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莎拉·佐尔,为了友情及一切。
献给克里斯蒂和雅典娜,为了耐心和爱。
第一部
1
谁也没注意到那块岩石。
原因非常简单,那块岩石毫无特色,混在数百万的岩石和冰块之中,漂浮在某个已经没有了彗星的空轨道上,再怎么看都只是那颗彗星的一片残骸。这块岩石比有些碎片小,比有些碎片大,但就分布标度而言,没有任何特征能将它与其他碎片区分开。尽管可能性小得可怜,但就算行星防御网络探测到了这块岩石,粗略检查也只会显示出它的成分是硅酸盐和些许金属矿物。言下之意,一块岩石,尺寸远没有大到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不过对于恰好拦住这块岩石及其数千兄弟去路的这颗行星来说,这只是个学术假设而已,因为它并不拥有行星防御网络,倒是毫无例外地有个引力势阱。那块岩石和许多同胞就这么掉了进去——它们将形成一场流星雨,这颗行星每公转一圈与彗星轨道相交一次,每次都会有许多岩石和冰块化为灰烬。岩石与空气摩擦产生过多热量,细小的彗星碎片在大气层中燃烧,可惜没有智慧生物站在这颗苦寒行星的表面,否则一抬头就能看见美丽的满天火雨。
绝大多数新产生的流星将在大气层中气化;它们凹凸不平的固态表面在炽热的坠落过程中,变成细小颗粒构成的漫长尾迹。这些细小颗粒悬浮在大气层中,以后会成为水滴的凝结核,被水滴的重量拖向地面,形成雨水(就这颗行星的自然条件而言,更有可能是雪花)。
但这块岩石的质量却占了上风。风压在石块上撕开发丝般的细缝,密度越来越大的大气层使得石块暴露出了结构上的缺陷和弱点,大气层继而发动猛烈的攻击。碎块剥落,火光一闪而逝,在空中燃尽。岩石穿越大气层走到旅途尽头,剩下的质量足以对行星表面造成冲击,狠狠砸在一片被狂风扫净了冰雪的石质平原上。
撞击气化了这块岩石和不大不小的一片平原,制造出同样不大不小的一个陨石坑。这片石质平原在行星表面之上和之下的绵延距离都颇为可观,撞击让平原像铃铛似的响了起来,但谐波比大多数已知智慧生物的听觉范围都低了几个八度。
大地颤抖。
行星表面之下的深处,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那块石头。
“地震。”莎兰盯着监视器说。
几秒钟后,又是一阵颤动。
“地震。”莎兰说。
凯南隔着自己的监视器望向助手,问:“你打算震一次说一次?”
“想让你随时知道发生了什么。”莎兰说。
“好意我心领了,”凯南说,“但真的没必要震一次说一次。我是科学家,明白大地抖动说明我们在经历地震。第一次宣布挺有用,但重复个五六次就单调了。”
又是一阵隆隆声。“地震,”莎兰说,“第七次了。另外,你不是地质构造学家。你擅长的领域虽然多,但地震不在其中。”尽管莎兰说话时还是老样子板着脸,但讽刺意味却不难察觉。
要是凯南没有在和这位助手睡觉,他说不定会被激怒;可惜事实相反,他只好逼着自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构造地质学专家?”
