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丝。”
我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一个宽敞的大房间里,这应该又是做什么实验的地方,后墙上挂着液晶屏幕,头顶上投射出森冷的蓝光,中间到墙壁之间摆着几排长椅,我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坐着,头倚着墙,左边坐着一个人,侧头看看,却是皮特。我的头依旧昏沉沉的,好像还没睡够。
不过一醒来,我便后悔了,迦勒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重心放在一条腿上,一副不确定的样子。
“从头到尾,你到底有没有退出博学派?”我问。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说,“我——”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心里憋着一股气,真想喊出来,可我说出来时声调却很和缓,“你到底什么时候背叛的我们?是在爸妈被害之前还是之后?”
“我必须这么做。碧翠丝,你可能会觉得你能看清楚一切,可你真的不明白这背后的所以然。整个事情……比你想象的不知要严峻多少倍。”他眼神中流露出让我理解他处境的祈求,可这语调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就摆出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用这种语气训斥我。
傲慢自大是博学派性格中的致命缺陷,我也没能幸免。
贪婪是他们性格中另一个不可挽救的缺点,这是我所没有的。
我强撑着自己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迦勒退后了几步。
“这真的不只关乎博学派,这和每个人每个派别都息息相关,”他说,“这攸关整个城市和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
“我才不管呢。”我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九个字让我不禁好奇。外面的世界?这和外面的世界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猛然想起马库斯的话——无私派获得的资料是珍宁血洗无私派的导火索,这资料会不会也和“外面的世界”有关?
我决定暂时不追究这些问题。
“你不是只关心事实真相,只关心信息的自由获取吗?那好,我就问你一个真相,你告诉我,你——”我声音发颤,有些说不成话,“你什么时候背叛了父母?”
“我一直就是博学者,”他轻声说道,“即使在无私派家庭,身为无私派一员时,我实际上也是博学者。”
“既然你和珍宁站在一条战线上,那我就恨你,父亲也会恨你的。”
“父亲?”迦勒冷哼了一声,“碧翠丝啊碧翠丝,我们的父亲可是出生在博学派家庭。珍宁说她和我们的父亲是同一届的同学。”
“他不是博学者。”我犹疑了一会儿,反驳道,“父亲选择了离开,他选择了新的派别,也就和原来的派别脱了干系,你不也是吗?可他和你不同,你站在……站在邪恶的阵营。”
“听听你的话,还真像个地道的无畏派。”迦勒尖刻地说,“碧翠丝,你眼里的事物总是非黑即白,可世界并不是那样运转的。你站的立场不同,邪恶与正义也就大不相同。”
“我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觉得用意识控制法操控整个城市是邪恶的。”我的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出卖自己的妹妹,亲手把她送到受审台和断头台。你说,这不是邪恶,是什么?”
他虽是我哥哥,此刻我却想把他撕成碎片。
当然,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坐下。我再怎样伤害他,也不能抹去他的背叛所带来的伤痛。这伤痛遍布我全身每个部分,疼得锥心刺骨。我用手指按摩着胸膛,试图揉去那钻心的疼。
我正用手抹着脸上的泪,珍宁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博学派科学家和无畏派叛徒。我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狼狈样,可她的眼光根本没扫向我这边。
“我们来看一些试验结果吧。”她话音刚落,已经站在屏幕前的迦勒就在房间前边的某个装置上按了几下,屏幕打开,上面的字母和数字却让我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普勒尔小姐,这次我们所获颇丰啊。”她眉梢眼角都流露着我从未见过的喜悦和兴奋,嘴角也向上翘了翘,不过没有笑出来,“你大脑中有一种特别丰富活跃的物质,叫镜像神经元。谁来向普勒尔小姐解释一下什么是镜像神经元?”
博学派科学家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起了手。她指了指前排一个年纪偏大的女子。
“人在执行某项行动或看别人执行某项活动时,镜像神经元就会处于激活状态,它控制人的模仿行为。”
“还有补充的吗?”珍宁扫视着她的“学生”,那眼神和我在高年级学习时那些老师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另一个博学者举起了手。
“镜像神经元还负责语言学习,从行为中分析他人意图,还有呃……”他微微锁了下眉头,“还有产生共鸣。”
“让我来更具体地跟你解释一下。”说话间,珍宁脸上真的绽出了笑容,嘴咧得很宽,两颊皱起了几道很深的褶皱,“镜像神经元丰富的人性格往往比较易变,在情况需要的时候这些人有模仿他人行为以达到目的的能力。”
我有些恍悟的感觉,难怪她会笑得如此灿烂,我大脑的秘密正在一点点泄露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易变的个性,”她笑盈盈地说,“这就不难解释你个性测试的结果了。普勒尔小姐,你觉得呢?”
“有可能吧。”我应道,“你发明出抑制这特殊能力的血清,就可以结束了吧?”
“不着急,慢慢来。”她顿了顿,“有一点我有些困惑,你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快点死呢?”
“怎么可能?”我闭上眼睛,“你一点也不用困惑。”然后轻叹了口气,“那我可以回牢房了吗?”
