洛耶斯五世之子席尔梅斯,正以万年寒霜似的冷彻,观察目前占领王都的鲁西达尼亚军内部发生的种种事情。而对于从地底下伸出手杀人的妖怪,以及狼狈而逃的鲁西达尼亚将兵,只有冷笑。
他面前一张大椅,靠背及座椅两旁,皆铺盖着高贵丝缎。当中坐着一位客人,鲁西达尼亚国王之弟,席尔梅斯形式上的官长吉斯卡尔。他用丝质手绢擦着额头,并非擦拭汗水,而是为了掩饰他不安的神情。
“您是要命令我交出安德拉寇拉斯?”
遭银假面斜睨的吉斯卡尔有些心虚。他相信戴此银假面男子的能力,但却未必会放手让他去做事。
“并不是命令,只是要你考虑看看。”
“以前,我们曾经约定过,安德拉寇拉斯全权交由我处理,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在回了对方的话后,席尔梅斯改变2了语气来询问事情原委。吉斯卡尔之所以违背先前的诺言,其中必有原因。
然而,吉斯卡尔所说的原因,却令席尔梅斯感到意外。
“也就是说泰巴美奈表示,若不见安德拉寇拉斯首级,则无法与伊诺肯迪斯七世结婚。”
银假面两眼露出险恶的神色。自始,席尔梅斯就认为泰巴美奈是个妖女。他心想这位使生父及叔父都迷眩不已的魔女,到底又有何诡计?
“你或许也明了,安德拉寇拉斯国王不能在此世上存活的这一点,王兄及波坦大主教的利害是一致的。就王兄而言,为了与泰巴美奈王妃成婚,安德拉寇拉斯自是个障碍物。”
“大主教这方面呢?”
“这家伙早已饥渴于异教徒的血。说来说去,总之是要杀了安德拉寇拉斯。”
银假面微微摇头。
“杀掉安德拉寇拉斯的话,也就只是杀了他而已,不过,不杀他的话,可就有许多用途。”
吉斯卡尔点点头,但却像是故意表态。
“我也如此认为,才将安德拉寇拉斯交给你,这一点,至今都未改变。”
“既然如此……”
“请不要误会,你该说服的不是我,而是王兄及波坦。”
第一次,在吉斯卡尔精悍的脸上,显现出脆弱的一面。
席尔梅斯默然。此刻的他--银假面及甲胄里面欣长的雄姿,看来就像神殿中供奉的胜利之神乌尔斯拉克约。自幼武艺学问皆优,逝去的父王经常如此说:
“这孩子,将来势必成为比我更优秀的国王。”
的确应是如此的。如果安德拉寇拉斯没有犯下弑兄大罪的话!
“那么,王弟殿下,您打算怎么做?”
“此次,轮不到我上场了吧!得看王兄及波坦的决定。”
“话说得是……”
银假面下,席尔梅斯双唇微动,语中带刺。吉斯卡尔目前的想法,非常容易猜测。杀死安德拉寇拉斯,伊诺肯迪斯国王与波坦大主教之间的对立,必将更为激烈。伊诺肯迪斯国王希望与泰巴美奈结婚,波坦大主教当然会持反对态度,加以阻挠。
结果又会如何?
伊诺肯迪斯王受泰巴美奈王妃怂勇,因而下令放逐波坦,或处以极刑。果真如此,则由波坦所率的圣职者,又会有何反应?惊讶战栗,敢怒不敢言?或许反之,将会煽动信徒与国王对决?
另一方面,波坦又会有何对应?眼睁睁地静待放逐或处死?或视伊诺肯迪斯国王为破戒者、叛教徒,而发动政变推翻其王位。之后,总也不能自立为王,看来他必须另立傀儡国王。
总之,伊诺肯迪斯七世的命运,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吉斯卡尔静观其变。
不多时,吉斯卡尔步出席尔梅斯房门。因为原本就无期待立即回应。此时,一名他手下的骑士,状似紧张,趋上前来。在吉斯卡尔耳旁吱喳一番后,吉斯卡尔脸色为之一变。
“什么?圣堂骑士团已经来了--?”
