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后看到这些并不太熟悉的人睡眼惺忪,脸上还印有枕头压痕的感觉很是奇怪。我知道了克里斯蒂娜早上精力充沛,皮特头发压得平平的醒来,卡拉一步一步挪向咖啡杯,跟人的交流只有一连串的嘟哝。
我先冲了个澡,换上他们给的衣服。这衣服虽和我平时穿的衣服没多大区别,却是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好像在这里衣服的颜色没有任何含义一样,也许真的没什么含义吧。我套上黑t恤,两腿蹬进蓝色牛仔裤,努力说服自己,这衣服再正常不过,这感觉再正常不过,我正在适应。
父亲的审讯定在今天,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观看。
等我洗漱好回到宿舍,翠丝已穿戴整齐,坐在一张床铺的边沿,像是要随时跳起来一样,这点和伊芙琳倒有些相似。
不知道谁端来了早餐,我抓起一块松饼,坐在她对面:“早啊,起得挺早的。”
“是啊。”她伸出脚,把脚放在了我的两脚之间,“今早在那个大雕塑旁遇见佐伊了,她说大卫要给我一个东西。”她拿起身边摆着的玻璃屏幕,用手轻轻一点,上面显出光亮,里面是一个文档,“这是我妈妈写的日志,虽然记得不多,可也算日志。”她像是不自在似的扭动着,“我还没怎么看。”
“怎么不看看呢?”我问。
“不知道。”她把这东西放下,屏幕也自动转黑,“可能是有些害怕吧。”
无私派的孩子一般不怎么了解他们的父母,父母也不会如其他派别一般,在孩子年龄稍大一点试着让孩子们了解自己。他们把自己包裹在灰色衣服和无私的行为之中,觉得过度表露心迹等于自我放纵。这个文档不仅仅是翠丝母亲的一部分,更是翠丝了解真实的娜塔莉·普勒尔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我突然明白,为何翠丝像捧了个魔力瑰宝,怕它随时消失,又为何不急于阅读。这不正和我对审讯父亲的心情一样吗?或许,这小小的文档里记载着她不想知道的事情。
循着她的眼光,我看向坐在屋子对面的迦勒,他正嚼着麦片,嘴巴一张一合,像个噘着嘴赌气的孩子。
“那你给他看吗?”我问。
她一时没有回答。
“我一般是不建议你给他什么的,可这个……应该说不只属于你一个人。”
“我知道。”她简短地答道,“我当然会给他看,只是我想让它现在只是我一个人的。”
这点我很同意,我大半生的时间都需要把某些信息憋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去想,却从未说出口。对我而言,隐藏话语和呼吸一样自然,想说出来的冲动反倒是新的体验。
她轻叹一声,从我手中揪了一点松饼,我轻轻弹了下她的手指头:“喂喂喂,你往右边走几步就有很多松饼。”
“所以呀,吃你几口,不要太心疼。”她笑道。
“好吧。”她抓起我的衣衫拉我入怀,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唇。我一只手抚着她的下颌,激烈地回吻着她。看到她又从我手中掐了几口松饼,我一把推开她,无奈地瞪着她。“等我去桌子上给你拿几个,就几步。”她嘴角一扬,笑着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今早想不想去做一个小小的基因检测?”“小小的基因检测”,这个短语在我听来似乎是个矛盾体。“为什么?”我问。说实在话,要看我的基因和要看我的裸体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我今天在实验室遇到了叫马修的男孩,他说大家对我们的基因组成很感兴趣,想对我们的基因进一步进行科学研究。”她说,“他还特别问到了你,说你可能是个特例。”
“什么特例?”“你表现了一部分分歧者特性,但也有一些特性没有表现出来。我也一知半解,他就是有些好奇。你不想去就不用去。”周围的空气变得炙热、沉重,我摸了摸后脖颈,挠了挠发际线,缓解了下内心的不适。差不多还有一小时的时间,我就可以从视频中看到伊芙琳对马库斯的审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看这一幕。我虽然极不情愿任由生人一层层剥开我基因的秘密,嘴上却还是答应了:“没问题,我跟你去。”
“太好了。”她又美滋滋地吃了一口我手上的松饼,一缕头发掉下,挡住了她的眼睛,还没等她发现,我便帮她撩起,掖在耳后。她抬手抓起我的手,手心温热而有力量,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门轻轻推开,一个三角眼眼角微微上扬,头发乌黑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托莉的弟弟乔治·吴,托莉一般喊他“乔吉”。
