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匣中物
“嘿,莉兹!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我那仅有的一点自我怀疑。”
——莉兹·菲尔《烟》
这艘运囚飞船名叫流放者号,这个名字和它的颜色一点儿关系都没有1。
1流放者( marooner)的词根maroon也有栗色的意思。
这是流放者号的第六次任务,和之前的五次一样,第一项都是卸货。剩下的七名囚犯还被拘禁着,等候在监室中。每当他们咳嗽或是拿脚后跟敲击复合金属墙面的时候都会有叮当的回声传来,真难想象在离开弗洛拉8号的时候这狭小的空间里居然塞进了四十多名囚犯。这么小的地方怎么看都容不下这么多人。
远处传来一阵轰鸣,令人不寒而栗。
“刚才的动静是他们在卸载聚变电池。”戈迪厄斯说,“我听说,只要能让那东西短路,就可以炸掉整颗小行星,只是个传说而已,按照那种说法,爆炸产生的尘埃层会迅速扩展,然后……”
“闭嘴。”劳恩开口道。
但戈迪厄斯停不下来。他目睹了其他囚犯被毫不客气地扔下飞船,分批次扔进自己监牢中的情景。现在,终于该轮到他自己了,他的神经紧张得不得了,“知道太空是什么吗?就是一条大沟,一条几百万英里宽,无法跨越的大沟。我们再也回不了家了。十一年?我们是不可能撑过去的。就算因为什么狗屎运活了下来,到时候我们也都已经疯了,不会想要回去了。”
劳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次的语气更为凶狠一些。
“看!”戈迪厄斯说,运囚飞船正在将货物扔进峡谷:一台圆柱状的净化器,可以制造氧气;一根灯柱,还有一小包孢子。最后,终于轮到了最重要的部分——三部捆在一起的挖掘机。货物的动量,牛顿力学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让流放者号的复合金属结构像个共鸣腔一样震动了起来——轰、轰、咣——舱外,货包一个接一个地飞向裂隙,撞在崖壁上,挤进狭小的空间,整个过程一点噪声都没有。但这七名囚犯是在飞船内,能够听到所有活动的声响。这是他们第六次听到这种声音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难掩心头的忧虑。他们可以听到装卸工的声音,船体结构吸收了装卸工叫嚷的内容,只留下如音乐般富有节奏的低吟。
“干活会很苦的。”戈迪厄斯说,“挖呀挖,不仅仅是挖,还有建筑设计——最大限度的利用……最大限度的利用……不过更难的应该是找到一起活下去的法子,不把其他人干掉。”
“我现在就想把你干掉。”达维德说,“要是你再不闭嘴的话。”他们所有人都被固定在墙上,整面墙壁都在嗡嗡作响,隐约中还有其他一些不可名状的噪声。
这七个人的刑罚相同:流放于名为拉米306的小行星上的峡谷中,这个小小世界的宽度不过两百米。所谓的峡谷也只不过是这块石头表面上一条月牙形的沟壑,一次远古撞击的产物(显然如此)。那次撞击改变了拉米的外貌,将外部物质扭曲、击碎、折叠在了一起,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口袋形洞穴:大约十五米长,最深处也不过深入这个小小世界十米,没有一个地方的宽度超过一米。流放者号将所有相关的设备都扔进了这条不规则形的缝隙,只剩最后两道工序。飞船伸出泡沫软管,沿着整条缝隙边沿喷涂着密封胶,先是一侧,然后另一侧。密封胶刚一暴露在外部的真空中就凝固了。
七个人都知道该轮到他们了。劳恩开口说:“听着,各位。我们要齐心协力,这样生存下来的机会才会更大。不要相互争斗,不要恐慌——我们得先弄好照明,然后是净化器……”
弹射程序打断了他的话。整个拘禁室颤动了一下,接着摇晃了起来,里面的七个人心情复杂——期待中夹杂着恐惧——七颗心都在剧烈地跳动。有些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些人则因为太过惊慌而手忙脚乱。但该来的总会来,不管他们有没有准备好。
拘禁室内,一扇舱门被打开,固定他们七人的栅栏也缩回到墙内。七个人按顺序走进舱门:戈迪厄斯的体重顶得上普通人的三倍,是个皮球状的男人;莫紧闭着眼睛,嘴巴抿成了一条线;达维德咆哮了一声;劳恩一脸的镇静,至少看上去很镇静;马利特惊惶失措;e-d-c挥舞着结实的拳头,好像要狠揍空气一顿;跟在队伍最后的,是所有人中最弱的贾克,他没有腿,看起来就像个白痴一样毫无表情,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接着,他们就被吸入了漆黑的微重力空间,在弹性材料制成的冰冷软管内像弹球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了下去。
周围一片漆黑,而且非常非常的冷。下落的过程中,贾克非常明智地双手抱头,不过快到管口的时候,他把胳膊伸到了前面。撞击的声音很响,而且也很疼。他在岩壁上弹了起来,降低了速度。赤裸的肌肤碰触在赤裸的小行星上,那接触充满了神秘的宗教意味:自从这颗未经打磨的球体在尘与冰中诞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触摸到它。当然,这里并没有把手,贾克的手指擦过岩面,但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他没有腿,做起这些来自然比别人更困难。峡洞里气流涌动,贾克被喷射得到处乱撞,只觉得天旋地转,真的是天旋地转;周围一片漆黑,他全身疼痛,耳朵轰鸣不止。贾克向后倒去,撞在了某个坚硬的表面上,然后又被弹了起来。
情况就是这样:流放者号将峡洞内充满了空气,气压只比海平面上高一点点。现在,飞船正在做最后的密封工作。前六次作业中进行这个程序时贾克都在拘禁室,所以很清楚飞船正在做什么——通过软管将密封用黏性物质一圈圈地喷射在(正在缩小的)注满空气的洞穴洞口。之前,他们七个人都被固定在同一个拘禁室。流放者号颠簸升空、不断加速,直到燃料舱脱离,飞船调整好航向。飞船里挤满了囚犯,第一次作业时拘禁室里有三十五人;接下来是二十八人、二十一人、十四人,以及最后剩下的他们。现在,流放者号的拘禁室空空如也。随着颠簸颤动逐渐减轻,密封工作也接近尾声,飞船即将掉头返回弗洛拉8号星球。
今后的十一年,都不会再有飞船飞这条航线。
等到飞船回来时,只会有两种情况:他们还活着,工程已经结束;或者他们已经死了,工程没有完工。也许这七名因犯(或者他们当中还存活的部分)会将小行星的内部改造成一系列可居住的空间——也许他们会挖出一间巨大的居住室,将改造好的聚变电池像太阳一样放在屋子的中间;也许他们会凿出一系列蜂巢似的舱室;也许他们只是凿出一系列纠结在一起的隧道。
如果他们——或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到时候还活着,公司就会来回收他们。绝大多数情况下,在公司的人到来的时候,幸存者们都会感激涕零,争先恐后地爬上监狱船。少数情况下,幸存者们已经野化,他们会四散奔逃,躲开负责回收的工作人员,甚至不惜一战。不过在这种不常发生的情况中,他们也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因为对于公司来说,这些石头都是宝贵的资源。派支登陆队,在上面凿些窗户,然后扔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轨道上,卖掉。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地产。至于那些囚犯?都会被释放,送回乌兰诺夫治下的自由世界。
自由。
不过你得先在刑期中存活下来。也就是说,你得把冰冻的小行星上接近表面的一片比一间屋子大不了多少的有氧空间变成能够让七个人共同生活十年以上的生态环境。只能自力更生,使用尽可能少的装备物资,没有外人的帮助指导。因为公司向来都只关心利润,对物资供应能省则省。这确实是个简洁的商业模式,甚至可以说是雅致(这个词在商业领域已经用滥了)。从事这项工作的公司有四家,囚犯们工作的第一家公司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家公司总是能以最低的人均单价赢得使用囚犯的合同,从中榨取最大化的利益。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一直如此。
当然,这并不是七名囚犯关心的问题。他们可说是命悬一线,压倒一切的最迫切事项就是如何生存下来。不断有响声传来,伴随着刺鼻的火药味,沙子溅到了贾克的脸上。贾克咳嗽了起来,周围一片漆黑。在这一片骚动中,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有多大?不大。空气能够让七个人呼吸多久?没多久。
黑暗的嘈杂声中隐约传来一个急促的呼叫声,“灯,快开灯,我们快完蛋了!”
贾克又撞到了墙上,接着又被弹了出去,脑袋撞得生疼。他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撑住两侧的岩壁,终于让自己静止了下来。他不住地眨着眼,不停地咳嗽。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徒手按在岩石上感觉真是冷极了。
“快找灯!”那人再次叫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不然……”
灯亮了。伴随着微黄的光芒,狭窄空间内的烟尘反射出道道光束。贾克觉得光线很晃眼,也有可能是烟尘的原因。
贾克又眨了眨眼,他能隐约看清其他囚犯的剪影,有些人已经停了下来,有些人还在身边翻滚。抓住灯柱打开开关的是达维德,贾克看到他很巧妙地把灯柱嵌入了两道岩壁的夹角处,紧抓着灯柱在翻转的气流中保持平衡。这里的空间确实不太大。上下两道凹凸不平的灰黑色岩面在不远处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楔形的空间。之前还是开口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褐色胶质物织成的天花板,组成天花板的纤维束还在微微晃动。贾克和其他人心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事:我们得在这儿活十一年,手里的设备只是花几千信用点就能在随便哪个超市买到的玩意儿,却得靠那些廉价东西让七个人存活至少四千天。看起来基本上没什么可能。当然,贾克和其他那些囚犯都知道,还是有很多囚犯都做到了——事实上,公司的商业模式能够成立也完全仰赖于此。不过,这种商业模式也提前将一定比例的囚犯的死亡计算在了里面;因为几乎在所有情况下,他们都能够找回他们所提供的设备,而且即使囚犯死了,乌兰诺夫警察当局按人头付给他们的费用也足以负担运输费和其他杂费。当然,如果他们活了下来,并将小行星改造成了可出售的地产项目,那公司就能从中大赚一笔。不过并没有什么因素,能够促使他们提供额外的帮助。对于贾克来说,他关心的问题是:他们将以怎样的精神状态活下去,如果他们确实活了下来的话?不过比起迫在眉睫的死亡,这个问题还不算迫切。
这是贾克有生以来第一次脱离生物数据接口(bid),他已经记不清那几个数字了——一共有多少名囚犯死于刑期内;其中有多少是七人全灭;在全灭的案例中,又有多少发生在刑期开始的最初几个小时。
所有人都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在所能想象的最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十一年,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手头的那一点资源,完全没有外部支援可以指望。被方圆几百万英里的真空隔绝于人类社会之外的石头监狱。十一年!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十一年里坚持下去,并在心中祈求公司在十一年后没有忘记他们,还在继续做着交易,还有动力来回收这个中空的石球。
贾克更害怕十一年刑期终结后的时光,而不是刑期本身。当然,这一点他谁都没告诉。
“快!快点儿!”达维德含混不清地叫道,他的嘴里满是沙土,“快找净化器!”
还有一些人因为之前的气流在空中横冲直撞,接着灯柱的光亮,他们纷纷利用墙壁或峡洞一头的夹角降低了速度。不一会儿,还在空中翻滚的就只剩下流放者号投入峡洞的器械了。尽管器材还在飞来飞去,不时地刮起岩壁上的碎屑,但借着光线很容易分清哪个是哪个:最大的是聚变电池,正在岩壁间笨重地弹来弹去;还有个稍小点的东西,其实是三个捆在一起的东西——三部挖掘机——不规则的形状和整个包裹的体积让它卡在了墙角。剩下的东西就都很小了,即使是个小孩子也能把它们都藏到衣服里。树干状的净化器、孢子,还有一盒密封的(兰姆巴斯1牌)饼干,这几样东西都还在狭小的幽闭空间内来回弹跳。
1lembas,《魔戒》中精灵族烤的薄粗面饼,味道很好,吃上一块儿可以维持一天的体力,而且储藏很久也不会坏。
贾克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脸,其实脸也并没有因此而干净多少。在他的左边,体形巨大如圆球状的戈迪厄斯正卡在两堵墙之间的夹角,挥动着双手,伞身的脂肪如水波般荡漾。
这地方真是冷死了。
贾克看到其他五个人都在右边。马利特在净化器从身边飘过时伸手抓了一把。他的指尖在半空中擦过翻滚的净化器,就在他准备再次伸手紧紧抓住那设备的时候,劳恩双腿一蹬,从远处飞了过来,一把将净化器揽入了怀中。
“嘿!”马利特用粗哑的嗓音叫道,“我就快抓住了!”
事实上,刚才的动作对劳恩很不利,他迅速撞到了另一面岩壁上,同时只能把脖子扭到一个很难受的角度,好避免撞碎脑袋。他从墙上弹了起来,抱着净化器来回翻滚。最后,劳恩终于将脚后跟踩进了岩缝里,设法让自己停了下来。不过他已经达到了目的:拿到了净化器。
“听我说!”劳恩叫道,“听我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最危险的,走错一步我们就必死无疑——我们可绝不能内斗。”
“把那破净化器打开。”马利特恶狠狠地说,“少废话!”
“这可不是废话。”e-d-c叫道,“他是要竞选公职呢!”
有人在喝倒彩,有人在呻吟,也许是咳嗽。劳恩的声音穿过尘土飞扬的半空,“我可没说我要当头儿。”尽管这确实就是他之前那些话表示的意思,“我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过我们要是窝里斗的话,那还不如干脆把这个净化器折断的好——几个小时就能一了百了,干净利落,省得还要痛苦煎熬十来年。”
“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达维德吼道,不过他并没有付诸实施,毕竟,他还抓着灯柱呢。
“把净化器打开!”莫说,“开关打开。”
“等一下。”劳恩举起一只手,“我们还不知道这机器的用法。”
“有什么好知道的?”马利特拍打着冰冷的双腿,“净化器就是净化器……”
“我们出不起错。”劳恩边说边颠来倒去地查看着那设备,“一点小错就能害死我们所有人。”不过机器上并没有说明,而且看这架势,它也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打开了净化器。净化器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其中一个圆孔旁的灰尘已经慢慢打着转被吸了进去。
“为什么不让每人负责一样东西?”戈迪厄斯说,“这样就每个人都各有优势了,是吧?”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裂隙的远端。光线很强,在岩壁上投下了长而扭曲的黑影。
“你刚才说什么,肥仔?”马利特叫道。
“我只是建议。”戈迪厄斯的声音因为动摇而有些颤抖,“呃——你们看,我们有七个人。这里有聚变电池,有净化器、有灯柱,还有,呃,孢子,嗯,呃,饼干——这就已经五样了。我们可以平分……”
“哦?你想要饼干吗?”e-d-c叫道,尘土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在孢子长出来之前,那些饼干就是我们唯一的口粮。你把它们都吃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可以吃他。”莫咧着大嘴说,“靠他应该能让我们活挺长时间。而且对这边这位只能算半个人的伙计来说——”他指了指贾克,“我猜你吃得应该没有正常人多?”
“嘿,可别误会。我不想要饼干。”戈迪厄斯叫道,尽管冷得要死,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对,我是想吃饼干,但是,嗯。食物应该平分。当然。不过你们看,我不介意,我猜没腿先生也不介意。为什么你们五个不把五样东西平分一下?然后你们就可以,就可以……”
劳恩用严厉而又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胖小子,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的意见埋在心底吧。为了活下去我们现在可有很多事要做。”他依次看了看剩下的四个人——达维德、莫、马利特和e-d-c,“我认识你,艾诺米一杜一康考德1,你也认识我。我知道你很强壮,也很有毅力。你应该也知道,我是同样的人。我不打算指挥你——我也不打算指挥任何人。”
1e-d-c的全名。
他的怀里抱着净化器,灰尘在他的肩头绕成了一根尘柱。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说。
“是么?”马利特叫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我是说,等我们都安顿好后,等空气、水、食物都搞定之后,我们应该挖七个独立的房间,一人一间。这样就不用互相看不顺眼了。到时候谁都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消磨时间。不过在此之前……”
达维德显然是想到了一个实际问题,“把灯柱分成七份之后,怎么可能还有足够的光培养孢子?”
“它们长得起来。”马利特说,“只不过会很慢很慢,而且长得很小。不过你说得对,不要拆分灯柱的话胜算还大一点。或者只分成两段。”
“会有时问讨论这些的。”劳恩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考虑!”
贾克察看了一下四周的空间,这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我们可以开扇窗户。”他说。
这是其他人头一次听到他发表意见,自从登上飞船以来,他一直都很安静。听到他的声音,所有人都扭过头看着他,“你说……你刚才说什么,没腿仔?”
“我们应该开扇窗户。”贾克重复道,“让阳光照进来。我知道这里离太阳很远,不过我们还是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
莫笑了起来,那如犬吠般尖利而又恶狠狠的笑声迅速变成了一阵咳嗽。劳恩淡淡地说:“行啊,半人。就由你来做。你来变个魔法窗安到石墙上去。”
不知为何,贾克固执己见道,“这些石头里肯定含有硅酸盐。用聚变电池应该不会很难,熔化掉……”
“说到这个!”e-d-c插话道,“我都快冻死了。”说着,他就动作笨拙地朝卡着聚变电池的墙角爬了过去。劳恩一直盯着e-d-c,但并没有出言阻止。毕竟,他的手里还有净化器。
e-d-c的大手抓住了聚变电池,在微重力状态下很容易把这个大家伙拿起来。他在控制键盘上按了几下,聚变电池开始输出热量。其他人争先恐后地朝他这边飞奔了过来。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尽管聚变电池发出的热量微乎其微,但却聊胜于无。
只有劳恩没有动。
“别把自己搞得太舒服了。”他叫道,“在把自己弄得像壁炉旁边的猫一样慵懒之前我们得先找到水。没有冰,出不了几天我们就都完蛋了。”
另外四名强壮男性都没有理会他。戈迪厄斯微微呻吟了一声,他正试图从卡住自己的墙角里爬出来。贾克用手爬到了大胖子身旁,他将残缺的双腿顶在岩石上,伸出一只胳膊拽了拽戈迪厄斯,“卡得还挺紧的嘛。”
“在这么黑的地方被弹来弹去。”戈迪厄斯一边挣扎一边说,“砰的一声,我就被卡在这儿了,就好像……好像……啊”他终于挣脱了出来。
他们把各种零碎物品都集中在夹角处,好不让那些东西到处乱飘。达维德在接近峡洞中间的地方将灯柱卡在了两道岩峰间。然后,几个人就开始着手拆卸提供给他们的三部挖掘机。净化器能让空气清新,但没有水他们活不了多久。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开始挖掘,直到挖到冰为止。
“要是什么都找不到呢?”戈迪厄斯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其实很清楚,其他人也很清楚;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大声地问出这个问题。
“我们都会死的。”贾克回答道。
“要是能找到一些,但是不够我们用十一年呢?”戈迪厄斯继续追问,“要是冰块不够七个人用十一年呢?那怎么办?”
