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的时候,他躺在我身旁。我本以为今夜会噩梦连连,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可能是太累了。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床边还放着一摞衣服。
我起身走进盥洗室,整个身体疼痛难忍,仿佛被剥了皮,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来刺痛感。盥洗室里一片昏暗,我没有开灯,因为这灯光定是一片惨白,就像博学派总部的灯光那样。我摸黑洗澡,摸索着挤出沐浴液,差点没分清沐浴液和润肤露。我想象这冲下来的水会洗掉一切的沉重,等我洗完澡出来整个人就会焕然一新,就会变得强壮。
我使劲捏自己的脸,想让脸上有点血色,虽然这么做有点蠢,可我真不想在人前显得软弱又疲倦。
走进托比亚斯的卧室,看到的是一幅轻松的画面。尤莱亚躺在床上,头埋进被褥里;克里斯蒂娜摆弄着桌上那个蓝色的雕塑;琳恩满脸坏坏的笑,抬着枕头站在尤莱亚身边。
琳恩用枕头狠狠地砸向尤莱亚的后脑勺,克里斯蒂娜看到了我:“翠丝!”耳边传来尤莱亚凄厉的叫喊:“哎哟,琳恩,怎么一个枕头打下来还这么疼?”
“因为我有超凡绝伦的力气啊。”她半开玩笑地说,又转向我问,“翠丝,你这半边脸怎么了?被人打了么?”
一定是另一边脸捏得不够狠:“没有,只是……只是早起的红晕。”
我生涩地开着玩笑,好像这是一种新语言。克里斯蒂娜拊掌大笑,可我这笑话也没那么好笑吧?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她。尤莱亚扭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移到床边。
“说说最近的事儿吧。”他冲我摆了摆手,“你险些死了,却被那个变态的软脚虾救了一命。我们现在还要联手无派别者,准备发动讨伐战争。”
“软脚虾是什么?”克里斯蒂娜打断他的话。
“无畏派黑话,”琳恩苦笑着说,“现在不怎么用了,这话对人的打击和侮辱可不一般。”
“因为太无礼了没人用。”尤莱亚点头应和着。
“别听他瞎说。不是无礼,是太蠢了,软脚虾这个词儿太没水准,哪怕有一丁点脑子的无畏者都说不出口,别说用了。你怎么这么幼稚?你几岁了?十二吗?”
“错,十二岁半。”他打趣地说。
我心中有阵阵暖意,总觉得他们俩斗嘴是故意逗我开心,好让我不用多说话,笑一笑就好。我也展颜而笑,这笑意似乎把内心压着的那块巨石融化了。
“楼下有吃的。”克里斯蒂娜说,“托比亚斯做了些摊鸡蛋,不过看起来让人有些反胃。”
“喂喂喂,我还是蛮喜欢摊鸡蛋的。”我说。
“那这应该是僵尸式早饭了。”她抓起我的手,兴冲冲地说,“去看看啦。”
我们结伴而行,走下楼梯。脚步在楼梯上回响,这从前在我们家绝对是一大“禁忌”。我曾经也是这样飞奔而下,父亲就会用嗔怪的语气说:“不要让别人注意自己,对别人不礼貌。”
客厅里传来一大群人的声音,欢笑夹杂着乐器声,像班卓琴的琴声,又像吉他的声音。我没想过无私派会传出这样的声音,原本平淡、沉闷的无私派房间多了些生气,也给我的内心注入了阵阵暖流。
我站在客厅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在三人沙发上,挤着五个人,正在打牌,我曾在诚实派见过这种扑克游戏;一个男子坐在扶手椅上,一个女子坐在他的大腿上;还有一人手拿汤罐,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喝着。扫视了一圈,我的视线凝固在托比亚斯身上,他的神情、动作看起来那么放松,背靠着咖啡桌坐在地上,一条腿半曲着,另一条腿伸直,一只胳膊抱住屈起的膝盖,脑袋微侧,似乎在倾听什么。我从未看过也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托比亚斯,他没有带枪,神色却依旧怡然自得。
我心中一沉,好像有人欺骗了我,可我却不知这个人是谁,这件事又是何事。无派别者竟是如此团结有力量,如此温馨有人情味儿。我从小都认为无派别的人生不如死,可眼前的一切恰恰相反。
过了一小会儿,里面的人看到了我,原本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我用手不停地摆弄着衣角,太多人在看我,而且太沉默了。