吉斯卡尔后悔低估了波坦的狡猾。
在为了泰巴美奈王妃的处置,而开始与伊诺肯迪斯七世对立后,波坦已派遣使者,传唤为教会而战的圣堂骑士团。
圣堂骑士团总人数二万四千骑,与鲁西达尼亚正规军比较,人数虽少,然而,因其具有了教会权威,前者自然较占优势。当圣堂骑士团在阵前,立起黑底银色的教旗时,鲁西达尼亚军可能就立即收剑下马吧!
城门大敞,看见形成庞大队伍入城的圣堂骑士团的身影,波坦频频露出胜利的笑容,吉斯卡尔则咬牙切齿,一旁的骑兵惊慌战栗,高声鼓噪。
近午,站在波坦及希尔迪格面前,伊诺肯迪斯七世直冒冷汗。
“我将与泰巴美奈结婚,并立她为新鲁西达尼亚帝国皇后,她所生之子即为我的继承人。”
声音微颤,但伊诺肯迪斯七世仍一口气说完,可想而知是鼓足了最大勇气。立于一旁的吉斯卡尔,一时之间也佩服王兄对泰巴美奈的执着。
“真是不像话,身为依亚尔达波特神及信徒的守护者,也是鲁西达尼亚国王陛下,竟然说出这种傻话……”
面露惊讶之情,圣堂骑士团团长希尔迪格嘲讽道:
“您以为我们专程自马尔亚姆远地赶来,就为了听您这番蠢话?”
“蠢话”,对万人之上的国王说出如此粗鲁用语,竟然面不改色,只因骄妄自大地认为自己替天行道而无视于君臣礼仪。
此话既出,希尔迪格又是一阵嘲笑,然后闭口不语,只有赤黑腮胡随着呼吸跳动着。
“无论如何,请陛下抉择。您是想成为将依亚尔达波特神的光荣,具体实现于世上的圣者圣王,留芳百世?或者是变为万劫不复的叛教徒,熔于地狱之火中?”
波坦两眼如炭火熊熊升起般,瞪视着国王。
“地狱”这名词,伊诺肯迪斯七世自幼闻之即畏惧不已。国王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像在求救似地紧抓坐椅扶手,望望身旁的王弟,欲言又止。
吉斯卡尔无动于衷,并非他心怀恶意,而是有了圣堂骑士团做靠山,波坦必定气势大振。若非有所对策,对吉斯卡尔反而不利。
(叁)
正当吉斯卡尔面对王兄、大主教、骑士团长间的孤军奋战,进退两难之际,席尔梅斯悄悄地溜出鲁西达尼亚军分配予他的帕尔斯贵族宾馆,走进深居陋巷的一户人家中,探访一名负伤者。
此负伤者,乃是帕尔斯军的万骑长沙姆。
若无他的作战指挥,叶克巴达那恐怕更早沦陷。而且,泰巴美奈王妃若能采用他的计策--解放奴隶,参加防御战,则王都的沦陷大概会是更以后的事了。
安德拉寇拉斯国王,将守护王都的重责大任委任于他,不无道理。
伫立在病房门口,席尔梅斯透过面具看着沙姆。
沙姆的身体大半紧裹着纱布,但气力丝毫不减。两人稍稍交过眼光后,席尔梅斯开口道:
“你还不跪下问候吗?”
“本人是帕尔斯的万骑长。堂堂帕尔斯万骑长,下跪行礼的对象,仅只天上之神,及地上一人--帕尔斯国王。”
沙姆两眼中,火光熊熊。
“我为何要向你这鲁西达尼亚蛮族俯首下跪!若要我下跪,除非杀了我,把尸体的膝盖扭曲!”