他的笑有些轻浮,我只想连连后退,想离他即将知晓的悲痛远点儿。“我刚赶回来,”他有些接不上气地说,“他们说我姐姐和你们一起来的——”
我和翠丝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周围其他人看到门边的乔治都安静下来,一时间一片静寂。这种窒息的静寂就如无私派葬礼时凝重的沉默一样。就连平时看别人痛苦会幸灾乐祸的皮特,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双手一会儿叉在腰上,一会儿塞到口袋里,一会儿又移回腰间。
“怎么……大家都看着我干吗?”乔治打破了沉默。卡拉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把噩耗告诉他,可我估计她处理不好这件事,所以我一下子站起身,阻止了她正想说出口的话。“你姐姐的确是和我们一起来的,”我说,“可我们在路上被无派别者偷袭了,她……她没能挺过来。”
这短短一句话没能说出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离世来得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那原本活生生的人栽向地面,接下来就是仓皇中的我们跌跌撞撞地摸黑逃窜。她倒下的那一刻,我选择了放弃,我本该救她,我们几个人中,只有我和托莉最熟,只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紧紧地拿着文身针,知道她的笑声怎样沙哑如被砂纸摩擦一般。
乔治瘫软下来,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强撑着自己:“什么?”“她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自己。”翠丝语调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柔和,“若不是她,我们几个都不会在这里了。”“那她……她死了?”乔治虚弱地反问,整个身子靠住墙壁,双肩委靡地垂着。站在走廊里的艾玛尔手中拿着面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笑意一点点消退,变成了黯然神伤,他把面包放在门旁的桌子上。“我本想找机会告诉你的。”艾玛尔说。艾玛尔昨天说乔治的名字时那么随意,我还以为他们之间互不认识,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乔治双眸无光,蒙着一层水汽,艾玛尔一手揽住他的背部,把他揽进怀抱。乔治的手指弯曲,紧紧地抓着艾玛尔的衬衫。他太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我没有听到他哭,或许他并没有哭,或许他只是需要抓住什么东西。隐约间,我想起自己的悲痛,那时小小的我以为母亲永远走了,只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与我相隔,仿佛每时每刻都想咽下些什么。只是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得而知。
艾玛尔最后把乔治带出屋子,我目送着他们肩并着肩沿走廊离去,两人低声交谈着。
我差点忘了自己要去做基因测试,直到宿舍门口出现了个陌生人,我才蓦地想起来。来人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男子,他冲着翠丝招了招手。
“是马修,我们该走了。”她道。她抓起我的手,带我朝门口走去。我可能并没听见她提到马修并不是乖戾的老科学家,或许是她压根儿就没提。心里默念:别犯傻了。这个叫马修的男孩冲我伸出了手:“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我叫马修。”
“托比亚斯。”我本想说“老四”,可这个名字在这里有些奇怪,这儿的人们绝不会用自己的恐惧数量来给自己命名,“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那我们去实验室吧,这边请。”他说。清晨的基地人头攒动。人们穿着绿色或深蓝色的制服,因为个头儿不同,有的人衣服长到脚踝,有的人衣服边比脚面高出几厘米。基地中到处是公共区域,还有许多分支朝着主要门厅而去,有如心脏的心房和心室。每一块公共区域都标着数字和字母,人们在区域间穿行,有的人两手空空,有的人拿着翠丝带回来的那种玻璃平板设备。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翠丝问,“用来标识区域的?”
