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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炎之凯歌 第六章 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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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夜半时分,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城落入了金鸦国公蒙契尔的手中。翌日,皇帝卡尔曼二世在距离城外八十斯塔迪亚(约十六公里)的地方,接获了这个消息。虽然仅仅比蒙契尔慢了一天,但是慢了这一天,就几乎等于失去了一切。

“帝都的城头上飘扬着金鸦国公的军旗,城门则已经关闭深锁。”

隶属于拉库斯塔麾下的铜雀公国骑士,为皇帝军的阵营带来了这个消息。他们与金鸦国公蒙契尔达成协议之后,便携带武器退出了城外。就蒙契尔的观点来看,这么做似乎是眼睁睁让二万多名的兵力加入敌方阵营,但事实上,如果这二万多名士兵盘踞在城内,持续激烈抵抗的话,势必会迫使他无法从容与逼近城外的皇帝军一战,所以毋宁让他们平稳地退出城外,才是对蒙契尔自己有利的上策。而出到城外与皇帝军会合后才得知内情的铜雀骑士,不禁悔恨交加地咬牙切齿,“早知如此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在城内持续抗战,如此便可以大开城门,迎接皇帝陛下了”。卡尔曼经由他们的报告得知拉库斯塔死亡的消息之后,不禁为痛失忠页勇将而感到心伤,然而此刻却甚至不容许他一味地悲痛。他对帝国全土发布了公告:

“皇帝军绝不会失败。朕不仅战胜了库尔兰特,也打败了耶鲁迪。如今在朕的麾下依然有三十万精兵健在。朕将击退金鸦国公所提出之不法挑战,并且在近日之内恢复国内的和平。”

虽然明知这只是虚张声势,但是卡尔曼却不得不如此。事实上,此时在他麾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三万三千名、铜雀公国军二万名,再加上直属部队,总数不过是六万五千名士兵。况且奥诺古尔城墙素以难攻不落为人所讴歌,卡尔曼很明显的面临了兵力不足的困境。

“一听说朕的行踪不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似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好,既然尸肉易寻,那么也正好可以趁机将猛兽击毙。这还真是教人啼笑皆非!”

尽管内心苦涩不堪,卡尔曼还是不得不承认,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正是自己吗?御驾亲征后自异乡返回,国都却为朝臣所夺取,身为一国之君却被迫要攻击自己的居城,否则将面临无处可归的窘境。在大陆诸国的历史中,也曾经有被迫处于如是境遇的皇帝和国王吗?尽管拥有“马法尔雷霆大帝”的美称,但是在想到这一点时,卡尔曼不禁感到自己的愚蠢。

铜雀公国的二万余名士兵对卡尔曼来说,毋宁是值得感谢的。但是要充份发挥这些士兵的兵力,就得要有足以供应的粮食。这一点虽然可以在开启国内各地方的国有粮仓之后获得确定保障,但问题是这些粮仓的开启、以及粮食的运送,都必须要有一个能力很强的负责人,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些事务的处理。这个任务最后是由龙牙国公渥达负责,原因是渥达虽然仅饮用少许毒水,但是身体目前还没有完全恢复,尚且无法从事其他必须身披战甲的军务。

利德宛在皇帝身旁,不禁想着蒙契尔是不是落入了才能的陷阱当中。从少年时代,一起在王立学院就读的时候开始,蒙契尔的才华始终压倒群伦。无论在政治学、历史、诗学、音乐、论理学、或者用兵学方面,他那华丽又锋利的光芒,甚至超越了卡尔曼。卡尔曼尽管一面赞扬蒙契尔的才华,却也经常在政治学与用兵学方面,与蒙契尔不相上下。

利德宛从不曾嫉妒过他们两个人。论才智学识,自己是比不上蒙契尔;论雄才大略,自己又及不上卡尔曼。利德宛内心只有这么单纯的想法,甚至从未曾想过要与他们俩人对抗。利德宛过去曾经担任过虎翼公国的国相,而此时则是黑羊公国的继承人,这些地位是利德宛在少年时代所不曾想像过的,利德宛始终认为自己的境遇远超过自己的才能,人生至此已别无所求。

只是,利德宛感觉有一件事必须先向皇上禀明。因为铜雀公国那些心中为复仇烈火所燃烧的骑士们,已经开始传出类似这样的话:“安洁莉娜公主是叛臣金鸦国公的妹妹,理应一并问罪!”。利德宛为此挺立于皇帝御前,表明自己的主张:

“安洁莉娜公主已经不是金鸦国公的妹妹,而是黑羊公国继承人的未婚妻。尽管蒙契尔国公犯下了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因此而要将公主一并连坐问罪的话,请恕利德宛碍难接受。”

利德宛在表明自己主张的同时,一面感到一股战栗游离过自己的体内。原因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痛的自觉。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终于来了,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由于卡尔曼与蒙契尔两人对于皇位的争夺,而被卷进斗争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自己的预测已经获得事实的应验,但是利德宛丝毫没有欣喜之情。卡尔曼凝视着利德宛的脸,一面同意地点点头。皇帝那稍显疲劳的眼光,柔和地轻抚过旧友的面容:

“朕明白。公主也曾经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丝毫没有将她连坐问罪的意思,你放心好了。”

利德宛于是一鞠躬,向皇帝致谢词,但是一想到安洁莉娜公主心中之苦,却又无法令自己真正安心。

“……于此重大时刻,得告知天下百姓一个重大秘密。宣称为皇帝的卡尔曼,乃是在弑杀其父王波古达二世陛下之后,才顶戴皇冠的罪人!”

