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亚斯把事情的经过向我娓娓道来:
博学派抵达大厅楼梯间时,其中一人并没有去二楼,而是径直跑到大楼顶层,她通知忠诚的无畏派成员让他们快跑,托比亚斯也在其中,他们跟着她从一个未被封锁的防火梯逃离,分成四队冲出楼梯,同时围住楼梯间,包围聚集在电梯间旁边的无畏派叛徒。
叛军猝不及防,他们显然没料到有这么多人清醒着,只能逃跑。
来警告他们的博学派女子叫卡拉,是威尔的姐姐。
我深深叹了口气,把外套脱下来,检查自己的肩膀,却见一个如我小拇指指甲般大小的金属盘植在我的皮肤内,周围散出类似蓝色丝线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有人在我的毛细血管里注射了蓝颜料。我双眉紧蹙,试图把这金属盘挖出来,却没料到等着我的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把刀刃戳进圆盘下,强行挑出来,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我眼前黑了一会儿。就这样,我把刀刃往前推,并且尽可能地用力,直到圆盘下露出的空间能容我把手指插进去,我赶忙用手指去抠它,却见它底部连着一根针。
此刻的我已疼得一阵窒息,用指尖紧紧捏住圆盘,又用力往外拉扯,终于拔了出来。这次连针也拔出来了。这只浸满血的针大约和我小手指一样长,温热的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我没有理会,而是把针和圆盘放在洗手台的灯光下。
胳膊上的蓝颜料和针到底有何作用?博学派在我们身体里植入了什么东西?是毒药还是定时炸药?
可又一想,我摇摇头。他们应该不是想杀死我们,不然为何不趁大家昏厥时下手?既然没这样做,他们的意图就不是让我们死。
有人敲门,我满腹疑虑,要知道,这里是公厕,怎么还会有人敲门?
“翠丝,你在这儿吗?”门外尤莱亚压低声音问。
“在。”我回了句。
尤莱亚走了进来,气色比一小时前要好得多,嘴角的血迹没了,脸色也不再是死灰一般。我的心微微一颤,他其实很帅,五官比例极其匀称,眼睛深邃而明亮,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只有自小便很帅的男生,才会有他笑容中的这种自傲。
而托比亚斯,笑起来却近乎羞怯。好像很惊奇你竟然会花时间来看他。
我喉咙突然干痒发痛,把圆盘放到洗手台的边上。
尤莱亚先是看看我,又看了下我手中的针,眼光最后定格在从肩膀流到手腕的血上。
“真恶心。”他说。
“我不在意。”我随即把针放下,抽了一张卫生纸,擦了擦胳膊上的血,“对了,其他人还好吗?”
“马琳又在讲笑话了,”尤莱亚嘴角处漾出一抹笑容,露出一个好看的酒窝,“琳恩还在唠唠叨叨,怨东怨西。等等,你是把那东西从你胳膊上弄出来的吗?”他指着这针,惊讶地说,“天哪,翠丝,你没有感觉神经吗?不疼吗?”
“我可能需要绷带包扎一下。”
“可能?”尤莱亚摇头说,“你还得再弄些冰块敷在脸上。大家都醒了过来,那边炸开锅了。”
我摸了摸下巴,艾瑞克的枪托打中了这里,还有些疼。看来,为了预防青肿,得抹一些愈合药膏。
“艾瑞克死了吗?”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
“还没,诚实派算是救了他一命。”尤莱亚面露不悦,话锋一转,“说什么要人道地对待囚犯。康现在正对他进行私下讯问,他不想让我们打扰他,怕影响问话。”
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哎,到最后还是没搞明白,”他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洗手台边上,神情有些疑惑地问,“他们为什么把我们搞晕?为什么又饶过我们的命?”
“不清楚。”我说,“我只知道这样他们能找出分歧者,不过应该不只是这个原因。”
“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费心费力费时干这事儿。上次他们这样干,是用意识操控了一支军队,可这回呢?看起来没任何好处啊。”
我又抽出一张卫生纸,按在伤口上,止住血。他说得对,珍宁已经有自己的军队,她为何还大费周章地要分歧者的命?