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e-d-c取出了第一部挖掘机,检查了一下,“这里有矿工吗?”他问。
净化器已经去除了空气中的部分灰尘;气流也稳定了下来——沿着岩壁流向净化器,再从另一侧流出。他能够通过咳嗽来清除绝大部分的沙土,还能滋润嘴唇。
“我和一个月球矿工约会过。”莫说,“她就像个战斗机器人一样,是块硬骨头。”
“那么她有没有跟你分享过她的智慧呢?”e-d-c问。
“没有。”
“那就把嘴闭紧,蠢货。”e-d-c狠狠地说。
莫瞪了他一眼。劳恩赶忙开口,试图化解敌意,“刑期届满后——”他宣布道,“我们都会成为专业矿工的。”说着,他取出第二部挖掘机,看了看。
“只不过是解决一系列问题而已。”他说。
即使有聚变电池发热,这里还是很冷。每说一个字,劳恩的嘴边都升起阵阵白气。
“仅此而已。如果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解决这些问题,齐心协力,那么我们就能熬过去。只不过是一系列问题而已——都解决之后,只要在这里熬时间就好了。”
都解决之后,贾克想,就要靠毅力了。
“反正我不是专家。”e-d-c说,“不过这玩意儿貌似是实用型的,老得要死,还是二手货,这点我还看得出来。”
“你真厉害。”达维德说,尽管他的语调中一点儿称赞的成分都没有。
“十一年。”戈迪厄斯忽然说,不知道他是在接哪句话。
“肯定有软管的。”马利特用几种语言重复着这个词,边说边到处翻找,“这个?”他指了指那捆黑色的管子,直径有成人的手腕那么粗。一共三根软管,都捆在一起,正好每部挖掘机一根。
他们取出其中一根,找到了形状跟钢笔尖一样的尖端。
“我们三个人一组。”劳恩说,“e-d-c和达维德第一班。大家轮班,直到找到冰块。”
达维德正拿着第三部挖掘机,查看着控制键盘,他抬起头,面向劳恩。
“听起来像是——”他说,“你在给我下命令。”
这句话与话中蕴含的语气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劳恩。
“你不愿意的话,达维德——”劳恩用审慎的语调低声说,“那也没关系。不过要是找不到水,我们就都得死。”
“我愿意试试!”说着,戈迪厄斯伸出手,等达维德把挖掘机递过来。
达维德什么也没说,而是展开自己的那根废料管,将接口连接到了挖掘机后面的卡槽上。
e-d-c已经连接好了他的软管,“那么,废料怎么办?”他问,“通过岩石排出去,还是通过他们封洞顶的那玩意儿排出去?”
马利特正好在天花板附近,他伸手用拳头戳了戳那人工材料,然后就抱住膝盖缩成了一团。即使在峡洞的另一侧,贾克也能看到他在剧烈颤抖。在零重力环境下,肌肉的颤动让他在位置上有些微微晃动,就好像被碰来碰去、做布朗运动的粒子。
“那个密封胶——”e-d-c说,“至少我们知道它不太厚。”他两腿一蹬,带着挖掘机跳了起来。接近天花板时,他将软管的尖端对准人工屋顶,打开了机器。
贾克不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巨响?激光?还是其他什么。但尖端只是钻入了材料。软管钻入了一两米,然后就停住了。
“我在石头上试试。”说着,劳恩抓住岩壁,将自己推到了峡洞的另一头,然后把自己的废料管尖端顶在了墙上。这一次的噪声更大:有点像咖啡研磨机。软管尖端钻入岩石的速度也慢得多,一米、两米、三米,拖入了三米长的软管后,机器才停了下来。
达维德在岩石上挑了个位置,他的软管只进入岩石不到两米。
“我们就不能……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马利特说,很显然,他很不高兴自己没有拿到挖掘机,“探矿棒?”
“探矿棒?”劳恩反问。
“你就打算这么瞎挖吗?那只能靠运气。万一你选的那个方向上没有冰呢?”
“那么——”劳恩说,“我们就换个方向,我们会一直挖,直到找到冰。”他盯着自己的机器说。
机器的声音不是太大,但也不太好忍,而且他们无处可逃。劳恩、e-d-c和达维德分头行动,不是横着挖就是绕着圈子挖。前面两个人踩着两面岩壁好固定自己,达维德则踩着天花板的边缘。不过工程的进度很慢,而且其他四名囚犯除了干看着外完全无所事事。聚变电池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尽管周围的空气并没有被加热多少,但莫、马利特和贾克还是聚集了过去。戈迪厄斯实在是太胖,只能在空间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
“聚变电池为什么不能再热点儿?”莫问道,“它的能量足够把整颗小行星都炸成灰,我是说,如果一下子都释放掉的话。可为什么他们把最大热量输出界限设定得这么低?”
“你以为呢?”马利特狠狠地说,“他们都是虐待狂,低级官僚主义虐待狂。”
“我觉得——”贾克插话道,他把重音放在了“我”字上,整句话一直保持着唱歌般的语调,“他们应该有更实际的理由。现在很冷,会冷一段时间。不过总有一天,我们的主要问题会变成需要想办法把多余的热量排放出去。”
“闭嘴,没腿仔。”马利特说。贾克别过脸,笑了笑。
嗞嗞,嗞嗞,嗞嗞,挖掘还在继续。
“我渴了。”戈迪厄斯终于忍不住了,“公司那帮家伙,在装备中加上几百升的水会死人吗?会吗?会让他们那金贵的支出明细表上多几个零吗?”他继续抱怨着。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贾克暗自想道。
灰褐色的岩面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坑。空气中充满了尘土和岩石的碎块,无烟火药的气味刺激着贾克的鼻子,非常难受。
“那样顶多也就是把死期推迟一点而已。”贾克说,“他们又不能提供我们十一年的给养。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还是得自力更生,所以还是在有那个动力时就开始的好。”
“可是……”戈迪厄斯用拳头按着圆滚滚的肚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听起来好像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莫评论道,“选择这种立场可很挑衅。”
“我再说一遍,没腿仔。”马利特说,“最后一次警告,把你脑袋上的那个洞塞紧。”
贾克看了看马利特。马利特再没说什么。
“十一年啊。”戈迪厄斯说,“我们连一年都坚持不了。不出一周,我们就都会被渴死的。这块破石头里没有水。应该通过一项法律。乌兰诺夫法系的法律应该强迫公司对监狱小行星先进行调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周围一片安静,几个人都闷闷不乐。贾克看了看那三个负责挖掘的人。达维德干得最起劲,全身肌肉隆起,挖掘机的掘进口紧紧地顶在岩石上。这么使劲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效果吗?贾克不禁想道,机器的处理能力应该只和自身性能有关,使劲压在石头上还是简单地放在石头上应该没什么区别。不过,达维德是个没有耐心的家伙。他的一举一动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了这一点。他应该学学培养耐性,贾克想,不然在这儿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劳恩更讲究方法一些,他用钻头绕着圈挖,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坑。e-d-c则夸张得多,他的姿势就好像拿着把扫帚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刮出了一道槽子。虽然在微重力状态下没什么重量,但考虑到挖掘机那巨大的质量,这么来回连续运动也还是很需要体力的。不知道还有多久他才会累趴下。贾克想道。e-d-c和劳恩过一会儿就会停下来检查一下他们挖出的洞,同时也检查一下机器,但达维德中间从来不停。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人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贾克无聊地回忆起了上学的日子。我们的祖先们是怎么测量时间的呢?(他本来想的是:穴居人是如何测量时间的呢?不过后来又觉得,这个念头对于他现在所处的境况来说实在是太过讽刺了些。)水钟、摆钟,这两种玩意儿都得依靠重力才能工作。在这种没有重力的环境中,要靠什么来测量时间呢?日晷?这里没有阳光。不过这并不重要,时间也不重要。只有毅力才是最重要的。
达维德汗流浃背,尽管这里冷得要死。
贾克看着空中的尘土,尘土缓缓下落,划过一道美丽的曲线,缓缓向净化器的进气口流去。戈迪厄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
“是吗?”
“你在想:要是净化器的能源芯片坏了该怎么办?”事实上,贾克并没有那么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嗯。”戈迪厄斯继续道,“我也在想这个。没有净化器,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窒息而死。不过,你看,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我们可以把机器链接到聚变电池上。”说话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得意。贾克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那尘土浮动的轨迹。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达维德松开了挖掘机,“换人来吧。”他喘息道,“我得歇歇。”
“你太用力了。”劳恩评论道,他的挖掘机还在继续工作,“你得稍微放松点儿。”
“每天两个半小时。”达维德反驳道,“至少两个半小时——至少。否则,你的肌肉就会退化。到时候就会变得和那个没腿仔一样。”他朝贾克那边点了下头,然后两脚一蹬朝放饼干的地方飞了过去。劳恩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
“等一下!”他关掉了挖掘机。
“要么让我吃饼干——”达维德威胁道,“要么我就把你吃了,生吃,劳恩。”
“所有人一起吃,每个人都吃相同的量。”劳恩针锋相对,“这样才能避免分裂。内讧就等于自掘坟墓。再说饼干本来就吃不了多久,得留到真正饿的时候。”
“我真的很饿。”达维德叫道,“没看到我干了多少活儿吗?”
贾克观察着劳恩的脸,劳恩正在思量着下一步的策略——退让还是坚持。显然,劳恩觉得退让解决不了问题,“那样的话,每人发一块兰姆巴斯。所有人——每人一块。”
达维德吼了一声,但没有再提出抗议。e-d-c也关掉了挖掘机,七个人聚集在食物旁,达维德亲自分发补给——每人一块饼干。
“没腿仔吃不了一整块。”他说。马利特笑了起来。
“我愿意只吃半块。”贾克温顺地说。
但劳恩打断了他,“给他和其他人一样的分量,达维德。”
每个人的饼干都没吃多少。没有水,这顿饭实在是难咽,更别提他们的嘴里还全都是沙子。贾克吃了几口,把剩下的先收了起来。达维德走到洞穴的另一头,面朝岩石蜷缩在缝隙中睡觉去了。他应该是没有睡着——他抖得很厉害,很难想象在那种状态下能休息好。不过达维德还是摆出了一副睡觉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闲人勿扰”的样子。所有人对此也心领神会。
“继续吧。”劳恩说,“我们需要水。”戈迪厄斯再次提议自己接手,不过马利特抢先夺过了空闲的挖掘机。嗞嗞,嗞嗞,嗞嗞……
他们又干了很长时间。洞穴内相对较高的气压让空气感觉很干,再加上飞扬的尘土,所有人都觉得非常非常的渴。
“他们就不能事先留一桶水吗?”达维德低吼道。
“净化器好像能产生一点水。”贾克说,“通过化学反应从co2中去除碳……”
“等我把你的舌头拔掉你就会安静了。”马利特咆哮道。
贾克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洞穴里很冷,冷得让人无法描述,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体验过这种冷。达维德一直在用粗哑的嗓音反复咕哝——人类居然能在这么冷的地方活着不死真是奇怪。他们身上穿的都还是被捕时的衣服——单衣、单裤、便鞋。没有一个人穿着适合寒冷天气的服装。他们呼出的气都结成了白雾;雾一结冰,眼睫毛就冻到了一起。干活的人稍好一点;有些人则模仿达维德进行运动,使劲跑上一堵墙,再从另一头跑下来。其余时间,他们都挤在一起,愁容满面,相互取暖。
洞穴里简直冷得让人无法忍受,但干渴更让人难以抵挡。干燥的空气和钻探工作让他们的嘴唇都干裂了。他们舌头干硬、嘴唇肿胀,嘴唇上还沾满了尘土。他们的肌肉疼痛,不是因为操作机器,而是因为一直在发抖。七个人总是在斗嘴,有时候还会爆发一下,但每个人都没有精力深究。岩石在钻机掘进口的作用下艰难地碎成了一个个碎块。他们时不时地停下活计,检查碎块,看看里面有没有冰,但目光所及之处,看得到的只有石块。
“只有几天。”劳恩说,“没有水,我们只能坚持几天。考虑到这里的低温,我们可能连几天都坚持不了。”
不过贾克之前说得对——净化器会去除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副产品之一就是从圆柱体一侧的一个小孔中流出的一道细细的水流。那点水,连润润舌头都不够,更别说供七个劳累的人饮用了。正因如此,七人之问的潜在张力升高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水平。
劳恩宣布,七个人必须轮流使用这点流水;尽管马利特大声质疑他宣布这项决定的权利,但所有人对这项安排都没有提出异议。
没有其他的法子可想。达维德第一个,接着是劳恩,但过了好几个小时,小孔里的水才又溢出来一小股。每轮一个人,整个团体的敌对气氛就又提高了一分。
情况恶化得比贾克预料的还要快,e-d-c扔下挖掘机飞向净化器。看到他越飞越近,马利特说:“下一个是我,你得轮在我后面。”
e-d-c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叫道,“有种你来呀,我撕掉你的下巴。”
说着,他用双手抱起失重的净化器,将那个大家伙上的小孔对准自己的嘴。马利特立刻冲了过来,他双腿在墙上一蹬,狠狠地撞在了e-d-c的身上。两个人在空中打着转,净化器也脱手飞了出去。周围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不够他们开打。e-d-c的脊椎骨咣当一声撞在了岩壁上。马利特迅速出拳,像个把对手逼到墙角的拳击手一样一拳又一拳地打在e-d-c的肋骨和肚子上。贾克看到他的右手中握着一块石头。
不过劳恩的反应更快。他迅速从后方架住马利特,并大声叫达维德帮忙。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把挣扎不已的马利特架到了一边。作为回敬,马利特握着石头的拳头一拳打在了达维德的脑侧,而这一点儿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变得好一些。不过e-d-c迅速冲了过来,三个人开始一起对付马利特。
惩罚行动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马利特就被揍得蜷缩成了一团,在半空中一边打转一边咳嗽发抖。他就像是一个人肉纺锤,从嘴里流出的红色细珠组成条条细线围绕在他的身边。
e-d-c把净化器排水口处积攒的那一点水全都灌进了自己嘴里。
贾克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嘴更干了。
他们继续挖掘。马利特闷闷不乐地蹲在墙角,不过等到劳恩轻轻踢了他一下,告诉他又轮到他开工的时候,他还是照做了。
他们顶着干渴和寒冷又干了几个小时。
“我从没感觉这么绝望过。”莫对所有人说。刚刚结束这一轮挖掘的莫紧挨着聚变电池缩成了一团。
“在这里真是没办法睡觉啊。根本不可能。”正说着,他就昏睡了过去,劳恩起身把他拽到了远离风口的地方。
戈迪厄斯说:“我们都会死的。”
“头疼死了,我都想用挖掘机把自己的脑袋钻开。”e-d-c低吼道。
除了继续奋战外,他们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整个洞穴都带上了一丝迷幻的色彩。深褐色的岩壁,灯柱发出的光芒在飞扬的尘土中投下一道道宽窄不一的光带。忽然间,贾克觉得岩壁上似乎沁出了水。他把脸贴在岩壁上,却发现上面只有一层干燥而冰冷的尘土。他的嗓子眼里都是灰尘。整个时空结构似乎都在颤动。匣子关得不够紧,还有声音泄漏出来。贾克听着那声音,又想要忽略,没有什么区别。都无所谓了,自己就快要死了,他们都是。
挖掘工作还在继续,贾克用牙齿都能感觉到,似乎有些小人正被困在他的牙缝间,用微型挖掘机清理着那微小的空间。他的神经都跟着哼唱了起来。轮到他操作机器时,他将挖掘机顶在石头上,缓慢而痛苦地进行着挖掘。
每个人的嘴唇都和岩壁是一个颜色。
“等一下。”劳恩叫道,“等一下。”他的手正指在自己挖掘机的前方,脖子上的皮肤都微微颤动了起来。贾克不由得想道,要是我现在过去打开他那台机器的开关,挖掘机会把他的手和整条胳膊都吃掉,这样他就死了。当然,他并没有实际行动。他感觉头晕、恶心、难受,昏昏欲睡、浮想联翩,想吐,口干,干,干….
劳恩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胸前。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块煤。
“冰。”他惊喜地说道。
劳恩挖到了一条冰缝——几十亿年前,在这块石头形成的时候,不知是被引力牵引,还是因为随机的碰撞,有颗彗星的彗核被埋到了里面——远古之水,比地球上的海洋还要古老,比《创世纪》中的上帝还要久远——冰冻的万物之源。
他们从岩壁中挖出了足够每个人食用的冰。吮吸这些冰块的过程一点也不愉快,冰块中的杂质充满了火药的味道,不过——忽略掉冰冷和由此而引发的战栗,那就是水,流进肚子里的水。冰水唤起了他们那被遗忘在内心深处的饥饿,七个人都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饼干。贾克决定,最好还是把饼干渣和地上的碎冰混合到一起,一同嚼碎吞下去。
他们吃了又喝,所有人都被冻得战栗不止。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继续挖掘。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围坐在聚变电池旁,打着盹儿,或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们实在是太累了,连庆祝的力气都没有。
没过多久,劳恩就给其他人鼓起了劲儿。
“饼干很快就会吃光的。”他强迫自己用不住颤抖的嘴唇发出清晰的声音,“我们已经有冰了,应该开始种孢子,那东西是不会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所有人都慢腾腾地行动了起来,他们把冰块聚集到一起,安放在灯柱附近。微重力条件增加了这项工作的难度,直到最后达维德提出建议,在灯柱周围挖条沟,把冰块填进去。
这又花去了他们几个小时的时间,等到壕沟完工后,却没有足够的冰填。于是劳恩又回到之前挖掘的地方,把那条缝隙挖得更大些,好让他们把大块的冰刨进沟槽。每个人的手指都冻得发紫。e-d-c拆开了一个装孢子的封套——他们的装备里只有三个——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冰上。
“现在就等着吧。”他边说边把双手夹在腋下,想要暖和暖和。
“不对。”劳恩说,“现在,我们要继续挖。”
这里没有日夜的区别。灯柱一直都亮着。e-d-c在天花板上刮了些记号——后来他发现在岩面上做这种记号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未来的几年内周围的岩石都会被他们给挖掉。他用自己的睡眠作为计数的标准,从睡醒到下一次睡醒基本上就算做是一天。贾克觉得,e-d-c似乎是个很爱打盹的人;就是那种两天能睡十次,每次时间都很短,而且还很容易被一点点惊扰给弄醒的人。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这也不算什么事儿,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长时间的睡眠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尽管他们会累得昏睡过去,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一阵战栗给惊醒。
没过多久,e-d-c就放弃记录时间的念头了。
饼干都吃完了,但菌块还没有由黑变绿。达维德吃了一口黑浆,结果又全吐了出来。
“是不是一股鱼子酱味儿啊?”劳恩嘲笑道,“耐心点儿,小伙子们!我们需要的是绿色的部分,只有绿色的菌块才有我们所需的营养。要不了多久了!”