“爱好而已。”莎兰答道。
凯南张嘴正要说话,地面忽然猛地扑向了他。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地面突起扑向他,而是他突然被掀翻在地。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砖上,身边是原本摆在工作台上的半数物件,高脚凳倒在右手边一人远的地方,还在不停摇动。
他望向莎兰。莎兰总算从监视器上挪开视线,部分原因是监视器掉在地上撞碎了,散落在摔倒的莎兰身边。
“怎么回事?”凯南问。
“地震?”莎兰带着希望猜测道,实验室又开始剧烈抖动,吓得她尖叫起来。灯具和隔音板从天花板上掉落;凯南和莎兰挣扎着爬进工作台底下,他们蜷缩起身体,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内坍塌。
震动不久停止。凯南借着还没熄灭的闪烁灯光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实验室差不多都落在了地上,大半个天花板和部分墙壁也包括在内。实验室平时满是工人和凯南的其他助手,但今天只有他和莎兰半夜回来给测序工作收尾。团队人员都回基地兵营了,多半在睡觉——好吧,现在应该醒了。
通往实验室的走廊里回荡起凄厉的噪音。
“你听见了?”莎兰问。
凯南一点头表示肯定。“战斗岗位的警笛。”
“我们被袭击了?”莎兰问,“还以为这个基地有护盾呢。”
“确实有,”凯南答道,“好吧,曾经有。至少应该有。”
“唔,不得不说,护得不错。”莎兰说。
凯南终于被惹火了,怒道:“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莎兰。”
“抱歉。”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怒火,莎兰连忙安抚他。凯南哼了一声,从工作台底下爬出来,走向一个倒下的储物柜。“过来帮帮我。”他对莎兰说。两人把储物柜转到凯南能推开柜门的角度,里面是一柄小型射弹枪和一个弹夹。
“从哪儿搞来的?”莎兰问。
“这是军事基地啊,莎兰,”凯南答道,“当然有武器。我有两把枪。这儿一把,军营一把。觉得碰到这种局面也许会有用。”
“咱们又不是军人。”莎兰说。
“记得问袭击者咱们是不是军人有啥区别,”凯南把枪递给莎兰,“拿着。”
“别给我,”莎兰说,“我不会用。你拿着吧。”
“确定?”凯南问。
“确定,”莎兰说,“我拿着的结果多半是打中自己的腿。”
“好吧,”凯南说着把弹夹插进手枪,把枪揣进衣袋,“咱们去兵营。我们的人在那儿。要是出了事情,咱们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莎兰没有出声,点头赞同,平时喜欢冷嘲热讽的个性荡然无存,她面色惨白,胆战心惊。凯南飞快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走吧,莎兰,”他说,“不会有事的。咱们先试着回兵营。”
两人穿行于走廊的瓦砾之间,忽然听见地下楼梯间的门隆隆滑开。凯南在尘埃和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辨认出两个硕大的人影走进门,他转身沿原路返回实验室,莎兰的想法和老板相同,但动作更快,已经跑到了实验室门口。离开这一层只能搭电梯,可电梯在楼梯间的另一头。他们被困住了。凯南边退边拍拍衣袋,他对枪械的经验并不比莎兰更丰富,很难相信自己能击中远处的一个目标,更别说两个了,而且两个恐怕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凯南主管。”一个人影说。
“什么?”凯南不由自主地答道,马上后悔这么轻易暴露了自己。
“凯南主管,”人影又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在这儿不安全。”人影走到一簇光线下,变成了亚滕·兰特,基地的指挥官之一。凯南其实是根据证章和他甲壳上的家徽认出他的。亚滕·兰特是艾尼沙人,凯南不得不有点羞愧地承认,尽管在基地待了这么久,艾尼沙人在他看来还都是一模一样。
“谁在袭击我们?”凯南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基地的?”
“无法确定袭击者的身份和袭击原因。”亚滕·兰特答道。
挂在他脖子上的小型仪器将口器发出的咔哒声翻译成凯南能听懂的话。亚滕·兰特不需要仪器就能听懂凯南说的话,但需要仪器与凯南交谈。“轰击来自行星轨道,目前只找到了敌方的登陆舰艇。”亚滕·兰特走向凯南,凯南尽量按捺住闪避的冲动。尽管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双方也保持着良好的工作关系,但接近这个巨型昆虫种族还是让他提心吊胆。“凯南主管,不能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我们必须在基地被攻破前转移你。”
“好吧。”凯南说。他示意莎兰过来。
“她不行,”亚滕·兰特说,“只有你。”
凯南停下脚步,说:“她是我的助手,我需要她。”
又一次轰击震得基地颤动不已。凯南被摔在墙上,瘫倒在地。他注意到亚滕·兰特和另一名艾尼沙士兵都纹丝未动。
“主管,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亚滕·兰特说。翻译器的单调语气给这句话增添了挖苦的味道。
凯南还想争辩,但莎兰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凯南,他说得对,”她说,“你必须离开。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尤其是你,如果你被发现,那就是一场灾难。”
“我不能撇下你啊。”凯南说。
“凯南,”莎兰指着漠然旁观的亚滕·兰特说,“他是基地军衔最高的长官之一。我们正在遭受袭击。上头不会因为区区小事派他来找你。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快走吧。我能找到办法回兵营。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不少时间,对吧?所以我记得怎么回去。”
凯南盯着莎兰看了足足一分钟,指着亚滕·兰特背后的艾尼沙士兵说:“你,护送她回兵营。”
“我需要他在我身边,主管。”亚滕·兰特说。
“你一个人就能搞定我,”凯南说,“要是他不护送她,那就我自己去。”
亚滕·兰特遮住翻译器,示意士兵过来,他们凑得很近,咔哒咔哒地小声交谈——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凯南完全不懂艾尼沙语。两人随即分开,士兵走过去站在莎兰身边。
“他会带她回兵营,”亚滕·兰特说,“你别再提要求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快跟我走,主管。”他伸出手,抓住凯南的胳膊,拉着他走向楼梯间的连通门。凯南扭头张望,看见莎兰害怕地抬头打量巨大的艾尼沙士兵。亚滕·兰特把他推进门,助手爱人最后的身影消失了。
“很痛啊。”凯南说。
“安静。”亚滕·兰特说,推着凯南上了楼梯。他们开始向上爬,艾尼沙人短得惊人但非常灵巧的后附肢恰好配合上了凯南的步伐。“找你花的时间就够长了,劝你走又耽搁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在营房里?”