金鸦国公所发布的这篇宣告文,已经开始在马法尔全国各地流传,蒙契尔在他尚未入城以前,就已经使出了计谋。

“弑君者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在马法尔一国,也是列国列代不变的铁则。马法尔正统的皇帝,除波古达二世陛下的嫡长孙之外,别无他人。而强行使殿下离开其母后身边,并加以拘禁的卡尔曼,其实是大逆不道的叛徒。金鸦国公蒙契尔的举兵讨伐,乃是为促使马法尔政治回归正道,不得不采取的无奈行动。明白事理的马法尔人,请在熟虑之后为自己的行动做出选择,究竟是要追随弑君者,或者对正统的王者宣誓忠诚。”

宣告文之中还有这一段说明。而被迫与金鸦国公同行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也承认鲁谢特皇子才是正统的马法尔皇帝,并表明两国修好的意思。

轻率而蒙懂的乌鲁喀尔国王,似乎正亲身为“活该倒楣”这句话做一个活生生的示范。在蒙契尔间接的怂恿下,他举兵入侵旧兹鲁纳格拉的领地,被俘虏之后变成了人质,一路上被蒙契尔拉着到处走。曾几何时,他又与蒙契尔共同讨伐“弑父罪人卡尔曼”,俨然是蒙契尔的同盟友人。如果这整出舞台剧是以他为中心来演出的话,任何激烈的杀伐和流血,似乎都像是闹剧般地微不足道。当然对他本人来说,这一切事态是严重之至,因为他正苦心地维护自己的性命与身为一国国王的权威。而身在乌鲁喀尔本国的王妃和王子们,也都忧虑着他的生命安全,终日笼罩在不安的谴责之中。但是对卡尔曼来说,蒙契尔所导演的种种情况却是可笑又可悲的。他的国都被朝臣所夺,而皇后被扣押作人质,这样的一个皇帝将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名誉的名声。而惟一能让他抹消这个不名誉的痕迹,脱离眼前窘境的方法,便是获得完美的胜利。然而实际的状况又是如何呢?他对国内所发布的动员令并没有收到良好的反应,焦虑的神色在卡尔曼脸上是无法隐藏的。如果事态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些始终在国境界限外摩拳擦掌、张牙舞爪的食肉兽,随时都可能采取难以预测的妄动。当野心与欲望凌驾在彼此相互的不信任之上的时候,即便是耶鲁迪与库尔兰特两国,也难保不会携住彼此脏污的手,一并入侵国境界限。

不,事实上,不改其劣根性的库尔兰特军此时已经越过国境界限,朝帝都马法尔进军了,真可说是吃了苦头又不知道学乖。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人真的不是全能的。像我在小时候,就从没想像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此时身在本营的卡尔曼,一面耸动着肩膀,一面低声、却充满自嘲意味地笑着,他身上裹着的战甲正闪耀着金属的光芒。利德宛无以为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皇帝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在那时候我一直相信,只要能够活得很久就算是好事了。可是现在所面临的却是如此的情况。就算活得再久、再长寿,大概也只是平添一些不快乐的回忆罢了。”

“陛下根本还算不上高龄不是吗?如此的感怀请过五十年以后再抒发吧!”

利德宛简要地激励卡尔曼。利德宛虽然是满怀诚意,但是他毕竟并不善于言词,所以也只能说出一些表面的话。另外,金鸦国公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对于这一点利德宛虽然没有提及,但是这点却令他不得不感觉到,有一道无形障蔽正阻隔在自己和皇帝之间。

五月十四日,战端尚未开败,但是在帝都高耸的城墙内外,紧张的情势正在不断涨高,这时有一支来自北西方向的部队来到了皇帝军的阵营,为皇帝军带来了新的气象。在这部队的阵前,有一名骑着仔马的骑手,正大声地呼唤着“利德!安洁莉娜!”,听见这呼声的男女惊愕地差点儿摔落,原来是利德宛的儿子帕尔,和黑羊国公阿尔摩修一起到来了。

在此时一片呈现昏迷与胶着的怪异情势中,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举动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旗帜,是与皇帝卡尔曼立在同一阵线上的。阿尔摩修大老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但此时已是年衰老迈,况且又两眼失明。完全不可能上战场与敌军动干戈,而他此时的到来,甚至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马车一路摇晃着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为皇帝军带来了二千名骑兵、六千名步兵,以及粮食。军队直接并入利德宛的指挥之下,而粮食在此刻更显得弥足珍贵。利德宛亲自上阵前迎接,而大老对利德宛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关于一名旧部下:

“积加死了是吗?”