我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内心却完全是另一副光景。我想回到关押自己的小房间,一个人窝在那里,默默地哭泣,绝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脆弱。
“你还挺喜欢享福呢。”她咂了咂嘴,“别慌,很快就要给你试一管血清了。”
“好,随便你。”
我被人摇了摇肩膀,猛地惊醒,双眼瞪圆,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却看到托比亚斯跪在我身边。他穿了一件无畏派叛徒的外套,半边脸上全是斑驳的血迹,耳朵的顶部有个伤口,血汩汩地流下,看得我有些心惊胆寒。
“怎么了?”我问。
“起来,快逃。”
“这么快,还没两周呢。”
“现在没时间解释,快点。”
“天哪,托比亚斯。”
我坐起身,双手紧搂住他,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他也紧紧拥着我,越抱越紧。我心中流过一道暖流,觉得心安了很多。假如他能来这里,说明我是安全的。我不禁流下热泪,泪水跟他的血水混在一起。
他站起来,一把把我拽起来,却没顾及到我的伤口,我的肩膀隐隐作痛。
“援兵很快就来了,我们快撤。”
我任他把我拉出门外,冲进走廊。第一个走廊没遇到敌军,可到了第二个就没那么好运了,两个无畏派叛徒迎面走来,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中年女子,托比亚斯没给他们定神的机会,啪啪两枪正中目标,一个打在头颅,一个打在胸口。那名胸口中枪的女子瘫软在地,一时还没断气。
托比亚斯紧紧抓住我的手,没有半点犹疑,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这些走廊几乎一模一样,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终于到达消防通道出口。路上的这些人大概都是他杀的吧,枪法之准,令人吃惊,不过又一想,他连扔飞刀都能丝毫不差地擦过我的耳垂,枪法准也在情理之中。
托比亚斯松开我的手,推开出口的门,霎时间,尖锐的防火警报声大作。我们没有理会,拔腿就跑,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肺部一阵缺氧的感觉。跑啊跑,我眼前有些模糊,索性闭上眼,伸出手,几乎用全身的力道抓住托比亚斯的胳膊,我信任他,相信他一定能带我走下楼梯,安全撤出这是非之地。
我们冲下楼梯,冲到楼底,我睁开眼睛。托比亚斯急匆匆地正欲推门,我拦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等……我……喘口气……”
他停下脚步。我双手扶膝,弯下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也一阵一阵钻心的痛。我蹙起眉头,抬头盯着他。
“快走,我们得离开这儿。”他的声音咄咄逼人。
我的心一沉,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深蓝色的眸子中,右眼虹膜处带一丝浅蓝。
我一手摸着他的下颌,让他的唇压向我的唇,轻轻吻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后退几步。
“我们不能离开这儿。”我说,“因为这只是一场情境模拟。”
他拽住我的右手,把我拖回他身边。右手!真正的托比亚斯绝不会拽我的右手,绝不会忘记我右肩的伤口。
“什么?”他面带不悦地盯着我,“我要是在情境模拟中,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你不在情境模拟中,你本身就是情境。”我抬起头,扯着嗓子喊道,“珍宁,你还是搞些高级点的玩意儿吧。”
现在该醒过来了,当然我也知道怎么做。在“恐惧空间”中,我用手掌就能打碎玻璃,用意识就能从草丛中摸出一把枪。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一把刚刚并不存在的刀——然后让自己的腿瞬间变得如钻石般坚硬。
我将刀戳向自己的大腿,刀尖碰到我的皮肤,已弯得不成样子。
我睁开双眼,泪光点点,耳边传来珍宁绝望的呼声。
“怎么搞的?”她气愤地夺过皮特的枪,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举枪抵住我的额头。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没回过神来,浑身就僵住了,背后掠过一阵寒意。她会不会现在就杀了我?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杀我的,我是她解不开的一道题目,找不到答案,她绝不会杀我的。
“是什么露出马脚了?说!快说,不说我杀了你。”
我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使劲儿顶了顶枪口。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我说,“在你没搞清楚前,舍得杀我吗?”
“你真是蠢笨到极致!”她喊道,“你以为这只关系到你和你那反常的大脑吗?实话告诉你,和你无关,和我也无关。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抵制那些对我们的城市图谋不轨的人,维护整个城市的安全!”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儿冲向她,随便抓到哪里就抓哪里,指甲掐进她的皮肤里。她那一声扯开嗓子的嘶喊却让我血液沸腾,怒火中烧,我握紧拳头,冲着她的脸就一抡。
一双手突然抓住了我,把我从珍宁身边拖开,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侧身,接着便是一阵泛至全身的疼痛。我痛苦地呻吟着,脚步还是不自主地冲向她,却被皮特使劲地抓住,动弹不得。
“别做梦了。苦痛不能逼我告诉你,吐真血清不能逼我告诉你,情境模拟也不能,我对这三项完全免疫。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的鼻子流出两股血,双颊和咽喉处全是被我抓的手指印,一道道的红肿着。她头发凌乱,一只手揉着鼻梁,另一只手却气得发抖,两只眼睛里燃着熊熊烈火,对我怒目而视。
“你败了,彻底败了。你控制不了我!”我扯开嗓子大喊着,喊到嗓子都疼了。我也不再挣扎,瘫倒在皮特胸前,“你永远别想控制我。”
我冷笑起来,看着她阴郁的脸,脸上的愤恨,心里那叫一个高兴。珍宁就如同一台机器,她冷漠无情,维持她运转的只有逻辑。而我,把这台机器摧毁了。
我,摧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