沙姆因绷带下伤口疼痛抽搐着双眉。
“这份刚直,我很欣赏。”
席尔梅斯语气认真地喃喃说道,环视屋内一周后,长靴停在画有不死鸟的地毯上。
“我,有命令你跪拜的资格。”
“资格?”
“没错,我有资格,沙姆。因为,我才是帕尔斯真正的国王。”
“你不是疯了吧?”
“我很正常,现在就证明给你看。我的生父,是帕尔斯国王欧斯洛耶斯五世,叔父正是篡位者安德拉寇拉斯。”
沙姆屏住气息,抬头望着泛银光的面具。那副武将的严峻脸孔中,错综复杂的表情交替着。
“如何,应当知道我是谁了吧?”
“席尔梅斯王子?不可能,不可能!王子十六年前不是葬身火窟之中?不可能还活着……”
沙姆声音中断。席尔梅斯面对沙姆,取下银色面具,露出左半部白皙秀丽的脸,右半部却是烧焦、惨不忍睹的模样。万骑长的视线,集中于席尔梅斯的左半脸,想找出一些先王欧斯洛耶斯五世的面貌。
“那么,王子您还活着?”
沙姆低声呻吟。帕尔斯最强硬的勇者之一的他,颤抖着负伤的身体。在此之前,他总认为银假面这名男子,也只是鲁西达尼亚的爪牙。
“不过,证据在哪里?”
“证据?这张烧焦的脸,及对安德拉寇拉斯的憎恨之外,还要有什么证据?”
席尔梅斯的声音并不大,却如雷鸣般震撼了整个室内的空气。沙姆的最后挣扎终被打破,顿时,两肩并垂,低头不语。
些许,抬上头来已不见银假面踪影。沙姆看看紧闭的门,呆若木鸡。
“沙姆,今后你该跟随谁呢?”
叶克巴达那城门,一队骑兵长驱直入。
若是鲁西达尼亚军,用不着如此紧张才是。然而,马尔亚姆制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披绢之国的丝绢斗蓬,驱马前进者极其明显的,又是帕尔斯人。
鲁西达尼亚士兵大嚷,所来何人,并持枪荷剑,欲截断骑兵队的去路。
骑兵队最前头的年轻骑士,强劲手腕一转,丢给士兵一枚薄铜板。慌忙接住铜板的士兵,确认此为吉斯卡尔亲王所发的通行证时,只见骑兵队奔驰于石砖道上,继续前进着。
他们抵达之处,并非吉斯卡尔本营。
刚从沙姆居处回来的席尔梅斯,,对于集结于自家门前的骑兵队视若无睹,表情木然。下马的青年,毕恭毕敬地向前俯首跪拜。
“殿下,我叫查迪,初次向您请安。家父是帕尔斯万骑长卡兰。此次,代替亡父,愿追随您左右,特别从领地赶来,为您效力。”
席尔梅斯在面具下,瞠目而视。
“是吗?你是卡兰之子?”
青年年约十九岁,或初过二十岁。虽无遗传其父的厚重外表,却有一股虎虎雄威之风。或者,从刚强一面看来,可能比起他的亡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精力旺盛,气势逼人。
席尔梅斯想起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对于卡兰的遗眷负有照顾的责任。席尔梅斯示意要面前下跪的青年站起来,并招呼他入内。又让叁十骑左右的部下到广场休息。席尔梅斯盘坐于地毯上,并要年轻客人也盘坐一旁。
“我以放逐帕尔斯篡位者安德拉寇拉斯,扫除鲁西达尼亚蛮军,并恢复正统王位为目标。等到亲国建立之后,本打算任命你父亲为大将军,指挥帕尔斯全军。可惜他不幸阵亡,如今,你正好可以代替此职位。”
面对眼前的席尔梅斯,这名叫查迪的年轻人感激不已。更加深信席尔梅斯才是正统国王。
“不胜感激,家父在天之灵必定亦欣喜万分。为了回报殿下的厚望及为父报仇,必在冬未溶雪之前,将亚尔斯兰、达龙、那尔撒斯叁名叛贼首级,并列于殿下跟前!”“很好!”