“是的,我们因遭遇耶鲁迪军的夜袭,而遗憾地失去了一名难得的骑士。幸好我们也斩杀了耶鲁迪军的主将,得以安慰积加的在天之灵。”

这当然是一番谎言,但是在这种情形下,真实只会更加刺伤仍活在世上以及死去的人。利德宛一面抱起帕尔,一面尽可能平静地说道。阿尔摩修大老点点头,之后就没有再提及积加的死。

“我们不谈这个了,唉唷、唷、唷,虽然是乘着马车,可是长途旅行真叫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哪。看来,也到了该归隐的时候了。”

阿尔摩修大老所说的话,感觉上有些像是卡尔曼在感怀时所说的话。利德宛不禁苦笑地说道:“大老,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很健康而且长寿地活着哪!不管是黑羊公国也好,是马法尔帝国也好,都还需要大老您的有用之躯,请不要说什么要归隐的事了。”

“哦,如果让年轻人这么一说,就变得自以为是的话,到后来只会落得惹人嫌的下场唷!”

阿尔摩修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搀扶之下,阿尔摩修大老来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致意,之后阿尔摩修说道:

“陛下,老朽希望能够在今天这个场合,正式将黑羊国公的地位传让给利德宛。恳请陛下的恩准,老朽俯首叩拜,不胜感激。”

对于阿尔摩修大老的这个请求,卡尔曼当场就答应了。于是利德宛在卡尔曼亲自的认同下,接任了黑羊国公的地位。而这也就正意味着,黑羊公国自始至终,都将认同卡尔曼的皇帝权威,并将对卡尔曼竭尽忠诚。这具有相当大的政治意义。当然,即便是从感情的观点来看,卡尔曼也没有任何需要忌讳的理由。除了黑羊国公的叙任仪式之外,卡尔曼并提议同时举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婚礼。婚礼的喜宴可于日后再盛大举行,但此时可先完成法律上的结婚仪式。

两名当事人,对于皇帝突如其来的提案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阿尔摩修大老一面拍手称喜,一面催着他们赶快作好准备。于是这所有的喜事便在一片匆忙、慌乱中进行着。

在战场上举行骑士与贵族的叙任仪式,虽然是少之又少,但是也并非绝无仅有,过程简单朴素,但整个形式也算是确立了。真正令人称奇的,是战场上举行的婚礼,新郎新娘并没有穿着婚纱礼服,而是身披战甲、腰间配剑的装束,更有甚于此的,是新郎还带着自己的小孩。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当太阳的下缘接触到地平线的上端时,皇帝军的本营中也正相继地举行着两个仪式。就在新郎吻过新娘,而新娘也吻过新郎和新郎的小孩之后,整个过程便宣告结束。

经过这两个仪式之后,利德宛正式获得了黑羊国公的地位,以及一位令人羡慕不已的妻子。

2

或许并不是作了很长的梦,不过有几幅情景像是泡沫般迸裂开来的时候,似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当身体被人轻轻地摇动时,利德宛醒了。此时正值马法尔北国短暂的夏季,营帐外仍然是一片夜色。他横卧在野战用的床上,身旁有另外一个人躺着。刚刚摇动他的肩膀,让他脱离梦境的,便是这人的手。

“安洁莉娜公主……”

“不要再叫我公主,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安洁莉娜用手指梳卷着她那头颜色彷若冬日落阳的发丝。从这个动作当中所散发出来的忧愁,似乎和原本的她颇不相称。公主直觉地可以感受到哥哥的野心,在不时为其最终境遇担忧的最后,还是没能改变哥哥的历程。勇敢、聪明、性格爽快的公主,似乎为哥哥无奈地担忧着。事实上,利德宛也有着相同的无力感,甚至对这位昨晚才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有种对不住的感觉。而这份感觉与他个人在化解卡尔曼与蒙契尔之间的对立方面,究竟获得了多大程度的效果,是全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有关于这一点,利德宛在他与安洁莉娜公主的结婚仪式之后,曾经与阿尔摩修大老谈到。

卡尔曼究竟是不是弑父罪人,就算澄清了这个疑点,实际也没有什么意义。即便是像金鸦国公蒙契尔这样的人物,却也在最重要的时刻犯下了错误。发动叛军之后,就算纠弹皇帝所犯下之弑父的罪行,听起来却也只像是一个借口,一个用来将他个人的叛乱行为加以合理化的借口。也就是说,一旦有政变或者兵变发生的时候,什么正义、人伦,都只是叛变者用来争夺权力的武器。而这个武器究竟会成为致命武器、亦或根本没用,全看对抗者是如何应对而定。

这是阿尔摩修大老的意见。既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卡尔曼的确曾经作出弑父的罪行,那么只要卡尔曼一否认,利德宛所能作的,就是在信、或者不信当中作一抉择。卡尔曼是不是说真话、或者是说谎话,这是卡尔曼良心的问题,利德宛不应该逾越卡尔曼的这个内心领域,只能与世俗之凡人一般地行动。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不管皇帝与金鸦国公之间,孰胜孰败,都将是亲友相残哪!”