所有人都饿着。不过至少现在有水了,净化器小孔中流出的水,再加上他们从裂隙里发现的那些。
达维德放弃了他的健身计划,只是因为没那个劲儿做这些事。
洞穴里还是冷得要死。他们一直开着聚变电池,将发热功率调到最大;但公司已经事先对最大输出作了限制,尽管有那有限的一点热量,但周围冰冷的岩石还是迅速冷却了空气。
“除非把这整块石头加热,否则洞里空气的温度根本升不上去。”莫大声叫道。戈迪厄斯又唠叨了起来,说什么岩石导热性不好,他们不需要加热整块石头;只要把周围的岩石加热,就能让他们不再那么冷。其他人立刻对他叫了起来,马利特干脆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石头在戈迪厄斯的头上砸出了一个菱形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贾克被惹火了。
“你干什么!”他叫道。
“嘿!”其他人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很有趣,冈为他们都没见过没腿仔发飙。戈迪厄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贾克转向大个子,用衣服的一角按住他的伤口,直到止住血为止。
“我觉得比起肥仔来,你的反应好像更大啊,没腿仔。”马利特嘲笑道,“你是不是爱上这小胖子了?”
“他只不过是在解释给这里加热的问题。”贾克回答,“打伤他根本没道理。”
其他人又取笑了几句,然后就都觉得没意思了。
他们都不明白情况,贾克想。聚变电池确实在慢慢加热四周暴露在空气中的岩石。但每一天,他们都将被加热了的岩石挖掘掉,喷出到外层空间。换句话说,是他们自己在不经意间造成了周围环境的寒冷。不过,除了忍受之外,他们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又挨了好几天的饿,而且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过最终,这一天,有一批菌块变绿了。
第一餐总是意义非凡。吃的时候,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第一批菌块的数量很多,足够每个人都吃个够。那东西的味道尝起来就像——呃,只是让他们能够离饥饿远一些而已。因为饿了几天而萎缩的胃迅速被填满;吃饱后,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采取措施保暖,时不时地会有人去净化器那里接一捧水珠。
“我们能修改孢子吗?”达维德问,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把它们调整一下,让它们生产酒精?”
没有人回答,只有戈迪厄斯怯生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随时准备被人训斥,“理论上是可行的。不过我敢打赌,他们给我们的孢子肯定都做了基因标记,那方面的修正肯定已经都被限制了。”
“听起来像是他们的作风。”e-d-c心平气和地附和道,“倒不是因为会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他们才不在乎我们在这里怎么消磨时光呢。醉生梦死十一年——还是强制保持清醒——对他们来说没啥分别。他们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更残忍,仅此而已。”
“不是因为残忍,我是这么觉得。”贾克说,“他们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要当虐待狂。”
马利特冷笑了两声,好像是在说——有区别吗?
e-d-c吼了一声,“你又替他们说话。”
不过贾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没有一样是无心之举。他们这么对待成千上万的囚犯。也许有几十万。他们已经这么干了几十年,完全形成了一种范式。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榨取最大的生产率——从我们身上榨取血汗。这样才能确保小行星在预定的时间内被彻底挖掘。”
“我们费尽力气,到头来却让他们拿去,卖个大价钱,听着真让人想把这破石头搞烂。”莫说,“哪怕是给他们下个绊子也好。”
“贾克说得对。”之前说的话没被否定(当然,主要是因为没有再被揍)让戈迪厄斯鼓起了勇气,“给他们的石头捣乱只会破坏我们的生存环境,受害的还是我们自己,我们绝不能那么做。他们已经把我们给钉死了。”
“不过——”莫绷紧了身子,声音也压了下来,“还是有法子可以……比方说,等到刑期快结束的时候,挖些会危及石头完整性的隧道什么的。当然要不会立刻威胁到我们自身的那种,只要能让公司卖不出好价钱就行。”看到没人说话,莫又补充道,“比如,在接近表面的地方挖好些竖井,或者——”不过他立刻又笑了起来:“不行的!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废料管只有那么长,挖到哪儿都得带着!尽管他们是混蛋,但不得不说,他们都是些聪明的混蛋!”
“什么都做不了吗?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达维德恶狠狠地说。
“得了吧。”莫边叫边推了达维德一把,他离达维德很近,“别做无谓的反抗了。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死无全尸而已。十一年也没多长。我们现在有食物了,只要忙活起来,挖掘啊什么的,还没回过味儿来呢你就又自由了。”
达维德摇了摇头,“你想认输的话随便。我可不想承认他们把我给打败了。肯定有逃离这个监狱的法子。”
“比如?”劳恩问。
所有人都看着达维德,他的脸红了起来,深色的皮肤变成了花岗岩似的红褐色。
“一群蠢货。”他扭头看着岩壁说,“你们都是。”
“挖到外面去。”e-d-c笑道,“深吸一口气,然后跳出去?这样如何?”这话并不是很好笑,但马利特和莫还是笑了起来。两秒钟后,戈迪厄斯也笑了起来。
“狠狠地深吸一口气?”e-d-c继续道,“一下子跳回地球?”
“享受一下重新进入大气层的摩擦热。”马利特接着说,“好好暖和一下。”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达维德终于受不了刺激说了起来,“对,没有飞船是出不去。”他说,“可谁说来这里的第一艘飞船就一定是公司的?”
“这么说你要招艘飞船过来?”劳恩问,他的声音低沉,很是严肃,“你在什么地方藏了个发报机吗?”
达维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算来的第一艘飞船就是公司的回收船——”他顿了顿,“就算我们必须要等十一年——为什么我们就一定得乖乖上船回弗洛拉8号?啊?为什么不能把船抢过来?”
“抢过来……怎么抢?”劳恩一副真心想要一探究竟的表情。
“石头里有金属。”达维德说,他又把头扭到了一边,“肯定有。干吗不把金属提取出来,做成武器?等到公司的人来接我们的时候——轰隆!一举拿下他们和他们的飞船。”
没有人接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劳恩才说,“确实算是个计划。”他承认道,“不过至少有三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把矿石变成金属?冶炼吗?”
“冶炼。”达维德重复道,也许是在附和劳恩,也许只是下意识地在重复劳恩的问题。
“我们不是一直在奇怪为什么聚变电池的发热极限设得这么低吗?比起现在这样,要是能更好地加热这地方,我们不是会舒服得多吗?嗯,也许这才是公司把极限值设得这么低的原因。如果给我们不受限制的热能,我们肯定就会去做这些:冶炼、铸剑,给回收队的船员造成大麻烦。”他摇了摇头,胡须上的灰尘缓缓从脸颊上飞落,“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比我们先了一步。”
“肯定能想出法子。”达维德坚持道。
贾克插了进来,“金属也许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玻璃怎么样?”
“哈!”e-d-c叫道,“又来?还对你的窗户念念不忘吗,没腿仔?”
“只不过是我在挖掘的时候注意到的。”贾克说,“我在硅酸盐里挖掘的时候,发现有些小玻璃珠,也许是因为摩擦力而产生的,我猜。也许,我们能想个办法……”
“知道天才和聪明人的区别吗,没腿仔?”达维德插话道,“也许你是头一种,但很显然不是第二种。好好想想。碎玻璃珠能有什么用?没有加热金属所需的热量,又哪来的热量来熔化玻璃?而且就算我们造个窗户——又怎么样才能安装到小行星上?你说说,到底要怎样才能在不损失空气的情况下凿出窗框来?就算可以,假如我们用沙子造了一块一米宽的玻璃,那玩意儿里面的杂质肯定多得不得了,稍稍遇到碰撞就会变形开裂。简直就是自杀窗。”
贾克什么也没说。其他人也一言不发。
“你们瞧——”莫忽然开口说。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捋了捋胡须,他的络腮胡弯弯曲曲的,看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长在脸上一样,“我们还没聊过大家是怎么进来的呢。”
“你是说整个过程吗?”e-d-c问。
“不是。”莫说,“我的意思是——各位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判十一年的。我的想法是:应该都不是谋杀,不然不会判得这么……”他看了看周围那冰冷的封闭空间,“……轻。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敢说我能猜到。”达维德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你猜猜看。”劳恩说,“猜吧。”
“嗯,哦。”达维德思忖道,“是这样,你和e-d-c互相认识。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说了,。所以我猜,你俩应该是属于同一犯罪团体,也就是说,团伙犯罪,这就让人想到了乌兰诺夫政权所谓的非法运输罪,当然也有可能是非法入侵、贩卖违禁品、走私、偷渡、抢夺。到底是哪种呢?”
e-d-c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类吧。”他的语调让人有些捉摸不透,“确实,我认识劳恩,但不太熟。”他补充道,“只不过是有过一次业务联系而已。”
“再说说没腿仔。”达维德看了看贾克,“通过观察一个人对什么感兴趣,确实能了解到很多情况。对于你来说,就是给这个地方安窗户。是不是?你想看到外面的情况,近乎痴迷。这能告诉我们什么?嗯,结合你不适合暴力犯罪的事实——”达维德指了指贾克盆骨下方本该是腿的地方,“这让我相信,你应该是个政治犯。梦想家,理想主义者,一个不满乌兰诺夫统治的家伙。我说得对不对?”
“不适合暴力犯罪。”贾克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取决于你怎样定义暴力吧?”
“当然,当然。”达维德不屑地敷衍道,“所有的压迫本质上都是暴力的,这我们都同意。不动产是暴力的,贸易也是暴力的。我敢肯定你有能力从事各种革命活动——比方说植入危险软件,扰乱会计和投标程序,引发大规模暴力事件之类的。当然可以。不过,一看到马利特,我就知道他有能力用刀撕烂一个人的喉咙;再看看你,我觉得你没有这个能力。”为了表明他比贾克更具身体侵略性,达维德摆出一副如同豺狼般的狞笑,俯视着贾克,“别不好意思,政治犯没什么不好,只要别忘了自己在食物链中的地位就成。”他又转向马利特和莫,“至于你们俩——”他说,“抱歉,我觉得你们俩还没到犯罪首脑的水平。最多也就是雇来的打手、马仔、跑腿的喽啰一类。”
“滚一边儿去!”莫叫道。
“这样就只剩下我们的胖子了。你是个例外,对不对,戈迪厄斯?例外中的例外。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落得个和这帮乌合之众一样的下场,我的伙计?”
戈迪厄斯的脸一下子变得和番茄一样红,一直红到了胖嘟嘟的下巴和脖子上。他额头上那个钻石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不过颜色还是比周围的肤色深,随着脸色变红,疤痕也变得更显眼了,“你不会想知道的。”他咕哝道。
“我们当然想知道了。”达维德笑道,“不是吗?”
“我是蒙冤入狱的。”他说,“我只是按照宗教信仰的要求做了而已。”
“啊哈!”莫叫了起来,“你是个宗教狂?你干什么了,小胖子?”
不过戈迪厄斯已经将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尽管那四个壮汉(只有劳恩除外)费了好大的功夫戏弄刺激他,但他就是无动于衷,任何言辞都不能引起他的反应。他抱着胳膊,转过肥胖的身躯面朝着墙。贾克看着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陷入深暗的冥想,躲进门上写满记忆的暗室。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厌倦了。吃饱喝足后,他们都摆出了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尽可能靠近地飘浮在空中相互取暖。不一会儿,所有人就都睡着了。
只有贾克又醒了好长时间,脑子里一直在想玻璃的事。
他们又花了好几天时间——或者说类似于好几天的时间,毕竟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才让菌块按照合适的速度生长了起来。一开始,作物的生长并不同步。有些天能吃的东西太多,有些天又一点绿色的东西都没有,所有人只能挨饿。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他们终于能够每天都吃上东西了,尽管还不能让每个人都不饿肚子。习惯之后他们也没有喜欢上这东西。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像糨糊一样。
他们决定扩大种植区。贾克和戈迪厄斯花了几个小时挖出一条沟,并微调灯柱好让光线能够照射到。沟底铺上浸过水的抹布,放上石屑,抹上一层用指甲从变绿的菌块底下刮出来的孢子。所有人都觉得,随着生长环境的改善,菌块不但长得更快,味道似乎也没以前那么恶心了。但这东西很难称得上是食物,似乎永远也无法彻底缓解饥饿感。那东西只是黏在胃里;然后不那么令人满意地从消化道的另一头排出去。当然,在这种封闭空间里,那也是个问题。他们讨论过如何处理排泄物。把破布浸在尿里,可以让菌块长得更好;不过他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粪便能有什么用处。尽管人人都认为粪便对菌块的生长会有作用,但菌块本身似乎并不这么想——不管是在裸露的岩石上,还是在冻成冰坨的粪块上,长势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两天后,e-d-c就和贾克一起挖了个深洞,专门用来处理这类废物。
除此之外,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挖掘。随着居住空间的扩大,他们开始使用聚变电池破坏冰块中的水来释放氧气——事实上,公司愿意花大价钱提供聚变电池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加热倒是其次。净化器可以清洁空气,但新的空间需要额外的空气来填充。电池的效率很高,裂隙中的冰块似乎也很充足,足够同时提供饮用水和新的空气。半个音阶、一个音阶,他们的声调听起来越来越高。有些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另一些人更搞笑,当然,都是因为氢气的缘故。劳恩对火越来越担心:万一挖掘机在铁矿石上撞击出火花之类的东西怎么办?他的担忧迅速传染了其他人。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空气中的氢气含量逐渐稳定了下来。看起来他们的净化器也是经过定制的,除了一般的空气净化功能外也能去除空气中的氢气,让氢与碳结合。没事儿的时候,他们经常讨论这项功能的原理。一种可能是合成甲烷——当然甲烷同样也是易燃气体。没人能说得清空气闻起来是不是比以前更糟了。
“显然现在已经很难闻了。”这是达维德的看法,“还能再糟到哪儿去。”也许氢离子被合成到了更复杂的烃链上。不过净化器的滤网确实是需要时不时地清理一下。他们决定轮流值日,清理净化器管道里残余的黑色粉末,清理工作要在挖掘机旁边做,好让清理出来的废物能通过挖掘机的废料管排到外面去。
“我们的命就靠这机器了。”戈迪厄斯说,语气一反常态地严峻。
他额头上的疤看起来就像一块嵌在肉里未经打磨的红宝石。
拉米306上的生活陷入了日常。一切都很平淡:生理不适(主要是冷)和单调,不过还算可以忍受。他们有食物,有水,还有可以消磨时间的工作。他们还都活着。人际分层迅速出现。处在顶端的是几个占据优势的雄性:劳恩、达维德和e-d-c,后两位不承认劳恩具有任何“领导人”的权威,却也不对其发出直接挑战。接下来是莫和马利特。最后,处在底层的,就是戈迪厄斯和没有腿的贾克。这种层级结构最明显地体现在团体中关于性的话题上。戈迪厄斯的地位最低,对他来说很不幸的是,除了贾克外,所有人都在用各种方式羞辱他的身体。一开始,他还哭哭啼啼地控诉别人这么残忍地对待他的身体,求他们不要接近他。一段时间后,他似乎就习惯了,用一种郁郁不乐的方式接受了下来。其他人经常把他当作性话题的谈论对象,他们嘲笑他那肥胖的身材,其间还夹杂着一丝赞赏——至少那多出来的肉让他的女性气质更加明显,至少是从某些特定的角度来看。对于贾克,他们的态度则更多的是不屑:所有人都同意,他是个残废,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也就是说,大家都不理会他,任由他自生自灭。不过他们五个都坚持认为,应该有不同的方式让贾克来取悦他们。面对这些侮辱,贾克似乎非常淡泊,但他们也很难搞清贾克真实的想法。他从来都不是个轻易外露的人。
某种程度上而言,莫和马利特的日子更难过。有时候,他们会被当作事实上的优势雄性,五个男人一起开玩笑逗乐。有时候,毫无预兆地,处在顶端的三个人又会把莫和马利特当成下等人,几乎和戈迪厄斯与贾克处在一级。主要是被当作异性来羞辱的问题,比起身体不适来,心理伤害倒是更大些。没过多久,莫受到的损害就超过了马利特。莫发觉自己受到了特别关照,每次达维德找茬时,都会特别挑选他。每次之后,莫都会用各种不可预料的方式对贾克或者(更多的时候是)戈迪厄斯狠发一顿火。
不过,这个团队的这类活动并不很频繁,持续的时间也不长。环境太过开放,太缺水,也太冷了。这类恶性娱乐活动,在发生的时候,更像是一个快速而残酷的发泄过程。
对于贾克来说,这只不过是在无止境的寒冷、不令人满意的食物与单调乏味的生活之上又增加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因素而已。他并没有太过在意。但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正在渐渐破坏戈迪厄斯内心的平静。他曾劝大胖子,“别老纠结于这些。”戈迪厄斯则用怒视作为回应。贾克还以为他又要扭过头去生闷气了。结果,眼泪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受不了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又冷又饿,那些禽兽还那么残忍!还有什么好想的?”
此时正轮到马利特、莫和达维德挖掘;他们七个人已经完全习惯了机器挖掘岩石的噪声,那声音就像耳朵中血管的搏动声一样,只是在背景中嗡嗡作响。
贾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想这石头以外的事吧。”他建议道。
“怎么想?未来远得遥不可及!而过去呢——哦!过去!”
“知道过去与现在的交点在哪里吗?”贾克问。
“哪里?”
“在心里,只在心里,只有那里。不然的话,过去就比最远的星系还远了。我们打心底里都知道,因为我们都明白,过去不可更改,有时候这让我们挺伤心的。”他注视着戈迪厄斯,想要解读戈迪厄斯的情绪,但大个子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但我们不应该感到悲伤,过去与现在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还有个名字——自由。阻挡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心智。”
“自由。”戈迪厄斯说,“哦,你是在讽刺吗!看看这地方!根本没有自由!”
“哦。总是有办法的。”贾克说。说话间,他忽然觉得心脏在胸口狂跳了起来,简直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心脏的颤动让他一下子汗流浃背。说太多了吗?不过戈迪厄斯因为自己的心事而将这些话朝另一个方向引申了过去。
“我杀了我父亲。”他说。
贾克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然后问,“这就是你被关进来的原因?”
戈迪厄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过,他点了点头,下巴上的肉还在微微晃动。
“谋杀判十一年?”贾克说,“似乎很……轻。”
“有减刑的。”戈迪厄斯咕哝道。
“谋杀罪减刑?”
戈迪厄斯吸了口气,全身一阵战栗,似乎是要咳嗽。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来自金星向阳面的一个定居点。”他说,“一千多人,居住在一个封闭的半球体里,所有人都拥有共同的宗教信仰。不管你信不信,当然你是肯定不会信的——考虑到我现在的悲惨境地——在我们的社区,我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是神之子,是圆满。”他又抽泣了起来,肌肉的颤抖让他的身体整个颤动了起来,并在空中转动着。
“我就是sun(太阳)!”他的声音中充满怨念,也许他说的是“我就是son(儿子)”?贾克分不清楚1。这时他忽然想道,也许这种双关正是宗教意味所在。
1太阳(sun)与儿子(son)的发音是相同的。
“在我记事之前,他们就在供养我。尽管全能的宇宙神已经将他的意志注入了各种球体:恒星、行星,甚至是小小的微行星,比如囚禁我们的这个愚昧无知的小世界。我们崇敬宇宙神,我们……”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他又低声呜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贾克问:“杀掉你的父亲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献祭。”戈迪厄斯捂着脸呜咽道。
“你父亲是自愿献祭的?”
“当然是!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没有比这更高的荣耀了。等到轮到我的时候,我会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又哭泣了起来,“哦,现在再也轮不到我了!”