“我们正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凯南说,“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现在去哪儿?”
“向上,”亚滕·兰特说,“去地下维修铁道。”
凯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亚滕·兰特,尽管落后了几级台阶,但亚滕·兰特还是几乎和他一般高。“那条铁道通往水耕农场。”凯南说。凯南、莎兰和团队的其他成员有时会去基地广阔的地下水耕农场欣赏绿叶——除非你格外喜欢体温过低的感觉,否则这颗行星的地表可不怎么招人喜欢。水耕农场是这儿最近似于大自然的地方。
“水耕农场是个天然洞窟,”亚滕·兰特推着凯南继续向前走,“底下是个封闭区域,有条地下河汇入地下湖。那儿隐藏着一个供你居住的小型生活舱。”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凯南说。
“没想到有这个必要。”亚滕·兰特说。
“得游过去吗?”凯南问。
“有个小潜艇,”亚滕·兰特说,“即使对你来说也很狭小,已经按照生活舱的位置设置好了路线。”
“我要在那儿待多久?”
“最好一秒钟也别待,”亚滕·兰特说,“否则就会是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两段楼梯,主管。”
又爬了两段楼梯,两人停下脚步,凯南气喘吁吁,亚滕·兰特对着通讯器咔哒咔哒说话。战斗的声音隔着石质地面和混凝土墙壁从几层楼之上传下来。“敌人已经攻到基地,但被我们暂时拦在了地面,”亚滕·兰特对凯南说,他放下通讯器,“敌人还没有打到这一层。还是先让你安全藏好吧。请跟紧我,主管,别落下。听懂了吗?”
“听懂了。”凯南说。
“那就出发。”亚滕·兰特说。他收起颇为吓人的武器,打开门,大踏步走进走廊。亚滕·兰特继续前进,凯南注意到艾尼沙人的后附肢从甲壳内多伸出了一个关节。这个构造类似于弹簧,让艾尼沙人能在战斗时发挥出可怕的速度和敏捷性,凯南不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各种爬行昆虫。他按捺住反感和战栗,跑步跟上,奔向这层另一头的小地铁站,走廊里遍地瓦砾,他走得磕磕绊绊,怎么也快不起来。
凯南喘着粗气跑到小地铁前,亚滕·兰特正在检查车头的控制系统,地铁的乘客车厢是敞篷的。亚滕·兰特已经松开了车头和车厢之间的连接装置,他说:“叫你跟紧我的。”
“咱俩中有个老人,再说我的腿也不会变成两倍长,”凯南指着车头说,“要我上去吗?”
