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次亚特罗帕提尼会战在西北方的荒野开始了。
而在王都叶克巴达那,攻城安德拉寇拉斯王和守城的席尔梅斯王子之间也不断地展开作战。但是,那并不是全面性的作战。十万名的大军包围了王都坚固的城壁,地下水道中一直有小战斗发生,然而,城壁内外还没有全面展开激烈的交战场面。攻城的安德拉寇拉斯王也觉得叶克巴达那是他的城堡,所以想尽可能地不加以破坏。
在亚特罗帕提尼原野中获得胜利的亚尔斯兰朝着距离主战场一法尔桑(约五公里)之远的南方移动,并在该地宿营。那儿正是靠近密鲁巴兰河的丘陵地带,人马不虞没水喝。这是去年安德拉寇拉斯败战之际,席尔梅斯埋伏的地点附近,不过,亚尔斯兰当然无从知道这件事。
间谍每天传回王都的情报两次。情报内容说安德拉寇拉斯王的军队虽然完全包围住了王都,但是却迟迟没有屐全面的攻击。也有人建议倒不如乘着胜利的余威,一口气逼近王都。萨拉邦特就是个中的急先锋,可是军师那尔撒斯并不赞同这个作法。
“不让士兵们休息一阵子是什么事都做不来的。”
这就是那尔撒斯的意思。在第二次亚特罗帕提尼会战中,帕尔斯军动员了二万五千名的军队,战死者有二千人。而鲁西达尼亚投入了十万名的军队,有二万五千名战死。照道理说,帕尔斯军当然是打了个大胜仗,只是,一件事情总有两面的看法。那尔撒斯使尽了手段,拉着鲁西达尼亚军的首脑部的心理到处转。鲁西达尼亚军虽然有十万名之多,可是,实际参战的只有全军的六成左右,在没有举全军投入战场的机会之下,被帕尔斯军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遭数量显然少得多的帕尔斯军阻隔、分断,而且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到对方的实际兵力。
这场仗可以说有一半是鲁西达尼亚军自取灭亡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帕尔斯军的作战方式太高明了,不过,从反面来说,鲁西达尼亚军还是有余力的。在后方待命的两万名士兵几乎是在没有参战的情况下被卷入败势中而仓惶奔逃。如果他们真正投入作战的话,应该可以将帕尔斯军整个包围起来一举歼灭吧?
另一方面,帕尔斯军的两万五千名士兵是一名也不剩地投入了战场,而且是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激战,在广大的战场中来回奔驰。最辛苦的是勇将达龙,他驱策着爱马“黑影号”,从战场的一端跑到另一端,而在这段期间,他没有吃进任何东西。
因此,在战役结束之后,精疲力竭的帕尔斯军根本是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达龙也脱了甲胄,趴在疲惫已极的“黑影号”身旁,咽喉干得有好一阵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如果鲁西达尼亚军现在回过头来攻击的话,我们一定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亚尔佛莉德沉重地说道,那尔撒斯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同志们,笑也不笑地回答“是啊”。
那尔撒斯释放王弟吉斯卡尔的理由之一就是在这里。如果硬要把吉斯卡尔留下来当俘虏,而抱着一死决心的鲁西达尼亚兵又执意要来救人的话,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如果把吉斯卡尔赶到马尔亚姆王国去,那些忠诚的追随者也一定会随着逃到马尔亚姆吧?提出大主教波坦的名字给吉斯卡尔一些暗示乃是那尔撒斯最后的招数。
“总之,在这两三年之内,马尔亚姆应该会有一场势力争夺战吧?就算短时间之内就分出胜负,还是会有些后遗症,他们也没有办法马上就再度入侵帕尔斯的。而这个时候,东方的辛德拉国拉杰特拉王也应该开始蠢动了。不过,目前就维持这样的情况吧!”
天一亮,亚尔斯兰就把从鲁西达尼亚军手中夺回来的财宝中一部分分给部下们。不只是那几个主力将军,所有的士兵都有一份。
亚尔斯兰对宝石及金币这些东西不怎么关心,也不会在意。当他指示那尔撒斯把财宝分给活下来的士兵和战死的士兵遗族时特别叮嘱,除了王室相传下来的王寇和权杖,以及列王的遗物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分给部下。那不纯粹只是基于一种感伤的心情使然。
“由于我军禁止掠夺,所以,士兵当中或许会有人感于是不满。不能光要他们严守律法,把财宝分给他们,应该可以使他们更遵守军律吧?”
“遵命。”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那尔撒斯就会觉得亚尔斯兰是一个“心思很深的王者”。那尔撒斯原本就知道亚尔斯兰身为一个支配者的本质是在于“仁慈的理想家”,可是,能有这么敏锐的现实感却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如果能够了解使现实和理想接近的方法,那么,就等于具备了王者的统治之术了。那尔撒斯发表他的感想之后,达龙愉快地笑着。
“什么?现在还讲这种话?我老早就了解王太子殿下的资质了。”
“我认为了解和相信是两码子事。”
“那是当然的。譬如,我了解你的某种才能和相信你这两件事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达龙。”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达龙之所以有闲情说出这种开玩笑的话来,是发自一种完成某件大事之后的安心感。尽管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不过,至少是完成了一项工作。如果用奇夫的方式来表现,那就是“中餐的着落就等接近中午时再来操心好了”。
特兰人吉姆沙也分到了财宝。分到了两百枚金币和装在一个如人头般大小的袋子内的砂金及大颗的珍珠一百个。当他满心欢喜地说道“真是一个大方的王太子啊!”时,就有人带着嘲讽的语气挖苦他。这个人就是辛德拉人加斯旺德。
“你对一个君主的评价基准就在于大不大方吗?”
“一个大方的君主和一个吝啬的君主对臣下有利得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吉姆沙闻言也不感到胆怯。毕竟他是特兰人。极端地来说,特兰国王最大的任务就是把掠夺来的财物公平地分配给大家。这是吉姆沙的想法。所以,他认同了毫不吝啬的亚尔斯兰的王者资格,同时他下定决心要继续努力建立更多更大的功勋,好获得更多的恩赏。虽然他个人也想对亚尔斯兰竭尽忠诚,可是,一旦把这种心情说出口却变成了这样的说词。
“呀,王太子也真是一个奇妙的人啊!”
