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18年 亳州、北京和南阳
这是安徽亳州城乡结合部的一家菜市场,占地面积不小,中心是粗糙的水泥台面,露天摆放着各种蔬菜和豆制品,也有挂着鲜肉的肉架子。两侧是店铺,大多是干货、粮食、卤肉、面条铺、蒸馍店等。露天部分扯着黑色的稀布,挡雨是挡不了的,能多少遮挡烈日的暴晒。这会儿是夏天的中午,太阳非常灼人。菜市场里人头攒动,好多男人打着赤膊,女人们也都很节约布料,浓重的汗味儿伴着讨价声在人群中升腾。
薛愈没有在门口多停,径直向里走。他的西服革履在这儿有点扎眼,人又长得帅,走过后吸引了不少眼球。菜市场最里面是卖活鸡鸭、卖活鱼和宰牛的,这些店面最脏,一般都放在菜市场的最里面。这会儿鱼店门前人不少,七八个人挤在两个大鱼盆前,有人蹲着有人站着。卖鱼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会儿正蹲在鱼盆前,手脚麻利地剖鱼刮鳞,一边大声喊着:
“活蹦乱跳的草欢(草鱼),三块五一斤!”
她的声音很脆,是标准的普通话,在地方话的基调里显得比较格外。从人缝里看,她腰里系着黑色的防水橡胶裙,上身穿t恤,因为这会儿正低头用力,显出了清晰的乳沟,有些男人的目光专注地盯在那里。再往上看,薛愈看到了梅小雪的脸,一张丑陋的麻脸,麻脸上是黑亮灵活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湿润鲜红的嘴唇,细腻白晰的皮肤,这一切与脸上的麻坑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没错,是小雪,终于找到她了。
薛愈没有往前挤,站在人群后,在人缝里心酸地看着她的面容。女大十八变,13岁的梅小雪今天比七年前更漂亮――如果不算麻脸的话。她的美貌和麻脸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残忍的美,对异性有一种古怪的震慑力。这群顾客中,至少有那么两三个男人恐怕不是来买鱼,而是来看人的。
小雪已经把两条鱼拾掇好,站起来称重,收钱。她笑着问大伙儿谁还要?一个女顾客指着盆里一条鱼让她剖。小雪往人群扫了一眼,看见人群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穿戴风度明显与众人不同,而且似乎面貌有点熟。但她没认出来,又蹲下去,飞速地刮着,鱼鳞如雪片一样落地。
那边挤过来两个男人,有一个边走边问:哪个是麻子西施,在哪儿?另一个男人警告他:小声一点,那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但他的警告已经晚了,里边的梅小雪已经听见,她腾地站起来,拿剖鱼刀指着外面破口大骂:妈的10,哪个挨千刀的臭男人来糟蹋你姑奶奶?有种的你过来,姑奶奶和你三刀六洞!那俩男人慌忙向后溜走,缩到人群中,等他们觉得安全后,在人群后爆出一阵大笑。这边儿小雪脸色惨白,脸上的麻坑都变白了,泪水汹涌地往下流。旁边卖活鸡的中年妇女赶忙过来,把小雪搂到怀里劝:小雪别哭,值不得为那样的畜生生气。来,郭姨为你出气。老三!老三!她喊宰牛的男人,说:又有人欺负咱小雪,你去咒死他王八犊子!
宰牛男人跑过来,对着两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大骂起来。薛愈这回真领教了安徽民间语言的丰富,那人骂得中气十足,琅琅上口,各色又新鲜又刻毒的骂人话滔滔不绝,有些能听懂,有些薛愈不懂。那俩臭男人一声不回,看来已经被咒死了,老三还在骂个不休。郭姨被逗笑了,买鱼的几个顾客也笑,都劝小雪别生气,说有了老三这通毒骂,那俩人非长疔疮不行。小雪显然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没过多久就不哭了,擦擦眼泪,蹲下去继续为顾客剖鱼。
薛愈默默看着她,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过一会儿,顾客散去,只剩下薛愈,小雪注意地打量他,问:
“你买鱼不?”
薛愈苦涩地说:“小雪,是我。”
梅小雪一下子认出了他:“小薛叔薛愈?”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你这个叛徒,白眼狼,你来这儿干啥?”
薛愈苦笑着说:“来听你骂呀,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挨骂了。”
梅小雪慢慢回过味儿来。她骂薛愈只是一时冲动,其实她对薛愈,还有梅妈妈,心情一直非常矛盾。她知道小薛叔叔的“告发”是光明正大的。不错,他的告发害了梅妈妈,可梅妈妈有错在先,她从外国偷运来天花病毒,又不小心带到孤儿院,害了自己的一生!她心里波涛翻滚,低下头,久久沉默着。
活鸡店的郭姨觉察到了异常,心想这小白脸也是来欺负小雪的?警惕地远远盯着他。过了很久,小雪抬起头,难为情地说:
“小――薛――叔叔,”这个称呼喊出口仍然很生涩,“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薛愈心中发梗,很想把她揽到怀里,但最终忍住了。小雪已经是大姑娘,不是当年的毛丫头。他直截了当地说:
“梅妈妈托我找你。我,还有孙总,找你六七年了。”
一提到梅妈妈,让她又恨又眷恋的梅妈妈,小雪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没有哭出声,但泪流如泉,肩膀一耸一耸的。郭姨赶忙跑过来,把小雪再度揽到怀里,怀疑地瞪着薛愈,连声问:小雪咋啦?是不是他又欺负你?老三!老三你过来!小雪忙忍住泪说:
“不是,这是我家乡人,是我小薛叔叔。”她甜蜜地加了一句,“他和梅妈妈找我,已经六七年了。”
郭姨非常高兴,一迭声说:那好,那就好了,小雪这下有亲人了。寒暄一会儿,小雪让郭姨替她照护店面,她要带小薛叔叔认认家门,中午要请他到饭店里吃饭。小雪的家离这儿不远,是在一户农家院里的楼上,房间很小,家具非常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木箱上铺着花塑料布,权当梳妆台,上边放着一些低档的化妆品。令薛愈意外的是,梳妆台上有一面圆镜。他心酸地想:不知道小雪每天对镜梳妆时是什么心情?
小雪不好意思地请他回避一下,她要换衣服。薛愈走出去,站在门外,少顷小雪出来了,换了一条白色的新t恤,绿色短裙,更显得身材窈窕。她挽上薛愈,说要到天河大酒店为他接风,,薛愈没有推辞,随她去了。
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养,点菜时目光一直回避着小雪的麻脸,但他目光的躲闪还是能看出来的。小雪没有在意,她看来对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小雪问薛愈: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干过,还到吉尔吉斯呆过两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着说:到处打听呗,这次是孙总打听出来,让我来找的。
他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没错,寻找她确实很难,但毕竟她是21世纪中国唯一的麻子(孤儿院其它人的麻脸都不明显),又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两者结合起来是非常鲜明的特征,打听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来,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丝。都是大路菜,但这无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仅从她点菜的品味看,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小雪一直回避着有关梅妈妈的话题。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着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话题引过来:
“小雪,梅妈妈再三托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体不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现在行路都不方便。你――还记恨她吗?”