伊芙琳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各位,这位是翠丝·普勒尔,你们昨天应该听过她很多事迹。”
“这是克里斯蒂娜,这位是尤莱亚,这是琳恩。”托比亚斯急急补充道。我很感激他想分散人们注意力的心,可他们似乎毫不买账,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时间,我呆立着,脚底像粘了年糕,怎么也动弹不得。一个年纪稍长的无派别男子突然好奇地问:“你不是应该死了吗?”我看向他,皮肤的褶皱下面,文身图案依稀可见。
有些人哄然大笑,我本想挤出一丝笑,可嘴角上挑时,这笑却形同于无。
“是啊,应该死了。”我回道。
“我们才不会让珍宁·马修斯得逞。”托比亚斯帮我撑住场面。他站起身,递给我一个豌豆罐头,里面却不是豌豆,而是摊鸡蛋。我捧着这铝罐子,掌心暖暖的。
他又坐在地上,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抓起一把摊鸡蛋就往嘴里丢。我其实一点也不饿,只是知道该吃东西,所以咬了几口后吞下去。我知道无派别者的吃饭方式,便把手中的罐子递给克里斯蒂娜,自己从托比亚斯手中拿过一个桃子罐头。
“大家为什么都在马库斯家里?”我问他。
“伊芙琳把他撵出去了,说这房子也有她一份,他已独占这房子多年,现在轮着她住了。”托比亚斯咧开嘴笑了笑,“为这个,他俩还在屋前的草坪上大吵了一顿,很显然伊芙琳赢了。”
我瞥了一眼站在屋角的伊芙琳,她正和皮特聊得尽兴,边说还边从另一个罐子里掏出一把摊鸡蛋。我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总觉得托比亚斯说起母亲时的语气过于恭敬了。她曾说什么我在托比亚斯的生活中只是暂时的存在,这句话至今都深刻在我心里。
“这儿有面包。”他从咖啡桌里拿下一个篮子递给我,“你得多吃点,拿两片。”
我咀嚼着面包的脆皮,眼光又不自觉地飘到皮特和伊芙琳身上。
“她应该在劝他加入她的队伍。”托比亚斯说,“她口才很好,能把无派别的生活描述得跟天堂似的,勾起人的向往之情。”
“只要无畏派没有这人的一席之地,他怎么办我管不着。他是救了我一命,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多希望这一切结束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派别划分。想想,那种日子肯定不错。”
我默不作声,按捺住内心的波动,不想在这里和他吵架,也不想告诉他这背后的残酷现实:无畏派和诚实派绝不会轻易就跟无派别者联手,去打破这上百年的派别制度。另一场战争似乎又在酝酿中。
前门轻轻推开,爱德华走了进来,今天他戴的是个画有蓝色大眼睛的眼罩,这“眼睛”还画着半垂的眼帘,只不过他那张原本帅气的脸冷不丁被这“大”眼睛一衬,有几分诡异,又有几分可笑。
“艾迪!”有人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却紧紧地盯着皮特不放,大步赶到屋子对面,差点碰掉一个人手中的罐头。皮特见状,挤进门框的阴影里,好像希望自己能消失在阴影里似的。
爱德华三步两步就冲到皮特身前,腾出手,好像要给他重重的一拳。皮特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后脑勺砰的一声碰到墙上。爱德华咧开嘴就是一阵狂笑,周围的无派别者见状也都哄笑起来。
“怎么?一见光就不勇敢了?”爱德华对皮特说完,就转过头冲伊芙琳说,“千万别给他餐具,他这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话间,他已把叉子从皮特的手中夺了过来。
“还给我!”皮特喊道。
爱德华一只手甩过去,抓住皮特的喉咙,另一只手的手指夹着餐叉的尖端,抵在皮特的喉结处。皮特僵在那里,脸通红。
“有我在,最好闭上你的臭嘴,”他压低声音说道,“否则别怪我把这东西插进你的食管里。”
“够了!”伊芙琳喝道。爱德华扔掉餐叉,放开了皮特,大步迈向那个喊他“艾迪”的人身旁。
“爱德华有些精神不稳定,不知你知不知道。”托比亚斯说。
“看样子有点像。”
“你还记得那个叫德鲁的人吗,帮着皮特戳瞎爱德华眼睛的那个男生。”托比亚斯说,“他被淘汰出局后,本想加入爱德华一伙,可你瞧瞧这人群里,哪有他的影子?”