“它们以前是登机口的号码。”马修道,“每一块区域都有闸门,穿过这扇门,走过一条通道,就可以登上去某一特定目的地的特定航班。它们当时把机场改成基地时,拆掉了等候区域的所有座椅,换上了实验室设备,大多数的设备是从城市里的学校拿来的。这里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大型实验室。”
“那他们在忙些什么呢?我以为你们不过是观察实验而已。”说着,我忽然看到一个女人从通道的一端跑向另一端,手中捧着一个平板电脑,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真像捧着祭品似的。道道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窗子倾斜落下,在擦亮的瓷砖地板上投出条条光影。透过窗子往外望去,世界一片祥和之色,草修剪得整整齐齐,野生的树木在远处摇摆着,一时没法想象,就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因为“基因缺陷”而自相残杀,而在我们离开的那座城市里,人们还生活在伊芙琳那一套严格的制度下。
“观察实验自然有特定的人员,录入和分析实验结果又需要一部分人力,不仅这样,还有人专门负责继续研究修复受损基因的办法,除了实验要用的血清之外,还有我们自己用的血清……有好几十个项目呢。如果有好的想法,就可以组建团队,提交由大卫总负责的基地委员会。只要不是太冒险的项目,委员会一般会通过的。”
“是啊,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翠丝道。
她微微地翻了个白眼。
“想想需要投入的努力,小心点也不为过。”马修道,“当时派别制度和各种血清还未被引入,所有的实验都不断受到来自内部的抨击。血清的存在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控制局面,尤其是记忆血清。不过呢,记忆血清现在应该没人继续改进了,它应该在‘武器实验室’。”
说起“武器实验室”五个字,他的语气就像这词很脆弱,很神圣一般。
“就是说一开始,是基因局给了我们血清。”翠丝道。
“没错,只是后来博学派一直在不停地改进血清,你哥哥也出了一份力。说实话,我们在控制室经过长期观测后,也从博学派那里学到了怎么配制改进版血清,只不过关于记忆血清,博学派没怎么进行研究。我们在记忆血清上花了大量功夫,它算是我们最伟大的武器了。”
“武器。”翠丝重复道。
“嗯,我们可以用它来镇压反叛军:其一,只是抹杀掉他们的记忆,不需要将他们统统杀掉;其二,他们只是忘掉要争什么了。我们也是用这个办法对付边界地带的反叛者的,那地方离这里差不多一小时路程,有些当地人总想侵犯和突袭我们,记忆血清就发挥了作用,不见一丁点血就可以阻止他们。”
“这也太……”我正想说,却被马修打断。
“还是很糟糕,对吧?也许吧,可这里的高层却把它看作我们活下来的救星,当作我们的呼吸机。好了,到了。”
我眉头扬起,甚是不解。他说起反对领导的话语气太随意,我差点没有注意到。不知这里的人们是不是可以公开发表反对意见,在日常的谈话中自由地提出异议,而不是像我们那边一样,只能在隐秘的地方小心地低声说出这些抗议。
他举起工卡,在左边厚重的大门上扫了一下,门自动打开,我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荧光灯洒出一片苍白的光亮。他走到了一扇门前停住脚步,门上标有“一号基因治疗室”几个字。屋子里,一个浅棕色皮肤、穿一身绿色连身衣裤的姑娘正收拾测试台上的文件。
“她是我们的实验室技术员,叫胡安妮塔。胡安妮塔,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我认得他们。”她笑着接过话。我从眼角余光中看到翠丝神情凛然,面露不悦,大概是想到他们每时每刻都观测我们吧,可她未发一言。
技术员姑娘向我伸出手:“除了马修的主管,喊我胡安妮塔的人就是马修这小子了,我叫妮塔。需要准备两个测验吗?”马修点了点头。“马上好。”她说着打开对面的一排柜子,拽出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包在纸和塑料包装里,上面贴着白色标签。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全是撕裂声响。“你们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我们俩。“正在慢慢适应。”我道。“好吧,我很理解你们。”妮塔冲我微微一笑,“我也经历了另外一个实验——在波利斯市进行的,那个失败了的实验。等等,你们还不知道波利斯市在哪儿吧?其实离这儿也不是很远,乘飞机大概不到一小时。”她停了停,又继续说,“这样说你们好像听不懂,不过也没什么。”
她从塑料袋里抽出一个注射器和针头,翠丝紧张起来。“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翠丝问。“读取你的基因。”马修说,“你没事吧?”“没事。”翠丝语调中依旧透着紧张,“只是……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往我体内注射奇怪的玩意儿。”马修点着头说:“我对天发誓,这东西只用来读取你的基因,没别的副作用,妮塔也可以作证。”妮塔也点点头。“好吧,不过……我可以自己来吗?”“当然可以。”妮塔拿起注射器,在里面装满了他们要往我们体内注射的液体,递给了翠丝。
“下面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基因测验的原理。”马修说着,妮塔已在翠丝的手上擦了些消毒水,那味道隐隐有些刺鼻,搞得我的鼻子里面也有点酸酸的。
“液体中含有微型电脑,用来探测特殊的遗传标识,再把相关数据传送至计算机中。大约一小时就能读取到我需要的全部信息,不过要仔细检查你们所有的基因材质,得花更久的时间。”
翠丝把针管扎进胳膊,推动了注射器的活塞。
妮塔冲我招招手,示意我伸出胳膊,又用一个蘸上了橙色液体的棉球给我擦了擦。注射器里的液体泛着灰色的银光,有些像鱼的鳞片。看着这一管液体缓缓地注入我的体内,我不禁想象着其中的纳米技术在我身体中游走,研读着我、分析着我。身旁的翠丝拿着棉球按住针眼,冲我微微一笑。
“微型电脑……又是干什么的?”见马修点着头,我继续追问,“它们要寻找的具体是什么?”