小雪低下头,泪水刷刷地涌出来。她怨恨梅妈妈,也想她。其实,恨是虚的,想是实的,拂开表层的怨恨,下面是坚实的爱。她永远也忘不了梅妈妈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间――晚上挨着妈妈睡,闻妈妈味儿,摸着妈妈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额头上常常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而且,相当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烧昏迷中的一个晚上,那晚,梅妈妈和孙叔叔守着她,俩人说过一些话。是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感觉,似乎妈妈已经知道要坐牢,她舍不得女儿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带好女儿。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时夜里还会梦见妈妈坐在身边,妈妈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们永别了。小雪哭着伸手拉妈妈,拉了一个空,从梦中突然醒来。然后是一夜无眠,泪眼模糊中浮着妈妈的影子。
她叹息一声:“不记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会记恨她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个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还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报纸电台网络上把这次疫情热炒了两三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后来他想,可能那会儿小雪是在国外吧,在那儿语言不通,她实际上是身处在信息监牢之中。
小雪热切地问有关妈妈的详情:监狱里有好医生吗?看病花不花钱?她的刑期是几年,还剩几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问:
“孙叔叔好吗?我走前听说他的奶奶去世了。”
“孙叔叔没有坐牢,还在天力公司当老总。现在我是他的副总。孙奶奶确实已经去世。”薛愈小心地说,“不过,孙叔叔和你梅妈妈离婚了。”
小雪惊得几乎把筷子掉下来:“为啥?梅妈妈还在坐牢,他竟然”
“不怪他,是你梅妈妈执意离婚,她说她不能生育了,但不想让孙奶奶的愿望落空。”他看看小雪,解释说,“孙奶奶是老思想,儿子结婚后她一直在念叨,想早点见到孙子孙女。梅老师对这一点非常了解。”
“噢,是这样。”
薛愈没把话说透。那两人未能把婚姻坚守到底,还有另处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孙奶奶因那个事件突然去世后,孙总的负罪感太深,至今走不出心理的阴影。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薛愈接班。也许一两年后,等梅茵出狱、薛愈又能独力支撑公司时,他就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伤心地了。这个打算他从来没有明说,但薛愈能猜到他的心思。薛愈一直为两人惋惜,他们都是道德高洁的君子,非常相配,应该白头到老的。可惜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太深太重的结,他们活得太累了。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失踪的小雪始终是压在他心中的结,虽然小雪的得病和失踪,他没有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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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会儿,小雪的情绪恢复正常,薛愈说到了正题:
“小雪,梅妈妈让我找你,是要尽早带你到北京做美容。你随我去吧,今天就走,不回南阳,直接去北京,去中国科学院医学整形医院。告诉你吧,五年前我就和那儿的陈奂冉医生预约好了,他是全国搞美容的头把刀,到他那儿做手术的人得排两年队,但他答应我,啥时候找到你,啥时候就去做。”
小雪很感动,低声说:“我也有这个打算,一直在攒钱。”
薛愈掏出一个卡:“我早替你存够了――不许推辞,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梅妈妈和孙叔叔的心愿。我现在是天力公司副总,钞票大大的有。先用我的钱去把手术做了,以后你再慢慢攒钱还我,行不行?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雪的眼睛中溢出七色光彩。这是她盼了七年的梦啊,原想到十年、十五年后才能实现的,没想到一朝就能成真。小薛叔叔说得情真意切,是真心要帮她,她不再推辞,快活地说:
“好的。不过咱们得签个借据,等我挣够钱,一定还你。”
“当然,当然。到时候你不还,我会向你讨要的。不过用不着借据,拉拉勾就行,咱们梅小雪拉过勾的话还能赖帐吗?绝不会,我信得过你。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小雪格格笑着和他拉了勾。拉完勾,薛愈把她的小手握到手里。这只像工艺品一样漂亮的小手上也留下了众多疤痕。薛愈看着她的手,看着她疤痕累累的颈部和前胸,忽然情绪有点失控,眼圈慢慢红了。小雪看到了,嗓子里也发哽。她不想让小薛叔叔尴尬,就装着没看见,就调皮地说:
“不过,你不许再说我是孩子,我今年周岁19,在江湖上闯荡七年,早就是大人了。”
“对,你已经是老江湖了,失敬,失敬!”
两人哈哈大笑。
饭后他们回到菜市场,小雪同郭姨和老三伯告了别,把鱼店交郭姨暂时代管,说等她做完手术就回来。薛愈想,他不会让小雪再孤身一人回到这里了,但他没有明说,笑着立在一旁,任由小雪同他们办理交接。郭姨和老三伯也乐得了不得,这个可怜的丫头今天碰上贵人,总算熬出头了。临走时老三伯说:
“小雪赶紧做完美容,回来让老三伯看看,漂亮成啥模样。这位兄弟,小雪就托付给你啦。我是个粗人,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让小雪受委屈,我可跟你”
薛愈抢过话头,学着小雪刚才说过的话:“三刀六洞!”
“对对,三刀六洞!”四个人都哈哈大笑。
他俩坐当天的火车,第二天上午赶到北京,直接去位于八大处的中科院医学整形医院。陈奂冉医生此前已经看过小雪的照片(当然是七年前的),此刻看到本人,很高兴,一个劲儿向薛愈夸她的自身条件好:
“你看她额头宽,额头、鼻尖、唇珠和下巴尖比较高,两眼之间、鼻额交界处和人中沟凹陷,几乎完全符合我提出的'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美女标准!只是下巴和人中略有瑕疵,这点很容易手术改善。太好了!我要把她塑造成中国美女的一个标准!”
薛愈和小雪听他在夸,虽然高兴,但都有点糊涂――小雪来整容是为了脸上的麻子,怎么他尽往一边扯?陈医生看出他们的心思,轻松地说:
“至于脸上的麻坑,那是小问题,已经有成熟的手段,是用一种特殊的磨棒来磨平,基本可以让面部皮肤恢复如初。小雪你不要担心,你只当今天没洗脸,脸上有一点污垢,洗把脸就会好的。”
“陈大夫,我想只修复麻点,其它的美容”
“不行!上了我这条贼船就由不得你了。你这么好的自身条件,一定要达到尽善尽美!”他转向薛愈,“她是否担心费用?我可以把这例手术作为对学生观摩教学的案例,手术费减半。”
薛愈笑着说:“谢谢陈医生,就按你的意见办,一定要尽善尽美。对了,除了脸部的麻坑,身上的麻坑也要修复,像颈部、胸部上的。费用不管多少,我来解决。”
陈医生仍然上下打量着小雪。整形医生类似于雕塑家,这会儿他已经进入创作冲动中。他说:
“当然,你不说我也要这样做。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她的手术时间可能长一些。我建议你们在附近租一间民房,不需住院的时段就不要住院,在民房里吃住,会节约一些。你们去把租房安排一下,明天就来做手术。”
“好的。”
“还有,小姑娘,我只负责身体上的美容,你自己要负责心理上的美容。我知道凡身体有缺陷的人,特别是年轻姑娘,会有很深的自卑感。你有没有,我不知道。如果有,就要赶快把它扔掉。我给你说一个诀窍:那些相信自己漂亮的姑娘就会真的变漂亮,至少比原来漂亮30%。这可不是痴人说梦,完全是经验之谈,因为自信会让你的面容焕发出无形的光彩!”
小雪欣喜地笑着:“陈伯伯,我听你的话。”
“这就对了,还有――如果你有的话――要扔掉心理上的阴暗、嫉恨、牢骚、委琐,等等。我会为你塑造出一个像羊脂玉雕一样完美的面容,希望与它相配的是一个完美的内心。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小雪的眼睛闪闪发光:“谢谢陈伯伯。我一定做到。”
午饭后他们到附近打听,租了一套民房,一室一厅,带家具。虽然小但很干净,环境也不错,离医院有几站路,交通很方便。薛愈又陪她去超市,买齐了居家用品,特别是给她买了几样比较高档的化妆品。把一切安排好,薛愈把那张银联卡递给小雪,说:
“小雪,对不起,家里工作紧,我不能陪你了。我坐今晚的火车走。”
小雪有点恋恋不舍,不过她知道,小薛叔叔不可能在这儿陪她几个月的,便点点头:“好吧。”
“卡上的钱足够你花。在这儿的生活不能将就,别心疼钱。等我下次来,要是你瘦了,我可不答应。”
小雪笑着答应。
“如果有出差的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小雪想了想:“不,我不许你来。在我手术全部完成前,你绝对不要来。”
薛愈知道她的心思――她想以全新面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觉得很欣慰,那个受伤的、粗野的、心中有仇恨的小雪迅速变了,变成一个透明的阳光女孩。这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孩,那个外壳是不公平的命运强加给她的。这会儿,在爱心的温暖下它已经迅速崩解。“好的,我一切听你的。我等你的通知。”
薛愈要走了,小雪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小雪红着脸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什么要求我必须答应?这么霸道!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你说吧。”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喊你叔叔,那样我太吃亏。”
薛愈失声大笑:“这是哪国的歪理,你长大了,再喊我叔叔吃亏?你别忘了,你长了七岁,我也长了七岁。”
小雪的脸更红了,横蛮地说:“那不一样!七年前你的年龄正好是我的两倍,我当然要喊你叔叔。现在我快二十岁了,你只比我大十二岁,喊哥哥就足够了。”
“什么二十!你今年十九,咱们刚见面时你说过的。”
“虚岁二十!”
薛愈知道小雪这个要求的用意,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其实,这也是他心中隐隐的盼望啊。便郑重地说:“好的,我答应你的要求。”
小雪眉开眼笑,立马改了称呼:“这就对了。大薛哥哥,回去后代我问梅妈妈和孙叔叔好。等我一回去,就去监狱里探望梅妈妈。”
“行,我一定把话带到,小雪妹――妹。”他摇摇头说,“这个称呼咋这么别扭。照这个辈份,我回去咋称呼那两位,跟着你喊梅阿姨、孙叔叔?这下子你不吃亏,我可吃亏了。”
小雪红着脸笑了,说你吃啥亏?按年龄说他们本来就是你的阿姨叔叔。她挽上薛愈,送他去火车西客站。
三个月后薛愈应小雪的通知回到这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大薛哥哥:我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进屋休息。”薛愈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门,屋里的家具没有变化,收拾得像鸡蛋壳一样干净,薛愈首先看到小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大圆镜,这是唯一新添置的家具。这个细节让他觉得放心,它说明小雪的心理已经正常了,不扭曲了。床头和桌上放着不少大本头的书,他原想可能是有关美容的,但近前看看,都是医学书,像流行病学、病毒学、细胞工程等。薛愈非常欣慰,他已经考虑到小雪的文化水平太低(初中二年级),准备手术结束后就让她上成人学校。现在看,她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努力,而且对他瞒得滴水不漏。还是那句话:她是想让自己看到一个全新的梅小雪,不光是容貌,还包括心理和学识。
但薛愈担心,以她初二的水平能不能看懂这些大学教科书。他随便翻了翻,至少《流行病学》这本书她是看完了,因为直到书的末尾都有折叠的痕迹和笔的划痕。桌上还有她的笔记,薛愈也翻了翻,上面简略地记着某页某个问题不懂,有些话后来又划掉,肯定是后来看懂了想通了。薛愈忽然发现有一页明显不同,不像其它页的书写,而是密密麻麻地写着:梅妈妈孙叔叔小薛叔叔大薛哥哥梅妈妈孙叔叔大薛哥哥这些字就这么排下去,字迹越来越了草,显然这是小雪元神出窍时下意识的涂鸦。到了最后,“大薛哥哥”变成了“薛愈”,变成了“愈”,而且写得力透纸背,可以想见她当时的亢奋。
看着这些,薛愈的心醉了。
有钥匙开门声,小雪拎着几袋东西进来。她惊喜地喊:“薛愈大薛哥哥!”