“看来乌兰诺夫执法者和你们的想法不一样。”贾克说,“可怜人。不!可怜……神,应该是吧?你的人民是什么反应呢?如今他们的神被囚禁在监狱里了。”
“会众们还有我妹妹。”戈迪厄斯说,“她远没有我这么‘圆满’,不过至少她也是神圣家族的。”
“有没有可能——”贾克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算计,“你的人民会不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比如贿赂公司,搞清楚我们在哪儿?派船来接你?”为了救自己的神还有什么不能干的?他想,也许和这家伙交朋友不但是件好事,也是件有利可图的事——作为朋友,他的人民来救他时自己也许能跟着一起走。不过戈迪厄斯回答道,“我已经不是神了。我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对天体教的信徒们来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就好像我已经死了。再说他们肯定也没办法得知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而且他们连试都不会试一下。招惹乌兰诺夫家族吗?那样整个定居点都会处在危险之中。随便一艘巡洋舰就能从十万点外一炮炸烂他们的穹顶。”他摇了摇那颗大头,“明白我的问题了吗?说什么我的过去——除了流放外我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至于未来,又有什么可期盼的?——就算假设,我在十一年的刑期中,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活了下来,我也再没法回去了。我已经没地方可回了。我曾经是神,去神格化不会让你变成人……只会让你一文不值。”他又哭了起来。
发觉无法通过戈迪厄斯而获救,贾克不禁失望了起来,失望的程度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他的意志力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坚强了。他挠了挠腿部残余的部分,忽然想起的事情让他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你居然在笑。”戈迪厄斯失望地说,不过至少这让他不哭了。
“抱歉。我没忍住。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罪名进来的,他们都以为你像只小猫一样于人畜无害。可你实际上是杀人犯!你才是那种真正实施过暴力的人!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别告诉他们。”戈迪厄斯惊恐地乞求道。
“当然不会了。”贾克说,“你和我——我们俩是一起的,对不对?我只是觉得很有趣。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总会让我发笑;尤其是在事情明明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却不自知的时候。”
我们俩是一起的,对不对?这句简单的共同声明立刻让可怜的戈迪厄斯情绪爆发。他揉了揉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你干了什么呢?”他用偷偷摸摸的声音问,“你是怎么沦落到这儿的呢?懂我的意思吧?”
“我吗?”贾克又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是为什么被判刑的吧?呃,罪状上认定的那些事我并没有做。”
“我就知道!”戈迪厄斯倒抽了一口凉气,“和我一样——你也是无辜的,被冤枉的!”
“不。”贾克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有罪,这点毫无疑问。只不过对于他们审判我的那个事由,我是无罪的。而且……”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只有告诉这个大个子所有事实才算公平:“十一年流放。对我来说却是这样的困境:刑期未满之前,乌兰诺夫肯定会发觉我真正犯了什么罪。而对那项罪名的惩罚……怎么说呢,肯定比流放小行星十一年要重得多。”戈迪厄斯瞪大了眼睛。
“所以说,我现在面对着一个困境。”贾克说,“虽然谈不上喜欢现在的处境,但现实再严酷,也比公司的飞船来接我们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强。我对之后的事可没什么期待。”
“你打算怎么办?”戈迪厄斯低声问。
“我?”贾克打量着戈迪厄斯,不知道是自己说得太多了,还是透露出的信息刚好够将他俩作为难兄难弟联系在一起,“我还是做玻璃吧。”
戈迪厄斯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他忽然抱住贾克,“你和你的窗户!”他兴高采烈地叫道,“可别忘了你的窗户,贾克!不要停止梦想!”
从戈迪厄斯的怀里挣脱出来后,贾克说:“嗯,对。窗户是个有用的东西。再小的窗户,也能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他们经常会讨论面临的形势,一遍一遍地讨论个没完,但事实上却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所有人都想要保留隐私。所以唯一可行的行动就是挖掘一系列单独的仓室,用隧道相互连接起来。这是他们目前最迫切需要去做的工作。
“先挖七个仓室。”劳恩说,“每人一个,然后加热每个仓室里的空气,这样就会让石头也暖起来,我们不把那些热石头挖掉,而足让它们充当隔热层,这样我们就会感觉舒服一些。”
“正合我意。”达维德说。
贾克觉得,领头的三个应该会先给自己挖洞,他们应该也会容许莫和马利特给自己挖洞;不过在他和戈迪厄斯有自己的洞之前,很可能会有其他安排打乱他们的计划。不过十一年的时间足够长。贾克觉得,他还是有机会给自己挖个舒适的小洞的。
与此同时,他也在收集玻璃。每当挖掘到富含硅酸盐的区域时,挖掘机掘进口都会出现许多小玻璃珠一样的东西。每次,贾克都会关掉废料管,花时间把这类东西从挖掘机产生的碎块中挑拣出来。这些东西都不大,差不多十个才能顶上一块指甲盖——但都是货真价实的玻璃。
他做了个实验——挖一个浅坑,将尽可能多的小玻璃珠堆积在坑内,然后把挖掘机的掘进口对在上面。试了几次之后,挖掘机就将那些小玻璃珠融合成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玻璃。他捡起那块玻璃,放在掌心。
达维德见状嘲笑道,“还窗户呢!那玩意儿连片单片眼镜都不够!”
“万事开头难嘛。”贾克微微一笑,说。
“别管什么玻璃了。”他的回答让达维德有些不高兴,“赶紧挖。我还想要我的私人房间呢。听到没?”
“自己挖去。”贾克边说边将那块玻璃装进了衣服口袋里。
“你说什么?”达维德叫道。
“我自己正要去挖你的洞呢。”贾克澄清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马上就开工。”他打开废料管,又在岩石上挖掘了起来。
轮班结束后,贾克吃了点菌块,喝了些净化器小孔上的水,然后掏出那块玻璃仔细察看起来。玻璃的表而并不透明,上面凹凸不平就像变形虫一样。贾克拿起一块石头,开始打磨起了玻璃的外表,他的动作速率有条不紊,这也让他一点点地暖和起来。不过其他人只是不断地在嘲笑他。
“嘿!你干什么呢?”
“擦什么呐,没腿仔?”
贾克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e-d-c追问道。
“是他的玻璃块。”戈迪厄斯热切地说,“嘿。你是在打磨玻璃吗?”
“那就是你的窗户吗,小残废?”马利特很不友好地嘲笑道,“刚够蟑螂用吧?”
“我猜他是要做显微镜吧。”莫说,“然后呢?有了显微镜你要——怎么样?给自己检查缺腿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贾克还在继续打磨。过了一会儿,达维德问:“说起来,你的腿是怎么没了的?我亲爱的贾克兄弟?”
“说来话长。”贾克说。
“哦。”马利特说,“你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讲故事吗?”他干笑了两声,“讲吧,小残废。”
贾克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哦,马利特。”他说,“事实是,我当时正在玩你的老娘,结果她老人家太过兴奋,用粗壮的大腿把我的两条腿都给夹掉了。”
马利特捏紧了拳头,似乎是要冲上来揍贾克的样子;忽然,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怒火也渐渐隐没在了马利特的目光深处。
不久之后,轮到莫、马利特和劳恩挖掘的时候,戈迪厄斯过来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失去双腿的呢,朋友?”
“其实说来并不长,也不无聊。”贾克说,“不过我还是不想说。”
“哦。”戈迪厄斯失望地说,“我觉得你很勇敢,那样反驳马利特。他的灵魂很暴力。我父亲以前常说,成为神的好处之一就是你能看清人们的灵魂,看清维系他们精神的核心,并预测他们的善恶。马利特的灵魂很暴力,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认为?”贾克干巴巴地问。
“嗯!对!”戈迪厄斯用天真的语调说,“达维德——”他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嗓音,“达维德也很易怒,但那是平常程度的愤怒。马利特不一样。他很残忍。他无聊的时候喜欢拿石块使劲砸我。他喜欢出其不意直接打我的脸。我觉得他想把我的一只眼睛弄瞎。我觉得,要是成功打瞎我的眼睛,他一定会高兴得大笑起来!”戈迪厄斯打了个寒战,他的体形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庞大了,餐食只有菌块,再加上艰苦的挖掘工作,让他一下子瘦了下来,皮肤整个皱巴巴地耷拉在身上,就像一层帐幔。
“我们最好还是盯着他点儿。”贾克说。
“我们俩一起,朋友!”戈迪厄斯带着一丝哽咽说。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贾克注意着他们所有人。毫无疑问,马利特确实性情残忍;不过贾克认为,达维德的威胁更为现实而迫切,因为他的挫折感在不断地加强他的愤怒。尽管高强度的劳动经常让他疲惫得发不起火,但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劳恩和e-d-c都在忙着强化自己在团队中的地位,没有多少精
力来迫害戈迪厄斯和贾克。不,莫和马利特才是最现实的威胁。贾克可以明显地看出,尽管生存下去需要他们持续付出大量的劳动,但这并不足以消磨掉他们的不满。他们无聊、愤懑,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听从领头三人的指示,但贾克知道,寻求发泄对他们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会将怒火发泄在戈迪厄斯或者他的身上。往轻里说,痛苦在所难免;往重里说,很有可能会有致命的后果。
十一年,他绝对撑不过去。戈迪厄斯也不行。他们必须逃出去。至少,他必须要逃出去。
与此同时,领头的三人与处于次级的两人将大量的精力都花到了地位争夺战上。
“我才是乌兰诺夫家族的头号眼中钉。”达维德宣称,“知道是谁逮捕我的吗?是巴勒杜克本人!亲自出马!”贾克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你有那么重要吗?”马利特酸酸地说,“需要乌兰诺夫顶级警探亲自出马。”
“是巴——勒——杜——克!”达维德重复道。
“我可一个字都不相信。”e-d-c说,“我猜,逮住你的应该是个低级别的警察,就和我们其他人的情况一样。”
“哼,那只是你的看法!”达维德说,“是巴勒杜克,大名鼎鼎的巴勒杜克亲手抓捕的我。我给乌兰诺夫家族造成了几十亿信用点的损失。我可是太阳系政权的头号敌人。”
“很久以前的时候——”马利特说,“他们会把妄想狂都关进精神病院,而不是扔进这种劳改监狱!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实实在在的事实,不是达维德那种吹嘘之辞。他们还拍了一部关于我的电影呢!我就是杰西·詹姆斯的原型,在几百个殖民地里都很有名。”
“夸大其词。”达维德说。
劳恩忍着没有吹嘘自己,其他人则完全沉溺其中。这天,孩童般天真的戈迪厄斯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为了讨好劳恩,他对劳恩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在自己的家乡被当作神。这完全是个错误。劳恩立刻将他的话告诉了所有人,戈迪厄斯整个缩成了一团,慢慢在空中打着转。e-d-c、马利特和莫都在大声地嘲笑他,他的皮肤因为尴尬而变得通红。
“这么说你就是教士口中所谓的神啊!”
“嘿,神,为什么不来个奇迹,把我们都从这里弄出去!来啊——带我们出去啊?带我们去……去个暖和的地方。”
“你的魔力啊——”莫讽刺道,语气仿佛是在阐释一个重要的神学问题:“只有在我们把他钉到十字架上之后才会生效。我们把他折磨死,然后他复活,等到那之后,他就能施行奇迹了。”
“你们根本不懂天体教的教理。”戈迪厄斯大叫道,完全忘记了该有的谨慎,“我不是精神之神,奥姆尼1才是——我是物质之神,以球状的肉体示人,哦。”他更正道,“我曾经是,曾经是。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他又哭了起来,眼泪如银色的小球一般浮现在他的眼角,然后又纷纷飘了出去,“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比无名小卒还要卑微。”他哭道,“我的一切都失去了!你们还是杀了我吧,让我少受些苦!”
1omni,意为“全能”。
“吵死了!”e-d-c吼道,他们俩距离很近。e-d-c一脚踢到了戈迪厄斯那皮肤松弛的肚腩上。大个子像头受了惊的母牛一样捂着肚子哀号了起来。他弯着腰,一路打着滚儿飘了出去,撞在了另一头的岩壁上。贾克谨慎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人都在大笑,被那一脚的反作用力弹回来的e-d-c笑得尤其厉害;劳恩和莫也在笑,但笑得最厉害的却是马利特。看起来,最接近崩溃的就是他了,贾克暗想。
不是他,就是达维德,这一点贾克很确定。
“巴勒杜克,巴勒杜克。”e-d-c胡乱地哼唱着歌。
“抓我们,抓我们,除了神的孩子——被犹大出卖。”
劳动还是谁都逃脱不了的。其他人挖掘的时候,贾克就打磨他的玻璃块。这项工作的进展很慢,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仍然是一无所获:为了磨平一个小突起,贾克使的劲大了些,结果整块玻璃一下子碎成了三块。贾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碎块拼到一起,又加了些碎石块,等到轮到他挖掘的时候,他花了点时间将碎块按在挖掘机上,好让碎块重新聚成一个整体。达维德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不一会儿,所有人——包括戈迪厄斯在内——都聚集在了他的身边,嘲笑起了他那自找的永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贾克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全没有要对抗的意思。最终,所有人都因为觉得没意思而散开了。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造出了一块更大、更扁平的玻璃。
结束他的那一轮挖掘后,贾克又打磨起了玻璃块。
“你那只能算打发时间。”达维德冷冷地说。
“是在打发时间。”贾克同意道,“不过我觉得,时间无论如何都是会过去的,不管我做什么。”
工作还在继续。三部挖掘机同时作业,每部挖一个仓室。劳恩那天运气很好,又挖到了一条冰裂隙,比第一次发现的还大。他关掉废料口,用挖掘机挖了好些块出来。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如果真在干什么的话),纷纷拿起冰块察看,然后又递了回去。
“我们可以培养更多美味的菌块了!”达维德叫道,“还有人能比我更觉得喜悦吗?”
“你的声音真让人恶心。”马利特说。说着,他环顾四周,好澄清自己不是想要和达维德打架。
“你们所有人的声音都让我恶心。”他补充道。
“哦。”劳恩说,“我们有十一年时间呢。你最好还是早点习惯。”
“怎么可能还有十一年?”马利特吼道,“我们肯定已经过了一年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们要如何计算时间呢,尤其是这么长的时间?有那个必要坚持吗?劳恩不再往外拽冰块了,所有能够到的冰都已经被弄了出来。剩下的岩石悬在半道,很容易用挖掘机凿碎。这一天似乎很有成果,狭小的生存空间确确实实地增大了不少,所以每个人都停下了工作,吃了些菌块,喝了点水,躺在岩壁或者天花板上。
“冰块比岩石容易挖。”达维德说,语气好像是在阐述一条深刻的哲理,“多几条那种冰隙,我们很快就会人人有房住了。”
e-d-c放了个屁,所有人都大叫了起来,假装抗议,大声咒骂他的行为。
“知道吗?”莫说,“我感觉好像热了点儿。”
“没区别。”马利特打了个寒战。不过这确实是事实——空气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寒冷了。
“我们应该记住之前的寒冷。”劳恩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起来,到时候我们的麻烦就是怎样散热了。等到那时候,我们会怀念现在的日子的。”
“热死总比冻死强。”莫严肃地说。
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也许会怀念现在的日子——他们也许还有未来——这种想法将所有人当作一个整体,让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肯定有办法处理多余的热量的。”e-d-c说,“活下来的囚犯有几千人呢。大多数都活了下来,我猜。他们想出了办法,我们也会想出来的。这块石头给我们出的难题没有一样是我们解决不了的。”
贾克一言不发。
马利特说起了他在地球上的日子。那时候,他是一个富人的行李员。
“那可是完全重力。”他说,“当然,确实很累,就像他们说的一样。即使睡觉的时候重力也在,很容易让人感觉到累,永远也睡不好。可是上帝那玩意儿塑造肌肉简直绝了!只不过是提行李而已,都还不是特别大包的,就那样我的肌肉块还都起来了。”他秀了下手臂上的肌肉。
“现在已经没那么壮实了。”他叹了口气,承认道。
戈迪厄斯放了个屁。
“嘿!”达维德大叫了起来;随着恶臭在本已十分难闻的空气中扩散,所有人都哀嚎咒骂了起来。戈迪厄斯傻笑了起来。
“抱歉,各位。”他说,但并没有停止傻笑。伴随着笑声,戈迪厄斯全身褶皱的皮肤都扇动了起来,就像强风中翻卷的旗帜一样。他的笑声越来越癫狂,根本停不下来,“抱歉!抱歉!”
马利特脚下一蹬,朝戈迪厄斯飞了过去。他一巴掌扇在戈迪厄斯的脸上,伴随着湿布打在河边石头上一般的的声音,戈迪厄斯的脑袋一下子扭到了右侧,但笑声还是没有停止。马利特挥手握拳,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戈迪厄斯的脸颊上。笑声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球棒击中球的声音——屠夫的短棍击中肉体的声音。马利特的手臂不断挥舞: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打在脸上。戈迪厄斯大声尖叫,不断挣扎着想要躲避;他挥舞着双臂,想要推开马利特。又是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了眼睛上。伴随着一声巨响,马利特的拳头终于不敌戈迪厄斯的额骨。他这才松开手,飘回来处理手上的伤。
“你把我的手弄伤了!”他咆哮道,“你把我的关节弄坏了,你个屎包!”
戈迪厄斯像个胎儿般蜷缩着身子飘浮在空中抽泣着,庞大的身躯缓缓旋转。零重力让黏糊糊的血液形成了一道细流环绕在他的身旁,看起来非常奇怪。
“你没事吧,小神灵?”劳恩问。但戈迪厄斯没有回答。
马利特回到新挖出的冰块漂浮的地方,想要把冰块敷在红肿的关节上,“你们都闻到了吧?”他泛泛地问道。
“我们都得把那玩意儿吸进去?没门。至少我不行。”
贾克来到戈迪厄斯跟前,想要安慰这个大个子一下。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戈迪厄斯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戈迪厄斯的脸被打得很惨,鼻子上挂着乌黑的血迹,左眼肿胀得根本睁不开。脸上的伤很多,指关节形状的瘀痕已经出现苍白的脸颊上。贾克拿了些新挖出的冰让戈迪厄斯含上,好减轻口腔内的肿胀,然后帮他擦掉血块。
“也没那么糟。”他说,“不过你的眼睛可能得过几天才能睁开。”
“劳恩为什么不阻止他?”戈迪厄斯含混不清地抽泣着,他的嘴里塞满了冰块,“马利特一直在打我,为什么劳恩不干预?不阻止他?”
“他为什么要冒险惹恼马利特呢?为你吗?不值得。相反——”贾克说,“他宁愿马利特把火儿都撒到你身上,而不是——撒到他身上。”
生气的表情浮现在戈迪厄斯那肿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他不是头儿吗?头儿就应该有头儿的样子。”
“我看你还没搞清楚这里的权力运作方式,对这些人来说,手段……”贾克说,“总之,我觉得还好,你的鼻子没断。”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戈迪厄斯又哭了起来。
“呃……”贾克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再来点儿冰吧。”
“我们活不下去了,你和我!”戈迪厄斯边哭边说,“他们现在看我不顺眼,明天就是你了。每次他们心里不爽,都会拿我们俩出气。我们会被打死的。真的会被打死的。最惨的是——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们可以离开这块石头。”贾克压低声音说。他回头看了看。
身后的三个洞里,挖掘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达维德、e-d-c和莫又开始了挖掘;劳恩在看着他们,马利特在处理自己手上的伤。
“不可能的。”戈迪厄斯呜咽道。但他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瞥了贾克一眼,“是吗?”