“珍宁并不想斩尽杀绝,”我缓缓地说,“她知道那样很不符合逻辑。每个派别都有各自的特殊职责,负责不同领域,若把这派灭了,城市就无法运转。她只是想掌控整个城市,犯不着把人都给杀了。”
我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下巴有些肿胀,微微发红的手指掐痕还留在手背上。好恶心。
“恐怕她又是计划什么情境模拟,”我说,“这次和上次情形差不多,只不过她更谨慎了些,灭了不受控制的分歧者,她的计谋也好实施一些。”
“情境模拟只能控制一段时间,过了这段时间就失效。我觉得她应该是想达成什么具体目的。”他说。
“没错。”我长叹一口气,“搞不懂,真是搞不懂。”我说着拿起那根细针,“这东西是什么,我也没搞懂。说它和情境模拟的血清一个用途吧,那它的效用应该是一次性的。为什么要把它射进大家身体里,又让所有人都晕过去?横竖都讲不通。”
“我也不懂。算了。走吧,翠丝,还有一屋子吓掉魂儿的人等着我们安慰呢。先给你找个绷带。”他顿了一下,貌似有些犹豫,试探着问,“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是分歧者,请替我保密。”他抿了下嘴唇说,“我不想让桑娜一下子惧怕我,不想失去她这个好友。”
“没问题。”我脸上挤出一抹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我整晚都在帮人拔针,几小时后就耐不住性子了,也不讲什么小心翼翼了,直接野蛮地用力把针拔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死在艾瑞克枪下的男孩名叫鲍比,而艾瑞克的伤情也算稳住了。算起来“够狠市场”里面的几百号人,只有八十人免于植入细针的厄运,其中七十人是无畏者,克里斯蒂娜也在其中。那晚,我脑中盘旋的全是针、血清和情境模拟,逼着自己尽量用敌人的思维来想问题。
破晓,我终于拔出了最后一根针,满身疲惫,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餐厅,双手揉着眼睛。杰克·康说中午要开会,吃完早饭后,我还有一上午的时间休息调整。
可刚一踏进餐厅,我眼睛一亮,竟看到了迦勒。
他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拥入怀中。我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释然,终于见到哥哥了。我本以为自己很坚强,再也不需要依靠他,那一刻,我彻底觉悟了:我永远也不会坚强到不再需要他。越过迦勒的肩膀,我的眼光和托比亚斯的目光相遇。
“你最近还好吧?”迦勒缩回身子,关切地说,“你的下巴……”
“没什么,只是肿了而已。”我慌忙打断他的话,试着消除他的忧虑。
“听说他们逮了很多分歧者,然后开始射杀。谢天谢地,他们没抓到你。”
“其实,我也在这些人当中,不过他们只杀了一个人。”我摸了摸鼻梁,借这个动作释放出头脑中积聚的压力,“我还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分钟前吧,和马库斯一起来的。”迦勒说,“他是唯一的合法政治领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来这儿主持大局。不过有关这次攻击的事情,我们一小时前才得到消息,说是一个无派别者看到无畏派叛徒冲进了大楼,过了好一阵子,这消息才慢慢地传开。”
“什么?马库斯还活着?”我并非凭空说这话,从友好派总部逃出来时,我们并没看到他,他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可一直以来,我们几个都以为他死了,现在冷不丁又听到他活着的消息,我一时有些发蒙,也不知是喜是忧。又或是失望?毕竟我恨他,恨他对托比亚斯的所作所为。再或是心中释然?他怎么说也是最后一位至今还活着的政府要员。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和皮特逃出来后,就走回市里了。”迦勒淡淡地说。
皮特也活着?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就只能是噩耗了。“那皮特呢?”我问。
“他在一个你一定能猜到的地方。”迦勒说。
“博学派总部,他这人也太——”我摇了摇头,却欲言又止。
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他这号人,看来我真的得扩充一下自己的词汇了。
迦勒的脸扭曲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饿了么?我帮你拿点东西?”
“好,麻烦你。”我说,“我得去跟托比亚斯谈谈,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迦勒捏了捏我的胳膊,转身走开,排进了那长到天边的领餐队里。我和托比亚斯隔了好几米的距离,相视不语。
他缓缓地走过来。
“你没事吧?”他问。
“又是这个问题,再回答一遍,我就要吐了。”我不耐烦地说,“我脑袋又没中枪子儿,你说我好不好?当然没事啦。”
“你下巴有些肿,看起来像含着一大口东西,而且你还戳了艾瑞克一刀。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问是不是没事?”他皱着眉头说。
一声叹息,我真该告诉他马库斯的消息,可周围这么多人,也不方便。思量了一会儿,我说:“还好,我还好。”
他伸出手,又放下,似乎想把手搭在我身上,又有些犹豫。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想通了似的,还是抬起胳膊搭在我肩上,把我轻轻拉到他身边。
那一瞬间,我思绪纷杂,好像有一种受够了这一切的感觉,真想撒手不管,让别人收拾这烂摊子,我想自私一下,自私地待在他身边,不需要担心伤害到他。此时此刻,我只想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有我们两个人,忘记其他的一切。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找你。”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微微吹拂在我的头发上。
我叹了口气,手指抚弄着他的脊背,倦怠之意已把我笼罩了。或许,我可以这样站着,直到疲倦不堪,直到头脑发晕,直至倒在他的怀中,可我不能、也不会这样做,于是我只是稍稍地后退几步,稳住自己的情绪:“我有话跟你说,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
他点头,陪我离开餐厅,就在我们路过一个无畏者时,那人突然喊叫起来:“快来看,是托比亚斯·伊顿!”