“爱德华把他杀了?”我试探地问。
“差一点。他的小女友迈拉也是因为这个离他而去的,那小姑娘太善良,受不了这种暴力。”
想到差点死在爱德华手中的德鲁,我内心有种空空的感觉。德鲁也曾谋害过我。
“咱们不要谈这个话题了。”我说。
“好吧。”托比亚斯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无私派的屋子待着,你感觉别扭吗?我本想早一点问你的。如果你觉得难受,我可以陪你离开这儿。”
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填进嘴里,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还真荡起一阵涟漪,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在无私派区域,所有的房屋格局和摆设都一模一样,我要是仔细瞅一下,还真能唤起曾经的记忆。每天早上,阳光从百叶窗一道道斜斜射进房间,父亲就着这阳光阅读。每天晚上,母亲辛勤地织着毛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记忆的闸门打开,我却没有丝毫的哽咽,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有点难受,不过也不像你想的那么难受。”
他扬了扬眉毛。
“没骗你。博学派总部的情境模拟……在某些方面也算是锻炼了我。怎么说呢,我学会了坚持。”我眉毛微蹙,“也或许不是坚持。应该说教会我该放手时就放手吧。”我内心深处还是认同这个说法的,“以后再告诉你。”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慢慢地吻了我,不去管这屋子里人声嘈杂、笑声连连,也不顾这屋子里有多少双眼睛。
“老天,托比亚斯,”我左边的一个人喊道,“你接受的不是僵尸人的教育吗?我还以为你们只是……牵牵手什么的。”
“是吗?那你以为无私派的小孩都是从哪里来的?”托比亚斯剑眉微挑。
“他们都是用意志力创造的啊,托比亚斯,你不会不知道吧?”坐在椅子扶手上的女人说道,脸上尽是诧异。
“没听说过。”他咧嘴一笑,“真是抱歉。”
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都笑起来。这或许就是托比亚斯真正心之所属的派别,这里不是单一的美德就能说明的;这里囊括了一切特色、举动、美德,以及各自的缺点。
不知道他们为何能凝聚在此,非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点,我也只能勉强找到一点:失败者,他们都是不同派别的淘汰者。可不论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什么,这东西让他们很团结。
看着他的眼睛,他和我在一起时的样子渐渐消散,而我的眼睛里渐渐呈出他真实的样子。不禁自问,在这之前,我对他的了解到底有几分?
夕阳西斜,无私派区域可远远称不上宁静,无畏者和无派别者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人手拿酒瓶,有人则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握着枪械。
前面,齐克用轮椅推着桑娜,经过前无私派领导爱丽丝·布鲁斯特的房子,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再来一遍!”她喊道。
“你确定?”
“当然!”
“好吧……”话音刚落,齐克便推着轮椅疾步小跑起来,跑啊跑,都快要跑出我的视线了,突然之间,他双手按在轮椅把手上,双脚抬起,他们俩就这样沿着路中央滑了下去,桑娜兴奋地尖叫着,齐克也大笑起来。
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我往左一转,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朝无私派每月召开例会的大楼走去。好久好久没去过那里,可方位和路径还算记得清楚,朝南走一个路口,再朝西走两个路口。
走着走着,太阳慢慢地朝地平线落下。周围的建筑物渐渐地都看不到颜色了,看起来全是灰色的。
无私派总部与这片区域其他的楼房大同小异,外面看来,这只是一栋矩形的水泥房子。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木地板和几排木椅组成的正方形区域,屋子的中央装着一个正方形天窗,落日的余晖射过这道天窗,投下一片橙色的光,成为这屋子里唯一的点缀。
我找到了我们一家人经常坐的椅子坐下,那时我坐在父亲旁边,迦勒和母亲坐在一起,曾经幸福美满的普勒尔家庭,怎么就分崩离析了?内心有种失落,总觉得自己是这个家庭剩下的唯一一员。
“这里还不错,对不对?”马库斯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对面,双手紧紧地按着大腿。我们之间隔着的,恰是这绚丽的落日余晖。
他下巴处有一大块淤青,那是托比亚斯留下的“印记”,他的头发也长长了不少。
“还好。”我挺了挺身体,“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看你进来了。”他垂下目光,仔细看着自己的指甲,“想和你说句话,谈谈珍宁·马修斯窃取的资料。”
“那如果我说你晚了一步呢?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怎么办?”