“可以说是一个伟人。”
加斯旺德挑起了眉头。他和吉姆沙一样都不是帕尔斯人,但是,他们的性格却完全南辕北辙。加斯旺德也从王太子那边得到了即使没有优于吉姆沙却也绝对不会比他差的报酬。他当然心存感激,却也觉得“王太子未免太见外了”。就算没有任何恩赏,加斯旺德也打定主意要为亚尔斯兰尽忠的。
女神官法兰吉丝所获得的恩赏不是金币,而是以宝石为主的财物。看到那如彩虹碎片缀成的宝石,奇夫不禁赞道:
“法兰吉丝小姐的美丽是任何宝石也比不上的。法兰吉丝小姐堪称为彩虹女王啊!”
“你的舌头也像彩虹啊!而且你那有着各种不同颜色的舌头看来就有七根之多。”
“啊呀!法兰吉丝小姐有所不知。除此之外我还有十根透明的舌颈哪!”
法兰吉丝打算把所有的赏赐都捐献给密斯拉神的神殿,所以就接受了王太子的美意。虽然有些东西是用来装饰她自己本身的,不过,既然宝石不会减少也不会腐坏,因此她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奇夫分到的东西除了金币之外,还有一把剑柄上镶有四种宝石、黄金打造的短剑。宝石的颜色分别为蓝、绿、黄、紫色,虽然欠缺了红色,奇夫也却有着他的一套说词。
“啊,红色是要沾在刀刃上的。”
达龙和那尔撒斯则很率直地接受了恩赏。他们都是仕于宫廷中的人,所以很了解事实的状况。如果不好好论功行赏的话,秩序和人心都会大乱。不过,达龙担心一件事。日后国王是不是会责备王太子“任意给赏是什么意思”?那尔撒斯回答:
“什么嘛,有一半的财宝被鲁西达尼亚军带走了呀,在这里的只是幻影罢了,不要去在意这件事。”
萨拉邦特、耶拉姆、梅鲁连和亚尔佛莉德也都得到了自己的恩赏。
“这么一来,我就有钱和那尔撒斯结婚了。”亚尔佛莉德高兴地说道。不太以为然的耶拉姆于是接口道:
“是结婚准备金吗?是赡养费的订金吧?”
“胡说八道!不要嫉妒别人的幸福。”
“你幸福我是无所谓啦!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尔撒斯大人过着不幸的生活。”
“罗嗦!那么,我就先让你不幸!”
“认识你就已经够不幸了!”
姑且不论他们两人这种多如牛毛的争吵,在赏赐的工作完毕之后,亚尔斯兰叫来了达龙和那尔撒斯。
“达龙,那尔撒斯,我想回王都去。”
“现在?”
“我想到王都和父王、席尔梅斯王子谈谈。不,说谈谈是太荒诞了些,就说是去看看状况吧!”
达龙虽然非常了解王太子的心情,可是,他实在很担心。他认为安德拉寇拉斯王根本就是个敌人。
“父王那边有奇斯瓦特在。虽然会增加他的困扰,不过我想他应该会处理得很好吧?”
达龙歪着头,看着那尔撒斯。他用视线告诉那尔撒斯“你也帮帮忙劝阻殿下吧”。原来那尔撒斯也打算在安德拉寇拉斯王和席尔梅斯王子一阵残杀之后,再由亚尔斯兰出马收渔翁之利的。所以,现在他应该和达龙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制止亚尔斯兰才对。然而,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那尔撒斯点点头,赞同亚尔斯兰的意思。达龙大吃一惊,不过,在那尔撒斯压低声音把他的理由说明之后,达龙也不得赞成了。
跟随亚尔斯兰前去的有八个人和一只鹰。那就是达龙、那尔撒斯、奇夫、法兰吉丝、耶拉姆、亚尔佛莉德、加斯旺德以及告死天使和艾丝特尔。萨拉邦特、吉姆沙及梅鲁连则率军南下,在欧克撒斯河和古拉杰会合。全军在该处休养生息,准备于近日内前往王都。负责引导全军的是梅鲁连。那尔撒斯写了一封说明事情概况的书信给古拉杰,他把信托给梅鲁连。
“就拜托你了。”
接受了王太子的请托,梅鲁连似乎很不高兴地点点头。事实上他是有着绝对的忠诚心和责任感的。只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可能把“交际”这样东西遗落在某种,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情。除此之外,王太了子一声“拜托你了”固然令他喜不自胜,但是,他深信一个独立自主的轴德族人即使受托于王者,也不可以有高兴的表情,因此,脸上的表情看来格外地不愉快。
八月十四日,亚尔斯兰和其他八个人及一只鹰离开了军队前往叶克巴达那了。
(二)
“蛇王撒哈克大名荣光照耀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叛逆者凯·霍斯洛的子孙们相互残杀流血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阴郁的声音中带着奇怪的喜悦感。这是潜伏在王都地下深处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声音就包藏在暗灰色衣服里,就像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在地底下盘旋、游移。
然而,在地上的人们却听不到这个声音。人们只知道在封住黑暗的大地表面,高声地响着甲胄和剑环的声音,昂首阔步,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且战且休。
追随席尔梅斯的查迪为许多公务缠身。他不只要负责战斗的指挥工作,还得安抚守城的士兵们高涨的不安情绪。士兵们之所以不安并不是缘于战斗本身。
如果他们战败而成了俘虏,一定会被视为敌人而遭处刑吧?他们的不安就是在这里。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因为席尔梅斯殿下才是帕尔斯的正统国王。近日内,殿下就会举行戴冠仪式,如此一来,我们就会以国王亲卫队的身份而受到重视。”
查迪热心地安抚同志们的不安,而他自己则在心里面描绘万骑长和诸侯的美梦。他对席尔梅斯的忠诚心是无庸置疑的,一旦主君坐上了王位,他的飞黄腾达将指日可期。
查迪的激励奏效了,士兵们恢复了士气。查迪知道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责骂他们,只会引起他们的反感。
一般而言,守城总是以援军会自某处来援助为前提的。而席尔梅斯的情形却不同,他不含有任何援军来求援,他也不能永远关着城门躲在里面。叶克巴达那是一个大都市,粮食当然得从城外送进来。他必须在市民开始挨饿之前就把事情做个了结。查迪提醒他这件事的时候,席尔梅斯回答道:
“不要担心。我有方法在短期内就将事情做个了结。”
“殿下的意思是?”
