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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雾的访问者 第四章 踊跃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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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必要负上罪恶感。

头脑里虽然很明白这一点,心里却无论如何无法适怀。

被鸟鸣声叫醒,可谓最高级的奢侈经历之一了,不过醒来后我身体还是很痛,也没起身拉开窗帘,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过后想想,这次的案件真是以相当异常的形式开始进行的。一般意义上的异常,对药师寺凉子和我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而这次的异常,主要是直到三立之森饭店火灾崩塌为止,案件的主导权全然不在凉子手中。

虽然说是案件,其实这个时刻我还无法掌握,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案件。估计我昨天的表情相当阴郁,还好没什么人看见,算是运气不错。

仅仅昨天一天我就见证了多少灾难啊短短一天之内,先后经历了交通事故、绑架监禁和火灾的人,在世界史上大概也不多见话虽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自豪。

好说歹说,我总算没有死掉,还能惊诧、抱怨和愤怒。只要活着就好。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已经死了。这才是最大的灾难。如果她还活着,我或许还能评判她的不合常理和独善其身的做法,或者追究法律上的责任。

可是她已经死了,我的心境就完全不同。当时说不定能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呢?再说从她的心理状况看来,说不定她也希望有人去救呢?要是再多问几句就好了

突然,光线随着高音射入室内有人把门踢开了。踢得力气太大,简直要把门踢破似的。对了,这里是药师寺凉子的别墅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一身t恤、夏季外套、热裤的避暑时尚装扮的凉子,以女王陛下视察贫民窟的姿态现身了。

凉子右手一指,露西安马上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帘。早上的阳光注满房间。

看到玛丽安,我不由想起昨天的情形。这么说来,她推出摆着餐具和早餐的推车时,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吓了一跳,坐起上半身。身上穿的是跟管理员借来的木棉睡衣,尺寸不太合适,可我也没什么立场提意见。

干、干什么呀,这是?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给你带早饭来了呀。

你不知道日语里有早饭这个词吗?就是早上起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饭。

这我小学之前就懂了。让我在意的是,凉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推车上摆放的早饭如同一流饭店般豪华。高汤熬的粥,枫糖煎饼、奶酪蛋饼加培根肉,各式各样的蔬菜,哈密瓜、葡萄、柚子等水果,牛奶、咖啡,还有足够的番茄汁。我上司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推车旁,用一个银色大勺子舀起一勺,向我伸过来:

来,啊

眼睛张那么大有什么用!张嘴呀,嘴巴,来,长大大

被毒杀的恐惧感完全摄住我脑细胞的表层,情形却不容我选择。我张开嘴,勺子入侵

两位侍女带着促狭的表情候着凉子和我。凉子收回勺子,不高兴似的瞪我一眼,气哄哄地说:

有什么感想说说如何?

很、很好吃。

的确很好处。比烫口稍稍差一点的温度,韵贴的味道和香气诱人无比没错,这绝对不是凉子做的粥。

她放下勺子,以刀切开蛋饼,用叉子叉起一大片塞进我嘴里:

这个好吃吗,泉田君?

为什么不回答?!

明明我嘴里还塞满了蛋饼呀

上司大人无论怎么任性,这样的事实也是一眼明了,无奈似的拿回叉子。我这才能运用舌头和下颌品尝了蛋饼的味道之后咽下去。不等她质问,我赶紧发表感想:

奶酪化得恰到好处。

看呀,玛丽安、露西安,这家伙好像比英国人还懂美味呢。(译者:英国人懂的美味不就是fish&chips么)

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听懂,凉子用英语说。两位侍女似乎也很赞同,轻轻点头。视线移回我身上,凉子改变了话题:

昨晚的火灾,警察决定不做案件处理了。

果然如此。

警察所有的最大特权是什么呢?并不是可以强制搜查犯罪案件。本来,判定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否构成案件的,正是警察。这种权限才是作为警察最大的特权。

无论情况怎么可疑,无论相关的人怎么恳求调查,无论媒体怎么煽动,警察只要说此事不构成案件,,无需调查,万事皆休。

昨夜,三笠之森饭店被烧的火灾,证人要多少都有,而且都是社会地位相当高的证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改革真理党的色狼干事长,大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不卷入多余的麻烦而已。

那只是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因为母女两个吵架一怒之下放的火。虽然造成很大的损失,她本人反正已经死掉了,没有其他什么隐情。无需深入。

无疑,这就是长野县警得出的结论了。

我并不能否认阿特米西亚放火自杀的表面事实。问题是她的动机,跟母亲争执起来,心理失衡,一时冲动丧失了理智这种情况也并不鲜见。烧毁的饭店实际上也是罗特里奇家所有,也没人因此要求赔偿。

反正饭店也有火灾保险。也就是说,只要罗特里奇家不受打扰,息事宁人就好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难道剩下的就只有我身心的不快而已吗?

