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方向感都不好,返回城市的唯一办法恐怕就是沿着火车轨道一路走下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踩着枕木前行,托比亚斯像走平衡木一样走在铁轨上,偶尔摇晃下,迦勒则搀着苏珊在身后拖着脚走。此刻我异常警觉,一点点声响都能让我心头一惊,直到发现那只不过是风声或是托比亚斯的鞋子摩擦轨道的吱吱声才放下心来。我希望我们仍然能继续奔跑,可我的双腿又酸又麻,现在还能动都已经算是奇迹了。
突然间,轨道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
我先是一愣,然后屈膝弯腰,双手按在钢轨上,闭上双眼,集中精力感受手底下铁轨的动静。这颤动如同一声叹息,传遍我全身。我的视线从苏珊的双膝间穿过,顺着轨道看向远方,却没搜到一丝光影,可这并不意味着火车没有开来。说不定这火车没有鸣笛,也没有打信号灯。
远远望去,一列小火车发出微微的亮光,离我们很远,但正以极快的速度驶来。
“火车来了。”我费力地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因为我一心只想坐下,但还是站了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我觉得咱们应该上车。”
“可这火车要是博学派操控的呢?”迦勒问。
“要是博学派操控的,火车就会驶向友好派总部,搜寻我们的下落。”托比亚斯应道,“要我看这个险值得冒,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去城市藏起来好。”
我们都走下轨道。迦勒给苏珊一步一步讲解怎样“跳上飞奔的火车”,这种事也只有曾经的博学者才做得出来。我看着第一节车厢向我们驶来,聆听着车与枕木碰撞的节奏,捕捉着金属车轮与轨道摩擦的轻响。
第一节车厢呼啸而至,我忍着双腿灼烧般的痛,奋力奔跑起来。迦勒先帮苏珊跳上中间的车厢,自己紧跟着跳了上去。我稍稍吸了一口气后,向右腾空一跃,身子重重摔在车厢里,双腿仍悬在车外。迦勒慌忙赶过来抓住我的左臂,把我拖了上去。身后的托比亚斯抓住车厢把手,用力一摆,也跳入车厢。
可就在抬头的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黑暗中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瞪着我们。一个个人影坐在这黑暗的车厢内,人数远远超过我们。
是无派别的人。
风呼啸着吹过车厢。除了没有武器的我和苏珊,车厢里所有人都举着武器,站了起来。一个戴眼罩的无派别男子拿枪对准托比亚斯,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到的枪。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长的女人,手里举着一把刀。刀是切面包用的那种。他身后还有人拿着一大块木板,上面还插着钉子。
“友好派的人怎么还带武器?”持刀女人说。
话说这持枪的男子看起来很面熟。他身上的衣服混杂着各派的颜色:破旧的灰外套下套着一件黑t恤,蓝色的牛仔裤上用红针线缝补着,脚上穿的是一双棕色靴子。我眼前的无派别者身上都杂糅了五大派的衣服:诚实派的黑裤子搭配无畏派的黑上衣,友好派的黄裙子外面套着博学派的蓝毛衣。大部分衣服都已穿旧或磨损,也有崭新的,那可能是他们刚偷到手的吧。
“他们不是友好派的人,”持枪男子答道,“是无畏派的。”
我终于认出来了,他就是皮特拿黄油刀戳瞎眼,退出考验的无畏派新生——爱德华,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戴眼罩。
我记得当时还是我出头,扶着躺在地上惨叫的他,后来又清洗他留下的血迹。
“爱德华,好久不见。”我说。
他微微斜过头看着我,却没有放下枪的意思:“翠丝。”
“不管你们是谁,要想活命,就乖乖下车。”持刀女人对我们说。
“请行行好。”苏珊哀求着,下唇不住地发抖,眼里满是泪水,“我们在逃命……其他人都死了,我不知……”说着又伤心地啜泣起来,“我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跑下去,我……”
我有种想用脑袋撞墙的冲动。别人的哭声总是让我很不自在。这样很自私,或许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博学派正在追捕我们几个。”迦勒接着解释,“如果现在跳下去,他们肯定会抓到我们。如果你们能顺道载我们回市中心,我们将感激不尽。”
“凭什么?”爱德华斜过头问,“我们凭什么要帮你们?你们为我们做过什么吗?”