查迪虽然了解,但是他还是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会和安德拉寇拉斯一对一单打独斗。用那个独一无二的王位为赌注,他是不能拒绝的,因为他可不愿意被讥为懦夫。”
席尔梅斯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他看到了查迪欲言又止的表情。席尔梅斯隐藏在布条后面的左眼闪着锐利的光芒。
“难道你认为我会输吗?查迪。”
席尔梅斯觉得自己勇者的矜持受到了伤害,他提高了声音质问,查迪恐惧地缩着他那巨大的身躯。
“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殿下是不会败的,可是……”
“可是什么?”
“安德拉寇拉斯那家伙说不定会被权势冲昏了头,然后耍些什么手段。殿下还是小心为妙。”
查迪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
“而且,亚尔斯兰王子的事也得注意点。那个王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会不会在阵中呢?”
“那小子不足挂齿,不要畏缩。”
席尔梅斯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把亚尔斯兰摒在一边了。
席尔梅斯很清楚查迪在担心什么。好不容易夺回的王都立刻成了席尔梅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必须一边防御安德拉寇拉斯的攻击,一边供给百万市民足够的食物。目前水源不足的问题已经到了严重的状态,连将城内的血迹清洗掉的水都没有。另一方面,城内也开始因尸毒而造成传染病的蔓延。鲁西达尼亚军的支配体系被毁,而帕尔斯原来的统治体制也还没有被恢复,不能不着手进行但是却又无法进行的事情不断地增加。而这些问题当中也包括对席尔梅斯感到失望的市民越来越多一事。席尔梅斯在支配王都之后,并没有任何改善的措施,所以,市民大感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席尔梅斯要的是真确的东西:王都叶克巴达那的城壁、部下们牺牲的忠诚,而最重要的就是王位的正统性!
化装成宰相夫斯拉布的魔道士应该已经把秘密告诉席尔梅斯了。然而,就在安德拉寇拉斯攻向叶克巴达那的同时,魔道士即消失踪影,席尔梅斯因此错失了了解秘密的机会。魔道士的目的是要让席尔梅斯的内心产生不安。席尔梅斯虽然也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这个企图,却又无法让自己不起意。到底那家伙知道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席尔梅斯想到要见马尔亚姆的公主伊得娜。就算他一直知道,只有她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席尔梅斯却一直在逃避和她见面。至少在和安德拉寇拉斯对决之前是绝不跟她见面的,席尔梅斯这么想。
八月十四日之后,地下水道内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安德拉寇拉斯终于发动攻势了。他一举投入了超过一千名以上的士兵,想要突破席尔梅斯的防御。
如果此处被突破的话,席尔梅斯的阵营就永远胜利无望了。幸好,地利是站在席尔梅斯这边的。
沙姆负责防御的总指挥工作。很讽刺的是,去年秋天,沙姆并不知道地下水道的设施,而席尔梅斯就是由此处入侵,攻陷叶克巴达那的。现在,沙姆在地下水道内张起了网子和绳子,把安德拉寇拉斯王的士兵诱进来,封住他们的行动,然后再灌油进去。
在油点上火之后,整个地下水道闪着金黄色的火光。安德拉寇拉斯军的士兵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被火焰吞噬,发出了惨叫声呻吟着。他们就像网中的鱼一般,化成了火块弹跳着。
看见火影,听见惨叫声的安德拉寇拉斯军的士兵们想要再往前推进,可是进路却被网子和绳子所阻,被火焰所挡而动弹不得。这时只见飞箭从黑暗中对着扭成一团的来人飞射而来,士兵们纷纷倒在水和血沫当中。沙姆的指挥极其巧妙,安德拉寇拉斯军已经有一百个以上的死者出现了,却是连前进一步都不行。
“是你吗?在那边的是沙姆大人吗?”
奇斯瓦特的声音在石制的天花板和墙壁上回响着。知道席尔梅斯军极其巧妙的防御方式之后,奇斯瓦特亲自来到地下水道了。他猜测或许沙姆会亲掌指挥的工作,没相到竟然被他料中了。
“是奇斯瓦特大人吗?”
沙姆的回答沉重而简短。每杀死一个前来攻击的士兵,他就会有罪恶的自责之念产生。
两名万骑长在光暗交错的地下水道中对峙着,奇斯瓦特劝老朋友归顺安德拉寇拉斯王。
“叙任你当万骑长的是安德拉寇拉斯王啊!放下你的剑,重新宣誓对陛下效忠吧!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僭越,不过,我一定会请示陛下赦免你的罪的。”
面对老朋友的劝说,沙姆用他干哑的声音低声回答道:
“奇斯瓦特大人,我已经换过一次主君了。”
“那是有特别的理由吧?”
“或许我可以为自己辩解那是命运的捉弄。可是,如果我再更换主君的话,那就纯粹是一种变节的行为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自己知道。”
沙姆重新拿好剑,摆出了架势。奇斯瓦特两手拿着剑,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独眼的克巴多所说过的话。克巴多曾说过,沙姆一意求互。克巴多是对的,奇斯瓦特这样想。
沙姆是一个少见的勇者,交战而被杀的可能会是奇斯瓦特。不管怎么说,奇斯瓦特必须再把话说一次。
“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活下去。你的正确选择终有获得认同的一天。”
“如果我再苟活下去,反正只会见到骨肉相残的景象。我好羡慕加尔夏斯夫和夏普尔,他们是死得其所啊。”
沙姆的剑尖慢慢地划着弧线,瞄准了奇斯瓦特的两眼之间。
杀气贯穿了黑暗。
哗地一声,水面起了一阵翻腾。沙姆跳向奇斯瓦特。他的刀刃反射着灯火,落向奇斯瓦特的头上。石头和水使金属的碰撞声四处反射,火花和飞沫在刀刃四周飞散。
两个万骑长交换了位置。在调整呼吸,拿捏好战机之后,两个人又对战起来。沙姆的剑挥落,奇斯瓦犄在额前承接了这一击。就在刀鸣声尖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奇斯瓦特右手的剑斜向划出一道光迹。刀刃和甲胄互撞。沙姆没有逃避奇斯瓦特的斩击,而奇斯瓦特也没有存心要让对方承受致命的斩击。结果这一击就等于半途而废,沙姆的甲胄上出现了龟裂,奇斯瓦特的剑发出了异样的声音应声折断了。
这两个勇将到底谁对这种结果比较失望就不得而知了。奇斯瓦特的剑的破片落在水中时,两人再度扬起了水花,然而,突然有一个声音压住了交击的刀刃声。
“就到这里!两个万骑长的决斗没有人观赏实在太可惜了。”
“陛下……”
交战的两个人同时喘了一口气。穿着甲胄的安德拉寇拉斯王的巨体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沙姆啊,让路吧!”