“怎么说呢,基因局的前辈在把‘修复’基因植入你们祖先体内时,同时也植入了基因追踪器。简单点说,基因追踪器其实是证明这个人的基因已得到修复的证据。既然如此,在情境模拟中,基因追踪器会保持清醒——这很容易就能测试到。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知道你的基因是否被修复了。所以你们市里所有人一到十六岁就必须参加个性测试,若他们在测试中保持清醒,他们的基因可能就已修复。”
我默默把个性测试也列入那些原本对我来说很重要,到头来却不再属于我的东西的名单里,它只不过是这些人获取信息或是他们所需的测试结果的策略而已。
我一时不敢相信赤裸裸的现实,情境模拟下的清醒本是让我与众不同、让我觉得强大的东西,也是以珍宁为首的博学者动杀机的原因,闹了半天它却只能证明这些人携带着修复的基因。换句话来讲,它其实是一个特殊的代码,证明我身上有着纯净的基因。
马修继续道:“基因追踪器只有一个缺陷,在情境模拟中保持清醒或能对血清免疫并不能直接证明这人就是分歧者,两者之间只不过关联度很高而已。有的时候,有基因缺陷的人在情境模拟中也可能是清醒的。”他耸了耸肩头,“托比亚斯,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对你的基因很感兴趣,很想知道你真的是分歧者,还是对血清的免疫让你看起来像分歧者。”
正在收拾抽屉的妮塔紧抿着嘴唇,似在克制着想说出口的话。那一刻,我心神陡然有些不安,我竟然有可能不是分歧者?
“现在坐着等结果就行了。我去搞点吃的填饱肚子,你们饿吗?”
我和翠丝都摇了摇头。
“那我去去就来。妮塔,你陪着他们,好吧?”
没等妮塔作答,马修就匆匆地离开。翠丝坐到了检测台上,腿来回晃着,压得桌上的纸皱成一团,纸在桌子边沿挨着她腿的部分被蹭得已有些破损。妮塔的手插在连体衣的口袋里,看着我。她深色的眸子熠熠闪光,宛若漏油引擎落下的一滴滴汽油。她递给我一个棉球,我接过来按住胳膊肘内侧的针眼,它冒出了小血泡。
“这么说来,你也经历了某种城市里的实验。来了多久了?”翠丝问。
“差不多八年吧,波利斯市的实验宣告失败后,我就来到这里。我本来是可以不用参加实验的——不参加实验的人比参加实验的人多多了,但那样又太随大流了。”妮塔斜倚着柜台,继续说着,“我就自愿到了这里。我以前曾干过警卫,我这算是一步步往上升了。”
她语气中满是苦涩,大概这里和无畏派一样,职位的晋升往往会有一个上限,她很年轻就已达到这个“上限”,再想往上爬,估摸着不太可能。这情况和我当时很相似,选择了控制室的工作就是选择了一辈子“爬”不上去。
“你们那儿没有派别吗?”翠丝追问。
“没有,我们是实验对照组。这样对比下来,派别制度是真的有效。我们那里倒是有很多规矩,什么宵禁令啊,起床令啊,安全令啊,对了,还有禁枪令。”
“那后来呢?”话音刚落,我就有些后悔,真想把这话收回去。妮塔的嘴角向下一拉,似乎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有千斤重。
“哎,即使上缴枪械,那边有些人还是能制造出枪支弹药,后来就果真配制出威力很猛的炸药,他们把炸弹扔向了政府大楼,死了很多人。这事一出,基因局就宣告实验失败,他们把投弹者的记忆全部抹掉,还重新安置了我们。想来这里的人倒不是很多,我是其中一个。”
“很抱歉。”翠丝轻声道。我有时太过偏执,总是只关注翠丝刚毅的一面,甚至都忘了她柔和的一面。每次看到她,我都像看到了一个斗士,胳膊上那结实的肌肉,锁骨处代表飞翔的黑色文身,都是她力量的标志。
“没关系,你们又不是完全体会不到,我也知道珍宁·马修斯的残忍捕杀行动。”
“那他们为什么不痛快点,像对待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一样,直接终止我们城市的实验?”翠丝问。
“现在也并不是没有结束这个实验的可能,不过我觉得芝加哥实验持续了那么长时间,一直以来都很成功,要说现在就放弃,他们恐怕还真有些不舍得,毕竟它是第一个设立派别制度的实验。”
我拿下棉球,针眼处不再出血,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如果让我选,我应该会选无畏派,不过我怕自己没那个勇气。”妮塔打趣道。
“面临绝境时,你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其实什么勇气都能有。”翠丝道。
我心中隐隐一沉,觉得她这话再正确不过了。绝望能让人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我们俩都深有体会。
等马修返回实验室,时间刚刚好,他坐在计算机前观察了好久,眼球转来转去,阅读着屏幕上的内容,只是不时感叹,“嗯……啊”。我们等着他宣布结果或说些什么,等得越久,我浑身的肌肉绷得越紧,等到后来,双肩僵得都跟石头一样了。他终于抬了抬头,把屏幕一转,对着我们的方向。
“这个程序可以用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来解读数据。这里是翠丝遗传物质中一种特殊的dna序列的简化描述。”他说道。