凉子盯着我的脸色,伸手摸向热裤的后兜。她从绷得紧紧的兜笠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准确地说,是戳给我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的头像。

你觉得这是谁?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呀。

凉子缓缓摇头:

这是三十年前的梅拉罗特里奇哦。

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母女两人相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她们母女真是像得跟镜子里的影子一般。阿特米西亚就是三十年前的梅拉,梅拉就是三十年后的阿特米西亚虽然,阿特米西亚的年纪已经不可能再增加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生出几分苦涩的感觉,目光从照片上收回。

这么说来有点奇怪不过她们俩可真像双胞胎似的。

这时候,我好像看漏了上司的脸色。凉子似乎在一瞬间变了好几次表情,受到我注视的视线,以某种奇异的语气答道:

是啊,不只相象而已啊。说起来,你知道钢玉吗?

知道啊。

钢玉是硬度仅次于钻石的物质,只有红色的称为红宝石(ruby),其他任何颜色的都称为蓝宝石(sapphire),是珍贵的宝石。蓝宝石以深蓝色的价值为最高无论哪一种,都跟我无缘,不过是过去的案件中获得的知识而已。

同样的石头,红色的是红宝石,其他颜色的都是蓝宝石,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您想说明什么吗?

凉子好像在暗喻着什么,当时我无法准确理解。也不是我有心辩解,毕竟疼痛还是会影响到思考的集中和持续。

好痛

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我知道。是我背上的跌打伤疼。

这一说,我上司伸出左手绕到部下的背后,轻轻拍着:

疼呀疼呀,飞到那家伙身上去吧!

那家伙?

先算做刑事部长好了。

看我说不出第二句了,凉子伸手在推车下取出一打纸。

电脑打印的资料。扫一眼可以看出,是横向打印的文字。

太平洋西岸发来的,与其在这里瞎忙活,还是跟当地的万事通联系一下比较有效率嘛。连单纯的谣传也包括了,全都集中在一起发来了。

情报来源是什么人?

纽约的律师,专长是企业犯罪和消费者权益保护。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年收入百万美元。

哦。

真是栩栩如生的精英分子形象。

大概十五年前吧,有个叫美少女侦探布里奇美姬的动画,现在正在美国有线电视台放映,非常受欢迎呢。?

我答应送他满满一箱海报画集,他立刻放下本业,用了半天就集全了资料。

真是栩栩如生的老宅男形象(译者:这真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凉子似乎忘了给我吃的早饭才吃到一半,开始翻看那些资料。

ii

嗯,奥伯利维尔考克斯。被恐龙女开车撞到带回家的男人算是泉田君的先辈呢。

还是别这么称呼的好吧。

也是精英分子吧?

才不是。出生于南部阿肯萨斯州,到纽约当音乐剧伴舞演员。虽然也登上过百老汇舞台,完全都是小配角。因为持有毒品被捕过两次。

怎么看也不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家庭迎为宾客的那类人。

阿特米西亚是真心爱他的,可那无名的舞蹈演员动的是什么心思呢?

他现在在哪里?

墓石下面。

似乎是注射海洛因过量,心脏麻痹死了。注射器还掉在遗体旁边。

奥伯利没有家人吗?