“这个……”
“不让路吗?”
“虽然您是陛下……”
“哼哼哼,真是忠实的臣子啊!可是,如果我并不是要和席尔梅斯交战,而是有话跟他讲,你怎么说?”
安德拉寇拉斯王的笑声就像一道隐形的锁链一样捆绑着沙姆的身体。安德拉寇拉斯用他那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压住了企图做挣扎的老部下。
“再怎么愚昧的戏剧也该有落幕的时候,而现在就是时候了。或者,沙姆,你现在的主君是一个连跟对手一对一谈话都不敢的懦夫?”
国王说完话,地下水道里弥漫着僵硬的沉默,有好一阵子都没有被打破。
(三)
气氛有所变动了。不是一种柔和的气氛,而是一个堂堂的人影。即使不是席尔梅斯那么优秀的武人也应该可以感受得到。
“是谁?谁在那里?”
席尔梅斯的声音穿透黑暗。他现在在谒见室里。用布遮着右半边脸的王子没有在城头指挥作战的时候,几乎都待在这个宽大的房间里。对宝座那种孩子气的偏执正显示出席尔梅斯内心的不安。他害怕如果离开了宝座,宝座就会被夺走。打从少年时期他就是那么地渴望,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宝座,现在却只让他有那么多的不安和恐惧。
他的不安形成了一种惊愕而爆发开为是因为他看到了出现在他眼前的宿敌。席尔梅斯从宝座上跳了起来,注视着不请自来的客人。
“安德拉寇拉斯……”
国王用充满恶意的声音回答席尔梅斯不知所措的呻吟。
“好久不见了,席尔梅斯,我的弟弟啊!”
“我不想跟你这么客气地打招呼!”
席尔梅斯激动地反驳着。激动之余,他因再度的惊愕而哑然失声。安德拉寇拉斯刚刚称呼他什么?席尔梅斯是安德拉寇拉斯的侄子,而不是弟弟啊!
安德拉寇拉斯无视于席尔梅斯的惊愕,他迈出了有力的脚步。他看着席尔梅斯把手搭在长剑上,却无意去在意这件事。
“要交锋我随时可以奉陪。不过,在这之前,我们总可以谈谈吧?因为以前我们只在地牢里见过面。”
安德拉寇拉斯把他那巨大巨大的身躯靠在直径一加斯(约一公尺)的大理石圆柱上。甲胄的响声刺激着席尔梅斯。
席尔梅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虽然打从去年在亚特罗帕提尼会战中把安德拉寇拉斯抓住以来,席尔梅斯一直想让自己立于优势中的……
“渊源应该上溯到我的父亲,也就是大王哥达尔塞斯陛下的治世之时。”
当安德拉寇拉斯开始说话的时候,席尔梅斯并无意加以阻挠。是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这样决定的。他保持着把手搭上剑上的姿势,化成了一座活生生的雕像,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边。
“哥达尔塞斯陛下被称为大王是实至名归的,但是他却有一个缺点。不是我刻意在这个时候批评,他实在是一个迷信过度的人。”
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哥达尔塞斯大王即位之后,凭着他的能力和聪明成了一个明君,而且也建立了不少业绩。他曾四度摒退敌人的入侵,整备了街道和用水管路,扩建王立学院,保护学艺,提拔优秀的人出任审判官和地方总督。将野心大的诸侯贬职,,把无辜的人从牢里放出来,遇有灾害的时候便提供食物和药品给民众们。
人人称颂的明君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老态。他不听从值得信赖的武将和官吏们的谏言,反而采纳来路不明的预言家和咒术师的意见。因为这些人为他找回了他重要的失物,因为这些人预言原来不利的战事会有胜利的契机,而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不管怎么样,国政和兵事的实权渐渐地从认真做事的人手手中脱离了。一个提出忠告的将军因触怒了国王而被问罪处斩。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更有甚者,从此就离开了王宫。
“那些魔性者就会乘机进攻人们昏昧的心志当中。”
安德拉寇拉斯的声音中隐藏着憎恨的情绪。他自己对迷信深恶痛绝,在他即位之后便先后斩杀了不少来路不明的预言家。看见伟大的父王丧失心志,成了一个平庸的迷信者,年轻的安德拉寇拉斯不禁咬牙切齿。虽然后来自己也不听从戴拉姆领主那尔撒斯的忠告而把他赶出了王宫,但是,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为国家和父王担忧着。
安德拉寇拉斯的兄长欧斯洛耶斯比弟弟顺从父王,应该说是比较懂得去讨父王的欢心。只是,这个情形也在某个夜里产生了丕变。因为父王要求欧斯洛耶斯的王妃。据咒术师的说法,欧斯洛耶斯没有生孩子的能力,而为了保住帕尔斯的王统继承,必须有直系的孩子来继承王位。欧斯洛耶斯虽然深恨父王的昏昧,他却无法拒绝父王的要求。颤动着全身,眼睛暴满了血丝,欧斯洛耶斯把自己的妻子交给了父王。
席尔梅斯沉默地听着。他想激动地怒吼,想大叫“胡说”;他想狂吼“胡说八道”,把剑刺入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安德拉寇拉斯的嘴里。可是,这些事对席尔梅斯而言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安德拉寇拉斯继续对着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的席尔梅斯说道:
“我曾和兄长商量过,而且我们也达成了一个结论。与其束手看着那个被称为大王的人的名声归于尘土,不如隐忍着秘密守住他的名声……”
“……”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席尔梅斯。”
安德拉寇拉斯掀起了他的嘴唇。强硬的牙齿闪着白光。席尔梅斯微微地张开嘴巴,然而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安德拉寇拉斯仿佛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况出现,他没有等对方回答就继续说道:
“如果你还不懂,那我就坦白告诉你。是我和兄长暗地里杀了父王。”
这个时候,安德拉寇拉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杀了父王。不过,我要把话说在前头,兄长欧斯洛耶斯比我更热衷于这件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的王妃被自己的父王抢走了。”
“父、父王……”
席尔梅斯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丝声音,安德拉寇拉斯却扬起了左边的嘴角看着他。
“你称为父王的是哪一个?是哥达尔塞斯大王?还是欧斯洛耶斯五世?将来,你打算认谁为父亲来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住、住口!”