我这才想起那次公开讯问的情景,意识到现在无畏者都知道他的真名了。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伊顿,我刚才看见你老爸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托比亚斯身板挺直,浑身僵硬,这奚落声如同一把上膛的枪,直抵他的心窝。
“对对对,胆小鬼,要不要躲起来啊?”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我趁托比亚斯来不及反应,慌忙拉起他的手,冲往电梯的方向,不然,轻则有人被他揍一顿,重则……
“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他和迦勒一起来的。那天,他和皮特一起逃出了友好派——”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有些不悦,但语气并没有太严厉,我只是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属于他,而是漂浮在我们之间。
“这种事不适合在餐厅讲。”我说。
“好吧。”他说。
之后便是无边的沉默,沉默地等电梯,沉默地坐电梯,沉默地到了第十八层楼。托比亚斯咬着嘴唇,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眼里没有一丝感情。可我喜欢这压抑的沉默,这让人心安的沉默,这如迦勒的拥抱一般让我镇静下来的沉默。走进讯问室,我坐在长椅一头,托比亚斯拖过奈尔斯坐过的那把椅子坐在我身旁。
“这儿不是有两把椅子吗?怎么只剩一把了?”他不解地皱了皱眉。
“没错,我,嗯……有人把它从窗子扔出去了。”
“真是奇怪。”他坐下来,淡淡地说,“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还是只有马库斯的事儿?”
“哦,不,和他无关……是你……你还好吧?”我试探地问。
“我脑袋没中枪子儿,你说我好不好?”他学着我的口吻说,眼睛却盯着双手,久久不肯移开,“我没事,聊些别的话题吧。”
“我想说一下情境模拟的事,不过还是先说说另一件事。你母亲觉得无派别者是珍宁想控制的下一个目标。显然她猜错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诚实派又不善战,为什么——”
“那使劲想一想,”他说,“像个博学者一样想想这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我瞪了他一眼。
“又怎么了?如果你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就真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好吧。嗯……我觉得无畏派和诚实派是她下手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因为这样才顺理成章,毕竟……我们都聚在一块儿,而无派别者太过分散,攻击起来没那么容易。”我说。
“正解。还有一个重要方面,珍宁攻击了无私派,如果不出所料,她应该拿到了无私派的统计数据,也已经获知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比率远远大于诚实派,所以不敢轻易下手。”
“好吧。那再给我讲讲血清的事。”我说。
“血清有两部分,”他点头答道,“传输器和诱导情境状态的液体,传输器负责把人脑有关信息发送至电脑,也能把电脑处理的信息传送回传输器,而液体会作用于大脑,产生情境。”
我点点头,可还有些疑虑:“传输器只能用于一次情境模拟吗?那等作用消退后,它还会留在体内吗?”
“它会自动消散。”他说,“据我所知,博学派还未发明出可用于多种情境的传输器,那次攻击情境模拟算是作用时间最长的了。”
“据我所知”四个字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仿佛在告诉我,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揣测。珍宁花了大半辈子发明改进血清,如今她一门心思要“揪出”分歧者,那她肯定还在挖空心思想要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
“问这干吗啊?”
“你看到这个没有?”我指了指肩上的绷带。
“没有近看过。我跟尤莱亚整早都忙着把受伤的博学者抬到四楼。”
我抓住绷带一边,稍稍一移,露出那伤口,还好它已经不流血了,可这如丝般的蓝颜料似乎还未消退,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根原本植入我胳膊的针。
“他们发动攻击的目的并非置我们于死地,而是植入这玩意儿。”我说。
他用手轻轻抚着伤口四周的蓝丝,我盯着他,内心有一股小小的震颤,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了:胡子长长了些,头发也比以前更长了,已经浓密到我可以看出他的头发不是黑色,而是棕色。
他接过针,轻轻敲了敲连接在尾端的圆盘:“这东西是空心的,你胳膊上的蓝色物质应该是从这里散出的。对了,跟我描述下你被射中之后的情形。”
“他们往大厅里扔了些喷烟雾的圆筒,所有人都晕了过去。当然,我和尤莱亚没晕,这东西对分歧者不起作用。”
托比亚斯神色镇定,完全没有震惊之色,我不禁微眯起眼睛。
“你早知道尤莱亚是分歧者吧?”