“我们应该走路的。”亚滕·兰特说,凯南听得腿肚子已经开始抽筋了。“但我认为你跑不完整段路,而且就快没时间了。我们只能冒险开车,上去。”凯南满怀感激地爬进车头的乘客区——空间很大,因为是给两个艾尼沙人准备的。亚滕·兰特把小车头开到最高速度,大约两倍于艾尼沙人的跃步速度,在逼仄的隧道里快得令人很不舒服。接着,亚滕·兰特转过身,举起武器,在背后的隧道中寻找目标。
“基地如果被攻破,我该怎么办?”凯南问。
“你在生活舱里很安全。”亚滕·兰特说。
“对,但如果基地被攻破,谁来救我呢?”凯南问,“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生活舱里吧?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无论生活舱准备得多么充分,给养迟早会耗尽。更别提空气了。”
“生活舱能分离出水中溶解的氧气,”亚滕·兰特说,“你不会窒息而死。”
“太棒了,但还有饿死的问题呢?”凯南说。
“地下湖有个出口——”亚滕·兰特只说到这里,车头就猛地一晃脱轨了。隧道坍塌的声音淹没了其他所有响动。凯南和亚滕·兰特感到脚下一顿,接着便飞离了车厢,跌进烟雾腾腾的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凯南发觉自己被亚滕·兰特戳醒了。“快醒来,主管。”亚滕·兰特说。
“我看不见。”凯南说。亚滕·兰特闻言打开武器上的照明灯。“谢谢。”凯南说。
“你还好吧?”亚滕·兰特问。
“我没事,”凯南说,“但只要可能,我希望今天别再摔在地上了。”亚滕·兰特咔哒两声表示同意,转动光束,查看困住他们的崩塌落石。凯南爬起身,踩着碎石有点立足不稳。
亚滕·兰特把光束转回到凯南身上,说:“留在这里,主管,比较安全。”光束落向铁轨。“也许还有电流。”光束再次转开,照向新监狱的墙壁。不知出于偶然还是有人安排,轰击使得铁轨将凯南和亚滕·兰特围了起来,碎石垒成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缺口。凯南心想这下子窒息成了真正的问题。亚滕·兰特继续勘察周界,不时试着对通讯器说话,通讯器似乎不工作了。凯南坐下,尽量不深呼吸。
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放弃勘察、关灯休息的亚滕·兰特忽然打开灯,把光束投向最接近基地的碎石墙壁。
“怎么啦?”凯南问。
“安静。”亚滕·兰特说着走近碎石墙壁,像是在听什么。几秒钟过后,凯南也听见了,有可能是说话声,但不是本星球的人,也不带善意。爆破声随即传来。碎石墙壁另一边的人决定要进来了。
亚滕·兰特快步从碎石墙壁走向凯南,举着武器,光束照得凯南什么也看不见。“非常抱歉,主管。”亚滕·兰特说,这时凯南意识到亚滕·兰特得到的安全护送命令恐怕到此为止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扭身,避开光束;原本射向身体中央的子弹打在胳膊上,带着他转了半圈,他再次摔在地上。凯南挣扎着跪起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面前,因为亚滕·兰特的光束落在了他背上。
“等一等,”凯南对着影子说,“别从背后开枪。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但别从背后开枪。求你了。”
一阵沉默,其间点缀着爆破碎石的声响。“转过来,主管。”亚滕·兰特说。
凯南缓缓转身,膝盖碾着碎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口袋像是铐住了他的手。亚滕·兰特开始瞄准,不慌不忙地把枪口对准凯南的大脑。
“准备好了吗,主管?”亚滕·兰特说。
“好了。”凯南说完,在衣袋里把枪口对着光束,向着亚滕·兰特开火。
凯南的枪声正好和碎石墙壁另一侧的爆炸声同时响起。亚滕·兰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打中了,直到鲜血淌出甲壳上的伤口。光束下的凯南几乎看不清那道伤口,他只看见亚滕·兰特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盯着看了几秒钟,又抬头望向凯南,一脸困惑。这时候凯南已经掏出了衣袋里的枪,对着亚滕·兰特连开三枪,在艾尼沙人身上将弹夹打空。亚滕·兰特倚着前腿微微俯身,接着又向后移动了同等距离,各条腿以不同的角度张开,巨大的身躯落在地上。
“抱歉。”凯南对尸体说。
封闭空间内充满尘土,碎石墙壁终于被炸开,光线洒了进来,武器上带着照明灯的生物紧随其后。其中之一看见凯南,吼了一声,几束灯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凯南丢下枪,举起没受伤的胳膊投降,从亚滕·兰特的尸体旁走开。要是入侵者决定给他开几个窟窿,为了保命而杀死亚滕·兰特就毫无意义了。一名入侵者穿过光束走向凯南,嘴里用它自己的语言嘟囔着什么,凯南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什么种族。
他受过的外星生物学教育起了作用,帮他细数这个物种的表型特性。左右对称,两足,因此有手臂和腿的肢体区分;膝盖的弯曲方向与他不同;体型和正视图与他相差无几,这点不足为奇,因为无数所谓“智慧种族”都是左右对称的双足生物,而且体型和体重近乎相同。这正是宇宙这个角落的物种间屡有争端的原因之一:可用的土地那么少,有相同需求的物种却那么多。
那生物又朝他吼了一嗓子,凯南心想,这下看出区别来了,对方的躯干更宽阔,有扁平的腹部,骨架和肌肉总体而言很不灵巧。双脚如树桩,双手如木棍。性别差异明显(要是没记错,面前这个是雌性)。感觉器官低劣,只有两个小小的视觉和听觉输入口,不像凯南,绕头一周都是视觉和听觉带。头上是角蛋白细丝,而不是供散热的皮肤褶皱。凯南不是第一次想道,就身体而言,演化可没有特别优待这个种族。
演化只让他们更有侵略性,更加危险,而且他妈的很难从星球表面铲除干净。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凯南面前的生物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掏出一个模样难看的短小物件。凯南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视觉输入器官。
“操你妈的人类。”他说。
生物抡起手里的东西砸向凯南,凯南一阵天旋地转,各种颜色在眼前乱舞,他当天最后一次栽倒在地。
凯南被带进房间,桌前的人类说:“记得我是谁吗?”俘获凯南的人给了他一把椅子,适应他那(对人类而言)向反方向弯曲的膝盖。人类开口说话,桌上的扬声器放出翻译后的结果。桌上仅有的另一件东西是个注射器,装满了透明液体。
“你是打晕我的那个士兵。”凯南说。扬声器没有翻译他的话,说明士兵在什么地方还藏了一个翻译装置。
“说得对,”人类说,“我是简·萨根中尉,”她指指高脚凳,“请坐。”
凯南坐了下去。“没必要打晕我的,”他说,“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理由要打晕你,”萨根说。她对凯南被亚滕·兰特打伤的胳膊打个手势,问:“胳膊怎么样了?”