席尔梅斯迸出了声音。他的手搭着剑柄,既不能抽出剑来,也没有办法将手拿开。他觉得如果自己动一步,他的过去就会发生碎裂的声音整个崩坏。他只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的脑袋就像沸腾而即将要爆发一样。
当安德拉寇拉斯和席尔梅斯王子之间进行着骇人听闻的王室秘辛之时,夜已经深了。不得已从地下水道退出,回到自己帐篷中的双刀奇斯瓦特听到了鸟叫。他掀开帐篷一角,看见一个生物的影子飞了进来,似乎喜不自胜地在主人四周飞舞着。原来是告死天使。
奇斯瓦特当然大吃一惊。
“王太子殿下,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
有告死天使的地方就有王太子。或者该反过来说呢?钻进帐篷里面的就是王太子亚尔斯兰和他的部下们。原本无人的帐篷内瞬间就挤满了人。
亚尔斯兰很快地就将事情做了说明:萨拉邦特和吉姆沙投到他的麾下,他们在亚特罗帕提尼大破鲁西达尼亚军,把王弟吉斯卡尔公爵流放到马尔亚姆去了。这次来到此地是为了要面见国王。听完王太子亚尔斯兰的说明,奇斯瓦特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国民而言,这些都是好消息。殿下没有受伤吧?”
“我只是站在那里观战罢了。为我作战的部下们,我一直受到大家的保护。你放心好了,我一点伤也没有。”
这个时候,亚尔斯兰一点也不发慌。在那尔撒斯的调教下,王太子很能辨别王者的义务啊!奇斯瓦特这么想着。
“话又说回来,殿下总算是平安地穿过阵地了。”
“是特斯带路的。”
听王太子这么一说,奇斯瓦特才注意到,那个一向沉默的铁锁术专家就无言地站在帐篷入口处。亚尔斯兰继续说道:
“伊斯方也帮了不少忙。为了引开士兵们的注意力,他跑向另一个方位了。”
“唉呀呀!我们军队里都是一些背叛者哪!”
奇斯瓦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过,他着实对亚尔斯兰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掌握人心的才能。和亚尔斯兰接触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会产生拥立他的想法。或许是亚尔斯兰真的具有成为一个君主的伟大资质吧?
奇斯瓦特对王太子说明自己这一边的情形。安德拉寇拉斯王声称要和席尔梅斯王子对谈,已经单枪匹马入城。因此王太子是无法和国王见面了。
“那么,我想见见母后。”
“殿下……”
奇斯瓦特顿时噤了声。对亚尔斯兰而言,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要求,可是,任谁都知道,身为母后的王妃泰巴美奈对亚尔斯兰有多冷淡薄情。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正感到左右为难的奇斯瓦特耳里。
“不要阻止他,奇斯瓦特大人。王太子想跟我见面,而我也有事想跟王太子说。”
在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时,奇斯瓦特微微地吓了一跳。出现的人正是王妃泰巴美奈。戴着面纱挡住自己的她就站在帐篷入口。特斯赶忙退出入口的位置,一行人早已下跪,奇夫则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跪下来。
奇夫带着嘲讽的视线凝视着王妃的脸,而王妃被面纱遮盖着的脸掩去了她的表情。王妃对这些人不发一语,然而,她的要求却已经很明显。奇斯瓦特挥挥手,摒退了其他人,亚尔斯兰的部下们都退了出去。帐篷里面只剩下王妃泰巴美奈和王太子亚尔斯兰了。
(四)
奇斯瓦特设想周到,他让亚尔斯兰的部下们暂时栖身在隔壁的帐篷里。特斯回到了自己的阵地,帐篷的四周由奇斯瓦特自己选出来的士兵们固守着。这个措施当然是为了保护王太子一行人的安全,但同时也将他们层层包围。姑且不论奇斯瓦特的人格,事情往往都会有遽变的。他不敢轻视这些以实力突破生死界线的战士们。
“一旦有变,生死在所不惜。”
达龙下了决心,若有必要,他要以自己的一把剑把王都的城壁涂成鲜红色。即使是安德拉寇拉斯王,他也不再顾虑什么了。达龙只让自己长剑的剑环响了一声,随即就像雕像一般坐着动也不动。
和达龙呈现鲜明对比,一直动个不停的也大有人在。那个自称为流浪乐师的奇夫打一开始就没有进帐篷来。他无声无息地从同行的一伙人中溜了开来,钻进亚尔斯兰所在的帐篷内,他隔着一层布,贴上一只耳朵,偷窥着内部的情况。突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奇夫不禁全身僵硬起来。他没能发出声音,慌忙转头一看那个“美丽的法兰吉丝小姐”就站在后面。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一种有教养的兴趣吧!来到这种地方你最好放老实一点,学学人家达龙大人吧!”
“可是,法兰吉丝小姐,那对母子到底是用什么表情谈什么话呢?我那天真无邪的好奇心渴求着吸收知识……好痛啊!”
奇夫的耳朵被法兰吉丝白皙头手指头捏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吊在半空中。
“不天真的人不要乱用天真这样的字眼。扰乱人家母子会面是件很不解风情的事。”
“啊啊……法兰吉丝小姐是不了解那个王妃所以才会这么说。我是为了保护亚尔斯兰殿下的呀!”
“我知道。”
法兰吉丝干脆地回答道。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工作的神殿在亚尔斯兰殿下诞生时就收到了王室的捐奉。”
法兰吉丝不再说什么,揪着奇夫的耳朵走向他们的帐篷。看见这个景象的士兵们有人窃笑着,有人则带着狐疑的眼光。
在帐篷中的亚尔斯兰虽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声,但是,他并没有去注意。和母亲再见面毋宁是重要得多。笨拙、令人不快的沉默被泰巴美奈王妃的声音打破了。
“亚尔斯兰,你真是英勇啊!我似乎看错你了。”
“母后平安经什么都重要。”
母亲和儿子都遵守着礼仪。所谓礼仪应该是自古以来为了缓和人际关系而衍生的智慧。然而,在这个时候,礼仪却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矗立在这对母子之间。
而这个情形更形强化了亚尔斯兰的沉稳。如果母亲流着眼泪挣抱着亚尔斯兰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吧?可是,这样一来,同时也会使得亚尔斯兰的决定产生动摇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见母后的态度,亚尔斯兰心想“啊,果然没有错”,他也因此得以做好心理准备。
“亚尔斯兰,你不是我的孩子。”
王妃丢过来的这句话并没有击碎亚尔斯兰的心。最坏的想象成了事实,亚尔斯兰没有张惶失惜。然而,心虽然没有被击碎,亚尔斯兰却没有办法抵挡那种魂魄似乎被冰水浸泡般的冷沏感。他重整了自己的呼吸和声高,再度开了口。
“我早就想过或许这就是事实。那么,我真正的父母亲是谁?您知道吗?”
