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者居住的宿舍在友好派总部算是宽敞的,这屋子共有十二张床铺:八张床铺沿墙而立,两张床分别摆在屋子两头,中间留着一块大空地。空地上放了一张大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工具、金属块儿、齿轮、旧电脑部件,还有电线。
我和克里斯蒂娜刚刚讲完我们的计划,可是看着这十几双盯着我们的眼睛,这计划听起来似乎更傻了。
“你们的计划漏洞百出。”卡拉打破了沉默。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们嘛。”我说,“请你们看看怎么改进。”
“首先,不要把重要数据拷贝到光盘,这点子真傻。就像其他物品一样,光盘很容易碎,还可能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建议你利用数据网络。”
“利用……什么?”
她瞥了一眼其他博学者。一个戴眼镜的棕黄色皮肤的人说:“没事,告诉他们吧,没必要再保持神秘了。”
卡拉的眼光又投向我:“博学派总部多数的电脑都可以获取其他派别电脑的数据信息,你也知道,珍宁很容易就通过无畏派的电脑控制了攻击情境模拟。”
“什么?”克里斯蒂娜惊呼道,“你们可以随时畅游其他派别的数据?”
“没人可以‘随时畅游’数据,”那个年轻人说,“这话完全没逻辑。”
“只是个比喻,好吗?”克里斯蒂娜皱了皱眉。
“比喻还是修辞啊?”他也皱起了眉头,“对了,‘比喻’是不是‘修辞’手法的一种?”
“费南多,别走神。”卡拉嗔道。
他点点头。
“其实呢,”卡拉接过话,“数据网络的存在从伦理上讲未必合理,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利用它。既然电脑可以获取其他派别电脑的信息,那也就可以传送信息。我们若是把这些数据发送到所有其他派别的电脑上,把它们全部毁掉就是不可能的了。”
“我们?你是说——”我惊诧地说。
“我们要跟你们一起去吗?”她打断我的话,“当然不是全部啦,不过必须派几个人跟你们去,不然就凭你们几个,又怎么会熟悉博学派总部的地形?”
“你知道若跟我们去,有可能中枪吧?”克里斯蒂娜说完,脸上绽出笑意,半开玩笑地说,“也不准躲在我们身后,不想让子弹打碎心爱的眼镜可不是好理由。”
卡拉摘下眼镜,从中间咔嚓一下折断。
“背叛派别本来就冒了很大的风险。”卡拉镇静地说,“现在我们要冒险挽救它,不能让它毁掉自己。”
“还有呢,”卡拉身后传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我循声望去,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从卡拉的胳膊肘处探出头来,她黑色的头发和我一样都剪短了,发丝微卷,“我们还有很厉害的小玩意儿呢。”
我和克里斯蒂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什么小玩意儿?”我问。
“只是些原型而已,”费南多说,“没必要细究。”
“我们还真没有细究这习惯。”克里斯蒂娜说。
“不细究怎么进步呢?”小女孩问。
“说实话,确实没进步,还越来越糟。”克里斯蒂娜轻叹了一声。
小女孩点点头,说了一个字:“熵。”
“什么?”
“熵,”她欢快地说,“是一个理论,宇宙中所有物质最后都趋向于同一个温度,这个理论也被称为‘热寂理论’。”
“伊利亚,这样简化理论太粗略了。”卡拉带着点责怪的腔调说。
伊利亚冲卡拉吐了吐舌头,我没有憋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博学派的人吐舌头。不过退一步想,我接触的年轻博学者也不是很多,只有珍宁和为珍宁卖命的人,包括我的哥哥迦勒。
费南多蹲在一个床铺边上,拿出一个盒子,用手指在盒子上按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圆盘。这圆盘是用一种浅色金属制成的,我在博学派经常见到这种金属,但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他把圆盘小心地放在手掌上,把手伸向我,我正要拿,他却抽回了手。
“小心一点!”他说,“这可是我从博学派拿出来的呢,不是我们在这里做的新发明。他们攻击诚实派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现场?”
“有,我就在那儿。”我说。
“还记得所有的玻璃都碎掉了吗?”