他耸了耸肩:“当然,我了操控了他的情境模拟。”
“可你没告诉我?”
“机密信息,况且透露这信息会把他推入险境。”
我内心刹那间冲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真不知道他到底还瞒着我多少秘密,我隐忍,再隐忍,终于把这股怒气压制下去。他不是不说,是不能说,是尊重尤莱亚的个人隐私,这样想倒有几分道理。
我轻咳了几声:“你救了我们,艾瑞克当时正到处搜寻分歧者的下落。”
“现在谁救过谁早就算不过来了。”他的眼光凝固在我身上,良久没移开。
“不管怎样,”我打破了静默,“周围的人都晕了过去,尤莱亚从楼梯冲上去,准备去通知楼上的人做好准备。我独自一人去二楼打探情况。后来,艾瑞克把分歧者抓到电梯间边上,正在纠结带哪两个人回博学派总部复命,说上级只让他带两个回去,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带人回去。”
“果真有些奇怪,”他说。
“那你怎么看?”
“我猜那针含有传输器,而烟雾大概是常规模拟中的液体所转化的气体,目的是作用于大脑,进入情境,可为什么……”他双眉间爬上一道很深的抬头纹,然后语气一松,“哦,明白了,她是变着法儿找出分歧者。”
“就这一个原因?”
他摇摇头,眼睛紧紧锁住我的眼光,他深蓝色的眼睛是如此深邃而熟悉,我整个人几乎就要沉溺其中。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永远沉沦在这一汪蓝眸中,远离这揪心之地,远离这是是非非。
“想必你已知道答案了,你是想让我提出别的说法。”他说。
“看来永久传输器已经试验成功。”我说。
他点点头,算是同意。
我随即补充了句:“也就是说,我们身上已植入了多重情境的永久传输器,换句话说,珍宁想控制我们,就能随时操控我们。”
他又点了点头。
我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颤动:“托比亚斯,情况不妙啊。”
讯问室外的走廊里,他忽然停下脚步,斜倚在墙上。
“你什么时候给了艾瑞克一刀?”他凝重地说,“是他们发动进攻时,还是你们在电梯旁的时候?”
“在电梯旁。”我简洁地答道。
“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他说,“你们当时在底楼,本可以逃跑的,你怎么又独自冲回无畏派叛徒占领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没有带枪。”
我抿上双唇,沉默不语。
“对不对?”他声音很急切。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枪?”我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自博学派发动进攻后,因为威尔的事,你就没办法拿枪了,这点我理解,可——”
“和威尔的事无关。”
“无关?”他眉毛一扬。
“我只是想做些有用的事。”
“是吗?那你现在做够了吧。”他猛地转过身,和我相对,好在这诚实派的走廊够宽敞,我也能和他保持我想要的距离。他继续说道,“你应该好好待在友好派,不该插手这里的一切。”
“谁说的。别想当然地以为你知道什么才对我最好,你不懂,永远不懂。若一直待在友好派,我肯定会发疯的,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正常了很多。”
“那怪了,我怎么觉得你表现得像个疯子。”他说,“你昨天的所作所为根本和勇敢两字不沾边,愚蠢不足以形容你,你那简直是自取灭亡。你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期望吗?”
“当然有!”我反驳道,“我只不过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他这就这么瞪着我,一声不吭。
“你应该比无畏派的人要聪明。”过了好久,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如果还想跟他们一样不计后果、不顾性命、没有理由地冲进险境,一点也不考虑道德问题就想报复敌人,那请自便。我本以为你的能力不止这样,当然,也可能是我错了。”
我握紧双拳,紧咬唇齿。
“你不该这么侮辱无畏派,当初你无路可逃,是无畏派收留了你,给了你一份工作,给了你珍贵的友情。”
我斜靠在墙上,眼睛看着地面。“够狠市场”是诚实派一贯的黑白色瓷砖,而在这里,黑白瓷砖是交错着铺的,假如我的眼神没有焦点时,正好能看到诚实派不愿相信的那部分:灰色地带。或许,我和托比亚斯内心的深处也不相信,至少不是真心相信。
我觉得内心好沉重,远远超出我这小小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担子压得我快要窒息,压得我快要扑倒在地。
“翠丝。”
我还是盯着地面发呆。
“翠丝。”
我这才缓缓抬头看他。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又过了几分钟,我们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周围又是针落可闻的静寂。我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或许他说得对,我内心深处的确有这样一种渴望,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想去父母和威尔的身边,那就不必为他们感到伤痛。尽管忧伤的情绪徘徊在我心头,但我的内心另有一种渴望:我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怎么发展。
“你是她哥?遗传基因的优劣一目了然啊。”琳恩说道。
听到这话,迦勒嘴巴扁成一条线,瞪圆了眼,这表情令我捧腹。
我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你什么时候再回去?”