“感觉挺好。”凯南说。
“我们没法完全修复它,”萨根说,“我们的医学技术能迅速治愈我们受的伤,但你是勒雷伊人,不是人类。我们的医疗方式并不特别奏效。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
“谢谢。”凯南说。
“我猜打伤你的是我们发现和你在一起的艾尼沙人,”萨根说,“也就是被你打死的那位。”
“对。”凯南说。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会互相开枪?”萨根问。
“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凯南说。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位艾尼沙人为什么要杀你?”萨根说。
“我是他的囚犯,”凯南说,“估计他收到的命令是不能让我活着被俘,必要时就杀了我。”
“你是他的囚犯,”萨根重复道,“但你却有武器。”
“我找到的。”凯南说。
“真的?”萨根说,“这个艾尼沙基地的保安措施太糟糕了。不像他们的风格。”
“唉,人无完人嘛。”凯南说。
“我们在基地发现的其他勒雷伊人呢?”萨根问,“他们也是囚犯?”
“是啊。”凯南心头泛起对莎兰和团队其他成员的关切之情。
“你们都是怎么成为艾尼沙人的囚犯的?”萨根问。
“我们搭勒雷伊飞船去一个殖民地替换当地的医疗队,”凯南说,“艾尼沙人袭击了我们的飞船。他们登船俘虏了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
“多久以前的事情?”萨根问。
“有段时间了,”凯南答道,“我也不确定具体多久。这儿按照艾尼沙人的时间作息,我不熟悉他们的时间单位。另外,这颗行星有自己的自转周期,一天的时间很短,所以就更让人糊涂了。再说我也不懂人类的计时方法,所以我没法精确描述。”
“我们的情报机关没有过去一年内——也就是你们的三分之二个赫克德内——艾尼沙人袭击勒雷伊飞船的记录。”萨根说的赫克德是个勒雷伊词,指母星环绕其恒星一周所需的时间。
“也许贵情报机关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明呗。”凯南说。
“有可能,”萨根答道,“不过,考虑到艾尼沙和勒雷伊从外交上说还处于交战状态,因此飞船遭袭肯定会引起注意才对。比这更小的纠葛都惹得双方打过仗。”
“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告诉你?”凯南说,“我们被带下飞船,送进基地。基地外面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我知道的恐怕并不多。”
“你们被关押在基地里?”萨根问。
“是的。”凯南答道。
“我们搜查了整个基地,只找到一个很小的拘押区,”萨根说,“没有证据表明你们被关了起来。”
凯南以勒雷伊人的方式沮丧一笑。“如果你见过基地,那无疑也见过了这颗行星的表面,”他说,“如果有谁企图逃跑,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冻死。再说能往哪儿逃呢?”