屏幕上的图案密密麻麻的全是一条条线和一个个数字,有的地方用黄色或者红色标了出来,除了这些,我看不出其他任何意义,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这一段是修复基因,受损基因携带者是看不到这部分的。”他敲了敲屏幕几个地方,我还是一脸迷茫,他却自顾解释,没注意到已完全摸不到头脑的我,“这一段呢,是程序发现的基因追踪器,也就是情境模拟时的清醒意识。能够看到这两部分恰恰说明翠丝是真正的分歧者。可奇怪的事在这儿。”
他又敲了敲屏幕,图案变了个样,却是一样复杂,还是纵横交织的线和数字。
“这是托比亚斯的基因图。”马修解释道,“你们也看到了,他有情境模拟中清醒意识的基因成分,却没有翠丝体内的‘修复基因’。”
喉咙有些干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接收一个坏消息,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坏消息。
“什么意思?”我问。
“它表明了你不是分歧者,你的基因依旧有缺陷,遗传物质的异常导致你能在情境模拟中保持清醒。换句话讲,你只有分歧者的表征,却不是分歧者。”我脑中缓缓过滤了一遍马修的话,一点又一点,一切渐渐明了:我不是分歧者,我和翠丝不是一类人,我是受损基因携带者。
“受损”二字如铅般在我心里沉下来。我一直就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只不过原本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或母亲,因为他们像传家宝一般传给我的痛,却不料父亲唯一的优点——他的分歧者基因——却没遗传给我。
我一时没法接受,也没有看向翠丝,只是盯着妮塔,她神色凝重,带着些许愠怒。“马修,”她终于忍不住说了话,“你不想把数据带到你的实验室做进一步分析吗?”“我是想和咱们的实验对象谈谈。”马修答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翠丝语气尖锐如刀。马修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到,我只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又敲了敲屏幕,我的dna序列消失,屏幕转黑,又和普通的玻璃没了区别。他临走时还告诉我们有问题可以去他实验室问,可我、翠丝,还有妮塔都陷入了沉默。
“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开点,好吗?”翠丝坚定地说。“你少来告诉我这重要不重要!”我吼道,声音出人意料地高。妮塔在柜台边忙活着,确保所有容器都摆放整齐,只不过由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动过那些东西。
“不,我要!”翠丝也抬高了嗓音,“你还是你,和五分钟前的你,和四个月之前的你,甚至和十八年前的你是同一个人!这结果一点也没改变你。”
她的话倒是有些道理,可此刻我怎么都无法信她。“你是说,它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吗?真相一点也没影响到我?”
“真相?哼,这些人说你的基因有问题,你就相信了?”“刚才就显示在那儿,”我指了指屏幕,“你也看到了。”“可我也看到你了,”她几近嘶吼,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停地摇着头,眼神有些涣散,一时没法聚焦:“我……我要出去走走,回头见。”“托比亚斯,等等——”她话音未落,我已大步冲到门外,一逃离那间屋子,心里积聚的压力顿减。我沿着狭窄的走廊匆匆走着,却总感觉四周的墙壁无限挤压着我,等我走出走廊,踏进阳光明媚的大厅,心中的压抑消散了不少。头顶的天空现在蓝得耀眼。身后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不是翠丝的。
“喂。”妮塔的声音传来,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扭着脚,鞋子触地,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不要太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谈一下……受损基因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知道,今晚九点在这里和我碰头……请勿见怪,我无意冒犯你的女朋友,但你应该不会把她带来吧。”
“为什么?”我问。“因为她是gp,也就是纯粹基因携带者,她肯定理解不了。算了,一时解释不清楚,只请你相信我。她最好回避一阵子。”“好。”“行,那我走了。”妮塔点了点头。看着她跑回基因治疗室,我又迈开了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有行走时,连日来那些令人烦躁的信息才不会迅速地向我袭来,才不会一遍遍大声回响在我的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