我咬了一口迦勒从餐厅自助盘子里拿给我的三明治,突然觉得有一丝丝紧张。曾经温馨的四口之家,只剩下我们两个;曾经团结的无畏派,也只剩下我们这些人。我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要同时面对仅存的家人和残存的派别成员。哥哥若在这里待久了,他会怎么评价我的朋友、我的派别?我的派别又会怎样看他?
“很快,我不想让别人担心。”他说。
“原来苏珊现在改名叫‘别人’了。”我扬起一条眉毛,打趣道。
“哈哈。”他冲我扮了个鬼脸。
兄弟姐妹间的调侃本是一件平常事,可在无私派看来,调侃也能引起别人不自在,也就被人们抵制。
我们两人现在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彼此,但也发现了不同的相处之道,因为我们各自有了新派别,父母也都离我们而去。每次看到他,我就想到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我的心会弥漫着一种迫切:迫切想把他永远留在身边,迫切想缩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苏珊也是博学派逃兵吗?”琳恩用叉子戳了一串青豆。我侧头一看,尤莱亚和托比亚斯还在排队,他们很不幸地排在二十多个叽叽喳喳完全忘记拿食物的诚实者身后。
“不是,她是我们儿时的邻居,是无私者。”我应着。
“你和她在交往?”她问迦勒,“你不觉这样很荒唐吗?等战争一结束,你们又不是一个派别的人,生活方式会完全不同,也不可能天天见面……”
“琳恩,”马琳拍了拍她的肩,“能不能少说两句?”
就在这时,一抹蓝色闪过,吸引了我的目光,卡拉走进餐厅,一看到她,我的胃就有些胀,食欲也所剩无几。我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的举动,她端着餐盘走向餐厅一角,坐在专门为博学派避难者空出的位子上,这些博学者大多已换成黑白衣服,只是没摘下眼镜。我把视线移到迦勒身上,他的眼睛也死死盯着那些博学者。
“我和他们一样,都回不去了。”迦勒唉声叹气,“等战争结束,我就是无派别者了。”
他神情忧伤,我这才知道,放弃博学派对他而言是何等痛苦。
“你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我冲那些博学者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又不认得他们。”他耸了耸肩,“别忘了,我只在那儿待了短短的一个月。”
尤莱亚愁眉苦脸,啪的一声把餐盘放在餐桌上:“刚才排队的时候,有人议论艾瑞克的讯问结果,说什么他对珍宁的全盘计划几乎一无所知。”
“什么?”琳恩把餐叉狠狠摔在桌子上,惊呼道,“这怎么可能呢?”
尤莱亚耸了耸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一点也不奇怪啊。”迦勒说。
众人的眼光刷一下投向了他。
他显得有些难为情,脸红了:“怎么了?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珍宁不会傻到把所有机密都告诉一个人吧?她把自己的计划分离开来,每个替她卖命的手下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这才是明智之举。若有人背叛了她,即使把自己知道的信息泄露出去,损失也不会太惨重。”
“哦,这样。”尤莱亚若有所思地说。
琳恩拿起叉子吃起东西来。
“听说诚实派做了冰激凌。”马琳说着回头看了下排队的人,又看着我们,兴冲冲地说,“意思是说,‘昨晚遭到了袭击很糟糕,今天用甜点来补偿’。”
“真贴心啊,我还没吃心情就好了。”琳恩讽刺道。
“可再怎么好吃,也不及无畏派的蛋糕。”马琳有点难过地长叹一声,一缕灰褐色的头发掉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们的蛋糕做得很好吃。”我冲迦勒说。
“我们有碳酸饮料。”他回道。
“啊,我们那儿的暗河上方有大峡谷,你们有吗?”马琳挑了挑眉毛,有些自豪地说,“我们还有能让你直面自己所有恐惧的屋子,你们恐怕也没有吧?”
“的确没有。”迦勒说,“那是怎么回事?恐惧是电脑制造出来的,还是脑电波?”
“天哪。”琳恩捂着脸说,“又来了。”
马琳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有关“恐惧空间”的事。我听任她跟迦勒大聊特聊,专心把三明治吃完。伴着她和迦勒的声音,伴着刀叉的碰撞声,伴着周围所有的嘈杂声,我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