“你怎么知道?”萨根说。
“艾尼沙人说的,”凯南答道,“我的团队成员并不打算用远足验证这个论断。”
“那么你并不了解这颗星球喽?”萨根说。
“只知道有时候很冷,有时候非常冷,”凯南说,“我对这颗星球的了解仅限于此。”
“你是医生。”萨根说。
“我不明白这个词,”凯南指了指扬声器,“你的机器不够聪明,没找到我们语言里的对等词。”
“你是医学专家,你从事医疗活动。”萨根说。
“对,”凯南说,“我专门研究遗传学,所以我的团队和我才上了那艘飞船。我们的一个殖民地发生瘟疫,疾病影响的是基因定序和细胞分裂。上头派我们前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治疗手段。要是你们已经搜查过基地,就肯定见到了我们的设备。抓我们的艾尼沙人足够仁慈,给了我们地方搭建实验室。”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萨根问。
“也许认为让我们忙着研究我们的项目比较方便管理吧,”凯南说,“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挺有效,因为我们尽责保守秘密,努力不惹麻烦。”
“但你偷武器是个例外。”萨根说。
“我得手有段时间了,显然没有引起怀疑。”凯南说。
“你使用的武器是为勒雷伊人设计的,”萨根说,“这是个艾尼沙军事基地,多奇怪啊。”
“肯定是他们登船时缴获的,”凯南说,“你要是去搜查基地,肯定还能找到很多勒雷伊人设计的其他物品。”
“我总结一下,”萨根说,“你和你的医疗小队在不确定的一段时间之前被艾尼沙人俘虏后带到这里来,你们被关押在这里,与自己人失去联系。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艾尼沙人打算怎么对付你们。”
“正是如此,”凯南说,“除此之外,我认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基地遭受袭击后,一名艾尼沙人试图杀死我。”
“这倒是真的,”萨根说,“很抱歉,你比你们其他人运气更好。”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凯南说。
“我们只找到你这么一个活着的勒雷伊人,”萨根说,“其余的都被艾尼沙人枪杀了。大多数死在看似营房的地方。找到另一个的地方不远处估计就是你的实验室,因为那儿有很多勒雷伊科技的设备。”
凯南一阵难受,说:“你撒谎。”
“很遗憾,并没有。”萨根答道。
“是你们人类杀了他们。”凯南怒道。
“艾尼沙人既然试图杀你,”萨根说,“为什么不杀你们团队的其他成员?”
“我不相信你。”凯南说。
“我能理解,”萨根说,“但事实如此。”
凯南坐在那儿,哀悼逝去的同胞。萨根没有打扰他。
“好吧,”凯南最终开口,“说吧,你要我交待什么。”
“首先,凯南主管,”萨根说,“实话。”
凯南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人类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还有头衔。他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狗屁。”萨根说。
凯南再次指着扬声器说:“翻译不完整。”
“你是凯南·苏恩·苏主管,”萨根说,“你受过医学训练这一点倒是不假,两个主要研究领域分别是外星生物学和半有机神经网络防御系统,要我说,这两个研究领域能结合得很好。”
凯南一言不发。萨根继续道:“呐,凯南主管,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知道的情况。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在打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十年的战争,我们当然很支持你们打仗,因为这样你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
“也不尽然,”凯南说,“别忘了珊瑚星战役。”
“啊,确实,”萨根说,“我参加了,险些送命。”
“我有个弟弟死在那儿,”凯南说,“最小的弟弟。你们说不定见过。”
“也许,”萨根说,“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是敌人。接着忽然就不是了,具体为什么?我们的情报机关搞不清楚。”
“我们已经探讨过贵情报机关的短处了,”凯南说,“经常有种族停止交战。珊瑚星战役之后,我们和你们也不再打仗了。”
“你我停止打仗是因为我们击败了你们,你们撤退了,而我们开始重建珊瑚星,”萨根说,“这就是重点。我们有理由停止打仗,至少暂时休战,但你们和艾尼沙却没有原因。因此我们很担心。
“三个月前,我们在这颗行星上空的间谍卫星注意到一点,尽管这里据称无人定居,但忽然来了很多艾尼沙人和勒雷伊人的飞船。这颗行星既不归艾尼沙也不归勒雷伊所有,而是奥宾人的领土,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主管,你要知道,奥宾人不和其他种族混居,也足够强大,艾尼沙和勒雷伊都不敢贸然涉足他们的领土。
“于是我们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颗更先进的间谍卫星,寻找有人定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身为一名防御专家,主管先生,能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吗?”
“我猜是基地有护盾。”凯南说。
“确实如此,”萨根说,“而且事实证明,采用的就是你专门研究的那种防御系统。当然啦,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但现在知道了。”
“基地如果有护盾,那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凯南问,“好奇而已,职业病。”
“扔石块。”萨根答道。
“什么?”
