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娜趴在地上,殷红的血染红了衬衫,琳恩蹲在她身旁,只是睁大眼睛看,什么也没做。
“全是我的错,我的错……”琳恩喃喃说着,“我不该冲他开枪,真不该……”
我怔怔地瞅着地上这一摊血。一颗子弹射穿了她的背,不知还有没有气息。托比亚斯用两个手指摸了摸她的颈动脉,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道,“琳恩,看着我,我要把她抱起来,这样可能会很痛,但我们没其他选择了。”
琳恩点点头。托比亚斯蹲在桑娜身旁,双手穿过她的胳膊,抱起了她。她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我急忙冲过去帮忙把桑娜那瘫软的身子搭在他肩上,喉咙禁不住一紧,只好轻咳了几声来缓解压力。
托比亚斯哼了一声,费力地站起来。我们一行四人朝“够狠市场”的方向走去。琳恩拿枪走在最前方,我护在后方。无畏派叛徒估计已经全部撤退,但我绝不能掉以轻心。
“喂!”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们,尤莱亚一路小跑,朝我们过来,“齐克去帮他们送杰克了……”他微微一顿,急切地说,“老天,桑娜,这是怎么了?”
“一会儿再说。”托比亚斯说,“快,去‘够狠市场’找医生。”
尤莱亚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们。
“尤莱亚,快去啊,快!”空荡荡的街道上,托比亚斯严厉的声音回荡着。尤莱亚回过神来,朝“够狠市场”飞奔而去。
虽说这路只有短短的几百米,可托比亚斯气喘吁吁,琳恩呼吸急促。桑娜随时可能血尽而亡,脚下的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我看着托比亚斯背上的肌肉随着沉重的呼吸收缩、扩展。耳边充斥的只有怦怦的心跳声,无形中屏蔽了急促的脚步声。等到达门口,我已经浑身乏力,有些想吐,感觉快要晕过去了,还有种想扯开嗓子尖叫的冲动。
尤莱亚、卡拉和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博学派男子已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们,他们已给桑娜铺开了一张干净的单子。托比亚斯小心地把她放下,等她平躺下后,医生就开始忙起来,先是把贴在桑娜身上的衣服剪开,我不想看到她中枪的伤口,就移开了目光。
托比亚斯立在我身前,因为用力过度满脸通红。我心底默默地期待,希望他还能像上次攻击发生后那样抱着我,可他纹丝不动,我又不能冲过去主动抱他。
“我不想装着什么都懂了,你到底是在发什么疯,”他吼道,“假如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不顾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顾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和父母一样,牺牲奉献——”
“可你和他们不同,你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我咬着牙愤愤地说:“你怎么能……”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牺牲自己不是稀里糊涂地送命,而是有必要的牺牲!如果你再这样一次,咱们俩之间到此为止。”
他这话倒把我惊住了。
“你这是给我下最后通牒吗?”我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到。
他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他双唇紧闭,呈一条线,顿了顿后继续说道,“若你再这样毫无来由地冒险,就跟那些完全没有理智,对肾上腺素上瘾的无畏者一样,那我就绝不会再和你一起胡闹了。”他的话句句透着悲戚,“我爱的是分歧者翠丝,是那个不盲目死忠于派别,不局限在单个派别范畴思考问题的翠丝,而不是那个不顾一切后果要毁掉自己的翠丝……我不爱第二个翠丝。”
我想扯开嗓子高声尖叫,并不是因为我生气,而是因为我害怕他说得没错。我双手握住衣摆,抑制住手的抖动。
他探过身子,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无奈地闭上眼睛:“我相信那个翠丝还在,一定还在。”他的唇对着我的唇,一张一合地说,“快回来吧。”
他轻轻地吻了我,我微微一颤,竟忘了阻止他。
他走回桑娜身边。我脚踩诚实派的象征天平,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
我筋疲力尽地窝在床上,托莉坐在对面,一条腿放在一大堆枕头上。
“是啊。”我应着,“你感觉怎样了?”
“枪伤的感觉,”她嘴角爬上一抹笑意,“你应该不陌生。”
“是啊,感觉还不错,对吧?”我打趣道,可脑子里飘过的全是桑娜中枪的情景,至少我和托莉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
“杰克和博学派的会面,你们嗅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她问。
“得到了点信息。对了,你知道怎么才能召开无畏派会议吗?”
“我可以帮你,当文身师就有这个好处……差不多认识所有的无畏者。”
“对,你还有做卧底的声望呢。”
托莉的嘴角动了动:“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做卧底有什么趣闻吗,说来听听。”
“我主要监视珍宁·马修斯的动向,”她垂目盯着自己的双手,“比如她怎么度过一天,更重要的是探明她的去向。”
“原来她不是在办公室里吗?”