“我所知道的是,你的母亲是一个没没无闻的中等骑士的女儿。”
而这个女人嫁给一个同样是中等骑士的人,并生下了儿子。她原本就体弱多病,在生下孩子十天后就力尽而亡了。临死之际还让孩子含着乳头。束手无策的年轻父亲接受了来自王宫使者的访问,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他拿着收到的金币,顶着百骑长的身份上了战场,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这个家门从此断绝,小小的家被毁了,原来的土地上盖起了其它的房子。一切被设计得好像都被遗忘了似的……
“是这样吗?我想事情清楚了总是比较好。我不喜欢事情悬在半空中。不过,现在我可以放下一颗心了。”
亚尔斯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直直地看着王妃。在今天之前,亚尔斯兰从来不曾隐藏自己的身份,今后也绝对不会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帕尔斯王室的血统,我没有要求继承王位的资格。”
“嗯,是的。”
“话是这么说,但为什么要换孩子呢?”
“因为那个孩子是个女孩。”
啊,原来是这样啊!亚尔斯兰了解了。在生下一个孩子之后,泰巴美奈的身体受到了伤害,再也不能生产。在帕尔斯,女孩子是没有王位继承权的。安德拉寇拉斯为了保住心爱的王妃的地位,遂想出了换孩子的下策。或者,他想让将来让其他的女性生下男孩子吧?
“那么,母后的真正孩子在哪里?”
称呼对方为母后或许已经不正确了,然而,亚尔斯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合宜,所以只好将就着这样称呼。泰巴美奈也无意去纠正他。
“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我曾问过陛下好几次,只是,陛下就是不肯告诉我。”
亚尔斯兰可以感觉到王妃的声音中有着充满怒气和怨恨和焦躁。泰巴美奈是一个亡国的女人。她的祖国被安德拉寇拉斯所灭,单方面为征服者们所爱恋着,同时也被批评为“不祥的女人”。泰巴美奈一直在等待。巴达夫夏公爵、帕尔斯国王及鲁西达尼亚国王,这些非出她所愿的爱恋之情不断地朝她涌来,可是,她仍然在等待着。她在等待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亚尔斯兰,我不该憎恨你的。我知道不该,但是,我也只能憎恨我所能看到的东西。”
泰巴美奈的声音中有着动摇。事实上,原本被认为没有感情的她绝对不是无情的人。
“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我自己的孩子到底在哪里?而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受不了。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亚尔斯兰凝视着悲叹着泰巴美奈。我才可怜呢!亚尔斯兰虽然这样想着,他并没有说出口。至少,亚尔斯兰还有几个忠实的朋友。而王妃除了她那失去了的孩子之外,她什么人都没有。泰巴美奈的孩子真的是很可怜。
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要确认的!那就是抚养亚尔斯兰长大的奶妈夫妇的事。因葡萄酒中毒而死的他们具的是意外而互的吗?
“一样是被杀死吗?”
“是的,为了避免日后的纠纷。”
王妃的话冰冷地直沁亚尔斯兰的心窝。亚尔斯兰的脑海里浮现了过去的种种景象。那些被奶妈抚养的日子……奶妈那双温暖的手。而突然间,这些都被切断了,豪奢但冰冷的命运朝着亚尔斯兰罩过来,只是为了王位,为了王家的安泰。亚尔斯兰感到一股轻微的晕眩。他喃喃说着:
“那么,如果我不能即王位,那些为我而死的人该怎么办?”
亚尔斯兰在无意识中握紧了一只手。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然而,现在的他只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怒潮。他觉得胃部有一种灼烧似的激情,而这种感觉实在让他无法忍受。
“不要只顾到自己的事!”
他很想这样怒吼出来。不是针对那原本以为是生母的泰巴美奈。泰巴美奈也只不过是一个牺牲者罢了。不过,反过来说,牺牲者也不只有泰巴美奈一个人。亚尔斯兰又该怎么说?他的亲生父亲又该怎么办?奶妈夫妇又该如何交代?那些相信亚尔斯兰是真正的王太子而战死沙场的士兵们又该如何?
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就只是因为王家的血统不能不守住吗?为了守住王家的血统,那些多没没无闻的人们被杀了、毁了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亚尔斯兰可没有办法这样认同。
“亚尔斯兰……?”
王妃泰巴美奈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有些暖昧。亚尔斯兰的反应让她感到意外。亚尔斯兰不是应该更错乱、喧闹、愤怒的吗?她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也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你不责怪我吗?亚尔斯兰。”
亚尔斯兰闻言,把那如晴朗夜宽的瞳孔投向王妃。王妃又说道:
“我想,就算你再怎么责怪我都是合理的。就算你跳向我,殴打我也无所谓,我会心甘情愿承受的。”
听到这些话,亚尔斯兰醒悟了。他了解到这个美丽的女性终归是不了解亚尔斯兰这个人的。泰巴美奈所说的事是表现她本身的诚实性吧?只是这也证明了她根本就不了解亚尔斯兰这个人的事实。如果达龙在场的话,他一定会代替王太子对着王妃吼叫“难道您认为王太子殿下是那种会殴打一个他称呼为母后的人吗?”亚尔斯兰控制自己。他闭上了两眼。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已经没有任何迷惑和犹豫了。
“母后,儿臣就此告别了。”
亚尔斯兰微笑着,一点也没有哀怨、悲吧或者埋怨的表情。对这个少年来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微笑。
“今后不知道是不能还能再见面,不过,我不再称呼您为母后了。谢谢在今天之前一直让我称呼您母后。请您保重,也希望您可以再见到您新生的孩子。”
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在抬起头的同一时间,亚尔斯兰转过了身子。泰巴美奈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只得目送着少年的背影走出帐篷。或许这个时候她才稍稍了解一点亚尔斯兰这个人的一部分。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走出帐篷的亚尔斯兰身上的黄金甲胄反射着拂晓的第一道光芒,他的部下们都迎了过来。
“您要到哪里去?殿下。”
飞跳上马的亚尔斯兰回答发问的达龙。
“到迪马邦特山。”
听到这个名字,骑在马上的一行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亚尔斯兰继续说道:
“我要到迪马邦特山去寻找宝剑鲁克那巴德。如果那把剑是继承王位的资格证明,我就要把它拿到手。然后我要成为帕尔斯国的国王!”