“你说呢,好小子。”贾克回答。
“你在计划什么事情是吧。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贾克用戈迪厄斯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我要把我的玻璃造好。”
“那个很关键吗?”戈迪厄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摩着脸上的伤痕,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就这些?可你的窗户只能有手掌那么大——也许更小——那能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贾克说,“什么用都没有。”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戈迪厄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带我一起走。”
贾克又看了看马利特,然后回头看着大个子。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戈迪厄斯说,“我发誓!不告诉他们。再说了,我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你的计划,因为我也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我只知道你在计划。等到实行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等到……”鼻血流到了嗓子里,让他咳嗽了起来。他咽了一下,“等到你开始干的时候,我要和你一起。如果不行,我就会死在这儿。其他人就让他们服刑去,他们是不会想念我们的。”
“他们会把自己折腾死的。”贾克说。
戈迪厄斯笑了起来,但这笑声又变成了一阵咳嗽。
“你看——”他平顺了一下呼吸,“确实,我不再是神了,但我的人民都很富有——他们的税率是22%!乌兰诺夫把他们都划到了特别缴税那一档里!帮助我,对你将会很有利。而且——而且——反正我在这儿只有死的份儿。”戈迪厄斯摇晃着伤痕累累的脑袋,“不过你打算怎么办?你的计划是什么啊?为什么需要窗户?”
贾克看着他,“我想要——”他用清晰而低沉的语调说,“看到外面。”
“你要叫艘船过来。”戈迪厄斯用男孩儿般兴奋的声音说。他举起一只手,“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看,我都不知道你具体要怎么做!外面没有船,而且纽扣那么大的窗户也没办法让你——算了,别介意。我不需要知道你的方法。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带上我。”
贾克直视着戈迪厄斯的眼睛。
“贾克。”戈迪厄斯轻声乞求道,“看看马利特是怎么对我的!毫无缘由!他们都是暴力狂,杀人犯。我们不是——我被流放到这里是因为我的信仰,你则是因为政治。我们俩不一样。可这些人就像——老虎。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想活下去就不行。”
“老虎。”贾克若有所思,好像这个词让他想起了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说,“你得再来点儿冰了。”
“这冰里全是土。”戈迪厄斯闷闷不乐地说。他又放低了声音,“答应带我走吧!求你了!求你了!我的人民会让你富有的!答应带我一起走吧!答应吧!”
贾克伸出大拇指,轻轻地按在戈迪厄斯伤痕累累的嘴唇上,“我答应。”他说,“我会带你一起走。”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柔情,也许确实是温柔吧。
每当没人注意他的时候,贾克都会偷偷地用心处理那块玻璃,不过大家都挤在一起,这种机会实在是难得。他的动作十分小心,避免让玻璃块碎掉。这个活儿花费了他很多的时间。
第一间仓室完工了。大家基本上都同意,最好是用这台挖掘机挖一条深入小行星内部的走廊,新的仓室可以都连接在这条轴线上。所以高强度的劳动还是得继续下去。
贾克也在轮班挖掘新的通道。轮班结束后,全身湿透的贾克飘向净化器。
“该你了。”他喘着气对马利特说。
“我的手还在酸痛呢,该死的小胖神。”马利特说,“你再干一轮。”
贾克实在是太累了,除了睡觉外什么都不想干。他走到净化器旁,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就在他弯腰将嘴伸向小孔的时候,一个什么东西猛地从后面击中了他的脑袋。他的嘴磕在净化器上门牙像开关一样折了回来。一声巨响在他的脑中响起,他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因为愤怒而变得一片血红。他环顾四周,嘴里和脑后都疼得要死。所有人都在笑,尽管血管的搏动声减弱了那笑声,但他还是能听到。是马利特用一块大石头打中了他的后脑。冲击力让他的嘴撞到了净化器上。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头发都被血弄得黏湿黏湿的。他又看了看其他人,在灯柱幽幽的光线下,所有人的脸都像魔鬼一样,像落日一样红。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
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不行,不行,不行。
眼前的红色渐渐褪去,听到的声音也慢慢回归正常。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了出去。
“看你的表情!”马利特大笑道,似乎十分满意自己刚才的作为,“你真该自己看看。”
贾克把头扭到左侧,舔了舔前门牙;牙齿弯曲的角度至少比正常多了四十五度;牙龈也疼得要死。右侧——那块石头还飘在空中,打着转儿缓缓运行在反弹回去的轨道上;石块的大小和贾克的脑袋差不多。
“没事儿的,没腿仔。”马利特说,“你看,我觉得有点冷,所以下一轮还是我干吧,让你休息。不,应该是让我暖和起来。”他走到刚刚开工的通道口,一边笑着一边开始了挖掘。
贾克观察着每个人的脸。劳恩、e-d-c和莫一脸的无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不过达维德还在笑,右侧远处的戈迪厄斯也在笑——在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所能允许的范围内:看起来似笑非笑,十分诡异。看到贾克的目光,那似是而非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贾克非常想喝水,想得不得了。他得赶紧把嘴里的血腥味冲洗掉。他没用净化器的出水口,而是拿起一块冰,穿过弯曲的门牙塞进了嘴里。他用手指摸了摸头骨上的伤,感觉后脑勺疼得厉害。伤口似乎不太深,但摸上去感觉非常的不真实;就好像进入了一个非常廉价的虚拟现实实景一样——他来到岩壁边,将鞋后跟卡在缝隙里,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自己竟然立刻就睡着了。
每次一睡醒,贾克都会仔细检查周围的环境,就好像这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样。当然,什么变化也没有:石头还是那样的石头,一片黑褐色;嘴里也还是那种铁锈般的味道;灯柱的光芒还是那么的昏暗,菌块的味道也还是那么令人倒胃口。
又有两间仓室挖好了,三台挖掘机都投入了挖掘中央通道的工程。他们的目标是把通道挖得尽可能的宽,深入一二十米后再加入新的仓室。当然,住进最先完工的三个仓室的就是劳恩、达维德和e-d-c;尽管贾克很高兴原来的洞穴不那么拥挤了——真奇怪,少了三个人,原先那狭小的洞穴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了——但其他人却没那么满意。
“二十米隧道?”莫叫道,“我想要个房间,现在就要!三台挖掘机一起挖掘,一会儿就能挖出来。”
“我可排在你前面哦。”马利特摩拳擦掌道。
“女士们要吵架待会儿再吵。”达维德说,“给你们挖洞之前我们得先挖通道。”
“那也不用二十米啊!”
“不。”劳恩说,“对我们来说正合适。”
所以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挖通道。戈迪厄斯脸上的伤痕消退了些,变成了黄褐色,肿胀的眼睛也慢慢恢复了正常。不过马利特没事儿的时候还是很喜欢虐待他,时不时地扇两耳光、捏几把、打两拳。一天,他宣布,他已经决定要增加菌块的种植量,戈迪厄斯的外套将会是理想的种植介质。一开始,胖子还以为这是个玩笑,但他很快就发现,马利特是认真的。
“行啊。”达维德同意道,“干吗不呢?”
“我会冻死的!”戈迪厄斯叫道。
“哦,现在已经比我们刚到的时候暖和多了。”马利特说。这倒是事实,尽管上升的这一点点温度并没有改变这里冰柜般寒冷的现状。独立的仓室更舒服些:三个领头的家伙会轮流把聚变电池拿到他们的仓室里,在睡觉的时候加热用:小空间更容易加热,尤其是墙壁暖起来了之后。现在,聚变电池正放在主洞穴里,只不过是因为莫和马利特一直在大声抱怨。
“得了吧。”马利特恶狠狠地笑道,“把衣服脱掉!我可是在帮你的忙——你变瘦了,我的孩子。我会多种点菌块,这样你才能多吃点儿,多长点肉。”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戈迪厄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脸上恐惧的表情越来越深。接着,他犯了个错误。
“劳恩。”他直接乞求道,“别让他们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求他?”马利特叫道,“你应该求我,蠢货!”他边叫边骑在戈迪厄斯的身上扇他耳光——这次没用拳头。接着,马利特开始撕扯戈迪厄斯肥胖身躯上的衣服。
“脱掉!脱下来!”他边撕边叫。受害人呜咽着放弃了抵抗,不一会儿,就只能捂着赤裸的身体瑟瑟发抖了。
“我会被冻死的!”他哭诉道,“我说的是真的啊——真会被冻死的!”
“这一身膘?”马利特边说边用石块将衣服固定到灯柱旁边的岩壁上,“你光着身子都比我们其他人穿着衣服暖和呢。”
“你不是神吗?”莫说,“显个灵让自己暖和一下呗。”
莫和达维德帮马利特把水洒在布料上,然后撒上黑色的孢子。完了后,马利特露出了一副十分满意的表情。
随着挖掘工作的继续推进,e-d-c挖到了宝——一块埋在岩石中的金属。那东西像外太空一样黑,比周围的岩石密度要大得多。
“陨铁!”e-d-c自豪地叫道,“真正的金属!之前还说什么我们应该自己冶炼,完全没有必要嘛!这里就有一块嵌在陨石里的早期太阳系遗迹!”
“我们还得想想利用它的方法。”劳恩说,“这东西可比石头硬。”
所有人都暂时放下了挖掘工作,聚集到一起,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达维德尝试把挖掘机的掘进口搭在金属块上,希望掘进口的摩擦力会将金属加热,使其变软;结果金属块只是被切成了两块。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就好像一个复杂的精密设备被弄坏了一样。然后,在莫的建议之下,他们把金属块固定在了聚变电池的加热板上。金属块慢慢热了起来,但距离变软还差得很远。接着就是关于是否可以锻造的无休无止的辩论。达维德的想法是,把金属块按在岩壁上,拿净化器当铁匠的锤子;但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个吓人的主意。
“要是把净化器弄坏了我们连几个小时都活不了。”劳恩说。对于使用聚变电池的主意也有类似的反对意见。大家将金属块固定到岩壁上,轮流用自己所能找到的密度最大的岩石使劲砸,但没有一次尝试成功。
不过,铁块仍然是个宝贝。e-d-c收起了较大的那块,较小的那块归劳恩所有。
几天后,在莫、马利特和劳恩挖掘,e-d-c和达维德睡觉的时候,戈迪厄斯找到了贾克,“我一直在想你的计划。”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兴奋。贾克刚要开口,他就抢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他们的。我知道你的计划和你的那个窗户有关。”他指了指贾克衣服上鼓起来的地方,贾克的玻璃块就装在那里,“我觉得我想明白了。你要把玻璃弄透明,安在小行星的一侧。后来我想,应该不是那样;玻璃太小了,作为窗户往外看根本不够。接着我就想,ok,按逻辑考虑,你这么做不是为了看外面。所以我又想了想,接着我就明白了。”戈迪厄斯抱着膀子,不住地摩擦着,“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用来往外看的,那就是为了让别人往里看。我说得对不对?当然,我不是说把眼睛凑到钥匙孔上那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驾驶飞船,寻找我的伙伴没腿的贾克居住的小行星……我知道他在某一颗小行星里,但这里有几百万颗!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贾克在哪颗里呢?嗯——也许就是有微弱的光线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那颗?”
他脸上的笑容让贾克不由得心生怜悯。
“听起来可行性不高,戈迪厄斯。”贾克尽量用轻柔的语气回答,“我们的灯柱光线那么昏暗,玻璃窗只有巴掌般大小,要想看到从小行星里面发出的光线,你得距离那颗小行星非常近才行。而且很多有人居住的小行星上都有亮光,亮度跟这个也差不了多少。再说了,我要怎么样才能在不流失空气的情况下给这个地方安上窗户呢?”
“哦,细节问题我还没有全想明白呢。”戈迪厄斯急切地说,“但大方向我想对了,是不是?”
“你就没有考虑过——”贾克委婉地暗示道,“我做这块玻璃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干,不让在这里服刑的几千天变得太无聊吗?”
“哦,我觉得可不止消磨时间这么简单。”戈迪厄斯的心里十分确定,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贾克很清楚他的状态。
“这肯定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是海盗吗?有没有手下?”
“这不是我的计划。”贾克有些遗憾地说,“而且我也只是一个人。”
这个回答让戈迪厄斯又丧失了一些信心,但他还是说:“记住你的承诺,你要带我一起走。”
“放心吧,戈迪厄斯。”贾克说,“我不会扔下你的。”
他被困在匣子里——石头做的匣子,在距离太阳几亿英里的轨道上运行。运行轨道近似于圆形。他被困在匣子里,没有外界的帮助,和他一起困在匣子里的人随时都可能把他杀掉——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随着清醒时间的挖掘工作变得越来越日常化,无聊成为了一个越来越显著的问题。
“我都有点——”一天,e-d-c说,“都有点想念我们刚到这里的头几天了,只是有一点。”
“你疯了吗?”达维德说,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胡子,把胡须一根一根地捋直。弄完后,他从头再来,将胡须又编织成一根根的小辫子,“你不记得那时候有多冷了吗?我可不愿意再经历那种寒冷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想。”
“这倒是实话,被‘著名的巴勒杜克’逮捕的这位先生。不过至少那时候我们都很忙。”e-d-c说,“确实很冷,那是事实。但我们都有事情要忙,至少我很少注意到冷——因为我在忙着想办法活下来。”
“比起又忙又……冷来——”达维德说,“我倒宁愿暖和加无聊。”
拉米306里的温度已经显著升高了。当然还没有到让人感觉很舒服的程度;而且主洞穴的温度明显比领头的三个人所住的仓室要冷。不过就连主洞穴的温度比起以前来也好忍受多了。当然,上身赤裸的戈迪厄斯一直在喊自己很冷。确实,他抖得就像个帕金森病患者一样。时不时地,马利特还会吼两声,“你很冷吗?我马上就会温暖你的,神之子!”说完,他就会骑到戈迪厄斯的身上,又是扇又是打。每到这种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受害者都会尖叫着缩成一团,尽可能地缩成一个球。通常,马利特很快就会厌倦,转身离开。
对于贾克来说倒是没有什么无聊的问题。他总是在观察,观察。他被困在匣子里,但他本身也像个匣子。他的心里又藏着什么?你知,我知。但就算如此,微弱的自我怀疑之声也会偶尔泛滥一下。
这个匣子出不去,这一点可以肯定。怎样才能逃出去呢?这个问题让他不断地重新评估周围的形势,但这也只是让他能够考虑未来的种种可能而已。如果逃出了这个匣子——假设。但假设只是一种可能性,是不确定的,因此也就有了——怀疑。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的怀疑。他隐藏自我的匣子就建筑在这种材料之上。
“你真觉得他们会回来?”一天,莫问。正巧三个领头的这时候都在挖掘。其他四个人无所事事地飘浮在主洞穴里。
“当然了。”贾克说,“十一年?也没那么长。从大的方面来看的话。”
“不过他们干吗要费这个心呢?”
“因为——”马利特插了进来,很显然是被这个问题给惹恼了,“他们需要收回投资。就是这样,明白吗?不是什么惩罚。他们也没兴趣改造我们。太空中的一切花费都很昂贵,每个人的定量都很少。他们花钱把我们送到这儿,花钱配置给我们的那些恶心得要死的设备——三台挖掘机、净化器,还有小包的孢子。这些可都是信用点,全都是——信用点,信用点,信用点——他们得靠利润赚回那些钱。通过把这块石头变成可销售的地产,我们会给他们带来利润。仅此而已。就是这样。”每说一句话,他的火气就上升—分。
“当然了。”莫说,“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们是会回来回收拉米306的——连上推进器,把它送到一个更适合销售的轨道。当然。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十一年?”
“那是我们的刑期。”戈迪厄斯结结巴巴地说。寒战也影响了他的语言能力,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词都是结巴而模糊的。
“他们一定会回来——在我们刑期届满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就算偿还完对太阳系社会的债了。”
“神谕啊。”马利特叫道,一块石头又从他手里朝戈迪厄斯飞了过去。
“不过公司的主要利润并不是来自于房地产销售。”贾克说,“按照一定的收费标准接收执法部门送来的囚犯,按照法律判处的刑期处理囚犯,这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
“那是自然。不过收入单一的公司是不可能长久的。他们得多元化经营,尽可能削减开支才会有利润。至于我们的刑期?如果他们在刑期结束的时候来,那他们就得准备一艘大船,把我们关进拘禁室,给我们准备水和食物,带我们回弗洛拉8号,处理我们——这可都是钱。”莫说,“要是十五年之后再来呢?或者一百年。”
“那样投资周期就长了。”贾克说。
“那些公司都是放长线钓大鱼的!”莫说,“这就是我的意思。如果他们二十五年后再来,我们早就都死了。除了抛尸太空外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对他们来说成本会低得多。低成本就意味着高收益。”
“想想尸体腐烂的味道!”戈迪厄斯睁大了眼睛,“那太可怕了!”
“省不了多少。”贾克说,“根本不值得,还有相关的花费。事实上,我觉得那样花费会更多。”
“为什么这么想,没腿仔?”莫追问道。
“主要是延迟带来的损失。”贾克说,“地产推迟上市一年,他们就会有一年的损失。我敢打赌,人工智能经济师连十一年都不愿意等——我是说,要不是因为他们和乌兰诺夫签订的合同上规定的时间就是这么长的话。我敢说他们肯定愿意让我们尽快掏空岩石。当然,他们不能这么做。但我认为他们宁愿时间更短些。而且如果让我们死在这儿还有相关的费用要支付。我们死了,尸体会腐烂,他们还要清洁整个内部。我猜那整个的花费比送我们回弗洛拉8号要高得多。”
“对。”笑容浮现在戈迪厄斯发颤的脸上,“明白了吗?他们一定会来接我们的。”
“你真以为尸体会在这么冷的地方腐烂吗?”莫反驳道,“我敢说我们会保存完好的,这里冷得像冰箱一样。”
“再过两年。”贾克说,“聚变电池的热量,再加上我们的体温,更别提真空的隔热性能有多好——再过两年,这里就会像桑拿浴室一样热,到时候我们的主要问题将会是如何散热。我们会不断挖掘,只为挖出更冷的石头降低气温。等到整块石头都掏空,我们就不得不思考如何释放多余的热量了。”
“啊。”莫走到聚变电池旁,拍了一把,“你得先假设这玩意儿会一直热下去。”
“聚变电池能连续工作几十年。”马利特绷着脸说,好像是对这种技术的持久性很不爽一样,“灯柱会亮几十年。净化器至少也有那么久。”
“聚变电池大体上来说——确实如此。它们会持续提供能量几十年。但我们不知道那东西里面是什么,对吧?它的最高温度被限定死了,是不是?当然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马利特恶狠狠地说。戈迪厄斯一边咕哝一边打着寒战,很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音。
“知道我会怎么办吗?”莫说,“如果我是公司的老板?头几个月,当然了,没有热量我们肯定会死——当然会。但要是那玩意儿里面有计时器呢?那玩意儿要是恒温器呢?等到室温达到一定值的时候——零度,比如说——然后机器就会自动关闭。”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那也太变态了。”戈迪厄斯颤颤巍巍地说。
“你以为他们不变态吗?这么想吧,这里没有冷到会冻死我们,但也没有热到让我们觉得很爽。尽管真空隔热,但热辐射还是会让我们失去热量。而且,这块石头的大部分地方比冰块还要冰,而我们每天都在深入到更冰冷的地方,这就足够抵消我们身体散发的热量了。要是我们水远都暖和不起来呢?要是,相反的,我们会越来越冷呢?我们一直干活,因为只有这一个方法能让我们感觉暖和些。但温度越来越低,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冻死了。到时候公司再派艘船来;人工智能都算计好了,时间可以精确到小时。他们打开这个破地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处理我们被冰冻封存的尸首,甚至都不用扔到外面去!也许他们会把尸体磨碎,在上面种西红柿!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这样不会更经济吗?”