席尔梅斯在银假面下开怀大笑。然而,卡兰之子,若是如其父般身经百战,必定察觉出席尔梅斯笑声中带着些许嘲讽。席尔梅斯深知达龙非泛泛之辈。达龙既是大将军巴夫利斯之侄,亦是第一个能与席尔梅斯比剑较劲、势均力敌的对手。
但对于与达龙同行的那尔撒斯,席尔梅斯则一无所知。
“方才你所说的那尔撒斯,到底是何等人物?”
就这样,席尔梅斯开始对那尔撒斯此人,有了初步了解。约在十日之前,他与达龙一起行动,自称“宫廷画家”的人的身份,他这才明白。
“是吗?他仅凭一张嘴,便逐退了叁国军队?”
透过银假面传来的声音,咕咕噜噜,模糊不清。
“真不公平。”
席尔梅斯心想。
令人憎恶的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年方十四岁,尚未成年的亚尔斯兰,得天独厚,手边即拥有各诸侯王者竞相欲网罗于自己旗下的人才,如达龙、那尔撒斯等。反观自己,理应是帕尔斯正统国王的席尔梅斯,却仅有一位比自己经验还不足的年轻部下。
席尔梅斯很想将沙姆收为部下。如果他肯尽忠于席尔梅斯,则以其勇武及思虑,必能成为席尔梅斯的心腹。不过目前仍只有年纪尚轻的查迪是他唯一的部下。
“我曾经命令你逝去的父亲,去调查篡位者之子的下落。不过卡兰在一阵忙碌之后,终是未能找出这小子,且还死于非命。你可知道那狡猾的亚尔斯兰,目前藏匿于何处?”
“很高兴能向席尔梅斯殿下报告这件事。”
查迪眼睛一亮。
“亚尔斯兰一帮人,听说向南方逃去。”
接着,查迪一五一十,详细说明亚尔斯兰等人的行踪。
席尔梅斯像似在确认记忆般,口中嘟嘟哝哝念着:
“确实,在那山地,有一诸侯荷迪尔,建有城池。那城主投效亚尔斯兰了?”
“事实恰好相反。他好像死在亚尔斯兰一伙人手里。”
“为何演变为此结果?”
“详情尚未得知,据说是荷迪尔打算自己独自成为亚尔斯兰后台支柱,欲加害达龙及那尔撒斯等人,反遭回击……”
席尔梅斯点头,冷笑声使得银假面微微震动。
“这想法真天真,不知自己斤两、野心勃勃的男子,真是死得其所。”
“殿下说得是。家父对荷迪尔的风评亦不好。对了,殿下……”
“不要称殿下。”
“是,是,那么,该怎么称呼殿下您才好?”
“就称我银假面卿。虽不好听,但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称呼方式。”
话题又改变。于王都地下活动,杀害鲁西达尼亚军的妖怪传闻,亦传到查迪耳中。军方虽发布箝制言论令,但毫无作用。
“真是骇人听闻,此即‘魔道’之类的人干的?”
“听说魔道中,有所谓的‘地行术’,也许是吧!”
席尔梅斯漫不经心答道。随即,查迪胆颤心惊地查看地毯及四周的地板。
“放心,不会加害我们的。”
是谁所为,席尔梅斯早已知晓。潜藏在鲁西达尼亚军不知道的地下密室中,暗中行动,身着暗灰色外衣的老人,正是他的杰作。
“那魔道士到底为何蠢动?地上并无他可栖身之所。”
席尔梅斯轻声说着。轻蔑嘲讽中,带着少许的迷惑及不安。然而,查迪察觉不出。
(四)
回到自己房间,席尔梅斯取下银假面,迳自盥洗脸部。
虽居处密室,但不带面具的脸,接触到外面空气,也足以感心情舒畅。席尔梅斯慢慢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墙上挂着一面可照及上半身的镜子。席尔梅斯立于前,为负伤的右半脸上药。突然他的视线转发移,房门开敞,出现端水而来的少女,两人眼光在镜中交会。
少女惊慌尖叫。水盆铿锵落地,水果酒壶、酒杯及装无花果的果盘,一并洒落地上。
席尔梅斯反射性动作,立即以左腕遮住脸部。此为他悲剧性的习惯动作。自十六年前,从熊熊火窟及烟雾中逃脱出来之后,虽保住性命,脸的大半却沦为火神的贡祭品。
片刻席尔梅斯眼神为之一变,他放下手腕,慢慢地走向侍女身旁。
“真的那么难看?”