似乎有父母和妹妹,不过父亲酗酒出事故死了,母亲因为打击进了精神疗养设施后自杀,妹妹消息不明。

全家覆灭呀。

对罗特里奇家来说,相当方便呀,省得善后了。

凉子嘲笑着。的确,这情况太巧合太方便了。不过,最多只是条件证据而已,没有物证证明是罗特里奇家伸的魔手再说也不会有人刨根揪底地专注调查罗特里奇家吧。

您说罗特里奇家还可以控制报纸言论

他们伞下控制着美国四大电视网络之一,在美国全国有大小二百多家报社。当然,也有势力不大的独立系报纸、电视,和某一部分州议会顽固不化,坚持报道和调查,最后总是以某个报纸被罗特里奇公司全盘收购,或者某个记者调往国外,或者某个议员在席位竞选里落选等等,就告了结啦。

美国社会的闪光点之一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总有坚持不休孜孜追求真相的记者和政治家。可是,他们的努力和勇气并不是总能获得回报的。就以j.f.肯尼迪总统被刺一事为例,即使公众提出了那么多的疑问,政府的态度也丝毫不为所动。

黄金天使寺院作为一个普通的宗教集团,为什么能跟罗特里奇家保持关系呢?

好像从上代就传统了呢。所谓上代,就是梅拉的父亲,名叫因霍夫。他迷信二十世纪末会发生世界终极战争,打算在爱达荷州山地上建造超大型的防核掩体,结果他本人在恰恰在施工前死掉了,计划也就付诸东流。

原来如此,这种人可不是我想靠近的类型啊。

我是生长于多神教社会的俗人,总是试图回避过于深入宗教问题。像黄金天使寺院这样的教派,对正统基督教徒来说也是一种麻烦吧。

我认识的人里,要说正统的基督教徒,只有被称为真理的阿部真理夫巡查。他好像每到休假都会到教会去,忙于慈善事业,清扫街道啦,支援无家可归者等等,特别是家庭暴力的受害女性到教会避难的时候都特别感激他到被害人藏身的教会穷追不舍的施暴的那些男人,被阿部巡查一瞪,都会吓得偷偷溜走。

如果真的打起来不是很糟糕吗?

我问过他。阿部巡查露出食人狮子般的笑容答道:

不会的啦,我只会在他们面前单手捏碎苹果而已。

同事贝塚聪美巡查她们总是说,阿部巡查早晚要辞职不干警察而去当神父吧。在我看来,这可是很大的浪费。阿部巡查既是宝贵的战斗力,也是非常可靠的人才。虽然上司全然不器重他,同事之间互相倚重也好吧。

即使如此,越听我越觉得,莫沙博士是吃定罗特里奇家了吧。到底他掌握了什么样的把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凉子愤愤地以叉子叉起一块哈密瓜如果哈密瓜是个活物的话,这下子肯定当场横尸了。

凉子用叉子把被刺中要害的哈密瓜递过来。我张嘴吃掉可怜的哈密瓜遗体,甜蜜的芳香似乎越发加重了我的负罪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的线报说,罗特里奇家的上一代,因霍夫曾经向莫沙提供以千万美元为单位的资金,建造遗传基因工厂呢(geniusfactory)。

遗传基因工厂?

对,这事有一阵子很出名的吧?收集诺贝尔奖、拳击世界冠军等人的遗传基因,让优秀的女性生育出优秀的后代这样的计划。

此事我听说过,有很多女性不打算结婚却想要孩子,而且要优秀的后代,所以很多人强烈支持遗传基因工厂计划。不过我不知道此事与莫沙博士有关。

说起来愚蠢,不过现在还有人抱着这样的痴心妄想呢。

如果遗传基因能够决定一切的话,岂不是说,英雄的儿子必然是英雄,天才的父亲一定是天才?那么,野口英世、伊藤博文或者坂本龙马,他们的父亲都是什么人呢?拿破仑、贝多芬、爱因斯坦的父亲呢?仔细一想就知道,真是糊涂心思。

在某个宴会席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被介绍给一位以美貌著称的舞蹈家。她向萧伯纳笑语:

萧伯纳先生,如果我们俩结婚生子,生出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的孩子,不是非常完美吗?

萧伯纳好像无可奈何地说:也不一定那么完美吧。如果生出来的孩子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那不是人类的贻害吗?

著名的笑话。可是,到底还是有人听不懂萧伯纳露骨的讽刺,偏偏总是这种人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那个工厂现在还存在吗?

五年前关闭了。

这时候露西安走过来,递给凉子一沓报纸。包括全国报和地方报,一共五种。

可以让我看看吗?