“石块,”萨根说,“一个月前,我们在行星表面撒了几十个地震探测器,设置用来分析返回的信号,确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筑。根据经验,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设置护盾。我们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动缩小调查区域,然后向感兴趣的区域扔石块。今天我们在攻击前扔了几块,获取基地的确切声波图像。石块之所以好,是因为看起来很像天然流星,不会惊动任何人。再说护盾没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种族忙着开发抵御光学和高能电磁扫描的护盾,却忘了声波也很危险。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总是忽视低等级技术的有效性。比方说,扔石块。”
“还是让人类互相砸石块吧。”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我们不介意敌手带枪参加刀战,”她说,“反而更方便我们挖心——或者其他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你们的过度自信便宜了我们。结果如你所见,因为你在我们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经足够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奥宾?这不止让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
“我根本不清楚这颗行星归谁所有。”凯南说。
“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凯南主管,”萨根没有搭理凯南,“趁你失去知觉,我们对你做的基因扫描证明了你的身份,然后调取飞船上的记录,了解了你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学领域内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类。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类遗传学的头号权威。我们还知道你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类大脑的工作机理。”
“那是我在神经网络方面的关注点之一,”凯南说,“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并不特别对人类大脑感兴趣。所有大脑都有其有趣之处。”
“随便你怎么说,”萨根说,“但不管你在这儿研究什么,都重要得足够让艾尼沙人宁可杀了你和你的团队,也不愿意见到你们落入人类之手。”
“我说过了,”凯南说,“我们是他们的囚犯。”
萨根翻个白眼,说:“咱们就继续互相装傻吧,凯南主管。”
凯南俯身向前,隔着桌子凑近萨根,问:“你是哪一种人类?”
“什么意思?”萨根说。
“我们知道有三种人类,”凯南说着竖起手指——比人类手指长得多,关节也多好几个——数着不同之处。“有未经改造的人类,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们的体型、身材和肤色各不相同——表现出良好的基因多样性。第二种是士兵阶层内的大部分成员,体型和身材仍旧有所不同,但区别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个肤色——绿色。我们知道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装躯体,意识从贵种族年迈成员的躯体里被转移进了更强壮和健康的新躯体。新躯体经过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无论是在成员之间还是与未经改造的人类。但他们仍旧被认为是人类,尤其是从脑组织的角度来说。
“但第三类,”凯南说着靠了回去,“萨根中尉,我们听说了一些故事。”
“听说了什么?”萨根问。
“听说他们由死者创造而来,”凯南说,“听说是把死者的人类遗传物质与其他物种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制造出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之中有些成员虽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其实根本不像。听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成年,拥有技能,但没有记忆。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没有道德感。没有约束。没有——”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用你们的话说,”他最后说,“没有人性。在成年躯体里的儿童战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联盟的工具,用来执行某些任务,这些任务他们不能或不愿交给拥有人生经验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灵以至担心遭受报应的士兵。”
“一位科学家居然会关心灵魂,”萨根说,“这有违实用主义。”
“我是科学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凯南说,“我知道我有灵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萨根中尉,你有灵魂吗?”
“据我所知,凯南主管,没有,”萨根说,“灵魂难以量化。”
“那么你是第三种人类了。”凯南说。
“没错。”萨根说。
“用死者的血肉构造而来。”凯南说。
“用她的基因,”萨根说,“不是血肉。”
“基因构造血肉,中尉。基因梦见血肉,灵魂栖息之所。”凯南说。
“现在你又是诗人了。”萨根说。
“引用而已,”凯南说,“一位勒雷伊哲学家说的,他也是科学家。可惜你不知道。能问一下你几岁吗?”
“七岁,快八岁了,”萨根说,“约合四个半赫克德。”
“这么年轻,”凯南说,“像你这么大的勒雷伊人多半还没上学。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
“但你却成了我的俘虏。”萨根说。
“确实,”凯南赞同道。“真希望能换个别的环境见面,中尉,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你。”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根说,“从你所谓‘研究’的意思来说,道谢好像不太适合。”
“可以让你一直活着的。”凯南说。
“哦,好极了,”萨根说,“不过你似乎要如愿以偿了,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过这次是真的,而且这辈子都只能当囚犯了。”
“你开始说那些我们政府或许感兴趣的事情时我就猜到了,”凯南说,“例如扔石块云云。看来你是打算处决我喽?”