利德宛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怅然若失,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利德宛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吧。既然他黑羊国公的地位是由卡尔曼所亲手赐予的,那么为了维护本身之地位与权限的合理性,便应该要协助卡尔曼巩固他的帝权。对否决卡尔曼之帝权的蒙契尔加以讨伐,将帝都奥诺古尔夺回,抵挡列国的侵略,防范国内各势力所可能发动之叛乱。利德宛既然已身在河中央,自然不能渡河渡到一半,又中途折返回来。利德宛自己也充份地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心中就是有一份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的情绪。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把这所有一切的罪行都归诸到他身上就好了……。

突然间,利德宛的呼吸受到了阻碍,他的心也因而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原来是安洁莉娜公主伸出她那纤细白皙的手,将眼前这名男子,而此时已成为她丈夫的鼻子给掩住了。

“公主,你作什么?”

“哦,看起来我的丈夫还活着。我看你刚刚好一阵茫然失神的样子,还以为你让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幸好不是。”

紫水晶般的眼眸,从正面凝视着利德宛。这名今年二十一岁的女子,是个难得稀有的佳人,但是更凌驾在她那外形之美之上的,就是她那种洒脱、干脆的个性,叫人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利德宛此刻这么想着。而这一点也正是最吸引他内心的地方。没错,一个人的目光是绝对不可以偏离现实的。如果自己从现实当中逃脱的话,也就等于承认自己根本不配当安洁莉娜的丈夫。

虽然并不是要解救万人,但此时应该与皇帝卡尔曼一同作战。在战场上遇见蒙契尔时,便劝他降伏,若是不肯,则只好将他斩杀。当然,若是与蒙契尔比划剑术的话,利德宛不见得一定能够获胜,但是这么一下定决心之后,利德宛似乎能够从无益的迷惘之中解脱出来了。

※※※

五月十五日,在获得皇帝的许可之后,黑羊国公利德宛与国公夫人安洁莉娜,一起来到帝都的城门前,要求会见金鸦国公蒙契尔。在皇帝的本营与城门之间,有一片将近五十斯塔迪亚(约十公里)的武力空白地带,是由草地与林地所形成的混杂地区,人员的来往已经完全断绝。当一对男女骑着两匹马,缓缓通过这地带的时候,从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墙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城门应他二人的呼声开启了,但是被允许入城的,只有黑羊国公一个人,至于夫人则有金鸦国公的传话:“安洁莉娜,你已经不再是金鸦公国的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不准擅自入城。”

遭到如此冷酷地拒绝之后,安洁莉娜的眼眸闪过一阵丧气的神色,但是她没有开口提出任何抗议。只和利德宛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就点点头,独自在城门外跃下马来,目送着丈夫单骑入城的背影。负责守护城门的马提亚修将军,是比安洁莉娜年长的战友,他同情地对公主说:

“公主,您请进城去吧。您王兄如果发怒的话,就由我马提亚修来承担吧!”

“就算是和您的王兄见最后一面吧!”不过马提亚修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劝请公主进城去。但是公主只是摇摇头,一面谢过他的好意:

“谢谢你,马提亚修将军。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见到了哥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勇敢、豁达、又爽快的公主,刹时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马提亚修将军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当公主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了公主。

“嗯,公主,演变成今日的情况,真的是……”

“什么都不用说,马提亚修。这是各有各的立场。”

公主的声音没有丝毫强硬,反而像是在安慰人一般。正因为如此,将军更受到深刻的感动,他于是向公主行深深的一鞠躬礼。

交出配剑之后,利德宛入城,于谒见厅与蒙契尔再度见面。此时金鸦国公的表情,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给武装起来,他对利德宛讽刺地说道:

“利德宛,你决定要支持那名弑父的男子吗?改变心意,加入我这边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一名背叛主君的男子吗?蒙契尔?”