没必要读嘛。

请让我看看好了。您也没法一下子读五份报纸呀。

躺在床上看报纸,好大的架子还是上司亲自送来的报纸。

凉子一边射出嘲笑的毒针,一边放下两份报纸,我不胜惶恐地打开一份,寻找长野县内版页面。

的确,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报道。只说轻井泽最富有历史传统的古老饭店失火,死者一人。除了这些事实以外,还加上痛惜烧毁的历史建筑物的文化人评论等等。

还有,参加宴会的色狼干事长毫发无伤,今天早上按计划回到东京,参加党内干部会议去了

只字不提事后处理的种种情况,既没有谜团也没有内幕,明显要处理成单纯的事故这才是万众所望的吧。

露西安轻声向凉子报告,递出一个东西。凉子微微歪着头,向我挥挥那个东西:

泉田君,这个。

我开始还奇怪凉子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很快认出来,原来是块手帕。不是毛巾或木棉质地,而是丝质的名牌产品。

这是你的手帕?

不是,我从来没见过。

这么说的话,是阿特米西亚塞进你衣服口袋里的了。

接过叠起来交给我的手帕,我展开来仔细看忍不住惊叫一声。

iii

手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个小虫不,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实是一排排的文字这些写得小小的字母,是阿特米西亚的留言吗?想来总不可能是情书,不过为了避免上司无意义的误会,我还是出声念出来:

mynameisartemisialawtorigge.

我名叫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

墨水在丝质上洇开,不过还不至于无法辨认。文章的内容本身也没什么费解之处。

我的母亲是梅拉罗特里奇。我没有父亲

刚念道这里,凉子的手优雅地一挥,手帕就从我的手里跑到她手上去了。

您这是干什么?!

这个我收着。

还给我啦!

我伸手去够,凉子却闪到椅子背后,让我扑个了空。

我保持那种姿势僵直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跌打的伤痛,另一方面是因为突然想起昨夜梅拉对女儿喊的话:

那时候梅拉对自己的女儿不说你是,却说你的身体是,随着这个记忆的复活,事情显得越加错综可怕起来

阿特米西亚不会是遗传基因工厂的产物吧?

这个想法想闪电一般击中我的头脑。阿特米西亚对母亲的恐惧和抗逆,甚至纵火自杀的原因,会不会都在与此呢?

我放弃夺回手帕,先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凉子。凉子一边听一边啧舌:

恐龙女竟然这样就自杀了,真没出息。既然恨她母亲,干脆把她干掉,或者好好给她点颜色,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那样还差不多嘛。

发表完以上违背良识的台词,凉子把手帕扔给露西安。

那,你的结论呢?

阿特米西亚确信,自己自杀是对母亲最大的复仇,是吧?

自己的身体绝不交给母亲这件事吗?

是阿,她不仅自杀,而且把自己的身体在火里彻底毁灭

明确表露了恐龙女的意图。

手帕上写的文章是阿特米西亚的遗书,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啊。

我可不会交出去的。

凉子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明明是给我拿来的矿泉水。

警察都是怎么胡乱处理证据的,你也知道的吧。我再清楚不过了什么遗书,就是染血的衣服和刀子,只要说找不到了就完事,根本没人追究责任。

对此我也深知,根本无法辩解的警察的污点。

交不交出去由您决定。不过手帕先还给我吧。

不要。

为什么?!

什么还给你,本来又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您的呀。

罗嗦,部下的东西就是上司的东西!

这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是上司的特权!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这真是悲哀的矛盾我伸手去够,后背和肩胛骨却一致发出惨叫,只好放弃了,上半身趴在床上。

敲门声响起。玛丽安去开门,一位身着连衣裙、自信满满的女士轻盈地跳进来当然,是jackie老兄。

哎呀,你们好亲密哦,好羡慕~

纯属误会。

阿准情况怎么样,小凉?

这家伙,杀都杀不死啦。就算真的死掉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真是冬瓜一样迟钝的家伙。

哎呀,小凉,不能信口胡说哟。大家要好好相处,开开心心地渡过一生嘛。对了对了,刚才本地新闻上说,通向三笠之森宾馆的道路都被警察和消防车封锁了,今天一整天不能通过。

我忍着疼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

说起来,梅拉罗特里奇今天住在哪儿呢?