“十一年。”戈迪厄斯说。这次他没有笑,“这是我们的刑期。是依法判定的。要是……那是违法的。”
“如果我们在刑期中死亡。”马利特恶狠狠地说,“从法律上讲,公司也不用负责。活下去,得靠我们自己。”
“他们不会那么做的。”戈迪厄斯暗自喃喃道,“莫说的那些,他们不会的。”
“我还是觉得那样的花费更大。”贾克说,“别的不说,被当局发现然后罚款的威胁总是存在的。公司憎恨危险。危险的代价是很高的。”
“知道我在戈壁学什么吗?”莫伸展开双臂,“经济学。知道我学到了什么吗?宇宙中只有三种东西——原料、能源、劳动力。现在,能源是很贵的。对,已经比化学燃料时代便宜多了,但还是很费钱。原料也很贵,比以前贵多了。原料很丰富,但只存在于太空中,而在太空中采集原材料的成本是非常非常高的。能量是稀缺的,原料是昂贵的,稀缺就意味着代价巨大。唯一不稀缺的?那就是劳动力了。人总是在不断地造人。越穷生得越多。这简直就是自然界的反常定理。真的,应该反过来才对;越富有的人才应该生得越多。但现实不是这样。地球上的能源已经耗尽了,至于能量也好不了多少。因为它所谓的‘大气层’隔绝了太阳绝大部分的能量,它所谓的引力又会极大地降低聚变电池的效率。但地球上人口众多。简直就是个造人大工厂。经济学定律是这样的:稀缺意味着高价值,大量意味着便宜——供求原理。先生们,还有神之子,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原料昂贵,能源昂贵,只有人不贵。对于公司来说,这个石头匣子的价值要高于任何数目的人的生命。”
长篇大论让莫的嗓子都哑了。他飘到净化器旁,在出水孔上喝了一口。
“那可真是……”贾克字斟句酌,不确定莫现在的情绪怎样,“……真是太虚无主义了吧?”
“你以为呢?”莫叫道,“我生长的社会信奉滴下式经济学1。我是在地球上长大的,不是在某个劣化的简陋的塑料泡泡里。不,我是在西非一座带城墙的城市里长大的。神之子,和我比起来你的生活简直是太容易了。经济运行规律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牛顿定律。我的先辈们研究经济学,崇拜经济学。知道为什么吗?”
1(trickle-down economics),主张将政府财政津贴交由大企业,然后陆续流入小企业和消费者,先富带动后富,从而促进经济增长。
“因为他们相信经济学能够解释整个宇宙。”马利特用内行人的口气说。
“那个当然也是。”莫同意道,“当然。但你们知道吗,伙计们?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他们相信经济学使人类在宇宙中心占据了特殊的地位。我们以前一直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也就是说我们是特别的,后来科学告诉我们,我们在边儿上。然后我们又以为太阳是中心,直到科学告诉我们这也是错的。我们一直以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也就是说我们是特别的,后来科学告诉我们,我们进化成这个样子只是因为它适应稀树草原生活。这就是科学:它总是告诉我们,仔细看看,你们一点也不特别。可经济学呢?经济学也是科学。但它怎么说?去问我的先辈们。他们会告诉你,经济学说——世间存在能量和原料;但没有我们,能量只是随机的,原料也不会变化。是劳动力让这个世界变得鲜活无比。只有我们才能让经济学变成现实。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特别。”
“不错的论点。”劳恩公允地赞道。
“我也这么觉得。人都容易相信自己从小学习的东西。但我后来去了戈壁,去学习。当然是学经济学;在大学里我也学不进去其他什么东西。我主修的是混沌交易学,以及金钱的本质。不过我也选修了经济史。这门课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们,古代的经济体制那么低效,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人不懂他们所要操纵的社会体制的特性。但在我身上它没有达到目的。相反,这门课开阔了我的眼界,让我失去了信仰——不是对经济学的信仰。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我失去的是‘经济学让人类特殊’的信仰。因为我突然发现,经济学把价值摆在了特别的地位,而价值和人是不一样的。一段时间内,在地球发展的早期,这两样是重合的。但现在就不是了。自从我们耗光地球上的原材料后就不是了,自从我们跨入太空后就不是了。听听,地球上的经济学家们过去常说,送人进入太空永远都是低性价比的。他们居然那么说!半个世纪以来,地球上的政府花费了几十亿信用点,用化学爆炸的能量发射机器人进入太空。啊哈,那样的性价比就高了吗?现在机器人也挺贵的,但那时候更贵。而人呢,很便宜,而且会越来越便宜。他们会一直繁殖,也就是说相对价值会越来越低。我们总是那个最便宜的选项,总是那个最便宜的选项。每一代人的绝对价值都比上一代低。所以我退了学,开始了犯罪生涯。我的先辈们和我断绝了关系。知道吗?我觉得这样不是真的公平。毕竟,我只不过是按照他们的指引前进而已。我开始从唯一丰富的资源里赚取利润。我加入了走私团伙,纯粹是为了乐子和利润,整整十年——直到被乌兰诺夫抓住为止。”
莫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转身到岩壁边睡起了觉。
“说得好像他是大哲学家一样。”达维德咕哝道,“可我才是被伟大的巴勒杜克亲自逮捕的呢。”其他人都懒得嘲笑他这种病态的执迷。周围安静了下来。
马利特也有消磨时间的办法——扔石头打主洞穴对面岩壁上的一个突起,二十次中有十九次他都能打中,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喀哒、喀哒、喀哒,就像永不停止的水滴声一样听起来让人发狂,但贾克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不论他用什么方式,马利特的火气都会转而发到他身上。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忽略这种声音。喀哒、喀哒、喀哒……
戈迪厄斯飘到了贾克的身旁。
“我好冷。”他说,“把你的外套给我吧。”
“你穿不合身。”贾克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我好冷。有总比没有强。我会被冻死的!这种寒冷不是人能忍受得了的。我们是朋友。求你了,贾克!咱们分享一下吧——我是这个意思。让我穿上,等我暖和些了再还给你。”
“不。”贾克说。
戈迪厄斯的大脸一颤,然后扭曲成了一团,就像一个快要放声大哭的孩子。但眼泪并没有出来。相反,他皱起了眉头,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尽情地释放起了愤怒,“是!”他尖叫道,“是!是!是!”他的手卡在贾克的脖子上,两臂松弛的皮肤拍打着贾克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贾克措手不及。戈迪厄斯的体重比他要重得多,两个人狠狠地撞在了墙上。贾克感到一阵疼痛,被掐住的脖子也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的意识退到了深处,好远离自己的痛苦。退到哪儿呢?很难说,也许要退到匣子里。可是这么做,匣子就得是完整的,没有开封过的。那儿——在遥远的轨道上——比木星还远的黑暗中,是他的心脏,尽管跳得实在是有点快。这样不好。刺痛感不断刺激着他脖子上的皮肤,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撕裂,会流出血来,这样也不好。
他告诉自己要镇静下来。大脑还在这里,在头骨组成的匣子里,右手边有块石头,他感觉到石头没有连在岩壁上,边缘很锋利。他伸手去抓石头,就差一点点,抓了个空。他又伸手去抓,先用指尖拨近了一些,然后一把抓住。
情况很微妙。当然,他需要最大限度地减少物理伤害,尤其是不想造成严重的割伤或破损。但他必须要采取行动。
这可不容易。
他尽力平复心情。
他的眼睛在这儿,那个接收光子并将图像轰击在视网膜上通过视神经传入大脑的器官。那是他头骨匣子上的两个孔。他让自己进入眼睛,看到戈迪厄斯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近在眼前。戈迪厄斯额头上菱形的伤疤散发着红光,就像另一只愤怒的眼睛,一只连接灵魂深处的眼睛。很奇怪,贾克自己的视像扭曲了起来,中央是一个椭圆形的亮斑,四周都暗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鼓了出来,而且他也没有呼吸。根本没办法呼吸,所以他也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得想想怎样用好手中的这块石头。
各种选项出现在他的眼前。反复击打身体或者脖子或者脸。这样肯定能让戈迪厄斯停止攻击,但却会造成开放性伤口。打他的后脑,厚厚的头发会降低冲击力;这样皮肤可能也不会破损,但不能保证让戈迪厄斯停手,只剩一个选项了。
他的视野进一步萎缩,窒息的抽噎声传来,就在附近,是他自己。贾克考虑了一下击打的轨迹,尽力感觉着手中岩石锋利的边缘。他抬起了手。
贾克使劲把石头砸在戈迪厄斯的眼睛上。
戈迪厄斯大叫一声松开了卡住贾克脖子的手。某种程度而言,这是最艰难的时刻,空气急速冲入气管,心脏狂跳,生理机能的变化差点将贾克拖出了冷静的空间。但他尽量控制住了自己,不要失控,如果要最大程度地减少物理伤害的话。
靠着内心的坚定,他才勉强撑了下来。他用左手托住戈迪厄斯的后脑,右手用尽全力将岩石戳进戈迪厄斯的眼球。戈迪厄斯的尖叫声升了-个半音阶,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脸,想要把岩石扔开。
可以了。贾克松开手,沿着岩壁滑到一边,意识重新完全回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并不是太好:喉咙火辣辣的疼,混合着被捏碎了的感觉。一种不同的疼痛感还在不断敲打他的脑袋侧面。他不断地干呕着,难以抑制地咳嗽,眼中充满泪水。他蜷缩起身子,等待难受的感觉消退。随着最难受的阶段逐渐过去,贾克这才意识到挖掘早就停止了,马利特也早就不扔石头了。周围唯一的声音就是戈迪厄斯的尖叫声。不,还有一个声音,好像下雨一样。他睁开眼睛,其他五个人都飘浮在四周,鼓着掌——是这个声音。
“好样的,没腿仔。”马利特挂着大大的笑脸,“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在这儿就是个消耗品。不过你表现出了……”他挥动着右手,就像一个古代的朝臣在念公文一样,“……值得称道的智谋。”
“真有意思。”达维德附和道,“也许我们应该来个对战常规赛。活跃下气氛。”
e-d-c笑了起来:“就像古希腊角斗士一样!”
“是罗马。”劳恩说。
“随便了!反正就是打发时间。”
贾克做了几个深呼吸,以便缓解肺部的灼烧感。他顺着岩壁飘到了戈迪厄斯旁边,大个子用双手捂着脸,尖叫声已经小了些。贾克拍了拍他的肩膀,戈迪厄斯畏缩了一下。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贾克说。
“对不起,对不起。”戈迪厄斯尖叫了起来。
“没事了,小戈。”贾克边说边轻轻地将那两只大手挪开,“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对不起——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对不起!”
“没事了,没事了。”贾克说。戈迪厄斯闭上了完好的那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完全是一团血肉模糊。
“到净化器那边吧。”贾克说,“我给你洗洗。”
“我只不过是太冷了——那么久——太冷了……”戈迪厄斯让贾克带着他来到净化器旁,只在贾克将小水珠搽在他的伤口上时畏缩了一下。其他人都在一旁围观。
“亲他一口呗。”马利特调侃道,“亲一口就好了。”他尖利地笑了起来。
贾克抬头看了一眼。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造成的损伤可能不仅仅是在眼球上;周围的皮肤也许也受损了,脸颊和眉头好像也有划伤。他担心的不是伤口——小伤疤很快就会好。但这里的环境不健康;很难保持卫生,到处都是垃圾和废物,空中飘浮着各种小东西,很容易感染。一旦感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有可能会化脓,整个伤口都会溃烂。戈迪厄斯也许会痛苦地死去,这可不是贾克希望看到的结果。前额上的伤口已经够糟的了,还好愈合得还不错。也许这次他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贾克翻开戈迪厄斯的眼皮,戈迪厄斯呜咽了一声,但很快就忍住了。他放下眼睑,又冲洗了一会儿。
“别碰。”他对戈迪厄斯说,“让它慢慢愈合。过一两天就不会疼了。”
戈迪厄斯的情绪已经由愤怒循环到了怨恨和哀愁。
“我的眼睛!”他哭号道,“你把我的眼睛弄瞎了!”
“你还有一只的嘛。”e-d-c说,“知足吧,爱哭鬼。”说完,五个人都大笑了起来,莫干脆用娇滴滴的高音模仿了起来,“我的眼睛!哦哦哦我的眼睛!”
“根本没必要弄瞎我。”戈迪厄斯大哭了起来,“你都干了什么?在这儿我永远都不会有人造眼了!”
另外五个人笑得更欢乐了。
“我以为你是我朋友!”戈迪厄斯哭叫道,“为什么要弄瞎我!”
“因为你想要掐死我。”贾克轻声说。
戈迪厄斯一时还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大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一只眼睛会少哭一半呢。”马利特说,“可你们听听他!”就像在看喜剧表演一样,其他人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笑声比之前小多了。e-d-c、劳恩和达维德又飘到中央通道那里开始了挖掘。戈迪厄斯蜷缩成一团,抱头痛哭。莫转身回去睡觉了,马利特又回到了墙边,继续自己扔石头的游戏。
贾克回到角落,拿出那块玻璃,继续画着圈打磨了起来,这能让他平静下来。他一边打磨一边细细体味着自己的感觉——喉咙很疼,呼吸的时候气管有种粗粝的摩擦感。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但慢慢会好的。
他的眼前还有星星在飘浮,某种程度而言,这更令人担忧。
不久之后,三个领头的从通道里走了出来,一身尘土,气喘吁吁。该轮到戈迪厄斯了。尽管贾克感觉还很虚弱,全身疼痛而且不太情愿,但他还是帮神之子顶了这一班。他担心的是挖掘机溅出的碎末可能会溅入戈迪厄斯的眼睛,引发感染的活,那将会是致命的——这里可没有什么医疗设施。
所以,贾克替他干了这一轮。通道已经有十五米长了,深入小行星的中心。马利特单方面决定,隧道已经够长了,于是用挖掘机在一侧挖起了自己的仓室。莫紧随其后。贾克看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照做。目前而言,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大家真的需要一些私人的空间和时间,不然所有人都会崩溃的。三台挖掘机缓缓地开掘,逐渐挖掘出三个仓室的雏形。如果有六个房间,戈迪厄斯留在主洞穴就行了。
这些都无所谓。每个仓室都是匣子里的匣子。匣子里又有什么呢?
是语声。还在里面。
过了很长时间,贾克结束了这一轮的工作,他回到角落,准备睡觉,正在这时,戈迪厄斯走了过来。该轮到他了。虽然又是抱怨又是推脱,但这次确实没有人会再帮他顶班了。进入通道前,他来到贾克身旁,受伤的脑袋靠近贾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可怜兮兮地说,“真是一团糟。我不该那么干的。活该眼睛被你挖掉。”
“没事的。”贾克对他说,摇尾乞怜的戈迪厄斯让他有些尴尬,“不过我真的非常累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得休息一下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抱歉!活该眼睛被你挖掉!我的行为太可恶了!你能原谅我攻击了你吗?你是我在这个地狱里唯一的朋友了!你能……”
“得了吧,神之子。”劳恩在隧道里叫道,“开工了。马上过来。”
“可以吗?”戈迪厄斯放低声音,可怜地祈求道,“你还愿意带我一起走吗?在你离开的时候?”
“我已经答应你了,不是吗?”贾克回答。
“只不过——我真不该掐你的脖子。真是太对不起了。你没有……没有改主意吧?”
“等到我离开的时候——”贾克闭上了眼睛,说,“我是不会抛下你不管的,小戈。”
大个子感动得又哭了起来,但流出的是欢喜的眼泪,而且只有一只眼睛,“谢谢,我的朋友。我不会忘记的。这是我俩的秘密。我们是一起的,不能互相争斗。”
“快过来,神之子!”e-d-c咆哮道,“不然我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挖出来。”
戈迪厄斯去隧道里了。睡眠如洪水般迅速淹没了贾克的意识,就像洗温泉浴一般。就在他将要完全陷入睡眠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贾克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睛。眼前是马利特那张笑嘻嘻的脸。
“你想干吗,马利特?想按摩肩吗?我太累了,让我先睡一觉,到时候我会给你更多服务的。”
“我听见你跟神之子说的话了。”马利特说。
贾克消化着听到的话,思考着各种可能性,考虑该怎么回答。
“耳朵眼里那么多毛,能听到什么可真是稀奇。说真的,那里面看上去就跟牙刷一样。”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快,似乎是在试探。
“哈。”马利特有些不快地说,“我听到的够多了。那小子觉得你能离开这个石头匣子?”
“他是这么认为的。”贾克小心谨慎地回答。
“他的脑子不好使,意志软弱,也算不上聪明。我们怎么能有办法离开这儿?”
“没什么办法。”贾克同意道。
“除非有人来接我们。而只有公司知道我们在这儿。”
“只有他们。”贾克点了点头说。这确实是事实。
“不过他们十几年内是不会回来的,对不对?”
“对。”
马利特靠近了一些,他的呼吸里是一股硫黄与腐烂的味道,“那么我们的神之子为什么会有不同意见呢?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跟他说。”贾克小心地挑选着词语,“不过他的理智也就剩指甲盖那么大点儿了,如果他以为我有什么魔法能从这个匣子里逃出去的话——呃,我当然不会直接反驳他了。就让他这么希望着吧。”
“希望会变大。”马利特说,“扼杀在摇篮里会伤到他。等长成了再消灭他就完蛋了。”说完,马利特就飘走了。
贾克又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陷入昏睡,不过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消融之时,马利特低沉而凶恶的声音传了过来,感觉距离好像非常遥远:“我在盯着你呢,没腿仔,我会好好盯着你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一直在挖掘,很快,三个仓室就完工了。三个领头的商量了一下,决定隧道再向前延伸五米,然后挖一个大厅。
“我们可以把灯柱分成两部分,有两个独立的照明空间。种植两倍的菌块!”劳恩说。贾克不想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反驳他——光量降低一半,孢子的生长速度也会减半。说起来,再挖一个大厅只是消磨时光的好方法而已。
戈迪厄斯的眼睛也长好了,只能说差不多吧。没有感染,不过据他本人说,受伤处的上下眼皮“像抹了胶水一样粘到了一起”。贾克想要弄明白,到底是真的粘到一起了,还是戈迪厄斯不愿意睁开。但他还没想出进行检查的好方法。
所以,他还是先把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玻璃块上。就快要完工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再做第二块。时不时地,他在挖掘时会遇到一些小玻璃碴。都不是什么大块的东西,他也不打算再弄一块大的。但对有些种类的碎片他很在意:两块棕绿色的新月形碎片(刮掉碎石渣打磨好后),一根微型剑状的碎片,或者说是鸡尾酒调酒搅棒状的;几片字母d型的小片,就像尼安德特人喜欢的饰品的形状一样。
差不多要准备好了。
就在这时,所有人忽然接连遇到了两个严重问题——第一个问题他们其实早就有隐约的意识,但那突如其来的震撼还是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绝境。越来越多的事实让他们意识到,这里的气压在逐渐降低,尽管速度非常慢。尽管这已经足够令人担忧,但更让人吃惊的却是,这里的空气质量止变得越来越不利于健康。只要稍一活动,所有人都气喘吁吁。他们检查了净化器,工作完全正常;当然了,净化器只会不断循环原来的空气,而挖掘工作让这里的空间越来越大。他们需要更多的冰,好制造更多氧气。但剩余的供饮用的冰已经不多了。
“把现有的都拿去。”达维德怒气冲冲地说,与其说是发怒,倒不如说是在掩饰自己的焦虑。对他来说,在这里慢慢窒息要比渴死更可怕。
贾克想。
“那我们喝什么?”