“说得好!就让我奇夫做向导吧!”
奇夫插嘴说道。除了欣喜之外,他还有一种火上加油的快感。和站在地上的奇斯瓦特告别之后,亚尔斯兰一行人便开始在拂晓的晴空下奔驰。
在通过阵地之后,达龙在马上和朋友谈了起来。
“和你想的不谋而合哪,那尔撒斯。殿下下定决心一定要坐上王位了。原本我还有所怀疑,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深思熟虑的确令人佩服。”
“事实上,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埋然做这项告白的那尔撒斯的表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当亚尔斯兰和他商量想来阵地拜访国王的时候,那尔撒斯不加思索地就赞同了,当时还真让达龙吃了一惊。他们两个现在谈的就是这件事。
亚尔斯兰会从国王或者王妃的口中知道自己并没有王室的血统一事。然后,他会怎么做呢?是为了拿到王者之证宝剑鲁克那巴德,而毅然决然前往魔山迪马邦特山呢?还是厌倦世俗,丢下黄金甲胄遁入僧院呢?
如果选择的是后面那一条路,亚尔斯兰个人或许可以获得心理上的平安。但是,其他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得救。奴隶不可能被解放,更公正、清新的社会也将越离越远。亚尔斯兰会屈服于压逼而来的命运呢?或者会起而反抗命运的安排?对那尔撒斯而言,这是一个很大的试炼。
策马跑在那尔撒斯身旁的耶拉姆一边听着军师们的对谈,一边想起了前天夜里他和军师的对话。
“耶拉姆啊!再怎么强大的王朝,能持续三百年就已经很足够了。人老了就会死,树木也会干枯,圆满的人生总会有缺角的时候。不可能只有王朝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那尔撒斯曾对耶拉姆这样说道。这是大国的兴亡,是王朝的兴亡。只要有“兴”,就会有“亡”。这是一体的,“兴”不可能单独存在的。万物都会灭亡,即使是这片天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那么,人的所作所为都是虚幻的吗?”
耶拉姆注意到这件事。那尔撒斯笑了笑说“不是的”。就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不管是人或者国家,都应该在可能的范围内经营着最善的一面。圣贤王夏姆席德死了,英雄王凯·霍斯洛也死了。可是,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所做的事还留存在人心的记忆中,永远在世界上传颂着。而总有一天,遵循他们的意志,想要继承他们事业的人一定会出现的。从这层意义来看,夏姆席德王和凯·霍斯洛王都是不死的。
“亚尔斯兰殿下也有可能成为一个不死之王。我敢这样打赌。”
那尔撒斯如是断言。
“或许殿下并没有王家的血统。然而信仰血统是一件很愚昧的事啊,耶拉姆。我们都知道圣贤王夏姆席德的名字,但是,有谁知道夏姆席德父亲的名字?”
耶拉姆答不出来。
“英雄王凯·霍斯洛是历史上无与伦比的英雄,而他的父亲又如何?”
耶拉姆也不知道凯·霍斯洛的父亲的事。那尔撒斯笑了笑,拍拍红着脸的耶拉姆的肩膀。
“英雄之子一定是英雄,明君之子一定是明君;如果人世间的事情是按照这个定律来运行的话,一定会变得很没趣。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就因为这样,活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耶拉姆凝视着策马跑在右前方的亚尔斯兰的背影。当他的甲胄在黎明的霞光中闪烁时,耶拉姆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热。背负着某种历史可能性的少年现在正在耶拉姆的身旁。
“殿下!亚尔斯兰殿下!”
“什么事?耶拉姆?”
亚尔斯兰稍稍放慢了马的脚程,耶拉姆便赶上去和王太子并肩而行。
“我要一直跟在殿下身旁,可以吗?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没无闻的解放奴隶的孩子而已……”
亚尔斯兰听完,左手放开了缰绳,把手伸向耶拉姆。
“我也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骑士之子,但我有着超乎身份的志向。如果耶拉姆愿意助我去完成这个志向,我会很高兴的。”
勇将和智将从后方看着两个少年紧握双手的景象,他们交换着视线,相互点了点头。
(五)
在叶克巴达那的王宫中,安德拉寇拉斯和席尔梅斯的会话继续进行着。那是一场没有希望和光明的会谈。
虽然说是会话,可是,讲话的几乎全是安德拉寇拉斯。他的谈话内容也涉及了即位的事,包括欧斯洛耶斯五世的猝死、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即位,以及席尔梅斯的“烧死”混乱的真相。欧斯洛耶斯是病死的,安德拉寇拉斯并没有弑杀王兄。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兄长因热病而死。不过,他还是答应了王兄临终前的愿望。欧斯洛耶斯握着弟弟的手喃喃说道:
“我已经不行了。所有的事情都拜托你了。可是,就这一件事请你要依我——杀了席尔梅斯。他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是尽一个国王的义务而把他当成儿子一样来看待。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要让那个受诅咒的孩子活着……”
安德拉寇拉斯闭上嘴的时候,席尔梅斯用一只手覆盖在他那如铅色般苍白的脸上。在不断地激烈喘息和呻吟之后,他好不容易松开了手,挤出干涩的声音。
“安德拉寇拉斯,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仍然是帕尔斯的王族,我仍然是英雄王凯·霍斯洛的子孙。”
“没错。”
安德拉寇拉斯满含恶意地点点头。他很了解席尔梅斯是抱着什么想法来说话的,而席尔梅斯也知道这一点。
“你相信吗?”
席尔梅斯咬着牙道。
“你所说的话不足信。因为不管怎么说,你的告白中一定掺有掩饰自己过错的企图在内。谁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你?”
“随便你怎么说。相信月亮比太阳亮、狗比象大都是你的自由,我只不过把事实说出来而已。”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认为你很想知道,哼哼哼……如果被锁链绑上个半年,多多少少都会有报复的心态,而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告诉你事实。所以我才这么做。”
安德拉寇拉斯并没有要刻意夸示胜利的样子。然而,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铁锤一般重击着席尔梅斯的心房。激烈的败北感和孤独感仿佛把脚边的地板变成沼泽,似乎要把他淹没了。他忍受着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同时想起了一件事。他努力地伸屈着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头,然后问道:
“我心中有一件事记挂着!就是巴夫曼那个老糊涂在培沙华尔城上所说的事。”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在寒风吹拂的培沙华尔城上,席尔梅斯被四个强敌包围,那就是达龙、奇斯瓦特、女神官以及那个笨拙的诗人。当他们四个人所剑的那五把剑形成一道道银色波涛逼近席尔梅斯的时候,老将巴夫曼沉痛的叫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不可以杀他!否则帕尔斯的王统就会断绝了!”