彼此以苛酷无情的言词打击对方之后,便突然都不出声了。毕竟他们是昔日的好友,就算努力想贬低对方,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自从卡尔曼的婚礼之后,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相隔两个半月之后的首度见面,就算没有什么温馨动人的场面,也不必要再搅乱彼此的心理与眼前的事态。

蒙契尔于是开始说起二年多以前的往事,也就是先帝波古达二世去世的那一天。在寒冰冻结的那个灰色日子,当时的卡尔曼大公紧急从战场返回帝都。在他到达以前,宫廷虽然宣告波古达二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是从那个被抛出病床的枕头上所留下的齿痕,以及观察卡尔曼当时的表情,蒙契尔这才确定卡尔曼弑杀了他的父皇。利德宛一语不发地听完之后,才低声自语似地问道:“就算这真是一件事实,你现在把它揭发出来,会有什么人为此而高兴?只有那些胸怀野心的列国会拍手称喜不是吗?”

“后世的吟游诗人会很高兴。他们喜好血腥和泪水,如果马法尔史上最伟大的皇帝,同时走上光荣与悲惨的路,这些人想必会使用华丽的文辞来为他讴歌哪!”

蒙契尔有些恶毒地笑着。不过当笑容收起的时候,金鸦国公改变了话题,口气竟像是在抒发自己的内心:“我所作的,只是为了想得到皇位的目的而已。对于卡尔曼,我没有丝毫的怨恨与憎恶。在这历史上,有多少个远比卡尔曼无能、而且无德的皇帝,却能够安稳地拥有皇位,饱餐足食地一直到最后。我所痛恨的是这些人,不是卡尔曼。”

“哼,这算什么!”,蒙契尔自我嘲讽了起来:“怎么说起了这些像是在为自己作辩解的话呢?这些话应该是没有谁能够了解的啊!”。这时,利德宛端正好自己的姿势,正准备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蒙契尔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利德宛。

“你的名声是经由剑术与用兵而来的,如果你也有辩才的话,那就是我孤陋寡闻而不知。”

这就是蒙契尔的坏习惯。他经常在对方还没有开口以前,就预先洞察到对方所想要说的内容,然后就先发制人。而利德宛也确实被人制止在先,而沉默不语了。原本他就不是个擅长于言词的人,就算开口也不见得能够令蒙契尔改变心意。倒是蒙契尔又再一次开口,尝试着说服对方改变初衷:

“利德宛,除了黑羊公国十州之外,再加虎翼公国十州怎么样?其他无论是大将军、或者宰相,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称号,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利德宛针对这个条件所提出的回答,有些出乎蒙契尔的意料外:

“你不也曾经在原有的领地之外,得到卡尔曼陛下所赐予的五州领地吗?”

“没错。你想说什么?”

“经由你自己本身,不是已经证明领地无法收买人心吗?给我二十州的大领地之后,你自己能够安心吗?这么做只会扩大你内心的不安,时时要担心我是不是会造反。我也不想让自己随时处在焦虑不安之中,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受到你的疏远。难道将一切荣华富贵延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如果利德宛和安洁莉娜之间生下孩子之后,这孩子就变成了“皇帝蒙契尔的外甥”。假使利德宛是个野心家,或许会想办法将蒙契尔逐离皇位,好让自己的孩子当上皇帝也说不定。如果这企图成功的话,那么一出用流血与阴谋来点缀的华丽剧场,一出以“皇位篡夺的连锁”为名的戏剧便可以产生了。

“没错,看来是你比较能够洞察机先。我是在欺瞒自己的心,而你却是毫无疑问地一股至诚。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蒙契尔于是用力拍拍手掌,将士兵传唤进来。命令他们将黑羊国公送出城外之后,蒙契尔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似地:

“你可以把亚德尔荷朵皇后一起带走。杀之固然可惜,可是如果放任她在城内,又难保她不会使出什么阴谋,说不定哪一天会趁着我睡梦中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是令人不安哪!”

由于蒙契尔的这句话,令利德宛想起了爱谢蓓特大公妃。这名身为鲁谢特皇子的母亲,也是卡尔曼之兄嫂的女子,在这帝都城中究竟居于什么样的地位呢?对蒙契尔来说,鲁谢特皇子不过是一名傀儡,而这名身为皇子的母亲、同时又具有野心及使弄阴谋之癖好的女子,应该是个碍事的人吧!

“爱谢蓓特大公妃现在如何?”

利德宛刻意地试探着,蒙契尔则彷佛这问题已是他意料中事般地,平静地回答:

“此刻正卧病在床。有医生及侍女在照料着。”,蒙契尔如此回答后,又补充地说道:“鲁谢特皇子曾两度前往母后的病床边探望。”至于这是不是谎话,利德宛根本没有根据来加以责难。此刻能够将亚德尔荷朵皇后释回,应该要觉得满足了。但事实上,此举对蒙契尔来说,不过是除掉一个累赘罢了,因为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亚德尔荷朵皇后根本不具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她所能够的,只是作为一个道具,让蒙契尔能够从远处扳倒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然后再开启帝都的城门。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与利德宛面对面的时候,亚德尔荷朵看起来彷佛是在半月照耀下的雕像,依然美丽,很明显并没有受到虐待,不过却是一副坚决拒绝他人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先向利德宛致过谢词,然后又追加说道:

“我如今除了马法尔以外,已经无处可去。如果说,我的丈夫卡尔曼是兹鲁纳格拉不请自来的女婿,那么我就是强赖在马法尔不走的媳妇。既然已经无家可归,就算再怎么遭人嫌弃,也只能继续在这个国家活下去。”

亚德尔荷朵应该是比安洁莉娜还要小二岁,但是她此时完全将心灵封闭的表情,看起来却彷佛比安洁莉娜还要年长。听着她那冷澈入骨的声音,在场似乎有些人已经悲伤地低垂着头,不过利德宛并没有看清楚。总之,皇后此刻已经从软禁当中被释放出来了。

3

当皇帝与皇后在本营之中再度重逢的时候,那场面并不是很令人感动。

“你没事吧?”

卡尔曼似乎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不过当他对亚德尔荷朵如此问道的时候,还是形式上地拥抱了妻子,言行举止之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一对在新婚之初,便被迫离别的新郎与新娘。利德宛见到这幅景象,内心竟莫名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当然利德宛完全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但是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这对夫妇,竟是全然不同于利德宛与安洁莉娜这一对夫妇。这种情形当然是不容外人插嘴的。或许人是在感到寂寥的时候,才会有思念的情绪也说不定。总之,利德宛是不会将皇帝皇后这对夫妻的情形,拿来当作自己与安洁莉娜公主之间的榜样。

“这全是黑羊国公的功劳。在皇后还没有平安归来以前,朕还一度考虑要用兵火把帝都整个烧空哪!”

“这是因为金鸦国公恪守骑士的精神。并不是我的功劳。”

如此回答皇帝之后,利德宛便与安洁莉娜公主退出了皇帝的面前。在返回黑羊公国军的阵营途中,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两人却一直都没有开口,只是牵着马缓缓地走着,任由初夏的风吹抚在自己身上。蒙契尔没有说到任何一句与妹妹有关的话。令利德宛不得不思考这沉默之中所蕴含的意味。

“利德!究竟谁会成为这广大帝国的支配者呢?”

安洁莉娜问道。利德宛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妻子的肩膀,将妻子仍裹着战甲的躯体拉近自己。两人的战甲上,正反射着初夏的阳光,看起来彷佛是不合乎季节的降霜正闪闪地发着光。

“公主,会认为国家需要有支配者的,可能只是支配者本身而已。而支配者的存在,或许只是在危害百姓也说不定哪……”

这是利德宛的挂心之处。

蒙契尔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当城池外有敌军包围的时候,所期待的应该只是外部的救援乃至於呼应。如果就这样倚仗帝都坚固的城墙,而一味耗费时日的话,根本无法获得任何解决与胜利。远在一百二十年前,邻国耶鲁迪曾经有一名贵族发动叛乱,在城池遭敌对士兵包围的情况下,死守八年又四个月之后,最后落得粮尽食绝,全族灭亡的下场。蒙契尔当然不是一个会将灭亡当成是一件美事的人物。此时的他应该是胸有成竹才是。

而利德宛其实也无须长久抱持着这个疑问。因为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十六日的时候,来自东北国境的使者带来了一个紧急报告。

那劣根性不改的库尔兰特王国,“吃了苦头之后依然不知道学乖”,竟然于此时又再度发动军队,侵入马法尔的国界,马法尔人是在此时才首度知道这个消息。库尔兰特的王宫,见马法尔国内此时一片混乱,而耶鲁迪又失去了九柱将军之中的两名,在野心与复仇心的驱使之下,又开始蠢动了。

蒙契尔所等待的就是这个吗?利德苑终于明白了,而且在明白到这一点之后,恍惚之间,似乎可以掌握到蒙契尔的整个战略构想。先是指使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去牵制拉萨尔将军,令其将军队撤回,接着再操控库尔兰特军,使之侵略兹鲁纳格拉旧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毫无脉络可循,但是在底下则是有庞大的线索在贯穿着。首先,蒙契尔设法让列国无法采取共同的步调,若有一国侵略,则另一国撤退。这么一来,任何一个国家都只是为各自利己的目的在行动,彼此都抱持着相互不信任的心理。也因此,对抗马法尔的列国同盟,便会失去其有效性而自然崩坏。再则,各国都各自采取行动的话,皇帝卡尔曼的军事负担自然无法减轻,面对列国呈波状的攻击行动,必得要一一应战。如果应战的话,以黑羊军与铜雀军为核心的皇帝军,势必会不断有死伤,既有死伤则兵力自然会受到损耗。皇帝军的损耗,当然是对垫伏在帝都城中的金鸦军有利。待皇帝军已疲于作战,而且损伤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金鸦军就会开启城门出来应战。

更有甚于此的是,即便能够看穿蒙契尔的军略构想,对皇帝军而言,情况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利。因为卡尔曼此时已是草木皆兵、四面受敌,而这一点对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根源不斩除,外敌入寇就会像浪涛一样地不断涌来。就算皇帝与黑羊国公夫妇再怎么晓勇善战,也不能够永远持续战胜。到那时,就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高奏凯歌之日了。