“那你在现场吗?”我半眯起眼睛。
“没有,不过他们录下来了,我们在博学派总部都能看到。怎么说呢,那玻璃瞬间碎裂,看起来像是有人开枪射的,其实不是。无畏派士兵就把这种东西投向窗子,它会发射一种信号,是这信号导致了玻璃碎裂。”
“好吧,那这东西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假如若所有的窗子一瞬间爆裂,肯定有很多人会不知所措,”他笑着说,“更别说博学派总部有那么多的窗子了。”
“好吧。”我答。
“你们还有什么玩意儿?”克里斯蒂娜好奇地问。
“友好派应该喜欢这个。”卡拉答道,“哪去了?哈,在这里。”
她掏出一个小塑料盒子,用手指捏着,盒子上端有两个形似牙齿的金属片。她轻轻按了下底部的开关,这两个“牙齿”的间隙中射出几道蓝光。
“费南多,要不要给她们展示一下?”卡拉问。
“开什么玩笑?”他眼睛瞪大,有些惊恐地说,“你拿着这玩意儿可是危险人物。”
卡拉冲他咧嘴一笑,解释了一番:“把这个电击器往人身上一碰,人就会疼痛难忍,一时动弹不得,费南多昨天可是亲身试过。喏,这是我给友好派发明的,他们可以用这东西正当防卫,不需要冲任何人开火什么的。”
“这……”我微蹙双眉,有些吞吞吐吐,“还真是想得周到。”
“怎么说呢?科技本就是让生活更美好。”她答,“不论你的信仰何在,总有能为你服务的科技。”
我记起在那场情境模拟中母亲的话:“你爸经常诋毁博学派,也在无形中毒化了你的思想。”那虽是一个情境,可她说得有道理。父亲告诉我的博学派信息不过是一面之词,他从未告诉我,博学者包容他人的所有信仰,还愿意针对他们的信仰发明有用的科技;他也从未告诉我,他们也有幽默细胞,也会时不时指责批评一下自己的派别。
卡拉大笑着冲费南多伸出电击器,费南多吓得连连后退。
他也从未告诉过我,博学者会如此不计前嫌,即使我杀了她至亲的弟弟,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我。
扫荡博学派总部定在今天下午,大军会趁天还亮着,能看到叛徒戴的蓝袖章时进发。
计划商讨好以后,我们穿过果园,走向停放卡车的空地。等我穿过葱郁的果园,看到约翰娜·瑞斯坐在其中一辆卡车的引擎盖上,手指上勾着钥匙。
几辆护送卡车停在她身后,车上不全是友好者。我定睛一看,还有一些留有乏味发型又一脸严肃的人,也有无私者跟着来了。苏珊的哥哥罗伯特也在人群里。
约翰娜从引擎盖上一跃而下,她身后的卡车上装着一堆箱子,上面写着诸如“苹果”、“面粉”、“玉米”之类的字样。幸好后面只需要载两个人。
“你好,约翰娜。”马库斯说。
“马库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和你同行。”
“当然不会,请带路吧。”
约翰娜把钥匙递给马库斯,自己爬上另一辆卡车的车厢。克里斯蒂娜朝驾驶室走去,我走向后车厢,身后跟着费南多。
“你不坐前面吗?”克里斯蒂娜问我,“不坐前面还算得上是无畏者?”
“我坐后面呕吐的可能性会小一点。”我应道。
“呕吐是生活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我本想反问她以后打算吐多少次,可刚想开口,卡车就缓缓动了起来。我双手抓住车厢边,以免掉出去,过了一会儿,适应了这种颠簸,我便松开了手。
长长的车队跟在约翰娜坐的车后,行驶在我们前方。
在到达城市围栏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平静。到了那里,本以为会碰上那几个拦住我们去路的无畏派士兵,可大门敞着,门外空无一人。我心中一惊,双手发抖,这几天只忙着和新认识的博学者联手制定“作战”计划,却忘了眼前的危险,这危险随时可能夺去我的命,而此刻我才意识到生命的可贵。
卡车经过城市围栏时放缓了速度,好像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繁茂的丛林中传出阵阵悠长的蝉鸣,伴随着发动机的噪声。
“你觉得扫荡已经开始了吗?”我问费南多。
“可能开始了,也可能没开始。”他说,“珍宁到处都有眼线,估计有人偷偷告密,她就把手底下控制的所有无畏者召回博学派总部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只想着迦勒,他也是珍宁的眼线,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坚信外面世界的真相应该被隐藏起来,为何如此相信任何人都不在乎的珍宁,为了她连血缘至亲都可以背叛,都可以伤害。
“你认识一个叫迦勒的男生吗?”我故作随意地问。
“迦勒,”费南多说,“哦,认得认得,我们是一个新生班的。他人很聪明,可就是……叫什么来着?对,马屁精。”他似笑非笑地说,“博学派新生中其实分为两派,第一派的人把珍宁的话当成绝对真理,第二派则不是。我一看就是第二派的人。迦勒是第一派的。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坐牢时见过他,很好奇。”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我也不会苛责他。”费南多说,“都怪珍宁,她这人口才一流,那些天性纯良的人很容易就被她蒙骗了。我这人天生多疑,就不会受她摆弄。”
我的视线从他的左肩头越过,看向蔚蓝的天际。卡车越靠近市里,天空也越澄澈。我搜索着“中心大厦”楼顶的两个尖塔,真的看到了它们,百感交集,有喜悦,也有酸楚。喜悦,是因为又看到了熟悉的地方;酸楚,是因为目的地快要临近。
许久,我说:“是啊,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