那个时候,席尔梅斯光要从这几个强敌的剑下逃命,就已经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在成功逃脱之后,他想起巴夫曼的话时也不甚在意。他认为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巴夫曼会出声阻止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事后再冷静想起来,他的话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就算席尔梅斯死了,只要亚尔斯兰还活着,帕尔斯的王统也不至于会断绝的啊!难道是巴夫曼错乱了吗?不,当时是在极度危急的时候,巴夫曼一定是迫于心理上的压力才有这种真实的呼叫。从这个迹象所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亚尔斯兰并没有王家的血统。
“亚尔斯兰到底是什么人?”
席尔梅斯原本打算要不择手段地杀掉亚尔斯兰的,因为他深信亚尔斯兰身上流着仇敌安德拉寇拉斯的血液。不过,如果亚尔斯兰并不是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呢?
“你真是一个欲望深沉的人啊!我不是已经把你的真正身份告诉你了吗?想知道别人的来历到底有什么企图?”
安德拉寇拉斯动了动身体,甲胄并没有发出声音。安德拉寇拉斯是那么地小心,就像狮子的动作一样,而这是极度危险的。安德拉寇拉斯的动作和注意到其危险性的席尔梅斯都不是平凡的人。
谒见室里充满了杀气,无声地爆发开来。
不知道是谁先拔了剑,两把剑发出闪光交织在一起。凶暴的咬合着的刀刃在残响中分了开来,然后再度交锋。
两个帕尔斯王族为了宝座而交击着手中的剑。不管到底是兄弟,或者是叔侄,这两个英雄王凯·霍斯洛的后裔进行着一场旁人无法插手的激战。胜败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分出来的。安德拉寇拉斯想绕到席尔梅斯的右侧面去,因为席尔梅斯的右半边脸用布挡着,形成了一个死角。当然,席尔梅斯不会让他得逞,他用尖锐的剑尖封住了安德拉寇拉斯的行动。斩击和防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交替着。这场令人怀疑不会有结束的决斗被一个冷酷的嘲弄声音勉强中断了。
“好久不见了,安德拉寇拉斯。自从哥达尔塞斯的治世之后,就没见过你了。”
这个声音化成了一道阴阴的震动,以眼睛看不到的手掌触摸着安德拉寇拉斯的席尔梅斯的颈部。两人出于反射地跳了开来。
对他们来说,这第三个人完全是一个突然的出现。人影竟然出现在原本没有其他人在的房间里,就在阶梯上方,宝座的旁边。那是一个穿着暗灰色长袍的人。在确认了来人之后,安德拉寇拉斯低声地咒骂道:
“混蛋家伙……!”
像巨大的岩盘一样,丝毫不动摇的安德拉寇拉斯第一次表现出犹豫的样子。不过,他也没有给席尔梅斯一点可乘之机。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个魔道士当时已经进入老年,就算还活着,也应该有相当的年龄了吧?”
安德拉寇拉斯心目中的魔道士顶着一张焕发着光泽的肌肤,嘴唇拉成月形。
“你很惊讶吧?我是一个人妖,所以和常人不同,岁月不会在我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的。”
魔道士清清地笑着。在他的笑容中又隐藏着多少的邪恶和真正的喜悦?
“你们是旧识吗?”
席尔梅斯唐突的问题更招来魔道士的嘲弄。
“我喜欢帕尔斯的王室。在王室中我也有几个旧识,而现在还活着的就只有你们两人了。哥达尔塞斯王和欧斯洛耶斯王都很听我的话呢!”
“可恶,你到底站在哪边?”
站在席尔梅斯的立场,他的诘问当然是很理所当然的,魔道士却完全无视于他的抗议。或许他根本无意回答吧?魔道士的忠诚心不是对着地上世界的任何人的。
“先别说这个了,席尔梅斯王子呀,我告诉你吧!告诉你亚尔斯兰的真正身份。”
而魔道士所说的内容和亚尔斯兰和泰巴美奈王妃口中所听到的差不多。
“这么说来,亚尔斯兰身上根本没有一滴王家的血液了?”
面对席尔梅斯的质问,魔道士用他暗灰色的冷笑回应。
“或许是流有那么一两滴吧?自从凯·霍斯洛以来的十八代,其间也出了不少庶子或私生子。可是,至少亚尔斯兰并没有公认的王家正统血脉。”
很明显的,魔道士做了无情的宣告。在这一瞬间,亚尔斯兰的王位继承权完全被否定了。席尔梅斯低声沉吟着,而安德拉寇拉斯则苍白着表情没有说话。突然,安德拉寇拉斯一语不发地动了。他跃起他的巨体,一道宽广的光芒砍向魔道士。
魔道士的身影消失了。
在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三十步之外的圆柱前面,暗灰色的长袍被安德拉寇拉斯的刀软裂了一个又深又大的裂口。魔道士就站在那里不动。安德拉寇拉斯迈开了大步,挥动他那尖端缠着衣服纤维的大剑。
“等一等,安德拉寇拉斯。”
魔道士的声音中有着些许的狼狈。他那充满着异样血色的手抓着暗灰色的衣服。
“难道你不想见你亲生的孩子吗?只有我知道你亲生孩子的下落。如果我死了,你就永远见不到你的孩子了。”
这个时候,席尔梅斯不能帮助任何一方,他只能一手拿着剑站在那里。安德拉寇拉斯的声音沉重地响起。
“如果真是我的孩子,那么,不管处于什么一半,她一定都有办法靠自己的实力出头的。如果她是那种被你们左右命运的软弱者,根本就没有资格再活下去,只好没没无闻地死去了。”
真不愧是一个有豪毅国王之称的男人。安德拉寇拉斯巧妙地将魔道士的胁迫化解开来。即使是憎恨安德拉寇拉斯至极的席尔梅斯也不得不有这样的感慨。
这个时候,谒见室外面涌来了甲胄和军靴的声音。来人前来探视席尔梅斯是否安然无羔,是察觉事态有变的查迪有查迪率领着部下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