“我们人类很讲求实际,凯南主管,”萨根说,“你拥有我们很感兴趣的知识,如果愿意配合,没理由不让你继续研究人类的基因和大脑。不过是为了我们,而非勒雷伊人。”
“但我必须背叛我的人民。”凯南说。
“正是如此。”萨根承认道。
“那我还是宁可死掉算了。”凯南说。
“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这么想,大概就不会干掉想杀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萨根说,“我认为你想活下去。”
“也许吧,”凯南说,“但不管你猜得对不对,孩子,我现在都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自由意志愿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说完了。”
萨根对凯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类和勒雷伊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凯南答道,“随你挑。”
“基因,”萨根说,“人类和勒雷伊人的基因序列大不相同,这点不必多讲,但从宏观层面说,我们颇为相似,特别是我们都各继承双亲的一组基因。双亲性交繁殖。”
“有性繁殖物种的性繁殖过程都很标准,”凯南说,“有些物种是三亲甚至四亲繁殖,但为数极少,因为效率太低。”
“毫无疑问,”萨根说,“主管先生,听说过弗洛尼希综合征吗?”
“勒雷伊人罕见的一种基因疾病,”凯南答道,“非常罕见。”
“据我所知,这种疾病起因于两个并无关联的基因组的缺陷,”萨根说,“一个基因组调节神经细胞发育,尤其是细胞周围的电绝缘神经鞘。第二个基因组调节的勒雷伊人器官能产生类似于人类淋巴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部分与淋巴相同,部分不同。人类淋巴拥有一定的导电能力,但勒雷伊人的这种物质是电绝缘的。就我们对勒雷伊人生理学的了解而言,你们淋巴的电绝缘性质没有特别的好处或坏处,就像人类淋巴的导电特性既不加分也不减分一样——只是生来如此。”
“是的。”凯南说。
“可是,对于不幸拥有两个神经发育基因缺陷的勒雷伊人来说,电绝缘性却非常有益,”萨根说,“这种液体充满勒雷伊人的细胞间隙,神经细胞也不例外,它确保神经的电信号不偏离正轨。勒雷伊人淋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的成分由荷尔蒙控制,荷尔蒙信号只要有个微小变化就能让它从绝缘变得能导电。还是那句老话,对于大部分勒雷伊人来说,这一点不好也不坏。但假如有个勒雷伊人的神经细胞由于基因缺陷裸露在外——”
“假如神经电信号泄露进入他的身体,结果将导致癫痫和惊厥,继而死亡。”凯南说,“之所以非常罕见,就因为这是致命的。因基因缺陷而发生淋巴导电和神经裸露的个体总是死于妊娠期,细胞刚开始分化,综合征就开始现形。”
“但也有成年人弗洛尼希综合征发作,”萨根说,“基因编码在稍晚时候——成年早期——改变荷尔蒙信号。足以让个体繁殖后代,将基因传递下去。但另外一方面,要表达就得两组基因均有缺陷。”
“没错,那是当然,”凯南说,“这就是弗洛尼希综合征如此罕见的第二个原因,单一个体很难同时拥有两组带缺陷的神经基因和两组在成年后导致淋巴器官内荷尔蒙变化的基因。你到底想说什么?”
“主管先生,你登船后我们取了样本,证明你的基因会导致神经缺陷。”萨根说。
“但我没有荷尔蒙变化的基因缺陷,”凯南说,“否则我早就死了。弗洛尼希综合征在成年早期发病。”
“此话不假,”萨根说,“但杀灭勒雷伊人淋巴器官内的特定细胞束就能诱发荷尔蒙变化。杀灭足够多分泌必要荷尔蒙的细胞束,器官仍然能产生淋巴液,只是特性有所不同。对你来说,是致命的特性。化学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
凯南的视线落在始终摆在桌上的注射器上:“这大概就是有此功能的化学药品吧。”
“那是解毒剂。”萨根说。
简·萨根发现凯南·苏恩·苏主管自有其值得敬佩之处,他没有轻易崩溃。器官渐渐用新淋巴取代旧物质,液体成分发生变化,导电淋巴浓度逐步提高,全身各处神经随意失效,身体抽搐痉挛,整个身体的导电性每一分钟都在提高,他忍受了好几个钟头的痛苦。要是他没在最后一刻让步,恐怕想说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他毕竟是垮掉了,哀求给他解毒剂。他终究还是想活命。萨根亲自为他注射解毒剂(事实上并不是解毒剂,因为死去的细胞束无法复活,他在余生中必须每日注射这东西)。解毒剂流遍凯南的全身,而萨根获悉有一场针对人类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也知道了征服和扑灭所有人类的路线图。这场灭族屠杀计划周详,基于前所未有的三种族通力合作。
以及,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