劳恩反问,“喝尿吗?不,我们得挖更多的冰出来。”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比预计的更早开挖第二大厅,因为需要用挖掘机横向挖掘拓宽范围好寻找冰缝。
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之前连接在挖掘机后方的废料管都已经快被拉直了。新的挖掘方向只会把废料管绷得更紧。这倒也没什么,e-d-c把废料管从岩壁里拔出来的时候,洞口自动就封上了。他们看了看锥形的凹坑,看起来废料管具有用碎片封闭洞口的功能。无论如何,这都表明废料管很容易重新安置。e-d-c将废料管口对准隧道内的岩壁;不到一个半小时,废料管就自己挖到了外面。他们用第二部挖掘机如法炮制,问题出在了第三部挖掘机上,这部挖掘机的废料管是从流放者号一开始在洞穴口喷涂的密封胶上穿出去的。事实证明,当时那么做真是个坏主意。废料管拔出来的时候,洞口并没有被密封上,空气迅速从洞穴中涌了出去,沙沙的响声听起来极其恐怖。
劳恩、达维德和马利特一脸惊恐。莫语无伦次地大叫了起来。洞穴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朝漏气的地方吸了过去。
就连贾克也发觉自己很难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心跳加快、肾上腺素水平升高)并保持镇静了。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平复心情,找了块形状相仿的石头堵在了洞上。泄露的速度变慢了,但并没有完全停下来,空气还是在源源不断地从石头与密封胶间的缝隙泄露出去。于是,他去储存排泄物的坑洞里找了块污物,掺上净化器小孔中流出的水,做了些黏土,封住了石块和天花板密封胶之间的缝隙。
泄露被堵住了。
“所有人——”贾克喘了口气,“所有人都不许敲这块石头。”
不过他们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这里的气压比之前更低了,所有人都觉得呼吸比以前还要困难。就连最简单的活动也让人感觉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不过对于戈迪厄斯和贾克来说,这却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所有领头的和第二级的家伙们都没有行凶的力气了。如果找不到冰,他们所有人都活不了多久,就这么简单。
于是,尽管筋疲力尽效率低下,所有人都还在继续挖掘;即使仍在操作机器,他们也会毫无征兆地睡过去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达维德经常会气冲冲地指责e-d-c那给所有人都带来麻烦的决定,“你怎么会以为密封胶适合插废料管呢?”他说,“那玩意儿明明是专为岩石设计的。”
“闭嘴。”e-d-c狠狠地说。
“你丫闭嘴!你个蠢货差点把我们所有人都憋死!”
e-d-c怒吼一声,从半空中抓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扔。达维德明显地畏缩了一下,但并没有认输。
“有种你就来啊!”他叫道。
e-d-c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暴露,石头随时都有可能出手。
“嘿!”劳恩叫了一声。
两个人都扭过头。
“算了吧,艾诺米。”劳恩一字一顿地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劳恩与e-d-c间来回穿梭。
“我问过你们。”e-d-c争辩道,“我问过你们所有人。我说,要不要试试?所有人都说试吧。你们都说了。”
“是所有人都没说不要。”达维德说,“这可不一样。”
e-d-c睁大了眼睛瞪着达维德,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叛徒,“臭小子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他抬起握着石头的手,作势要扔。
“算了吧。”劳恩一字一顿,每个字的发音清晰无比。
e-d-c扭头看着劳恩,面部表情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没有一个人会认错他眼中那受伤的神情。
劳恩直视着e-d-c的眼睛,目光平静。
贾克看得兴味盎然。
“算了。”劳恩又说道。
e-d-c松开手,石头重新飘浮在了半空中。
“知名捕手巴勒杜克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说完,他就一把推开自己,一身疲惫地飘进了通道。不一会儿,挖掘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贾克继续打磨自己的玻璃块。整个形状差不多已经出来了。尽管边缘还有些粗糙,但这都不重要。他抬起头,马利特正和达维德聊得火热。眼前的景象让贾克吃了一惊:达维德正好和他飘浮在同一水平面上。而马利特则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嘴搭在达维德的耳边。这种奇怪的方向搭配,再加上时不时传来的模糊语声,给整个画面配上了一种魔鬼般的邪恶气质。也许是因为缺氧的缘故,一切似乎都有些模糊而闪动,整个气氛更有些像地狱了。
日子还在继续。深色的岩壁变得更暗了,完全是烧焦的黑色,它们曾经燃烧过、灿烂过,光芒闪耀过。那是宇宙本原的颜色。整个宇宙已经在大爆炸的光芒中闪耀了数万亿年,如今这种光芒正存在于燃烧后所剩的焦炭中。
贾克的匣盖嘎嘎作响,凸了起来。
除了盼望早日找到水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不然只有死路一条。贾克考虑了一下,比起死来,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当然,也有更好的情况。
他把玻璃块塞进衣服。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冰块,一切就都无所谓了,到时候就没有什么有所谓的,也再也不会有“有所谓”的东西了。这想法还真是一了百了。这念头对他的心情基本没有什么影响,要说影响也还是有一点的,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他想,至少还是先把窗户弄完,他的小窗户,迷你窗户。
墙上那个临时的密封物谁都可以一把扯掉,只不过是石头加粪便和成的泥而已。简简单单一个动作,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贾克打起了盹儿,陷入了一个不连贯的梦中。一些乌兰诺夫的代理人正在做着清醒的梦,在梦中解决问题,揭示奥秘,揭穿阴谋,揭露犯罪。这种梦的清晰度远远超过了贾克的梦。
莫摇醒了他:轮到他挖掘了。贾克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都变成了高压的岩浆,头骨根本容纳不下。头痛欲裂,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又让人无可奈何。他没办法让自己与这种难受的感觉分开——对于其他更常规的疼痛他就能这么做。他将注意力从肌肉和神经上移开,但疲倦与疼痛还在。那难受的感觉已经将他的灵魂染成了一片灰。
什么都没有,只有干石头。进展缓慢。贾克关掉废料管,用掘进口翻动了下岩石,然后开始筛选废渣。黑色的易碎焦炭、冰冷坚硬的火成岩,还有硅酸盐,但是没有冰。贾克转过身,打开废料管,继续在这一片工作,吸走碎石,并尽量去除灰尘。
他陷入看半睡半醒的状态,但还在挖掘机旁,劳恩愤怒的拳头和巴掌让他清醒了过来,“没腿仔!没腿仔!睁眼!”
他挖到了冰,但废料管正在将冰块吸入外太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感觉都好像陷在一片痛苦的迷雾中。他们用三部挖掘机一起挖开了裂缝,切割出冰块——里面满满的全是蓝黑色的冰;然后将冰块抬到净化器旁,放进去。冰啊!终于有了!机载聚变电池开始工作,水被缓缓分解,氧气水平渐渐上升,过了好久,那种难受的感觉才从贾克身上退去。
再加水。
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吮吸新挖出的冰块,啃食菌块外,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新发现的宝藏让所有人紧绷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领头的几个在自己的仓室中休憩,其他人都飘浮在主洞穴中。所有人都有房间了,除了戈迪厄斯,但那些仓室都很阴冷,而且待在里面孤零零的,他们宁愿飘浮在一起。戈迪厄斯瞪着一只烂眼,他的嘴唇似乎已经永久性地变成了蓝色,不住地颤抖似乎也变成了他日常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此时的他正在默默地对自己念叨着什么,一遍又一遍。
马利特正把脑袋探进达维德的仓室,低声说着什么。想必是在煽动造反,不过贾克实在是太累了,根本没有心思关心这些。
尘土和碎块飘浮在空中,无处不在,然后慢慢地因为拉米306的自转而绕成螺旋状。他们的这个世界,这个监狱,不断地在太空中转动着,仿佛永远不眠不休。
打盹,干活,打盹,干活,这就是贾克的生活。
匣子又被封了起来。仿佛那封印是由超凡之力所为,凡人根本无法解除。只有内部时不时地传出一些几不可闻的噪声,证明那里确实还有东西。
嗞嗞,嗞嗞。
他摸出怀里的玻璃块,又干了起来,不断地打磨。眼看就快完成了,但他干得很慢,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接近完工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产生失望情绪的时候。这是宇宙的原理。黑、灰、蓝、紫……
“没腿仔!”马利特叫道。他已经飘浮到贾克跟前,散发着腐臭的嘴近在眼前。只是因为太疲惫了,贾克才没有被吓得叫出声。
“马利特。”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的窗户完工了呀?”
贾克看着另一个人,差点就说了出来——你就像扇窗户——意图也太明显了。但贾克并不确定马利特到底知道了多少。
“什么?”
“我一直都想问你,好长时间了。”马利特说,他的脑袋没动,身体又靠近了贾克一些,“你的腿是怎么没的呢?还是生下来就这样?”
贾克用拇指使劲按了按下巴,他急中生智,作好了准备。
“其中一条腿是。”他回答。
当然,马利特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个。
“你加工玻璃的时候e-d-c一直在监视你。监视!他跟我说,等你一完工他就抢走。为什么呢,我问,不过这不重要。他想要那玩意儿,不为什么。就是想要而已,他就是个恶霸。”
贾克抬起头,“你有什么想法吗?”
马利特眼光一闪,看了看左右。
“你看——”他说,“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差点都憋死!e-d-c是个麻烦,伙计。你肯定也看到了。这可关系到我们的生存。达维德很理解这一点。告诉你我的意见吧。我觉得你脑子很好使,应该也能明白。”
“也就是说,要我的支持和效忠——对你,马利特?那回报呢?”
马利特发青的嘴唇咧出一阵阴森的笑,“直入主题啊,没腿仔?这很好,我喜欢。好,那就直入主题。达维德和莫还有我一边。你也看到劳恩对他那所谓的副手是怎么个样子了。e-d-c已经被孤立了,板上钉钉。至于你的回报?你在我们这个小监狱里的待遇会得到改善。在这个小世界里上升一级。”马利特眼光闪动,又看看左右。
贾克差点笑了出来:和其他人一样,他也会做算术。不过这也不太重要。
“怎么办?”贾克问,“e-d-c可是个大块头,很强壮。用石头打?你可能一下子干不掉他。”
“我有比石头更硬的东西。”马利特边说边露出一个不赞成的笑,“那个不用你担心。我不是要你——弄脏手。我只要你的支持。还有……跟他聊聊。达维德不愿意去,他又不信任莫和我。
去和他聊聊,分散注意力。”
贾克忍不住想笑,“然后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戈迪厄斯呢?”
这一点,很显然并没有在马利特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看了看胖子,回过头,“他又怎么了?”
“你不觉得……”贾克说,但马利特截住了话头。
“他哪边都不是,就他?”
“他快疯了。”贾克说,“他的脑子——你也看到他那个样子了,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
马利特嘴角微扬,轻蔑地说,“那又怎么样?”
“无法预计他会怎么做。毕竟,他可是因为杀人被判刑的。他之前就杀过人。要是他又动手了呢?被暴力给吓出点毛病什么的?”
马利特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觉得他会吓出毛病?你比我了解他。好吧,好吧。我让达维德盯着他点儿。好啦!你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不是,是不是啊?”
“当然。”贾克说。也许是因为氧气含量升高了吧,他感觉灵魂里的紧张与痛苦又有些要溢出来了。
贾克观察着,惊讶于e-d-c居然还没有发觉马利特和达维德在密谋什么,他们那夸张的举动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也许是因为空气还很稀薄吧,也许是因为e-d-c已经经过了转折点,在潜意识的层面上已经放弃了。所有人都害怕自己会放弃。贾克就无法忍受在这个石头匣子里待十一年。他已经忍不了多久了。这没什么关系,又很有关系;很重要,又不重要。
最后,都不用贾克主动找机会和e-d-c答茬,e-d-c自己就送上了门。也许他确实感觉到了有事情正在发生,只不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而已。
“我刚才在跟劳恩聊。”这天他忽然对贾克说,“我们没说到一起。他说,因为你的体内血液更少——因为没有腿——所以你会感觉更冷,因为是温暖的血液让我们觉得暖和的嘛。不过我说不对;因为你不需要温暖那么多肢体,我是说腿,不像我们其他人那样。你觉得哪个对?”
“我没办法和其他人的经验比较。”贾克同答,“所以我不知道。”
e-d-c点点头,似乎认为这回答很明智。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过了一会儿,他说,“看起来新的冰隙能供给我们未来几年的水源。真真正正的几年!刚才跟莫聊的时候,我告诉他说:‘你真以为公司会不事先调查一下就把我们流放到一个石头匣子里吗?他们肯定调查过,好确保这地方能让我们生存下去。’他说他不相信那些人。可他们又不是变态!也许他们是残忍,对。没人性,也对。但他们又不是白痴。现在我们挖到这条冰裂隙了,有充足的水源、空气和食物,足够我们活上好多年。这样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把这里弄得更舒适了。我说得对不对?每人一间!暖暖和和的!”
“当然。”贾克三心二意地说。
“我可不是想掩饰我们之前遭受的痛苦。我也没少受罪!之前确实很苦,对不对?”
“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贾克说。
e-d-c舔了舔牙齿,“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知道。”
在他的身后,贾克看到,马利特正把手伸进衣服。
“一次机会?”他重复道。
“良好的秩序。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我们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保持秩序,那么我们就能坚持下去——坚持十一年,作为有尊严的自由人体面地回去。一旦陷入无政府状态,不出一周我们就都会死光。像野兽一样死去,还是像人一样活下去?这还需要选吗?”
“像野兽一样死去。”贾克重复道,“还是?”他的视线不住地瞟向主洞穴另一头马利特飘浮的地方。马利特已经把手从衣服里拿了出来,手里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刚才只是挠了挠痒痒。但事实上并不是。贾克知道,他的怀里揣着一根陨铁棍。他已经在心理上准备好了。他查看了每个人的位置。达维德正在通道里挖掘,里面还有劳恩和莫。需要招呼他的盟友吗?等到这轮挖掘结束?他的脸就像屏幕一样,所有的心思都投射在了上面,所有人都看得到。
就现在?
贾克收回视线,看着e-d-c的眼睛。他听着e-d-c说话,脑子里想的却一直是:眼球很脆弱,头盖骨很容易砸开。血会从身体里喷出来。
“当然了。”他说。
“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进来的。”
“好啊。”
“我杀了个人。”
“真的?”贾克问。
“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其中肯定有缘由,不然他们不会只把我关十一年。对,确实是有原因的。不过——你知道我以前是干吗的吗?”
“干吗?”他又看了看e-d-c的身后。马利特又把手放进了衣服里,眯起了眼睛。贾克看得出来,马利特的呼吸更急促了。通道的另一头,挖掘机挖掘冰裂隙的轰鸣声不时传来。
冷,冷,冷。
“你还记得劳恩说过他以前就认识我吧——知道他是怎么认识的我吗?”
“不知道。”贾克说。
“我以前在希维斯,而且也不是什么没档次的小混混。我是个民兵军官。很多年前,乌兰诺夫家族夺权后,他们并没有怎么变动希维斯的政权结构。当然,顶层人物肯定是换了;再加上几条新规矩。不过基本上,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而且我还是军官!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让你明白,我可是很了解小团体政治的。带领团队,激发他们的动力,让他们遵守纪律,我对这一套可很有经验。我很明白,如果没有良好的秩序,我们什么也干不成。”
贾克点了点头。e-d-c身后,马利特正要从衣服里掏出乌黑的铁棍。但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不知道是因为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危险,他似乎被忽然吓了一跳,夹着铁棍匆匆离开了。
他们都疯了,贾克想道。偏执、愤怒、自怜、痛苦,又对其他人充满敌意。
“我的其中一项职责,就是处刑。”e-d-c说,“我不喜欢干那事儿;但总得有人去做。听从命令,这就是我的生活。曾经有个军校生,殴打了一名高级军官,因为军官上了他的姑娘,或是调戏了之类的事儿,这个不重要。总之,那个军校生没有权利攻击军官。无论因为什么,下级军官都不能揍上级!他们一起去喝酒。学员把中尉灌醉,然后用钨晶石打断了他的腿。军官悔恨得很——你想得到吗?说什么自己不该去追别人的女人。但这也不重要了。学员必须受到惩罚。他自己也很理解;他知道规矩。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我们不需要喜欢彼此,也不需要喜欢这里的情况。但我们必须得忍受,也就是说,我们得定个规矩。劳恩就很清楚,达维德也明白,尽管他脾气实在坏得很。但至少他明白。马利特——就是个麻烦了。”
“嗯……”贾克说,“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e-d-c微微一笑,“我处决了那个学员。”他说,“他袭击了上级,打断了他的腿!规矩很清楚,所以我就执行了规定,他被处决了。后来他们才发现,他之前已经向希维斯当局申请离职了。通知被垃圾邮件给拖延了。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个理由救不了我。是我杀了他,是我把他当成了受民兵法管辖的客体。结果却是,在我处决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民兵了,只是个普通公民。我提出申诉,说我并不知情。法庭说会考虑我的抗辩,但结果已经造成了,我杀了个平民,所以我就到这儿了。”
挖掘机的噪声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达维德、莫和劳恩都走了出来。这时,贾克想,该是时候了。
“贾克。”e-d-c说,“我想你应该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吧?对不对?之前我已经在后面和戈迪厄斯聊过了,他说你是因为政治原因被判刑的。当然,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总之——我只想说,我理解那种想要推翻乌兰诺大的冲动。我当然理解!对于推翻权威的冲动我一向是很尊重的。我想说的是,别在这里这么干。明白?现在不行。我知道马利特在到处煽风点火,但你得听我的。活下去,然后回到体制内,到时候再把你那套政治,呃,理念什么的搬出来——明白?”