不用担心啦,她又不会无家可归,随便包下什么宾馆或者别墅就好了吧。

jackie说得没错,现在还不到暑假时期,住宿的地方要多少都有。她要是不喜欢,去东京或者纽约也行,爱去哪去哪。

正要射出毒箭的凉子突然住了口,左手食指轻点红唇,似乎打起了什么算盘。看来,她的脑细胞与脑细胞之间正以超高速度推进着思考的效率。

嗯,这样赶快

她念叨了一句,立刻又把视线投向我:

泉田君,快起来。准备外出。

啊?!

你需要换换空气啦。真是的,特地来到夏日的轻井泽,成天睡觉怎么行。

小凉说得没错呀,阿准。晴空白云,绿树和风,高原的灿烂在邀请你呀。

所以呢,jackie,今天让我们去见习你们的大会吧还是说,外人谢绝入内?

怎么会呢,你们一定要来呀,我向同志们介绍你们。

突然,我感觉到真正的危机迫近了。

我,我可不要穿女装!

我才不想看你女装打扮呢。幸好你的西装已经还回来了,也有的穿了。喏,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她这样说,我即使提出抗议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十五分钟后,我好歹换上了能走到人前的衣服,一边往车子方向走,一边听jackie讲:

今年呀,关于大会上的穿着有对立的两派婚纱派和哥特萝莉派,各有拥趸,意见很难统一呢。

哥特萝莉是年轻女孩子的新时尚,哥特萝莉塔的简称。至于什么是哥特和萝莉,苦苦追究学术上的正确定义也没什么意义。总之,就是一方面充满少女式的可爱气息,另一方面有些诡异暗黑的气氛和复古的风格,这样一种时尚潮流。照片上看来,多半会有黑色的泡泡袖和白色的蕾丝,这样的装饰给男人穿上可就。

能不能中途逃亡啊?我刚刚盘算到这里,已经被jackie若林拉住,扔到四驱车里了。凉子早已握住方向盘。在两位侍女和管理员夫妇的目送下,车子一溜烟地飞跑了。无可奈何,我只好问jackie解闷:

那,两派的势力分布怎么样?

婚纱派一百五十名,哥特罗莉派一百三十名,中立派四十名左右吧。

就是说,没有那一方确实掌握了过半数的势力由中立派决定胜负归属的事实与政治和外交界毫无两样。

可是,jackie兄,你不是讨厌这种事儿吗?

我最讨厌了哟。可是,地球上只要有三个人聚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派系斗争吧。

jackie若林无限惋惜地长叹一声。他就是在卷入财务省内丑恶的派系斗争,自己已经绝望了的时候被凉子拯救出来的与其说被拯救,可能说被魔手掌控更确切一些吧总之,年轻精英的财务省官僚找到了可以让自己魂灵安逸的归属,旁观者还是不要多事打扰的好。

在丛林中只能看到别墅群的屋顶,开了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车子已经驻进了一所洋馆的前庭。

让人联想起香甜的奶油蛋糕的建筑物:二层的木造建筑,乳白色的喷漆,给人操纵住房价格的家居杂志封面似的印象。红色西洋瓦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红白两色的玫瑰围成围墙,里面是大片的绿地。院里有给小鸟喂食的盒子,十几只毛色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鸟引颈高歌。落叶松林的对面,大概是浅间山方向,淡紫色的山峰轮廓气势雄浑地直冲天际。

壮丽的高原,精美的洋馆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环绕着妖云的魔宫。门口有个招牌,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着洋馆萨曼纱的梦之家。玄关旁的墙壁上,有一副毛笔写的条幅垂下来:

现在开始服装改革!

日本啊,更高更强更美!

光看后半句话,还以为是政治团体的集会呢,其实是女装爱好团体的会议看来真正的爱国者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哪。

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有干部参加,踏入洋馆一步,还是会感觉到男人的热气呼呼呼地扑面而来。不仅如此,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形成涡卷可能只是我多疑吧,那气息正在不断侵入我的伤口。

哎呀,jackie,好久不见啦,你还好吗?