薛愈盯着她的容貌,又惊又喜。陈医生不愧为全国“头把刀”,确实能妙手回春。小雪脸上的麻坑看不到了,虽说比不上她原来的皮肤,但已经相差无几。除了皮肤,五官也有变化。要说究竟哪儿有变化,薛愈指不出来,但合到一起的效果是:美艳惊人。小雪紧张地盯着薛愈,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第一眼印象。薛愈呻吟着:
“天哪,我看不见了,你的光辉把我眼睛都耀花了。非常漂亮,漂亮得超出我的预料。”
“真的?”
“当然!快跟我回南阳,梅妈妈和孙叔叔看见你的样子,不知道咋高兴呢。”
小雪欢声笑着,扔下购物袋,抱着薛愈在屋里打转。不过转了一会儿,她的笑声停了,凉凉的泪水滴到薛愈肩上,她哽咽着说:“薛愈哥,谢谢你,还有梅妈妈和孙叔叔。”
薛愈把她的脸扳过来,为她擦干泪水:“不许哭,这会儿该高兴的。噢对了,我看你在看医书。怎么样,能看懂吗?”
“大部分能看懂。”
“我已经做好打算,回去后就安排你上成人学校,把丢失的七年时间补过来。”
小雪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想工作,边工作边自学。”
“为什么?”
小雪对将来已经做好了筹谋。她当然愿意重新回到学校,至少上到大学毕业。但以她现在的文化程度,恐怕至少需要五六年,那时薛愈已经38岁,太晚了――结婚和生儿育女太晚了,她不能耽误他。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脸红过耳,她已经把自己和薛愈的一生连到一块儿,但她还没拿准薛愈的心思。他当然爱自己,看他的眼神就能拿准这一点,但――毕竟自己学历太低,没有知识,野姑娘一个,还有过残疾。她没法子向薛愈解释自己的这个决定,只能说:
“反正我不上学,我要边工作边自学。”
薛愈此刻已经悟出小雪的心思。他总是能看透小雪的内心活动,也许这是缘份吧。手术之后的小雪已经很“阳光”了,但还不行,心灵最深处还有一点自卑没有完全消除。他把小雪拉到沙发上坐好,深吸一口气,说:
“小雪,我先得鼓足勇气,想对你说一番话。”
小雪敏感地问:“什么话?”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七年前,在一家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一位鲜花般的小姑娘。不是说这个男人当时就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他就太操蛋了。但确实说来,那个天山雪莲般的小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阴差阳错,这个男人一直没有结婚,他的人生之路一直和这个姑娘绞在一起,一直等到这个小姑娘长大,长到十九岁,不,”他笑着说,“长到虚岁二十,可以向她表白爱情了。但这个男人不敢,为什么?他自卑呀,他比人家整整大了一轮,十二岁!”
梅小雪笑靥如花:“大十二岁算啥?我那个姑娘肯定不在乎!”
“还是不行啊,两人都属虎,按麻衣相术,一山不存二虎,两只老虎结婚,将来肯定不会幸福的。”
“鬼话!全是鬼话!我才不信你才不会信这些鬼话呢。”
两人互相看着,忽然大笑着拥在一起,狂热地互相吻着。两人的婚事就这么飞快地确定了,好象这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那天他们商量了今后的生活,薛愈同意了小雪的意见:在工作中自学,反正薛愈可以当她的老师,这么着可以大大缩短学习时间。两人准备最近就结婚,这样小雪的生活容易安排一些,但孩子可以晚些要,不耽误小雪的学习。薛愈现在住着孙景栓原来的房子。孙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不愿住在这里(奶奶非正常死亡的地方),就把这套房子转让给薛愈了。
说到孙叔叔的再婚,小雪有些难过。她理解孙叔叔的决定,但仍然为梅妈妈感到惋惜。那晚薛愈和小雪住在一起。浴后,小雪给他指了原先有疤痕的地方,像胸部、下肢和足部,现在这些地方都平复如初。薛愈吻遍了恋人的每一寸皮肤,也许毕竟他大了十二岁,当他同小雪颠鸾倒凤时,他的体内不光是男人的激情,还有很深的疼惜。小雪的美貌曾经经过一次毁损,现在平复了。他要格外珍爱她,保护她,让她自此远离曾经有过的伤痛。
第二天他们拜访了陈医生,向他表示了谢意。陈医生很自豪,说小雪是他“最得意的创作之一”。当天他们离开北京,先回到安徽亳州,小雪要同郭姨和老三伯告别。郭姨和老三伯简直认不出小雪了,惊天动地地称赞。市场中凡是原先知道“麻子西施”的人也都涌过来,啧啧称赞,羞得小雪面如红霞。郭姨和老三伯知道小雪和薛愈已经定婚,更为高兴,让小雪提前发喜糖,省得结婚时他们赶不去。两人笑着答应,不光发了喜糖,还有喜宴,在那家天河大酒店里宴请了小雪的所有熟人。
第三天他们返回南阳,先去孤儿院拜访。当年的孤儿有一大半已经离开,只有几个当年的小不点儿还认得“小雪大姐姐”,生疏了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扑过来了。刘妈陈妈还在这儿工作,她俩对小雪今天的美貌倒没有亳州郭姨老三伯那样惊奇,因为在她们的印象中,小雪的麻脸非常短暂,只是为时十几天的恶梦,已经被她们淡忘了。她们清晰记着的,是小雪原来的美貌,现在,小时的美貌同整容后的美貌圆滑地接续在一起,略去了中间七年的一段丑陋。刘妈拉着小雪的手,没怎么寒暄先掉泪:
“小雪,你梅妈妈还在蹲大牢,身体也不好,她太可怜了!”
小雪眼睛红着,说:“刘妈陈妈,明天我就去监狱里看她。”
当晚他俩回到新野天力公司,孙总在办公室等着他们。七年不见,孙总已经老多了,不是容貌变老,而是明显可见的心态上的沧桑感。小雪喊了一声“孙叔叔”就哽住了,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孤儿院中,她说“我不再喊孙叔叔,要喊孙爸爸”的景象。那时她认为梅妈妈的婚姻是天下最美满的,可如今两人却分手了!尽管她知道孙叔叔是个好人,但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还是不能原谅他。
孙叔叔上下打量着她,满意地说:“手术很成功,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他问了两人的打算,说:“行,你们的打算不错。让小雪到实验室半工半读,估计一年后就能当实验室主任。我明天让人力资源部来办这件事。现在你们早点回家吧。”
两人离开工厂,步行回家,沿着松林中的小径,踩着软软的松针,看着在树杈上伸头伸脑的小松鼠。小雪过去没来过这儿,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松林深处是原来孙家的院子,院子很大,种着各种花木。中间是一个紫藤架,架下是精致的石头圆桌和圆凳。院子东侧是汽车库。房屋的外观比较沧桑,但内部装修很现代化,最精致的是一间闺房,暖色调的装修,点缀着各种女性化的小饰件,还有一个象牙白的梳妆台。薛愈说:
“这是专为你准备的,是你的小天地。当然,我搞装修时没料到咱俩的关系进展这样快。”他笑着说,“现在我更希望你住到主卧室,那才是主妇的位置。”
小雪欣喜地看着屋里的布置,没有正面回答,说:“呀,这么多房间!”
薛愈说房间是比较多,他雇有一个女嫂打扫卫生,每星期来两次。小雪说不要雇女嫂了,我来打扫。为我的手术你肯定拉了不少债,咱们得赶紧把债还完。薛愈笑着说:
“已经还完了,至少还了一多半啦!”