“回到体制内。”贾克重复道,“我也这么希望。”
e-d-c准备说点鼓励的话,不过他忽然意识到贾克一直在看他的身后,而不是在看他。他转过身,劳恩已经从通道里走了出来,达维德站在他的身后。e-d-c直视着马利特,马利特的手还放在衣服里,整个人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贾克掂量着现实的情况,他用双手抓住两侧的岩壁,把自己朝角落里拉近了一些。
时间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流逝下去。
达维德首先采取行动。马利特浑身一僵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更别提那一脸惊恐的表情。达维德的脸上混合着愤怒和无奈,他大叫一声,在这个封闭空间内听起来如同野牛的嚎叫。达维德的半个身子还隐没在通道中,正好遮住了手中的铁棍。但此时此刻,铁棍已经咣的一声砸在了劳恩的后脑上。
e-d-c大叫一声“不!”迅速冲了过去。劳恩的脑袋已经被砸了,整个身子飞到了远处的墙边。就在e-d-c冲向劳恩的当口,达维德又举起手中乌黑的金属棍挥了出去。就算是职业棒球选手也无法把棍子挥得更狠。铁棍正砸在e-d-c的前额上,将他的脑袋猛地砸了回去,一道鲜血飞溅当空,在空中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血珠。惯性让e-d-c的身子继续向前,撞上了达维德,两个人一起翻滚到了墙边。
伴随着一声黑猩猩般的尖叫,马利特飞奔到劳恩的旁边,用他的铁棍迅速在劳恩身上击打了起来,不是打在脑侧,就是打在脑后。
“马利特!”达维德叫道,“够了!”
马利特一下子停止了攻击,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贾克瞥了一眼他的脸,马上又将视线移开。马利特那狂喜的脸上布满了无数的小红点。
政变迅速完成,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戈迪厄斯不再嘟囔,而是大张着嘴盯着那两具飘浮的尸体:鲜血正不断地从伤口涌出。事实上,伴随着监狱的自转,飞舞的血珠组成的丝线正在渐渐扭曲,组成越来越复杂的螺旋形图案。
刚结束时,达维德和马利特挥舞着手中的铁棍,莫则在欢呼鼓掌,只有戈迪厄斯和贾克沉默不语。
终于,达维德开始发表讲话:“重——生。”说完,他又大叫了一声:“复兴!从今往后,情况会越来越好的!没有人选过劳恩当头!没人投过他的票!他是暴君,恶霸。今天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不过,这并不是事实。随着血液中肾上腺素水平的回落,两个杀手又乖张暴戾了起来。
“你们两个!”马利特命令戈迪厄斯和贾克,“把这一坨都清理了!”一开始,戈迪厄斯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看到马利特挥舞着棍子奔了过来,胖大个儿立刻尖叫着跑到了一边。
“我说了,把这一坨清理掉。”马利特叫道。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在新政权建立时站错队的莫立刻对马利特的权威表示了支持:“你们俩,快照做,小心我打断你们的骨头!”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清理?”贾克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马利特从空中抓起一块小石头,朝贾克的脑袋扔了过去。穿过一路上飘浮的各种障碍物让石头的速度慢了下来,贾克躲到了一边。
“把他们的衣服脱掉。”达维德用低沉的语调说,“用衣服把空中飘的这些玩意儿吸掉——然后用碎冰把墙擦干净。”
贾克和戈迪厄斯照做了。
“哦,美丽新世界。”戈迪厄斯一边干一边轻声嘟囔。这么半天,这还是贾克听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戈迪厄斯对贾克说,“不会太久的。”
确实不会太久了,贾克想。
戈迪厄斯先脱下了e-d-c的衣服——这件衣服上的血相对少一些,他把衣服像披肩一样披在了自己身上——上次穿上衣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他和贾克一起脱下e-d-c的裤子和劳恩的衣裤。戈迪厄斯抓住劳恩的尸体,贾克抓住e-d-c的,将尸体塞进走廊里的一间仓室。尽管浪费了一间房间,但总比和两具死尸住在一起强。
回来时,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不过其他三个人也没什么差别——在这种密闭空间里要想躲开那些飘浮物简直不可能。
扫除空中的血滴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擦洗墙壁也不容易。费了好大劲儿,他们才清理掉了空中的部分污物,两个人回到通道,将血乎乎的衣物扔进了那间仓室,和尸体堆在了一起。
主洞穴内,达维德和马利特似乎还在消化自己取得的胜利。
“这块破石头,养活五个人会比养活七个容易得多。”莫说,“我可不敢说七个人能在这儿活十一年。”当然,这不是真话,但没有人反驳。
“这个,这可是一劳水逸地解决问题的好法子。”他说。
“肯定没有以前那么挤了。”马利特说。
不过这也不是事实。尽管少了两个人,但感觉上却更拥挤了。穿过通道时很难不想到,左侧的仓室内还塞着两具尸体。尸体笼罩的范围比活人更大,但没有人能对此做点什么。更糟糕的是,残酷暴力的幽灵已经被召唤到了现实当中,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很不舒服。
接下来的几天,达维德命令戈迪厄斯和贾克说,应该由他们俩去做所有的挖掘工作,因为他和他的两个朋友已经厌倦了挖掘。但没过多久,他就反悔了。事实上,挖掘工作尽管很累,但至少能够消磨时间。不出两天时间,就又改成了所有人轮流挖掘,和以前一样。
达维德也没收了贾克的玻璃块。
“我应该获得一枚勋章。”他说,“这个就权且当作是了。”贾克一点也没有反抗就举手投降了。反正也没多重要。
“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它安在窗户上的,哈哈。”马利特叫道,“你也不会舍不得这玩意儿。反正你可以再做一块!”
贾克没有回答。他的手上并没有其他未经打磨的玻璃块;只有在之前的挖掘工作中收集的各种碎片,都被他藏在自己的体毛之中。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才会挨个儿拿出来打磨一会儿。不过不能再打磨大玻璃块对他的心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权力层的更迭似乎并没有让顶端的三个人获得多少满足。他们很少说话。冰裂隙已经挖开,菌块还在生长,现在的工作就是将三个领头人的仓室挖得更大。事实上,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等。并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的。达维德更是陷入了可说是抑郁的情绪当中。
“十年后,等到回收小组来的时候,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一天,贾克问达维德。
“我们会说是你们杀的他们!”在旁边听到问话的马利特叫了起来,“你和胖子!或者,——我们就说是他们俩自相残杀!谁又有证据反驳呢?”
“没人。”贾克承认道。
这次政变的一个积极后果是——尽管这并不是政变本身的目的——惊吓让戈迪厄斯的魂儿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他不再自言自语,而且随着环境温度的缓慢上升,他颤抖的频率也降低了。他从新获得的衣服上撕了一条布下来缠在头上,遮住坏掉的那只眼睛,就像个海盗一样。而且,他也一点一点地慢慢回到了早期那种多嘴多舌的状态。
“他们都很安静。”他低声对贾克说,“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的挫败感刚发泄掉。但后面会积攒起来的,下一次,受害人就会是——你和我。”
“很有可能。”贾克同意道。
“那你的越狱计划呢?”戈迪厄斯催促道,“还会继续吗?”
“你要是想的话就继续吧。”贾克说,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
戈迪厄斯盯着贾克,想要弄明白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说正经的,我可告诉你: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他们已经越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会是我们!不过你不需要你的窗户吗?那个玻璃块?”
贾克摇了摇头,“无所谓。”他说。如今,他的感觉只剩下悲哀。而悲哀,就像当初氧含量下降到危险水平时的那种可怕而难受的感觉一样,深深地笼罩了他的灵魂,让他无法自拔。
“别扯东扯西的,那块玻璃你可是抛光了很久呢!”戈迪厄斯催逼道,“是障眼法吗?那样的话倒是聪明!让他们摸不着头脑。那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现在再不告诉我以后可就真没机会了!”
“全都是障眼法,小戈。”贾克说,“根本就没有越狱计划。从来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从这种监狱里逃出去呢?全都是为了消磨时间,直到公司派船过来,消磨掉这十年,或者公司决定的任何时间。”
戈迪厄斯盯着贾克看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不相信他的话,“当然!”他说,“你说是就是吧。”
“我不是政治犯。”贾克说,“我知道你是这么认为的,你的结论太武断了。我从没说过我是,而且事实上我也不是。我被关在这儿是因为当局认错人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了错误,迟早都会发现的。他们想要判我的那个罪名可比政治犯要严重得多。严重得多。他们来接你们的时候,就是我完蛋的时候。”
“你是无辜的吗?”戈迪厄斯喘了口气,睁大了眼睛。
“恰恰相反。”贾克说,“事实上,我犯的罪判十一年太轻了。他们会发觉我的真实身份的。等到那时候,我想他们肯定会立刻派艘船过来接我——我可丝毫都没有炫耀的意思;这只是个简单的事实而已。我不知道这对你们其他人来说会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们会把你们重新密封起来,让你们服完刑期吧。也许他们会把你们也带回去,保释,谁知道呢。恐怕我也不想关心这些;因为只要他们回来接我,不管是在不远的将来还是在刑期结束的时候,对我来说情况都会变得更糟。还不止那些——嗯,他们还有其他逮捕我的理由。把我关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手里有什么牌。所以,我才到了这儿。但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幸运了。我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
戈迪厄斯的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我真是个傻子。”他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一直以来,你一直在说你要离开。但你的意思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离开,对不对!你所谓的离开——指的是……自杀。你要杀死自己!”
贾克看着那张松松垮垮的大脸,“根据你的说法,我们俩应该都不用操心自杀。”他说,“反正他们三个怎么也会干掉我们。”
戈迪厄斯大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他的脸上只剩下极大的悲哀,“没有发觉你的意思,我真是蠢到家了。”他哀叹道,“看来是我太想要逃离这里了,所以才什么话都愿意相信。”
贾克笑了笑,“好好忍受你的刑期吧。”他说,“公司的船会来接你走的。至少你还有那个可以指望!”
总的来说,拉米306上还是很冷的,飞溅的血液不会腐败;但聚变电池和灯柱附近就不同了,血污都结成了块,散发着恶臭。马利特命令戈迪厄斯和贾克去把那些臭烘烘的东西都清理掉,但那种气味却怎么也除不掉。
差不多是时候了,差不多是时候了,贾克已经习惯了那种“暴风雨前”的心理状态。基本上习惯了。奇怪的是,尽管这个词包含着总体了断的意思,但却似乎无法表示那种状态。
不过,确实是时候了,自然而然,不紧不慢,就像机器的零件组装完毕,就像所有的拼图都拼到了一起,揭示深奥秘密的那辉煌时刻到了。
无论如何,是时候了。
达维德与马利特还在挖掘,就在通道的另一端。莫在自己的屋子里;贾克和戈迪厄斯在主洞穴。看到探出头的莫,贾克一眼就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想要找人发泄。
“来吧,没腿仔。”他命令道,“我的仓室。我可不想让神之子看着。”
有个东西凝结在了贾克的精神深处,说是冒出来更确切些。就像最后一根稻草的感觉。但稻草并没有压垮什么,而是让所有零件都各就各位。毕竟,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当然,还不到十一年,但确实已经很久了。他一边跟着莫飘了过去,飘进那间石屋,一边从头发中解出一个玻璃碎片。手指间,他的头发蓬乱而充满油污,就像章鱼触手一样纠结。
匣子里有什么?
怀疑。
怀疑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
死亡就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是死亡给不朽而按部就班的宇宙带来了不确定性。
进入小屋后,莫说:“我会闭上眼睛,假装你是给我捶背按摩的老婆。所以别发声,不要破坏了气氛。不要让你那一嘴烂牙挡路,明白?”
“明白。”贾克说。
匣盖开得更大了,已经没有匣子了,都没有了,全都溶解在光与热中了。对于贾克来说,一切都明了了,光也是一种热。所有运动都是热的一种形式,就连无质量的质子运动也是。
经过几个月的迟钝拖延,贾克的血液又快速流动了起来。
他用左手握住莫的家伙,沿着莫的身体慢慢爬了上去,将自己的脸靠近对方的脸,他轻声说,“我的爱人。”边说边吻了起来。
奠的反应很糟,他生气地大叫道,“你干什么?”
不过贾克的吻技很好,力量很强,而且还一边强吻,一边说着情话。
贾克一把将右手握着的玻璃碎片插入莫的家伙。莫尖叫了起来,但贾克将自己的手更使劲地按在了莫那胡子拉碴的嘴上。
贾克紧紧按住莫,一直等到血流得差不多,感觉他的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不再挣扎。,整间仓室里都充满了血,贾克的身上也沾得到处都是。他从莫的衣服上撕了一片下来,缠在嘴上,好过滤浮血,不让自己被呛死。他现在感觉很热,而且意识无比的清醒。他注意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四个部分还在规律地搏动,跳着完美的舞蹈,拍子丝毫也没有比以前更快。他集中意识,觉得可以一直这样保持下去。既不惊慌,也不得意。只有平静,平静。
贾克溜回通道,沿着岩壁飘向另一端那两个正在挖掘的人的方向。马利特在另一头,隧道的顶端,继续向前挖掘。达维德在后面加宽通道,背对着贾克。两部挖掘机的噪声,两倍的震动。贾克放在岩壁上的手都能感觉到那剧烈的震动。主洞穴内的灯光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只有挖掘机上的顶灯照亮了两个人面前的一小块地方。四周满是灰尘和碎片,细长而抖动的阴影从挖掘机的方向投了过来。贾克轻松地穿过那片幽暗,仿佛一切都很自然。他悄悄地冒了出来,皮肤上一片亮红,两个碎片被从后侧扎进了达维德的脖子,一个在四点钟方向,一个在八点钟方向。碎片很容易就扎了进去,尽管推送碎片的力量也割伤了贾克自己的手掌。他用湿漉漉的手将达维德的尸体拖开,抓住挖掘机。一直等到挖掘机那饥渴的大嘴开始撕裂自己的身体,马利特才意识到后面的情况不对……
完胜。
之后,贾克飘进通道,好让自己保持平静。他审视内心,心脏还在那里,跳动还像往常。一切正常。他扯掉嘴上的布条,前面到处都是血,但还可以呼吸。这时,从远处的灯光中,主洞穴的方向,传来了戈迪厄斯的声音,小心而焦虑,“伙计们?伙计们!出什么事了?我听到有人在叫。”
“没事了,戈迪厄斯。”贾克叫道,他的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我马上过去。”
说完,他朝着光亮飘去。
一切都完事后,他将挖掘机带出隧道,拿到了主洞穴,开始思考必须要做的事。
最麻烦的是用血淋淋的手掌握住玻璃碎片。没有把手的刀刃很滑,很容易划破自己的手。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已,所以他又用很实用的办法解决了。骨头做把手很方便,而他的猎物们有不少骨头。
不用着急。
经过深思熟虑,他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工作。他边干边说,“这才是真理,我们的宇宙就建立在这上面。能量是有价值的,原材料是珍贵的,但人力只是需要开发而已。”这是他在服刑期间学到的真理。
然后,他开始处理双腿。当然,玻璃一会儿就钝了,必须不断地打磨。但他很有耐心,而且处理这些材料已经得心应手。
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没过多久,就完工了。
他考虑了一下下一步行动。当然,很清楚,严寒将会是个问题,但他没有足够的资源去制造产生热量的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忍耐,并且在一切变得致命前到达要去的地方。冰块应该会帮得上忙。
于是他专注于解决实际问题,在零重力条件下做一张简易帐篷和逃生飞船。
是时候出发了。
他将聚变电池像背包一样背在身后。散热口朝下,不知道这样能否帮他完成任务。
还有三件事。
他脱下每具尸体上的衣服,捆成一个背囊,把剩下的能用的冰都放了进去。没必要再挖掘新的冰块了。完工后,整个背囊都已装满。
他回到达维德的尸体旁,取回了他的玻璃块。死去的达维德丝毫没有反抗就投降了。贾克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决定(仅凭手感和有限的工具)将圆形的玻璃块保存起来。这可是细活儿。终于弄好了,他将自己尽可能地洗洗干净。
基本完工。他摆好挖掘机,挖掘口安在人工密封膜上,就是那层将他们封在洞穴里的东西。感觉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后,他把劳恩和e-d-c的尸体拖出临时坟墓,扔在主洞穴。等到挖开密封胶冲进太空的时候,他们俩就会和各位前狱友一起被排进深空。等到当局的人赶来时,他们会发现整个监狱都是空的。当然,他无法消灭全部痕迹;会有很多血,墙壁上、通道里到处都是,对于警方来说检测dna一点都不困难。但他需要尽可能地误导当局。
贾克全身是血,他的头发因为油脂而凝结成了一团。他想过把头发都剪掉,但玻璃刀都钝了——所有的都是——每个都破旧粗钝,无法打磨,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再挖新的了,只剩唯一一把锋利的玻璃刀,以及一根铁棍,都被藏在他的新“衣服”里。最后,他准备好了。即使在微重力条件下钻进这件新衣服也是件麻烦事,还有最后的缝合工作,这又花了他不少时间,而且还要用现做的泥进行最后的密封工作。
里面很冷,本来温度就低,再加上胳膊腿里塞满了冰。但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至少,他都准备好了。他将右手塞进新袖子,打开了挖掘机。一开始什么动静也没有——外面的声音都被屏蔽了——透过那个玻璃舷窗观看外面的世界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拉力,各种发亮的东西都飘浮了起来,挖掘机穿过了挖出的口子,贾克也被带了出去。
他到外面了。
刚一出去,新衣服就不断膨胀了起来,就像是快要被撑破的气球。他早就预计到了这一点,尽管接缝处很有可能爆开——事情很有可能还没开始就结束——还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衣服的里面变成了原来的两倍大,这也是件好事。不好的一点是,插在袖子里的右手已经无法操作手指或将手放到体侧了。这是个现实而迫切的问题,因为如果不能活动手臂,他就只能在空中随意飘浮,直到死亡。不过贾克随后发现,转过身子,将两只胳膊都插进右边的袖子后,他的力量就差不多可以克服高压带来的张力,移动手臂,攥紧手指了。
他在空中打着转。尽管冰套装已经很冷了,但他还是能感受到外面的严寒,那种强烈的、原始的、残酷的严寒——绝对的寒冷。死亡就是他的名字。死亡有很多名字。这种环境任何人类都无法适应,它会毫不留情地熄灭任何一点生命的火花。不过还有太阳在,硬币般大小的光点出现在他那小玻璃舷窗的右上方,匀速划过视野,消失在了左下方。经过几次努力和失败,贾克将冰塞进了聚变电池的加热口,利用产生的推力,粗略地修正着自己的翻滚。
耳边有嘶嘶声传来,也就是说,开始漏气了。贾克找到了泄漏点,并用泥密封了起来。
拉米306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下方。那东西看起来惊人地小,就好像被仙子施法变小了一样。不一会儿,小行星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上方,然后再一次下落,消失在底部。又加了些冰在暖风口,调整了几次聚变电池的角度,他的旋转终于不那么快了。然后,他使劲抵抗着套装的张力,一次又一次地释放气体,让自己稳定了下来。
他就这么飘浮在深空,看着天上的太阳、星星,等待着。他在发抖,但很快乐。他等待着,观察着,这两样他都很擅长。净化器在腿边嗡嗡作响,所以空气不成问题。他在大口地呼吸。
又等了几个小时,他的耐心获得了回报。他看到一丝闪光;是另一颗小行星,不知道距离这里有几百万英里。这个可以。他又给聚变电池加了点冰,开始在太空中缓缓加速。尽管一开始很慢,但速度在不断增加。那丝闪光始终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像个锅炉工一样,不断加料,排出气体,增加速度。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只要他保持住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推力。这需要一点时间,但他的时间多的是。尽管不是世界上全部的时间——这是实话——但已经足够了。足够,或者说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