“其实有方法可以对抗哥哥的战略构想。”

安洁莉娜这么一说,利德宛不禁惊讶地注视着妻子。在银色战甲的裹藏下,其实有着优美肢体的安洁莉娜,以她那更胜于紫水晶的闪亮眼眸,回视着丈夫。看样子并不是在吹牛说大话的。

“你不明白吗?以我军全部兵力,攻击金鸦公国的领地。此时哥哥的领地已是一片空城,要占领并不会有什么困难。”

安洁莉娜轻描淡写地说明着:

“在这期间,就让库尔兰特军去围攻帝都好了。哥哥一定会竭尽全智全能守护帝都,以免落入库尔兰特军手中吧?对陛下而言,大概再没有其他比哥哥更值得信赖的留守将领了。”

利德宛这一次真不禁惊讶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他定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成为他妻子的武勇公主!

“哇,我真没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的一位战略家!”

真不愧是蒙契尔的妹妹,不过利德宛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无论如何,这个策谋非常地毒辣,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有效地发挥功用也说不定。一旦安洁莉娜立于阵前的话,那固守金鸦公国本领的少数留守部队,可能会被削弱部份的抵抗意志。这么一来,蒙契尔失去原有的领地之后,就算盘踞着坚固无比的城墙,也会如同一朵失去根部的花,总有一天会凋零的。原本所谓的帝都,就是指皇帝所在的都城,如果卡尔曼宣布将皇帝宝座迁移到其他都城的话,也就等于是迁都而已。虽然原帝都为臣下所夺确实是有失体面,但如果说是迁都的话,至少在形式上会好些。

可惜的是,在皇帝军还没有动身以前,另一则恶耗又传到了皇帝的本营。原来为统筹兵员与粮食而离开本营的龙牙国公渥达不幸遭人暗杀了。继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之后,卡尔曼又失去了一名忠实的心腹部下。

暗杀的过程经查明之后,原来是这样的。

龙牙国公渥达不论就他的阅历、或者人格的稳重干练来看,都是一名值得倚重的宿将,本应该要随侍在皇帝卡尔曼的身边。而他之所以离开皇帝身旁,而转往地方负责兵员与粮食调配的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也饮用了有毒的水,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容许他担任最前线的任务。不过,披战甲上战场的任务虽然不适合他的病体,但是他的头脑仍然清晰而未衰竭。前往地方赴任之后,可以在当地一面静养,一面统筹兵员与粮食,送往卡尔曼所需要的地方,这样的任务应该是渥达所能够胜任的。所以卡尔曼拨给他三千名护卫兵之后,便将他送回龙牙公国的领地。

然而,就在返回本领的半途中,渥达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而且并不只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人在一年前还是与渥达同起同坐马法尔帝国的重臣,亦即宰相宋尔坦、与虎翼公国实质上的领主西米恩。宋尔坦由于毒杀皇帝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犯下大罪,西米恩则因为对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挑起私战而违反军律,两个都是不得返回马法尔的罪人。这同为政治犯的两个人,此时王对渥达施展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如今列国巧弄阴谋,重大的危机正逐步逼近皇帝陛下。此时不再是计较过往之小小宿怨的时候。我等此时有精确的情报告知,所以想请您居中向陛下斡旋。而这也是渥达国公您立下大功的好机会。”

渥达当然不是一个毫无戒心的人,怎可能把这番花言巧语当真。于是他不容分说地,即刻命士兵将两人加以逮捕,并关进押解囚犯的牢车之中。渥达此举是想把这两人带到皇帝的面前,请皇帝加以处断,这正是渥达谨守为人臣之礼节的表现,不过,渥达此刻所必须做的,应该是当场将两人加以处决。因为利用渥达谨严的为人,正是这计谋开始的第一步。宋尔坦与西米恩于是拿出事先藏在鞋滕的引火炸药,投入阵营中放火。而潜伏在四周的库尔兰特军一见到这个预先约定好的信号,便开始发动夜袭。在混乱之中,西米恩夺取马法尔士兵的长枪,将渥达刺杀身亡。如果不是因为卧病在床,像渥达这般武勇的骑士怎可能如此轻易地被击败?不过既已如此,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渥达为皇帝所招集的兵员自此四散而去,而统筹的粮食也全部付之一炬。库尔兰特军在这两人的向导之下,得以更深入马法尔国土,此时已经位在距离帝都东北方五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公里)的地方。

“宋尔坦再加上西米恩。这两个鼠辈在作为马法尔朝臣之时,便已离经叛道,此时竟联合脏污的手,企图卖国。好,朕一定要叫你们知道罪有恶报的这个道理!”