“无畏派考验时,我是唯一帮过你的人。”我说,“你不记得了吗?”
“好,饶过你了。可其他三个人呢?”爱德华还是不肯让步。
托比亚斯走上前去,现在爱德华的手枪已经抵住他的喉咙了。
“我是托比亚斯·伊顿,”托比亚斯说,“我想你应该不会把我推下车吧。”
这个名字对这些人立即产生了令人困惑的效应:他们放下武器,会意地交换着眼神。
“伊顿?是真的吗?”爱德华挑着眉说,“得承认,这我还真是没想到。”他清了清嗓子,“好吧,你们可以待在车上,可一旦进城,必须得跟我们走。”
他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托比亚斯·伊顿,有个人找了你很久了。”
我和托比亚斯坐在门口,双腿悬在车厢外。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他默默点点头。
“是谁?”
“一言难尽。”他答道,“我有太多事要讲给你听。”
我靠在他身上。
“是啊,我也是。”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他们叫我们下车时,我们已经到了无派别的城市街区,离我长大的无私派居所不足一千米。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时间仿佛一下子倒了回去。那时,我没赶上校车的话,步行回家便会路过眼前这栋楼,然后是墙面砖都碎了的那栋,还有摇摇欲坠的路灯倚着的那一栋。
我们四人排成一排,站在火车门口,苏珊轻声啜泣着。
“万一受伤怎么办?”她抽噎着问。
“我带着你一起跳,放心,我跳过好几十次,从没受过伤。”我边说边拉过她的手。
她微微点点头,使劲握着我的手,捏得我都有些痛了。
“我数到三就跳。预备,一——二——三。”
我往下跳,拉着她一起跳了下来。我双脚着地,又向前踉跄了几步,苏珊却跌倒在地,侧身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除了膝盖擦掉一层皮,人没有什么大碍。其他人都毫不费力地跳了下来——就连据我所知只跳过一次的迦勒也安全落地了。
我到现在都没猜到无派别当中有谁会认识托比亚斯。难道是同样退出无畏派考验的德鲁或莫莉?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托比亚斯的真名实姓。更何况,看爱德华这凶巴巴的架势,八成早把他们给宰了。那就只能是无私派的人,或是他曾经的同学。
苏珊似乎平静了下来,不需要别人搀扶了。她走在迦勒身边,双颊的泪痕已经干了,也没再哭。
托比亚斯走在我旁边,轻轻碰着我的肩膀。
“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查看你的肩膀了,现在怎么样了?”他说。
“还好,幸好我随身带了止痛药。”我很高兴我们能谈点儿这种轻松的话题——这么多天来,所有的话题都太过沉重,肩伤已经算是轻松的了,“伤口愈合得不是很好,这些天来没少用力,要不然就是肩膀着地。”
“等这一切结束,你有大把的时间养伤。”
“是啊。”养不养伤也无所谓,我心里默默想着,也许到时候我就死了。
“拿着这个,以防万一。”他从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递给我。
我接过刀子放进口袋,心里却更加不安了。
无派别的人领着我们走过一条街,左转进入一条肮脏的小巷,垃圾的腥臭味迎面扑来,老鼠四处乱窜,惊恐地吱吱叫着,我看到它们的尾巴消失在垃圾堆、空垃圾桶,还有湿乎乎的纸箱子下面。空气里飘着的恶臭直捣肠胃,我只能屏住鼻息,张着嘴喘气。
走到一栋快要塌下的砖瓦房前,爱德华突然停下,伸手拉开一道金属门。看到这情景,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心里有点期待他用力过头,楼一下子就倒了。这屋子的窗户上布满了煤尘污垢,阳光几乎无法穿透。爱德华领着我们走进一个阴湿的房间,借着昏暗的街灯,我惊奇地看见……里面全是人。
人们坐在成排的床铺旁,有人撬开罐头食品,有人啜饮瓶里的水。孩子们穿梭在成群的大人中间,身上的衣服也不是特定派别的颜色——这些都是无派别的孩子。
这里应该是无派别的居所,他们不是居无定所、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归属吗?可眼前的这些人明明聚在一起,像一个派别那样聚居生活在这里。
我不知道在自己想象中的这些人该是什么模样,可看到他们如此正常,我还是很惊讶。他们没有互相排挤或是争斗。有些人有说有笑,有些人则安安静静的。当然,他们都渐渐意识到我们几个人是不速之客。
“来吧,她在后面。”爱德华勾勾手指示意我们过去。
我们跟在爱德华身后,走在这栋本应废弃了的房子里,沿途遇见的人都沉默地盯着我们,一语不发,我终于忍不住想要弄清的冲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聚在一起?”