马库斯猛地抬起头,深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尽管他们父子俩的眼神有些相似,可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恶毒是托比亚斯没有的:“绝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的确知道。我观察过知道真相的人,他们几乎忘掉手头上所有的工作,徘徊不停,似乎只是想想起什么。”
阵阵寒意爬过我的脊背,扩散到我的胳膊,一层鸡皮疙瘩霎时间就起来了。
“珍宁为了得到资料,不惜杀害整个派别中一半的人,这消息肯定非比寻常的重要。”我突然顿了下,想到些什么。
那天,就在我袭击珍宁前,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和你无关,和我也无关!”
“这”指的是她挖空心思要实现的目标——找出能控制我的情境模拟血清,意欲操控所有分歧者。
“这资料和分歧者有关,”我不假思索地继续说道,“对,它还和城市围栏外的世界有关。”
“知道这些跟知道资料的内容是两码事。”
“好吧。说吧,你到底告不告诉我?你这是拿根绳子吊着它让我蹦起来够吗?”
“我来这里不是和你拌嘴的。还有,我不会告诉你,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不知怎么告诉你,只有你亲眼看到才能明白。”
他嘴皮子一张一合,我的眼光却留意着这落日余晖,此刻橙多过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投射出阴影。
“托比亚斯说得对,你的确想做世上的唯一,唯一一个知悉秘密的人,这样才让你显得地位尊贵,对不对?也正是这样,你才不会告诉我,别找其他的烂理由,别说什么不知怎么告诉我的鬼话。”
“这并非真话。”
“我为什么要信你?”
马库斯直直地盯着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盯着他。
“情境模拟屠杀的前一周,无私派领导商讨决议,决定近期把文件资料公开告诉所有人,整个城市的所有人。初定的公布时间是屠杀发生那天的七天后,当然,我们没机会了。”
“她不想让你泄露城市围栏之外世界的信息?为什么?对了,她怎么知道的?你不是曾说这信息只有无私派领导才知道吗?”
“碧翠丝,听着,我们并非来自这片土地,而是很久以前被人‘安排’在这里,以达到一个特殊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们本想求助博学派的帮助。就因为珍宁个人的私心,她不想按着我们所应该遵循的规则行事,情愿让事情演变成暴力和屠杀。”
“安排”在这里?
刹那间,无数个问题直冲我的脑门,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椅子的边沿。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我轻声问道,声音又柔又轻,只比耳语多用了一点点力气。
“我觉得我说的这些足以证明我的清白,我没骗你。至于剩下的,我没办法告诉你。该说的我都说了,此刻形势已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我突然间明白了问题所在。无派别者要做的是毁灭一切,绝不仅仅是杀掉博学派的几个主要领导这么简单,他们还要毁掉所有的数据,夷平博学派。
我从未赞同过无派别者的计划,我一直觉得就算数据毁掉了,也是可以弥补的,因为博学者就算没了数据,也还是记得他们所需要的知识。可若无派别者摧毁了一切,这数据就永远不能挽回了。
“我如果帮你,就是背叛了托比亚斯,就可能失去他。”我沉重地咽了下口水,“你必须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城市所有人的切身利益。”马库斯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这城市已经四分五裂了。这个理由不够。”
马库斯叹了口气。
“你父母的确是为你而死。在你差点被淹死的那天夜里,你母亲碰巧也在无私派总部,可她不是为救你而去的,之前也不知道你关在那里。她去那里只是想夺回珍宁手中的资料,碰巧听到你遇险了,就放下手头的任务,赶去救你了。”
“她不是这样对我说的。”我愤怒地说。
“她骗你的,当然,她只能那么说。碧翠丝,关键……关键是你母亲肯定知道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出无私派总部了,还是拼尽了全力。她为了保护资料,不惜献出了自己的命。你懂不懂?”
若迫于形势,无私者会为任何人而死,不管这人是敌是友,也正因为如此,在危急关头,他们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可让无私派甘于赴死的东西却少之又少,因为他们并不看重物质世界的东西。
假如他没有说谎,母亲真为这资料甘愿赴死……作为她的女儿,我不该袖手旁观,不该漠然视之,我要负起这个责任,走完她生前未走完的路。
“你是不是想操控我?”
“我觉得,一切还是要靠你自己决定了。”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了一块儿暗若黑水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