托莉起初并没正面回答。
“分歧者翠丝,我相信你不会向外说。”她斜斜地看着我说,“她在顶楼有一个私人实验室,实验室安全措施做得非常到位。我就是想闯进去才暴露了身份。”
“你想闯进去?”我反问,可她的眼光又迅速移开,“这么说你不是去侦察了。”
“如果珍宁·马修斯不在这个世上了,局面对我们就……有利多了。”
她的表情里透露出一种饥渴,不久前在无畏派文身师的里屋,她和我谈起她弟弟时,神情亦是如此。攻击情境模拟前,我本以为这是一种对正义或复仇的渴望,此时此刻,我却看到了嗜血的渴望。尽管这种渴望有点让我发怵,但我很理解她。
也许我更应该为这样的理解而胆寒。
托莉说:“我这就组织会议。”
在床铺和大门之间,有一块空地,无畏者聚集在这里,门上紧紧系着打了结的被单,虽说简朴了些,在目前情形下,这算是最佳上锁法了。杰克·康肯定会答应珍宁的条件,诚实派总部已不是久留之地。
托莉坐在几张床铺间的椅子上,受伤的腿向前伸着:“她提出什么条件?”她问托比亚斯,可他好像没有听见,斜倚着一张床铺,双手抱胸,双目垂地,一声不吭。
我轻咳了一声说:“他们提出三个条件:交出艾瑞克,交出未注射细针者的名单,交出分歧者。”
我的视线落到马琳身上,她冲我微微一笑,双眸间却都透着丝丝悲凉,内心大概还牵挂着桑娜吧。不知道桑娜在博学派医生的抢救下能否熬过这一关,好在琳恩、赫克特和他们的父母,还有齐克都在陪着她。
“杰克·康如果真和博学派达成相关协议,我们就必须撤离。”托莉凝重地说,“可是撤去哪儿呢?”
我想起桑娜那被血染红的衬衫,心底泛起对友好派的向往:果实飘香的果园,穿梭叶间的风声,手指轻触树干的感觉……原来,我对那平静竟如此期冀,对那鸟语花香竟如此怀念,我从未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向往。
我闭目沉思,睁开双眼时,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脑海中刚刚闪过的友好派不过是幻象。
“回家。”托比亚斯终于抬起了头,大家也竖起了耳朵,“我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砸掉无畏派基地的摄像头,不让博学派监视我们的举动。我们应该回基地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应和的喊叫,其他人也随着喊起来,一片喧哗。无畏派的每个决定都是从这点头和叫喊中应声而出,也正是在点头喝彩间,我们凝聚在一起,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等一下,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艾瑞克怎么办?让他和博学派的人留在诚实派,还是处决他?”布达一只手扶着托莉身后的椅背。我曾在无畏派基地的文身室见过他,他以前和托莉一起工作。
“艾瑞克是无畏者,理应由我们来处置他,不能由诚实派说了算。”劳伦边说边用手指摆弄着唇环。
一声呼喊冲破我的喉咙,我也不由自主地应着周遭的一片呐喊。
“无畏派法则写着,只有派别领导才能行使处置权,可我派五大领导全加入了叛徒的阵营。”托莉说,“我们需要选举新一届领导团队。根据规则,领导团队由多人组成,人数为奇数。请喊出你心目中领导的名字,必要时我们可以投票抉择。”
“你!”人群中有人喊道。
“好,”托莉喊道,“其他人呢?”
“翠丝!”马琳双手捂在嘴边,做扩音器状,大声喊了我的名字。
我心跳如雷,心里隐约有几分不踏实,可出乎意料的是,没人反对,也没人哄笑,不少人还点头表示赞同,刚才有人喊出托莉的名字时,也是这样默契的赞同。我环视四周,视线锁定克里斯蒂娜,她双手抱胸,面如寒冰,没说同意,也没提异议。
不知道在无畏者心目中,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眼中的我定是一个勇猛无比、聪明睿智的姑娘,可我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我不能成为她,又或者我能。
托莉冲马琳点点头,目光又移向人群,征求下一个推荐者的名字。
“哈里森。”有人喊了这个名字。我并不认识哈里森,可有人拍了拍金发马尾搭在肩上的中年男子,他咧嘴笑了笑,我认出了这个人。齐克搀扶着托莉从博学派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来时,正是这个叫“哈里森”的男子喊我“小姑娘”。
人群一阵沉默。
托莉开口了:“我推选老四。”
屋子后排传来几声略带反对的嘀咕声,可大部分人还是赞同。自打托比亚斯当众揍了马库斯一顿后,就没人再用“懦夫”两个字喊他了。这只不过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预谋,不知大家知道后会作何反应。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我选择退出,他便得偿所愿。
“我们只需三个领导,”托莉说,“现在进入投票环节。”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是因为我终止了攻击情境模拟,还是因为我在电梯旁捅了艾瑞克一刀?又或是我铤而走险,爬到大桥下,窃听谈话内容?鲁莽的我却正合他们的胃口,赢得了他们的欢迎。
我和托比亚斯的目光相遇,内心一阵波动,忽然想起他的话:我不是无畏者,我是分歧者。我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而这不是我该做出的选择。我必须将自己和无畏者区别开来。
“不用了。”我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不用投票,我退出。”
托莉冲我皱皱眉头,半信半疑地问:“翠丝,你确定吗?”
“对,很确定,我退出。”
没有一声争论,托比亚斯就在这无声的庆祝中荣升无畏派的领导,而我选择了自动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