“你是不是以为他们——不,我们——就像一盘散沙?”爱德华转头答道,“以前的确如此,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人都只顾着找吃的,没有力气干别的。后来僵尸人开始给他们发放食物,捐赠衣服、工具,什么都给。就这样他们的实力越来越强,并且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我找到他们时,就已经是这样子了,他们像家人一样欢迎了我。”
穿过一条暗黑的走廊,我感觉到家一般的归属感,这地方和无畏派的通道有几分相像:又暗又静。托比亚斯一副不自然的样子,用手指缠绕衬衫上抽丝的线头,一遍又一遍。他知道我们要见的人是谁。可我一无所知。我怎么对这个说爱我的男孩了解得这么少?为什么他的真名具有如此大的震慑力?让我们在满载一车敌人的火车上逃过一劫?
爱德华停在一扇铁门前,提起拳头狠狠敲门。
“等等,你刚才说他们在等待时机,”迦勒不解地问,“究竟等待什么时机?”
“天下大乱。”爱德华镇定地答道,“很显然,就像现在。”
门打开了,一个表情严肃一只眼睛弱视的女人站在门口,她用沉稳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四个人。
“街头流浪者?”她缓缓地问。
“不算是。”他用拇指朝身后的托比亚斯指了指,“特蕾莎,这是托比亚斯·伊顿。”
特蕾莎盯着托比亚斯看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没错,是他。等一等。”
她又把门关上了,托比亚斯却更加神色慌张,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上下下地动着。
“你知道她是去叫谁,对吧?”迦勒问托比亚斯。
“迦勒,拜托你闭嘴。”托比亚斯有些不耐烦了。
出乎我的意料,被他这么一说,哥哥竟真放下了他那博学派的好奇心,闭上了嘴。
门又开了,特蕾莎颇有礼貌地退后几步,让我们先进。这里是个老锅炉房,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屋里摆的机器也看不到,我摸黑前行时膝盖和胳膊肘都撞到了上面,吓了我一跳。特蕾莎带着我们穿过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装置,走到屋子尽头,只见几个灯泡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灯下是一张桌子。
桌子后面,站着一个黑卷发、橄榄色肌肤的中年女人,她五官严峻,脸部棱角过于分明,几乎抹杀了她的魅力,又没完全让她失去魅力。
托比亚斯紧抓着我的手。这一刻我才觉得他和眼前这女人鼻型相似:鹰钩鼻放在她脸上过大,却刚好适合他。他们有着同样的方下巴,下巴颏线条清晰,薄薄的上唇,突出的双耳。只不过她的眼睛深到近乎全黑,而托比亚斯的眼睛则是迷人的蓝色。
“伊芙琳。”他的声音中透着颤抖。
伊芙琳?那不是马库斯的妻子,也就是托比亚斯母亲的名字吗?我松了下紧握着托比亚斯的手。怎么会这样?几天前,我还记起自己小时候参加过她的葬礼。是她的葬礼啊,她怎么活生生站在我面前?那冷若冰霜的眼神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无私派女子都要犀利。
“你好。”她绕过身前的桌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看起来成熟了。”
“是,时间流逝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记。”托比亚斯说。
听他这语气,好像早就知道她尚在人世。可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她微微一笑,“你总算是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说,“我们是为了逃避博学派的追杀,为了争取唯一的逃脱机会,我只有告诉你那些拿棍棒当武器的小喽罗我是谁。”
她定是惹火了自己的儿子。倘若是我在丧母多年后发现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会用托比亚斯这种生硬愤恨的语气跟她讲话。
这想法之真实,令我感到心痛。我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事上。伊芙琳身后的桌上,铺着一大张做满标记的地图,很明显是城市的地图,可上面的标记代表什么我却不懂。桌后的黑板上也画着图表,图表里的字是用速记法记下的,我无法读懂其中的含义。
“原来如此。”伊芙琳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语气里却没了刚才愉悦的感觉,“介绍一下你的落难伙伴吧。”