皇帝在激怒与憎恶之下全身颤抖着,正要命全军出击之时,长老级的阿尔摩修赶忙加以制止:“陛下,请等一等。如果您由于此时的盛怒,而无益地动用大军的话,势必将造成莫大的灾噩。无论如何,请您先静下心来。”

阿尔摩修大老所担心的,是因为此时宋尔坦的名字已经被突显出来。宋尔坦毒杀了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就算他再如何有利于皇帝军,也是绝不可饶恕的鼠辈。再加上他杀害了心腹渥达,卡尔曼无论如何也要亲手将他扼杀的心理是理所当然,而且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由于一味地愤怒,以致鲁莽地动用大军的话,那机敏又富于谋略的金鸦国公,不知会趁机施展什么策略。

而且蒙契尔先前所发布的宣告,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效果。诸侯们此时多避免摆明自己的旗帜,只是摒气凝神地静待这场动乱的结局。真正明确地靠在皇帝旗帜之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与钢雀公国军。龙牙公国失去了领主,此时正群龙无首、束手无策。而虎翼、银狼两公国,自前年以来便已形同半独立的公国,虽然还存着国号,但已几乎不受管辖。所以就战力而言,卡尔曼与蒙契尔几乎是对等状态,孰胜孰败尚且是未可预测。

而安洁莉娜公主便是在这个时刻,向皇帝献上袭击金鸦公国本领的作战计划。获得这个提案之后,卡尔曼惊愕的表情并不在利德宛之下,不过他随即笑了笑,然后转头对年轻的黑羊国公说话──那爽朗的声音已经是近日以来所不曾听闻的了:

“利德宛,你的夫人可真是难得的军师哪!表面上虽然轻率无谋,但是,但是,却是破解眼前之胶着状态最有效的策略。这么一来,应该可以将一切纠缠不清的谋网给一刀两断了。”

皇帝的双眼闪耀着霸气的光彩,他气势凛凛地站起身来,开始下达命令。也正因为如此,利德宛才得以了解,原来皇帝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如此的军略构想,先前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而已。既然如此,蒙契尔应该也早已想到这一点,而且也已经有所防备才是。想到这一点,利德宛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

在帝都的这一方,当听到皇帝军正朝金鸦公国的本领进军的消息时,年轻的国公仅稍稍蹙眉:“要来真的是吗?这一招可学得漂亮!”

蒙契尔不禁苦笑起来。一旦皇帝军袭击金鸦公国的话,蒙契尔如果还继续在城内袖手旁观,那么他也真是太愚蠢了。事实上,蒙契尔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描绘好专门用来应付如此状况的战略构图,就这一点,利德宛的洞察确是正确的。

“命全军做好出战准备。只要皇帝军一后退,立刻就攻击其后背。届时将可一决胜负。”

蒙契尔对马提亚修将军下令之后,一面也备妥自己的战备武装,然后命士兵将被软禁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带到他面前。乌鲁喀尔国王原以为自己即将被杀,正唇齿抖动不已的时候,蒙契尔对他宣告,他将与金鸦军一同出战,说罢之后,又再补充一句:

“一个国王的性命,应该可以抵得上国境周围的十州领土吧。现在就要看看你的朝臣,是否认为你的性命有如此的价值,这不倒也挺有趣的吗?”

蒙契尔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而不幸的乌鲁喀尔国王也与他抗衡似地陪笑,不过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却只是丧气可怜的肌肉痉挛而已。他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被卷入异国王位争夺战的漩涡之中。他所能够理解的,只是金鸦国公所说的一部份话而已。十州,只要割让乌鲁喀尔的一部份领地,就可以将国王释回是吗?十州的领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对一个国家来说,再没有其他事物比国王的性命来得重要且贵重的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在自己被救出之前,可得要好好地活着。当获得这个结论之后,乌鲁喀尔国王原先被取走的胄甲又被物归原主了。不过,他原有的配剑却没有能够取回。乌鲁喀尔国王虽然提出异议,但是仍然只能身裹着胄甲,叹气地想着:“好歹也有了盔甲,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死于刀枪之下了。”。金鸦国公一面对乌鲁喀尔国王投以冷漠的视线,一面在以中低声自语:

“如果没有人能够活着留下来的话,也就没有人能够为死者凭吊了。利德宛是不是能够扮演这个角色呢?”

蒙契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活下来的。因为他必须要打倒卡尔曼,打倒所有逼近他的人,平定国内,以威势平服列国,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建立金鸦王朝。直到事成之时,或许需要长达十年的时间,但是只有当这一切都全部达成的时候,他才能够将自己从少年时代便开始迷恋的梦幻美女──那名叫野心的妖精化成现实。化成现实以后呢?就等到实现以后再说吧,此刻不应是忧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在这天晚上,有一名男子从帝都的城墙上投身自杀。他就是曾在兹鲁纳格拉王国担任宫廷书记官的裘拉杰。不过他的死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心,而他胸中的苦闷也没人有闲暇去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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