席尔梅斯故作平静状。
“怎么了?果真那么可怕?”
除了对对方生气,也是对自己的嘲弄,因而语气带些苛刻。
惊慌失惜的侍女,片晌才省悟过来,开始弯腰收拾水盆及果盘。
“啊!主人,真对不起。我马上收拾,请您饶恕。”
“我马上就会出动,稍后再来收拾。”
“是,是,遵命。”
侍女行过礼,快步地走了出去。席尔梅斯心想,她必是想忙逃离此地。
席尔梅斯无言地目送侍女离去的身影。被火烧焦的右半脸,早已无法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过,白皙清秀的左半边脸,却反映出起伏的情绪。也许在侍女尖叫时,就就一刀斩杀她,但已失去时机。也不知为何自己并没有去追杀侍女的想法。
他再次回头,举起拳头,面对镜中的自己,“砰”一声,镜面破碎成蛛网状,随即他的影子消失不见。
“安德拉寇拉斯,你这篡位的老贼。”
对于幽禁在地牢底下的叔父,他心中充满了更深的憎恨。
十六年前,他是欧斯洛耶斯五世宠爱的王子,某个初夏日,在以栅栏围住的的宽广猎苑中,生平第一次射中熊及狮各一头,满怀喜悦快步跑去向父王报告。卧病在床的父王,以微弱却和蔼的口吻,赞许他的武勇。就在那一夜,父王驾崩--。安德拉寇拉斯篡夺王位并立其子为太子,窃夺原本不属于他的王权。这岂能容许?即使天神容许,我亦不容。
席尔梅斯呢喃着,心中想到了新的报复方法。
假若逮到了亚尔斯兰,也不能立刻让他死。在他赴黄泉之前,先烧毁他大半颜面。十六年前,席尔梅斯所尝到的恐怖及痛苦必须让安德拉寇拉斯之子经验一番。之后,再杀他不迟。或者父子两人并列上断头台,或者让两人比剑刺死对方,或者……
席尔梅斯再戴上银假面,锁上金属损,全副武装,步出房门。
查迪在外等候,见到席尔梅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而后大叫一声:
“走,一起去猎捕亚尔斯兰那批狐群狗党!”
席尔梅斯不搭腔,银假面微微发亮,步向坐骑处。”
“……席尔梅斯已为捉拿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出城。”
地下密室传来报告声。着暗灰色外衣的老人颔首示意。
“我教友亚尔常格现今在王都外,又为造成流血事件而出城,等到杀了十名村人之后,再回头向尊师报告。”
“就随他去做吧!”
“另外,波坦那老狐狸,杀人无数,还要让他继续活在这世上吗?尊师。”
“让他活着吧!因为他会在我们未下手的地方,让一些无罪的人流血。”
老人大笑。手中紧握着圣堂骑士团的波坦,这狂教徒今后将会如何猖狂,倒是令人期待。
“总有一天,那男子会被他所用过的最残酷之刑宰掉。能够为神殉教,再怎么痉,也都能心悦诚服吧!”
……之后,他要弟子退去,独自留下他一人。魔道士取下遮及睫毛处的斗蓬,抬起头来。在昏暗灯光下,面对小镜子中的自己。
“嗯,体力渐渐开始恢复,还差一点点。”
透过镜面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已不是一张老人的脸,而是约四十岁或五十岁,敏锐、精力旺盛男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