他指的不是金钱债,而是良心债。七年前“告发”梅老师,让他欠下一笔良心债。现在他帮梅老师找到小雪并做了美容,算是还了这笔债。至于最后小雪变成他妻子,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一笔丰厚利息。
小雪很新奇,旅途的疲劳被冲淡了。她要审视遍每个房间和院里每个角落,薛愈笑着给她一串钥匙,让她自己去看。这边薛愈穿上围裙做晚饭,听着小雪带着孩子气的欢呼声,楼上楼下,院内院外。一会儿,他喊小雪过来吃饭,小雪兴奋地说:
“真大!真漂亮!我从来没住过这样大的房间,这样宽敞的院子,就是把梅妈妈接来也足够住了。愈,明天带我去见梅妈妈吧。”
第二天正好是监狱探视的日子,两人驱车来到监狱。接待间里用厚玻璃隔成内外间,探视者和犯人隔着玻璃用电话交谈。玻璃对面有狱警在监视着。犯人一个个进来,在小雪焦灼的目光中,梅妈妈最后一个进来。她坐着轮椅,一位女警推着她。小雪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看看薛愈,薛愈叹息一声:
“她的关节炎更重了,我去北京前给她买的轮椅。”
小雪努力忍住眼泪,不想让梅妈妈看见,这时梅妈妈已经坐到玻璃对面了,身体羸瘦,头发花白,但目光仍熠熠生彩,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她先打量着小雪的容貌,欣喜地说:
“小雪,你比七年前更漂亮。小薛――我是指大小薛,真得感谢你。”
薛愈简单地说:“我应该的。”
“小雪,七年来你跑哪儿去了?妈妈好想你。”
“妈妈我也――想――你。”小雪只说这一句,嗓口被堵住了。
“妈妈害你得了病,让你吃了七年苦,妈妈对不起你。”
不,妈妈我早就不记恨你了,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你。小雪用力摇头,说不出话。她知道只要一说话,汹涌的眼泪就会跟着涌出来。梅妈妈亲切地说:
“不说这些了,今天见到你,咱们该高兴的。薛愈这回去北京前对我说,他要鼓足勇气向你求婚,怎么样,做到了吗?小雪你答应没?”
小雪破啼为笑:“妈妈,他挺可怜的,我不想答应,又不忍心拒绝。我听妈妈的意见吧。”
梅茵爽朗地笑了:“薛愈你听见没,你的幸福可是窝在我的手里!”回头对小雪说,“答应他吧,这是个好男人,你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的。”
她的眼神有刹那间的暗淡。她想到了另一个“好男人”,可惜两人分手了,这只能怪命运。三个絮絮谈了很久,探视时间快到了,梅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小雪,这几年你怎么过生日,还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吗?”小雪没有回答,这七年她哪儿庆祝过生日!梅茵猜到这一点,笑着对薛愈说,“快到小雪的生日了,可不能忘记,这是对你的第一次考验。小雪,让薛愈代妈妈为你庆贺生日吧。”
时间到了,那位女警过来,态度温和地催他们告别,推着轮椅离开。两人驱车回家,路上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对薛愈说:
“愈,我想接梅妈妈回家,行不?咱们能不能帮她办保外就医?薛愈哥哥,帮我把她接回来,好吗?”薛愈没有立即答应,手扶方向盘,侧脸看看她,他的目光中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小雪看出来了,但她不知道这种“奇特”意味着什么。她担心地问,“你不答应吗?是不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心结?”
薛愈把车开到一条小河边停下,唤小雪下来,他搂着小雪坐到草地上。河水平静地流淌,偶尔一条小鱼跳出来,搅出一片水花。
“不,我和梅老师之间没有什么心结。小雪,梅老师的保外就医问题不大,她在监狱里表现很好,孙总和我正在办,估计很快会有结果。不过――有件事我原想瞒着你的,你既然想接梅妈妈出来,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
小雪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什么事?你尽管说。”
“其实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的,也许就你不知道。小雪,七年前那次天花传染并不是无意的泄露,而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就撒在你们的生日蛋糕上。”
“什――么!?”
“对,你没听错,是她有意撒放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害你们,这要牵涉到一个比较复杂的医学观点,三两句话说不清,你听我慢慢说。”
小雪没有听见他的后几句话,她全身的血液往头上冲,把听觉暂时堵塞了。有意的撒放!在孩子们的生日蛋糕上!刹那间,所有迹象全都串到一起,拼成一张再清晰不过的真相:妈妈当年的负疚表情;小雪昏迷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梅妈妈忽然要认她做女儿;小雪第一次在镜中看见麻脸时万念俱灰的心情;七年中无数不怀好意的男人目光没错,这才是真相,而作为当事人,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对她太残酷了。
她心目中梅妈妈的形象忽然变了,变得阴森,变得可怕。可是――她不相信梅妈妈会是这样的人!
薛愈心疼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搂紧她,往下说道:“我知道,你突然得知真相后,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这个真相后还有更深的真相。梅妈妈其实是爱你的,是更深层次的爱。你听我慢慢说。”
他耐心地讲了一切,怕小雪文化低听不懂,关键地方反复讲。他说:
“其实在那次撒放前,梅老师早就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你记不记得,梅妈妈在照顾你时连口罩也不带?她,还有孙叔叔,已经有了终生免疫力。也就是说,在孤儿院撒放前,这种低毒天花已经相当安全,但再安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而你恰恰是体质最敏感的。不过,你虽然经了一次磨难,但对天花获得了终生免疫力,这是非常宝贵的。”
又说:“知道吗?现在我接手了梅妈妈的研究。这种研究在医学伦理上颇有争议,政府公开认可不妥,完全禁绝也不妥。中国政府很聪明的,采取了'双非政策'――既不说你合法,也不说你非法;这边判了梅老师的刑,那边却对梅老师的实验室不管不问,让这项研究在夹缝中求生存,直到你自我证明其正确或荒谬。小雪,孙总和我想安排你去的那个实验室,就是研究生产低毒天花和其它病原体的。世界卫生组织一直在资助我们。”
小雪慢慢平静下来。她听懂了薛愈的话――他说得浅显直观,怎么能听不懂呢?但她又听不懂,薛愈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理性的世界,它严谨、有力、清晰、坚实。可惜小雪只会凭女人的直观来看世界。那个理性世界对她而言太遥远,太生疏,而且――有点可怕。至于究竟是哪点儿可怕,她现在说不清,直到十个月后它才逐渐明朗化了。
薛愈讲了这一切,然后说:
“小雪,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接梅妈妈回家来吗?如果愿意,那再好不过,如果一时情绪上转不过弯,我和梅妈妈也能理解你。梅妈妈出来后,我先安排她到另外的地方。”
小雪没有犹豫:“当然是接到咱家。不管她做的事我能不能理解,反正她疼我是真的,那种母爱做不了假。我要用同样的亲情来回报他。”
“太好了。我就抓紧办这件事吧。”
一个月后,孙总、薛愈和梅小雪一块儿去监狱,接梅茵回家。高大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位女警把梅茵推出门,然后她自己摇着轮椅过来,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那一会儿,三个人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眶都不由得湿润了。孙总迎过去,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梅茵笑着拒绝,说这几步路我能走,我可以的。孙总没有听她的,她也不再拒绝,很自然很亲密地挽着他的脖子,被他抱进汽车。他们回到松林中的这个家,把她安排到原来为小雪准备的闺房内。孙总张罗忙活着,但在这个原属于他的家中,面对前妻,他的心绪很复杂,怅惘、愧疚、伤感兼而有之。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但多少有些沉闷少言。梅茵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直注意着维持谈话的温度。她笑着说:
“何莹和娇娇都好吧。改天带她们来家里玩。”
薛愈笑着说:“孙总是金屋藏娇,连我都很少见她们。”
孙景栓没有接这个话茬,对小两口说:“从今往后,梅老师就交给你俩啦。”
小雪说:“放心吧,妈妈在女儿家里还有啥不放心的。”
薛愈说:“孙总在这儿吃午饭吧,有两瓶多年的茅台,还是你搬走时留给我的。”
孙景栓留下了,午饭时他喝得过量了一点。梅茵已经保外就医,薛愈也能担起天力公司的担子,他心中再无包袱,可以离开了。他要带上妻子和女儿,带上愧疚和思念,去外地开始新生活。他说:
“梅茵,你知道三国时徐庶走马荐诸葛的典故吧。”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外国人呀。”
“那事就发生在咱新野县。三国演义中对这一段的描写很动人。曹操软禁了徐母来诱降徐庶,徐庶不得不离开刘备,临走他说:过去我能帮使君出谋划策,'恃此方寸耳'。现在方寸已乱,留这儿又有何用?又对送行的众人说,我不能善始善终,诸公不要学我。”
三个人都听出他的话意,也听出他的伤感,梅茵想把话头扯开:“景栓”
“让我把话说完。薛愈,小雪,真理往往很残酷,皈依真理不易,身体力行更难。我的心理太脆弱,没能善始善终,你们不要学我。”
三人都听出这是他的临别赠言,不免伤感。梅茵知道他决心已定,也就不再劝说,笑着说:“景栓,记着我们,经常回来看看。”
“我知道,我会常回来的。”
饭后两个男人去公司上班,梅茵摇着轮椅,在门口与景栓送别。晚上薛愈回来,平静地说:
“梅妈妈,孙总已经同我办妥了公司的所有交接,他说明天就走,走前不来看你了。他把这个十字架托我捎给你,说是做个留念。”
梅茵接过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默默地握在手里。关于孙总的离开,两人都没再说一个字。旁观的小雪知道妈妈心里一定很沉重,笑吟吟地说:
“可惜孙叔叔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妈,你回来得正好,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我们准备这个月就办。”
薛愈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们原打算两三年后再要孩子的,但不小心怀上了。既然怀上,也好。那就先不让小雪上班,趁这段时间多学几本书,等孩子周岁后她再正式工作。”
“这是个喜事呀。其实我一向反对初产妇的高龄化,那对身体不好。20岁左右生头胎才符合自然之道。”她沉默一会儿,“可惜我这一辈子没有生育。如果能重新选择生活,我想我会要一个孩子。”
这段话中弥漫着伤感之情。不过她马上拂走阴云,高高兴兴地为今后做安排。她说孩子生下来可以交给我照顾;小雪,你的学习也由我负责,根据你的条件,对你要采取速成法,争取让你在两三年内成为一个胜任的实验室主任。她开列了一些书籍,大都是大学教科书,让薛愈尽快购齐。“小雪,你的学生生活从明天就开始吧。”
第二天早上小雪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忽然惊慌地喊起来:“薛愈,妈妈呢?妈妈呢?”薛愈赶快起床去找,原来妈妈在院里。轮椅停在墙边,她侧着身子,探着头,正兴致盎然地欣赏院中的花木。薛愈和小雪在门口相视一笑,回去洗漱做饭,没有打搅她。等早饭做好,小雪去把妈妈推回来,梅茵欣喜地说:
“小雪,我刚才在观察丝瓜。丝瓜会卷着植物的茎干往上爬,但你知道它怎么往墙上爬?原来它会把卷须伸到墙缝里,再膨胀卷须的端部,这样就把卷须在墙缝里固死了。这和登山运动员用的、能在石缝里撑死的棘爪是一个道理。多巧妙的设计!”