一边回应着左右的招呼声,jackie若林好像在找什么人。

佛洛伦丝,你在吗?帮他看看吧。

应声而来的那位身着女性护士服当然,其实是男人。个子不高,眼神阴骘,让我好感全无。但是,这只是俗人的偏见罢了这个人,佛洛伦丝桂木,是个外科医生。他放弃了在大医院出人头地的机会而选择在街区开业,对老人和小孩特别和蔼可亲,是个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名医,所谓现代的伟人是也。唉,到底不能以貌取人啊。

疼痛可能还要持续一阵子,不过也不会很严重啦。我给你贴上药膏,再注射一点镇痛剂吧。再有,我会给你开三天剂量的内服药,你要乖乖的好好吃药哦。

他取出时下很少见的黑色皮革诊疗包,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用棉签在我左手上涂了涂,扎下注射器。我虽然吃了一惊,打针却真的一点儿也不疼,看来他真是颇有手段的良医吧。打完针后,他又帮我换了额头上的绷带。

好了,保重啊。

多谢。啊,您好不容易休假,真是麻烦您了

见我客气,二十一世纪的名医先生以手掩口,呵呵轻笑:

哎呀,没关系的啦。治疗身有病痛的人,和女装打扮是同样美妙的哟。不过,那位大美女该不会也是我们的同好吧?

我很想观察一下凉子的表情,不过出于恐惧,没敢转过去看。

即使不是同好,也是能理解我们的恩人呀。喏,她就是我常说的小凉。

哎呀,这样啊。jackie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请多指教呀。

凉子还没有答话,走廊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欢呼,炫烂的色彩在眼前闪过光看服装的话,仿佛是绝代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一类的人物。他眼睛细长,脸颊凹陷,不大看得出年纪。

那是什么人?

他是担任皇国女装爱好家同盟总裁的伊丽莎白河豚泽君。

伊丽莎白啊

那,那个,在那边喝咖啡的、玛丽莲梦露打扮的人是?

新服装文化创造会的最高干部会议主席的辅助代理大臣。名叫玛格丽特猪上。

这位是玛格丽特啊看起来,每一位都憧憬成为西方的公主呢。这么想着,我的视线随便游移,恰恰看到一双金黄色旗袍下延伸出来的粗壮的小腿

从那双小腿继续往上移,看得出来,这位是日本的公主打扮。头上大概戴着假发,脸上的白粉厚得不亚于木偶人。他身上穿着一看就很热似的红色与金色搭配的长袖和服,上面大书四个字天下布武。

那位是传说中的爱丽丝权田原。(译者:我记得这个姓在夜光曲里是前首相的姓氏)

作为外人,我不明白什么叫传说中的。

他自称日本女装界的织田信长呢。

他的目标是天下布武吗?

是呀,而且要凭实力达成目标。

所谓实力是

什么叫实力呢我正想着,爱丽丝权田原一拍手,朗声宣告:

好,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莎拉萨德古森,准备黑板;克拉莉莎百地,摄像机拜托你了;乔安娜犬伏,麻烦你确认一下椅子总数;薇薇安高森,矿泉水还没好吗?

我当然一点手都插不上,只管以手拭汗:

大家的艺名都起得不错啊

喂喂,阿准,怎么能叫艺名呢,很失礼哟。要叫真实的本名。

jackie若林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态度严肃地点点头,不过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可不敢保证。

被充满香水和白粉气息的热气和毒气包围着,我竟有几分钟时间把凉子给忘了。不仅每一个人都那么特别,再说这么壮观的人数聚在一起,其存在感甚至可以超越凉子了。

该不会我一个人被扔到魔宫里了吧我正担心,还好发现了凉子。她在廊下一隅拉过一张藤椅坐下,热裤下延伸的长腿炫耀似的交叉在一起,用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着电话。

她周围聚集着假女高中生、伪灰姑娘,人人都向她投出羡慕、赞赏与嫉妒混合的目光。这时候,爱丽丝权田原来叫我们,她便起身去了兼做会议室的餐厅其实只是走廊的一侧,会议室的门已经开放了。

我注意到凉子挂掉电话后把手机塞进了包里。不等我开口,凉子指着一张藤椅说:

你坐那里吧。会议要开始啦,好好听听吧。

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激烈会议呢。

就他们的对话内容和论战主题来说,如果是女高音或女低音的那样声音交叉错落,倒不会有什么特别诡异的感觉。但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却是男高音或男中音,甚至像钝刀一样粗重的低音,在室内混合奏鸣,听起来竟有点像瓦格纳的音乐,气氛异常恐怖。

(译者注:以下对话全部是女性用语。由于中文没有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的区分,只好用语尾的助词来表达了)

总之,我们的敌人,就是支配日本社会的大男子主义。一定要打破这种陋规哟!