她凌厉的目光飘落到我们那牵在一起的手上。托比亚斯放开了我的手。他先指指我:“这是翠斯·普勒尔,这是她哥迦勒,这位是他们的朋友苏珊·布莱克。”
“普勒尔?我认识几个姓普勒尔的人,不过没人叫翠丝,倒是有个叫碧翠丝的。”
“这个嘛,我也认识几个健在的姓伊顿的人,但是没有人叫伊芙琳。”我说。
“我更喜欢伊芙琳·约翰逊这个名字,尤其是在一群无私派当中。”
“我更喜欢翠丝这个名字。”我模仿她的口吻说,“而且我们也不是无私者,至少不全是。”
伊芙琳看了看托比亚斯:“你交的朋友很有意思。”
“这是人数统计吗?”我身后的迦勒突然问。他走上前去,张大嘴诧异地问,“还有这个……是什么?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吗?”他指了指图表的第一行,上面写着“7……grn hse”。“我是说地图上这些标记,是不是和这儿一样,也是避险屋?”
“问题还真不少。”伊芙琳挑挑眉。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她跟托比亚斯连这神情都一模一样,都讨厌别人问东问西,“安全起见,你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好了,晚饭时间到了。”
她指了指门,迦勒和苏珊便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托比亚斯和伊芙琳走在最后。我们又一次穿过这蜿蜒曲折的机器迷宫。
“我又不傻,”她小声说道,“知道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尽管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
托比亚斯哼了一下。
“不过,我还是再次发出邀请,我们需要你在这里帮忙,你对派别制度的看法和我相同……”
“伊芙琳,我已经选了无畏派。”托比亚斯说。
“你可以重新作出选择。”
“是什么原因让你以为我有兴趣在你身边待着?”他问。我听到他停下不走了,想知道她会怎么接这话,于是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因为我是你母亲,”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显得如此脆弱,“而你是我儿子。”
“你真不明白啊?关于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你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会加入你这无派别组成的小团体,我想尽快离开!”
“我的小团体人数是无畏派的整整两倍,”伊芙琳说,“如果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选择也许会决定城市的将来。”
说完,她走过我和托比亚斯,径自离去。她的话却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人数是无畏派的整整两倍。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庞大?
托比亚斯低眉看着我。
“你知道多久了?”我问。
“大概一年。”他沉重地斜靠在墙壁上,闭上眼,“那时,她传了一条加密信息到无畏派给我,说让我去火车车场见她。因为好奇,我就去了,结果看到她好好地活着。后面的事儿,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总之闹得很僵。”
“她为什么离开无私派?”
“她有了外遇。”他摇摇头,“也不足为奇,你也知道我父亲……”还没说完,他便又摇了摇头,“这么说吧,马库斯对她比对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因为她不忠,所以你才一直耿耿于怀?”
“不是。”他眼睛瞪得很大,语气异常严厉,“不,我不是为这个生气。”
他就像一头野兽,我小心地一步步靠过去:“那是什么原因?”
“她不得不离开我父亲,这我理解,可她想过带我一起走吗?”他痛苦地说。
我抿起嘴,似乎全都明白了:“哦,她留下你一人独自面对他。”
她把他留下单独面对他最大的恐惧,难怪他会恨她。
“是。”他抬起脚踢着地面,“她就是这么干的。”
我笨拙地摸索到他的手,他张开十指与我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就这样,我们两人陷入沉默,我知道我问得已经够多了,于是将这静默留给他来打破。
“在我看来,”他开口说话了,“我们最好和无派别者结盟,而不是做敌人。”
“也许吧,可是跟他们结盟要付出什么代价?”我担忧地说。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们可能没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