小雪扔下饭碗出去看看,真是这样。丝瓜的卷须在砖缝里膨胀出一个绿色的小球,把砖缝撑得很紧,拉都拉不掉。小雪想,丝瓜是最常见的植物,但不是梅妈妈说,她倒没有注意过这样的小诀窍。她悄悄打量着梅妈妈,灰白头发,身体削瘦,但眼中光彩流溢,喷礴着生命的活力。她欣喜地想:从现在起,梅妈妈的新生活真的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母女两人都开始了新生活。薛愈上班后,梅茵就带着小雪开始学习。小雪在北京做手术的三个月里,为了今后能融入薛愈的生活层面,生吞活剥地看了不少有关疫病的教科书,看得头都大了。她的初二文化程度,和这些艰深的专业知识之间,有一道相当陡峭的深涧,现在有了梅妈妈当教师,这道深涧不知不觉就轻松跨越了。在梅妈妈这儿,小雪知道了什么叫“大师”。大师能把最艰涩的知识用最直观明晓的话讲清楚。大师肚里的知识是完整的、条理清晰的、触类旁通的、驾轻就熟的,无论你从哪儿扯起一个线头,她都能轻松地提起一大串知识,从表层一直到深层。梅茵也很欣喜,小雪虽然底子差,但冰雪聪明,思维灵活,常常冒出一些怪想法,可能比较肤浅,但不失新颖。也许这正得益于她没上多少学?她的天份还没有被填鸭式教学给全部窒息。梅茵常鼓励她“胡思乱想”,不仅教她知识,也教她观点,或者说,她把十字组织的教义,在潜移默化中向小雪浇灌着。而小雪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她的雨水,迅速成长着,几乎一天一个样。那天小雪正在看书,突然合上书本,说:
“妈耶,我不敢学了,我咋越学,越对科学不放心呢。”
梅茵很感兴趣:“是吗?你说说看。”
“从前我认为科学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阴影;科学无所不能,比上帝更强大。凡是现在人世上有的缺陷、灾难、痛苦,都是因为科学不够发达。总有一天,人类会生活在无比美好的天堂里,比如说:未来的人类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现在我对这一点已经不抱幻想了。”
“你说得对,科学不可能全部消灭疾病。”
“你看,科学发明了抗生素――却催化出了超级耐药病菌,而且它们进化的速度比人类研制新药的速度还快;科学消灭了天花――却造成了危险的天花真空,让齐亚·巴兹那样的坏人趁机作恶;科学让遗传病病人也能活到老――却让不良基因在人类中累积,埋下了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科学发明了克隆人――可是,如果人类真的变成单性繁殖,没有了男女之爱,那该有多可怕!”小雪叹息着,“好像世上真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上帝,心眼又善又恶,冥冥中捏着咱们的脚脖子,又推又拉,推着往前走两步,再扯回一步半。”
梅茵笑了:“对,那位老人家就是这么古怪。不过他总的说还不错,毕竟还让咱们往前走半步。”
“妈妈,我现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动物担心,比如角马啦,狮子啦,海豚啦。”
“为什么?”
“过去它们虽然没医没药,也没让哪种烈性疫病给灭绝。病原体进化,它们也进化,几十亿年走下来,打了个平手。可是,现在人类催生了那么多超级病原体,万一哪种能对野生动物致病,那动物们就惨了!它们的进化绝对赶不上这些超级病原体,又不像人类这样,有现代化的医院!”
梅茵笑着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正是她15岁那年,在非洲看角马大迁徒时萌生的想法,现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识里。
“妈妈,我觉得你的观点是对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能逞强斗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许再过一两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标志带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时她没想到,几个月后小雪的“信仰”会有一个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医两个月后,薛愈小雪举行了婚礼。不敢再拖了,形势不等人。小雪已经有了身子,目前还不太明显,但很快就遮掩不住。虽然现在世人都开通,但腆着肚子当新娘毕竟有点难为情。
婚礼是城乡合璧式的,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在这方面他们是得天独厚,如今城里上哪儿找到得能摆三十张饭桌的大院子?饭菜是请南阳金爵饭店的厨师做的,来了两位大师傅,这边配了几个打下手的。薛愈的父母从武汉赶来,见了小雪,喜爱得了不得。这样漂亮、年轻、开朗、贤惠的姑娘,咋就让儿子给逮到手呢,这臭小子有福气。后来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薛家的骨肉,那个疼劲儿就更不用提了。这儿居住环境也好,不像武汉,楼房都挤得伸着脖子,前楼打麻将的声音能传到后楼的窗户里。二老说,等他们一退休,就来这儿定居。小雪笑着说欢迎啊,三十几间房间足够你们住了,想住哪间住哪间。二老只是对亲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医的囚犯――心里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们说明了内情。梅茵是因医学上的不同观点、因为她要身体力行这种观点,而被判刑的,可以说是“科学上的政治犯”。这么一解释,二老也就释然了。
应小雪的邀请,南阳圣心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带着所有孩子赶来,年龄从两岁到十岁,占了三张桌子,抱着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给喜糖”,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两位妈妈搂着梅茵和小雪掉泪,说俗话说得对,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小雪经过磨难,现在掉福窝里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儿们,只通知到了小凯和媛媛,两人都在外地上学,请假赶来。小凯在小雪面前颇有点自卑,自己还是个酸涩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经舒展开了,风度雍容,变成一个贵夫人。媛媛拉着小雪,跌足惊叹:
“小雪你真漂亮,时装杂志没让你当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说,“知道不,小凯暗恋你七八年,哪怕你变成麻他还在暗恋你。可惜这些年他和你失掉联系,让这个姓薛的抢了头手。”
小凯红着脸说:“媛媛你胡说啥!”媛媛不服气地说:“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咋是胡说!”小凯脸红过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动,拉了拉小凯的手,大方地说一句:
“小凯,谢谢你的情意。”
后来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声问:“有了?”小雪羞涩地点头。媛媛点着她的额头笑:“你呀,真不浪费时间啊。这样好,很快我就能当姨了。”
金市长也通知到了,他没有来。从那次风波后,市里对梅茵的这个公司一直非常谨慎,紧紧追随着中央的“双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办保外就医但坚决不减刑,这是为了向国外彰示中国的官方态度。另一方面,借助于who的支持,市里对这个公司的“非法研究”不闻不问,让他们能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他现在是正市长,如果公开参加天力公司总经理薛愈的婚礼,那么,这种刻意的“模糊态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没来,只是送了一份重礼。他给梅茵打电话说: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说她非常理解,谢谢你的礼物。
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位重要客人:薛愈的舅舅赵与舟。他一直很看重这个外甥,当然要参加婚礼。按此地风俗,婚礼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满意,是可以当场撕破脸皮砸场子的。但小雪没有任何亲人,只有梅妈妈当娘家人的代表。梅妈妈对薛愈笑着说:就让你婆家舅来充当娘家舅的角色吧。赵与舟很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满小俩口儿,怎么会把梅茵接出监狱供在家里,真是吃饱了撑的!梅茵是什么人?一个坚决反对销毁天花、在孤儿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余辜,但她却心境恬然地在这儿当老太太。恶人反有善报,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礼,不好和梅茵冲突,他只能把火窝在肚子里。好在梅茵不参加婚礼,一直呆在屋里,两人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娘家父母不参加正场子婚礼,随后再单独宴请。因为婚礼上总要闹洞房的,闹得太出格,会让娘家父母尴尬。
不过这次“闹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愈的总经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过人的美貌有震慑作用,客人们只是象征性的闹了闹,让夫妇俩当众亲吻、吃悬挂着的苹果、为大伙儿点烟,等等。婚礼结束得较早,因为南阳的宾客,包括厨师和孤儿们,还要连夜送走。孤儿院的那群小青蛙们熬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别,叽叽呱呱地坐车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渐散去,院里熄了灯,恢复了平静。新婚夫妇、薛愈父母和赵与舟回到客厅,梅茵在这儿等着他们,轮到亲家母之间拉拉家常了。大伙儿坐定,梅茵笑着说:
“婚礼结束了,我这儿还有一项小议程呢。薛愈,你把灯熄掉。”
薛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听话地熄了灯。夜色中看见梅茵摇着轮椅出了客厅,少顷,一团明亮的灯光从内室里滑出来,梅茵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20团烛光欢快地摇曳着。她的面庞浸在温馨的金光中,有如黄金雕塑。她笑着说: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经饭饱酒足,只订了个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个意思吧。”
薛愈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孤儿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监时梅妈妈还交待不要忘了,但他俩操办婚礼太忙,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调侃自己:
“不行啊,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够格,还是当妈的和女儿最连心。小雪,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雪心里暖洋洋的,看看妈妈的病腿,默默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然后吹熄蜡烛,为每人分了一小块儿。亲家们吃着蛋糕,聊了一会儿家常,梅茵见赵与舟被冷在一边,就主动搭起话头,问:
“赵先生,从咱们在美国见面过来,已经七年了吧。你还记得那个叫齐亚·巴兹的家伙吗?”