是呀,敌人就是男性沙文主义哦!

为了打破偏见和歧视,我们一定要拼上力量与勇气,顽强的战斗呀!

等一下,大家能不能冷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女装这样崇高的行为,实现自我解放对不对?

是呀,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认为,什么社会变革呀,国家改造呀,像过去那样区分左翼、右翼的主张,那都是邪道呀。

哎呀,怎么能叫邪道呢?

可不能听信哟。

不,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呢。因为呢,如果过于重视个人,就会影响全体的嘛。

这才是女装的正道喔。

女装的正道?每到这种时刻总要总结出一个什么形而上的道出来,这就是大男子主义的表现呀!沙文主义呀!我们要更自由、更温和、更柔韧一些。

可不能摆出一副铁腕政策的嘴脸哟。那样的话,有什么资格穿夏季的婚纱礼服呢,还不如打扮成僵硬死板的哥特罗莉啦!

哎呀,你竟然指责同志的身体缺陷?!太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的是你那张脸呀!拜托好好把胡子刮干净点行不行?!

看起来无休无止的论战被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打断了。jackie若林走到廊下,用白檀扇子轻拂衣襟:

这些人呀,换上男装,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地位和业绩呀。一旦开始争论,个人的学识和教养就都显出来了。其实我只想参与单纯讨论服装的话题,并不想讨论什么理念和思想呀。

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其实换上男装和他们这些孩子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在这上面挑挑拣拣岂不是更古怪了。所以,我只是一边从藤椅上站起来,一边请求上司的许可: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能出去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不过,随便跑到外面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出席会议的人,你要小心哦。

我只在院里的阳台呆一会儿。

等一下。

怎么了?

我也去。手借我一下。

阳台上摆着白色的圆桌和露台椅子,凉子跟我都坐下来。高原的和风扬扬吹拂,仿佛还带着薄荷的清香。享受这番自然之美的竟然是那种家伙啊,唉我忍不住冒出生态爱好者一般的想法。其实呢,我觉得蚊子这东西就是灭绝了也没关系,鲸之类的捕几只来吃吃问题也不大,根本没资格称为生态爱好者才是。

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通过女装释放灵魂,这个理念不是共同的吗?

所谓近亲相恶吧。即使同样是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也拼杀得相当厉害呢。

的确如此,我世界史上也学过圣巴尔特勒米的虐杀和三十年战争之类的事件。

警视,多谢您了。

突然之间的,谢什么嘛。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医生给我诊治吧。托您的福,现在好受多了。

这么慢才反应过来呀。

我会反省的。

光说说可不行,要有实际行动。

又要什么实际行动啊,我正想着,jackie若林也走到阳台来了。他拿着一个小盆,里面端着好几个淡啤酒和乌龙茶的小瓶。

喂,两位要不要来一杯,很凉的。

谢谢啦。会上又在吵架了吗?

哎,让他们吵到尽兴为止吧。还不到中午呢。

可是,开会要开这么长时间啊?正式的大会是明天吧?

没关系,反正大家不是婚纱派就是哥特萝莉派,两种我都准备了呀。不管哪方获胜我都没关系。

双方都喜欢呀

要多花服装费呢其实谁要我鸡婆。jackie若林左手叉腰,还是站在那里,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喝第二瓶啤酒了。他看我们摆摆手,又回到了会场。

凉子的手提包里传出恐怖的曲调,竟然是布莱萨赫(breisach)的死神在空中漫步,这首曲子以死神镰刀上滴落的鲜血的声音为主题。凉子取出手机,简短地答了几句话。

这是玛丽安和露西安打来的电话。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夏的阳光在凉子的眼眸中闪耀,荡漾着危险的美。

罗特里奇家的私兵包围了我们的山庄。哼哼,行动也太慢了!

我手里还握着乌龙茶的瓶子,愣住了。看来,我在轻井泽停留的第二天也片刻不得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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