赵与舟冷淡地说:“那个阿富汗裔的美国科学家?记得。”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儿藏在哪儿。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就像隐伏在幽暗山洞里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会飞出来害人的。”
赵与舟非常生气,怒声说:“你干嘛对他的评价这样恶毒,因为他那天的发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伪善,撕开白人的杨梅大疮,总的说没有错,当然,他的观点是有些偏激,会后我也劝诫他了。”
梅茵惊奇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她意识到赵与舟真的不知道,人们记住的都是电视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齐亚·巴兹基本是潜在水下的,大多数人不会记住这个策划人的名字。她简洁地说:
“齐亚·巴兹是那次恐怖袭击的策划人。”
赵与舟十分震惊,表情中分明在说:我不信!梅茵补充道:
“这点不必怀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国国土安全局揭露过他和那几个恐怖分子的联系,国土安全局后来来电向我感谢,并确认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是否记得,那次集会上齐亚·巴兹说他会后就要离开美国?他确实于当天离开美国,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被捕获。”
薛愈知道此人,连小雪也知道。当时梅茵为了掩护她在孤儿院的“投放病毒”,曾谎称是齐亚·巴兹在美国的座谈会上散发了天花病毒。当然后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过程足以让疫区的人记住这个名字。薛愈母亲有点为哥哥尴尬――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齐亚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还在称赞那个恐怖元凶的观点。还说什么“已经劝诫他”,未免过于冬烘。赵与舟则又是尴尬又是气怒,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梅茵提起这个话头是无意的,这会儿见老先生很尴尬,想把话头扯开,说:“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给他来一块儿。”
这下子赵与舟找到了爆发点,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了,谁知道――蛋糕里有没有病毒?”
说完他拂袖而去,径自回到他的房间。这番话是公开冲着梅茵往日的“罪行”来的,弄得薛愈小两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尴尬。梅茵顿了片刻,笑着说:
“老先生很有个性的,很可爱。来,咱们吃。亲家你还要不要?”
薛愈父母鸡啄米地点头,像是以此表示他们不担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来一块。”两人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梅茵说: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坏了,大伙儿休息吧。”
第二天早饭大家碰面时,已经把昨晚的尴尬忘掉,只有赵与舟的脸色有些阴沉。薛愈父母实在喜欢这儿的环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赵与舟要坐当天的飞机回北京。吃过早饭,他把外甥喊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薛愈出来对小雪说: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开车送舅舅走吧。”又小声补充道,“是舅舅点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话对你说。”
小雪开车送舅舅去机场。她对舅舅印象蛮好,虽然他性格有点急燥,有点偏激,但总的说是一个正直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发自真心的。路上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到候机厅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说:
“小雪,有件事我想劝劝你俩,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不管你们听不听,我还是尽自己的责任。”
“舅舅你尽管说。”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吗?”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并不是无意的天花泄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诉我的。”
舅舅很震惊:“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次她害死了一个人,害得一些孤儿成了麻子,被毁容。罪孽啊。”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提起这件事,小雪仍有些伤感。她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儿院巷口的马医生,就是为我看病时被传染的。孤儿中被毁容最厉害的就是我,几个月前薛愈才带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术。”
舅舅更为震惊,仔细端详小雪的面庞,确认她真的曾是个麻脸。他非常恼火,这些情况薛愈都瞒着他,去北京做手术都没拐到舅舅家里去。同时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说的情况,她应该恨死了梅茵,怎么会认她做义母,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养在家里?小雪已经从伤感中走出来,笑着说:
“舅舅,梅妈妈是个好人,她这样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医学观点,并不是想害人。我们都能理解她。”
舅舅厉声说:“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劝你们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她是个扫把星,是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巫!别说舅舅是乌鸦嘴,这会儿让你听几句不吉利话,强似你今后后悔。记着,一定要远离她,别让灾难落到你俩身上,更不能落到你们的孩子身上!”
听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铮的一声响。她勉强笑着说:“舅舅,谢谢你的关心,真的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赵与舟知道这不是小雪的心里话,但知道再说无益,也就沉默了。两人默默坐一会儿,时间到了,小雪送舅舅进站。飞机起飞后小雪没有立即走,独自在候机厅里呆了很久。她当然不会听舅舅的话,把梅妈妈赶走,但舅舅斩钉截铁的灾难预言――说这话时他倒恰如一个散发着灾难气息的男巫――仍大大影响了小雪的心境。
关键是――这个预言牵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后她没让自己的坏心境露出来。薛愈从公司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插科打诨。晚上两人回到小天地里,薛愈鬼鬼道道地笑着,问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让咱们远离梅妈妈?说她是个扫把星?”
“嗯,说了。”
“我这个老舅啊,真是嫉恶如仇,不依不饶,姜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妈妈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舅舅说这些只能算是政见不同,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薛愈发现妻子心情不怿,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问了几次,小雪才承认:
“嗯,舅舅警告说,如果不远离梅妈妈,灾难会落到咱们的孩子身上,我当然不会信他的胡说,但不知为啥,心里还是难受。”
“呸呸,老乌鸦嘴,他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一些不吉利话,到你这儿更过分啦!可不能让梅妈妈知道。”
小雪低声说:“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梅妈妈只让新婚夫妇休息了三天,就开始督促小雪“上课”,她说你耽误了七年,现在只能拼命追赶。小雪的妊娠反应相当厉害,有段时间老是呕吐,吃不下饭,日见消瘦,没有精神。薛愈很着急,每天劝她多吃东西,吐了也要再吃,现在正是胎儿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啊。还不厌其烦地问她想吃什么,经常采购些别样的水果小吃回来。梅妈妈也很心疼,但处理办法却截然不同,她对薛愈说:
“不必硬逼着她吃东西,顺其自然吧。既然人类进化中特意创造了'孕妇呕吐'这个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进化也会产生错误疏漏,但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错。在足以影响种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进化之神是天然正确的。有科学家猜测,孕妇呕吐是为了保护胎儿在最脆弱的时候,尽量少接触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进化中为了对抗食草动物的取食,很多果实中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妈妈,以后看着妻子干呕后萎靡不振,虽然照样心疼,但不再逼她吃东西。相处时间长了,小雪发现,薛愈和妈妈之间的相知更深,似乎要超过妈妈和自己之间。她和妈妈当然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偏重于感性,是比较浅层的;而薛愈和妈妈之间的亲密偏重于理性,是比较深层的。丈夫下班后经常先去梅妈妈的卧室,低声交谈几句,话不多,说得干净利落,梅妈妈甚至不说话而只是点点头。但俩人的神情显示,他们之间确实有极深的相知或默契。有天在床上,小雪“嫉妒”地对丈夫指出这一点,薛愈说:
“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妈妈这样亲你,你还不满足啊。按说该嫉妒的是我。”
嬉笑一阵,薛愈就趴在小雪的肚皮上听胎儿心音,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有动静后,薛愈就更入迷了,只要感觉到胎儿动了一下,他就高兴地喊:动了,又动了,小家伙在跟我打招呼呢。
在这种明朗的气氛中,薛愈舅舅那阴暗的预言被小雪完全忘却了,一直到第二年初夏的某一天。
初夏,院子里的石榴树绽放着火一样的花朵。这天家里来了五个客人,来自不同国家,但于同一天到达,都是来看望梅妈妈的。有来自韩国的崔俊哲,印度的拉詹拉南、挪威的克朗松、德国的施米茨和俄国的伊茨玛依夫人。梅妈妈很高兴,与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薛愈没有上班,陪着客人。梅妈妈把大腹便便的小雪介绍给客人们,说这是我的女儿,我马上要当外婆了!客人们都说,孩子一定像妈妈一样漂亮。
客厅里的交谈都是用英语,小雪的水平还远不到能自如交谈的地步,寒暄了几句,独自回到卧室。她想这五个外国人约好了时间赶来,恐怕不光是来探望病人吧。过了一会儿,薛愈过来对小雪说:客人们说外面的松林漂亮极了,要去林中玩玩。我和梅妈妈带他们去。
薛愈推着妈妈,七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有回来,小雪想,该为客人准备午饭了,冰柜里菜不多,需要到工厂门口的食品店买点熟食。她用手撑着后腰凹,慢慢走上松林中的小径。远远看见丈夫他们在林中,围着梅妈妈的轮椅,背对着这边。人群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多出的是谁呢,小雪向他们抄过去。走近之后,小雪看到确实多了一个人,是薛愈手下的新总工林先生。看着他们,小雪凭直觉感受到一种异常。七个人在梅妈妈面前排成一排,敬畏地望着她,而坐在轮椅里的梅妈妈就像坐在宝座上的教皇,正慈祥地向信徒赐福。林中光线比较晦暗,深绿色的背景,悄声细语的人群,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也带着神秘。这会儿梅妈妈指指薛愈,薛愈向前走一步。梅妈妈说: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梅妈妈托出一个十字架,清晰地说:“这是狄克森先生生前带过的十字,上面有他名字的缩写。现在我让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薛愈庄重地说:“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然后退回。躲在树后的小雪非常惊讶,薛愈似乎称呼梅妈妈为教父?她怎么可能是教父呢?她站的地方离那些人稍远,她想也许听错了吧。这时梅妈妈指指林总,后者也向前迈一步。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这是我丈夫孙景栓带过的十字,他在低毒天花病毒培养中做出过巨大贡献,可惜他最终与我们分手了。现在我请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小雪这次听清了,他们确实称梅妈妈为教父,绝不会错。其余五个外国人重复了这个仪式,带上十字,也都向教父宣誓。不过其它五个十字是新制的。程序完成后梅妈妈说:
“经过20年的研究,此处实验室的低毒天花病毒已经定型,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即降低了这种天花病毒的致病力,感染人群后只会引起轻微症状,但与正型天花存在交叉免疫;另外,这种低毒天花病毒有足够的生存能力,若与正型天花共存于环境中的时候会成为优势种群。我们已经决定,将定型的低毒天花病毒开始环境放养。这个工作暂时先在中国进行,嗣后,等做通了上层的工作后,会通过who把菌种送给你们。”
众人点头。薛愈笑着说:“回去吧,快到午饭时间了。”
薛愈推上轮椅,其它六人蔟拥在轮椅周围,向这边走来。小雪委屈地想,刚才他们到松林中来,原来是要躲开自己啊。梅妈妈发现了小雪,并没有表现出惊奇,回头对薛愈指了指。薛愈把轮椅交给别人,快步过来。小雪怕丈夫误认自己是在偷听,辩解地说:
“我去公司门口买熟食,午饭多了五个,不,六个客人呢。”
薛愈拍拍脑袋:“呀,我忘了对你交待,熟食我已经买齐,在后车厢里放着。你不用买了,一块儿回去吧。”
回到家里,薛愈照例不让小雪动手,他带上围裙钻到厨房忙活起来。这边客人们都围着梅妈妈闲聊,气氛十分热烈,没有了刚才的肃穆和神秘。伊茨玛依夫人搂着小雪,关心地问胎儿的情况。小雪凭着不熟练地英语,再加上手势,两人居然也谈得十分热络。少顷,薛愈端出十几盘菜肴,众人坐上餐桌吃起来。吃饭时他们仍热烈地交谈着,但谈话中夹杂着大量艰涩的医学名词,小雪听不懂。
客人们午饭后就走了,屋里恢复平静,梅茵也恢复对小雪的授课。但今天小雪总也无法聚拢心神。上课结束后,她立即上网查有关天花的资料。网上资料很多,但深度不够,她又到丈夫藏书中找。很多新版医书已经删去了有关天花的内容,她在几本旧书中查到了有关的内容。梅茵看出她有心事,但只是平静地旁观着,没有主动问她。
晚上,小两口上床后,与胎儿交流照例是他们的一大乐事。薛愈总是让妻子把肚皮裸露出来,趴在上面听胎儿的心跳,或用手细心触摸胎儿的手足舞动。薛愈说:小家伙这么好动,肯定是个男孩吧。过一会儿又说:还是女孩好,女孩像妈,肯定是天下第一美少女;男孩像爸,我这容貌就比较悲惨了。其实胎儿的性别很容易鉴定的,但他们宁可让这个秘密一直到保留到分娩那一天。
但今天小雪不像往常那样兴奋,只是听丈夫说话,没有多插言。薛愈与胎儿交流一会儿,转过来与妻子并排躺下,笑着说:
“知道你今天有心事。对我说说吧。是不是又在想我舅舅的乌鸦嘴预言?别信他的。”
小雪并不相信,但那句咬牙切齿的预言――灾难不落到你身上,也会落到胎儿身上――一直横亘在心中,使她心情抑郁。她辩解着:
“没什么心事。我今天听见你们都称呼梅妈妈为教父。”
薛愈平淡地说:“只是一个习惯性称呼。十字组织是一群科学家的松散结盟,绝不是宗教组织,更不是邪教。但老狄克森在世时,因他的相貌酷似教皇保罗二世,同伴们开玩笑称他为教父,这个称呼就传下来了。”
“梅妈妈是现任教父?”
“对。那时她还在狱中,十字组织内经过民主表决,选她为继任者。她的人格力量是公认的。”
“愈,我今天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知道你们要开始向环境中投放低毒天花病毒。当然,恐怕首先从咱们这儿开始。”
“嗯。”
“我今天查了天花对胎儿的影响。”
“梅妈妈告诉我你在查资料。都查到了吗?其实你问我就可以。”
“基本查清了。书上说,接触天花病毒后,有免疫力的健康母亲会短期携带病毒。传染给胎儿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完全排除。这类似于种痘,进入体内的痘病毒有可能经血行达到胎儿,发生血行感染;也可能感染母亲的羊膜,使浸在羊水中的胎儿感染。”
“对,晚期孕妇种痘,确实有可能发生血行感染和羊水感染。如果不是种痘,而是孕妇生活环境中存在着低毒天花病毒,感染的可能性更小,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但不能确保它就是零。不管你们的研究多么深入,措施多么得力,永远不能确保死亡率为零。对不对?”
薛愈承认:“对。你说的正是十字组织的一个基本观点。”
小雪沉默了,很久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了解了十字组织的观点――医学不仅要关注个体,也要关注群体。当群体利益与个体利益冲突时,应以群体为主。这些观点非常有力,从逻辑上我完全信服。但问题是,如果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它就太残酷了!你们投放低毒天花病毒是为了人类的整体利益,为了打破天花病毒真空,打破危险的不稳平衡,目的高尚,毫无私利。可是,如果万一、万一的万一、万一的万一的万一,咱们的胎儿感染了天花,造成流产、残疾或死亡,那对咱们可就是百分之百了!要是真的是这样,要是事先能预料到而不去制止,我这个当妈的,一辈子甭想在良心上安宁。”
小雪说这番话时尽量保持着平静,但薛愈知道妻子的秉性,她实际是坚定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一定要制止投放病毒的行动,至少在胎儿降生前要阻止,为此她甚至不惜与丈夫和梅妈妈对抗。一个年轻姑娘一旦变成母亲,尽管现在只是准母亲,也就有了强大的母爱本能,这比世上什么力量都强大。薛愈想了想,说:
“这样吧,咱们做一个游戏。如果这个游戏做完,你还没改变观点的话,我就听你的。好吗?”
小雪狐疑地望着丈夫:“什么游戏?”
“非常简单的一个游戏,但具有内在的残酷性。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只要一开始,就必须做完,绝不许半途中止。”
小雪犹豫一会儿,答应了:“好吧。”
薛愈找一张硬纸,剪成硬币大小的十张纸片,背着小雪在纸片上写着什么,一边讲:
“游戏是这样的。假如天上有一个凶神,凡人把他得罪了。凶神决心要杀死一百万人,一个也不能少。他开始杀人了,百姓中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成百成千地死去。人间成了地狱,很多家庭被灭门,死人太多,后死者甚至得不到安葬,收尸人会突然倒在死尸旁。有钱人乘着车马远离疫区,但这样只相当于把凶神的爪子向远处延伸。”
小雪知道他在暗喻什么。中世纪欧洲、中国、印度等的史书上记载了很多这样惨烈的疫情。
“有一个圣人决心救百姓于水火中。这个圣人是谁无关紧要,我随便举一个南阳人的名字,假如叫张仲景吧。医圣张仲景千难万险找到凶神,恳求他放过无辜的百姓。凶神冷笑说:我知道你的大名,看在你面上,我赦免一百万人的死,但上帝憎恶完美,我必须从一百万人随机抽出十个人杀死,以这十个人的性命去赎那一百万人。医圣还想求情,凶神勃然大怒说:你再罗索,我就照旧杀死一百万人!医圣只好答应。凶神说:事先告诉你,这十个顶罪的人可能包括你自己。医圣慨然说:只要能救百姓,我死何足惧!于是,凶神抽出十个人杀死,包括这个圣人。之后,人世间就太平了。”
薛愈顿住,看着小雪。小雪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太简单,也不是什么游戏,奇怪地等他往下说。薛愈苦笑着说:
“如果仅是这样,那这个游戏算不上残酷,以十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一百万条命,应该是很合算的。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其实另有版本,你听我讲下去――凶神冷笑说,想要我饶这一百万人不死也容易,我给你十个人的名单,你挑出一人我就杀死此人,同时赦免十万人。你挑出十人,我就杀死这十个人,同时赦免一百万。事先说明,这十个人中包括你自己。你干不干?医圣慨然说:我死何足惧,就按你说的吧。于是凶神给了他十人的名单。”
薛愈把一支炭素笔和那迭硬纸片交给小雪:“喏,你就是那位医圣,这就是十个人的名单。你随便挑出一个,打上叉,就算把他杀死了,同时就有十万人得救。你开始吧。”他厉声说,“刚才咱们已经说好,游戏只要一开始,你就必须做到底,不许中断!开始吧。”
小雪展开硬纸片,脸一下变得惨白如雪,纸片上是十个人的名字:
孙奶奶、马医生、小凯、媛媛、孤儿院刘妈、陈妈、薛愈、梅茵、梅小雪、小雪的婴儿。
薛愈平静地说:“这只是游戏,你即使打了叉,被叉的人也不会死。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快开始吧。一百万人等着你拯救呢。”
他毫不留情地催促着。小雪没办法食言,狠狠心,把孙奶奶的名字上打了叉,那个黑色的叉就像是把她的心割开了。薛愈接过这一张,说:
“这个游戏中是假定孙奶奶并没过世,现在她被你杀死了。不过,她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死亡可以接受。好,十万人已经得救了,继续吧。”
小雪再次狠狠心,在马医生的名字上打了叉。薛愈说:“马医生是最先报告南阳天花疫情的功臣,因为给你治病而染病去世,现在被你再次杀死。不过他年迈了,死就死吧。小雪,你又救了十万人,继续。”
小雪挑出了刘妈和陈妈,刘妈陈妈当年对自己很好,现在却被自己判死刑,虽然明知只是游戏,她的心也被钝刀割着。但毕竟在这个名单中,这两位年纪大一些,只能挑她们。
“又是二十万人得救了。继续。”
下面打叉的是小凯和媛媛。“二十万得救了,继续。”
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薛愈冷酷地说:“事先说过了,这个游戏不能中止,一定要做完。继续吧。这次我建议你把我挑出来,因为孩子最需要妈妈。来吧。”
小雪泪眼模糊,既难过,又带着恨意――恨丈夫骗她走进这样残忍的游戏――把薛愈的名字狠狠打了叉。
“十万人得救了。小雪,下面你只好挑梅妈妈了,她毕竟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如果杀了你而留下她,她不容易把孩子抚养大的。”
小雪哭得直噎气,拒绝再做下去。薛愈毫不留情,硬捉着她的手,挑出写有梅茵的纸片,打了叉,扔到一边。这时连薛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他咬咬牙继续做下去:
“又救了十万人。继续吧,还有最后二十万人等着你救呢。小雪,往下只能挑婴儿这一张了,因为他或她太年幼,即使你把最后一个存活机会留给他,但妈妈死了,他也活不下去。记得动物世界栏目中的一个镜头吗?非洲旱季时,野鸭妈妈费尽心血照顾雏鸭,但当局势确实无望时,鸭妈妈们就像突然接到上帝的命令,悲鸣着群飞升天,盘旋而去,把幼鸭留给死神。它们的举动非常残忍,但是完全正确。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
小雪放声大哭,扔掉手中的最后两张纸片,愤恨地捶着丈夫的胸膛:“我恨你!你这个冷血动物!”
梅妈妈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摇着轮椅过来。薛愈把小雪搂到怀里,对梅妈妈使个眼色,后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等小雪平静,薛愈本人也从刚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中挣扎出来,苦声说:
“小雪,我心里同样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但做完后就像心房被割了十刀,刀刀见血。其实这不是游戏,而是生存的真实再现,是地球生命史的寓言化。关注群体而不关注个体确实是上帝的规则。上帝也确实憎恶完美,那些企图完全杜绝疾病死亡的善良愿望,到头总会把人类整体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从理性上能接受这样的规则,承认它的正确和必要。但是,如果它牵涉到亲人的死亡,尤其你对这些死亡负有责任,那就太残酷了,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能够把这样的信念坚持到底。现在,你可以理解斯捷布什金的自杀、梅妈妈当年的负罪心理、还有孙叔叔为什么中途退却了吧。”
从这次游戏之后,小雪再没问过“投放低毒病毒”的事情。很可能丈夫已经悄悄做了,很可能家里此刻正飘浮着天花病毒,但她不想知道。她在心中自宽自解:丈夫做的事情从理性上说是正确的;而且胎儿感染天花的几率“几乎为零”。她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但梅茵老练的目光能看出她心底潜藏的惧意,这让梅茵非常心疼。小雪虽然已经要做母亲了,但她仍然只是一个20岁的大孩子啊。
临产期到了,薛愈把小雪送到南阳中心医院妇产科,梅茵带了一个保姆住在病房内照护她。自打出狱之后,梅茵的腿病轻多了,能够离开轮椅短时间的走动。薛愈的事务繁忙,但只要稍有时间,他就开车赶到南阳的医院陪妻子。小雪的阵痛比一般产妇要厉害一些,折腾了整整三天三夜,把小雪蹂躏得面目全非。阵痛发作时,薛愈就搀着妻子来回走动,尽量转移她的疼痛。小雪冷汗涔涔,汗水把额发粘到额头,脸色惨白,脚步无力。薛愈看着她的痛苦样子,虽然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得经过的关口,仍十分心疼。
连续三天三夜的煎熬悄悄恶化了小雪的心理状况。她无端地认定:一场大难躲不过去了,若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必然应在孩子身上。这个怪想法越来越肯定,又一次阵痛过后,她突然对丈夫说:
“愈,如果有什么意外,先保孩子。”
薛愈一愣,说:“你胡想些什么啊,胎位检查是顺产,即使万一难产,剖腹产就行了嘛,只是个小手术。”
小雪似乎没听见丈夫的宽心话,停一会儿又说:“我担心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患胎儿牛痘。”
她实际上是指天花。薛愈说:“别胡思乱想,咱们做过各种检查的,胎儿一切正常。”
小雪不再说了,但眼神中分明还有恐惧。薛愈和梅妈妈交换一下眼神,把话头扯开。薛愈在心里暗暗埋怨舅舅,都怪他的乌鸦嘴,他仅仅撂了一句不吉之言,就把恐惧深深种在小雪的心底,你用一百句话也难以清除。
小雪终于上产床了。医生对薛愈说:你可以陪着,这对产妇的心理是个依靠。薛愈站在床头,拉着小雪的手。小雪的指甲紧紧掐着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呻吟声不时从牙缝里漏出来。妇产科大夫鼓励着:用力,再用力,脑袋快出来了!这会儿,薛愈真正理解了书上的一句话:女人为人类承担了进化的痛苦。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加大,婴儿的头颅大小已经到了女人骨盆开口的极限,以致于人类的发育不得不采取一种权宜措施:让婴儿早产,生下后再把大脑及颅骨发育完全。相对于其它物种来说,其实每一个人类婴儿都是早产儿,而每一次人类女性的分娩都是难产。
小雪的胯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大夫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一个大胖小子!”
护士们忙着剪脐带、擦洗血污、按脚模。薛愈伏在小雪耳边说:“小雪,一切顺利,是个小子。”
折腾了几天的小雪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挣扎着说:
“让――我――看看。”
薛愈知道她此刻的心思,走到床后,看着护士把孩子包好,把襁袍中的孩子抱来让小雪看了一眼:
“放心吧,一切正常,没有疱疹、紫瘢或任何异常,一个非常健康的婴儿。”
小雪彻底放下心,很快睡熟。
孩子取名叫吉吉,很快成了全家的小天使、开心果和打心锤。这辈子未能生育的梅茵更是疼爱他。孩子抱回家后,梅茵少不了跑前跑后地来回忙活,这么一跑,她的腿病竟然从此痊愈了。梅茵快乐地说,吉吉是她的幸运天使。小雪当然恢复了开朗乐天的天性,屋里每天响着母子两人的笑声。有时小雪回想起产前的抑郁和恐惧,觉得那时竟然有那样的怪想法――真是不可思议。她不知道,几年后,舅舅的阴晦预言最终仍落到吉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