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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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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起作用的是黑色软糖豆。

雅列扫视着凤凰星空间站军人商店的糖果摊,见到了它们,没有理睬,他更喜欢巧克力;但视线总忍不住要看回去,那是个单独的小罐子,而其他各种糖豆都混在一起。视线第五次被拽回黑色软糖豆上,雅列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黑色软糖豆有什么特殊的?”

“爱吃的爱死,不爱吃的恨死,”店员说,“大部分人不爱吃,觉得把它们从糖豆堆里挑出来很麻烦,爱吃的更愿意一小袋专门装它们。所以我总是进货,但放在单独的罐子里。”

“你是爱吃的还是不爱吃的?”雅列问。

“完全无法忍受,”店员答道,“但我丈夫怎么吃都吃不够,喜欢边吃边朝我哈气,就为了惹我生气。有次我干脆一脚把他踢下床去。没吃过黑色软糖豆?”

“没有,”雅列说,他的嘴里在微微流口水,“但我想试试。”

“勇敢得很。”店员说,拿起一个透明小塑料袋装满糖豆递给雅列。雅列接过去,拈出两颗,店员记下这笔生意;雅列是防卫军成员,不需要花钱买软糖豆(和其他东西一样,软糖豆也是白送的,防卫军士兵总是充满感情地管这个叫费用全免的地狱观光),但店员要记录士兵买了什么,据此找防卫军收钱。资本主义进入太空,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雅列把两颗软糖豆丢进嘴里,用臼齿咬碎,停下来,等待唾液把甘草的香味带上舌尖,香气越过上颚,在鼻腔内扩散。他闭上眼睛,意识到糖豆和记忆中一样美味。他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店员望着他狂热的举动,问:“怎么样?”

“好,”雅列边嚼边说,“好极了。”

“我要告诉我丈夫,他又多了个伙伴。”店员说。

雅列点点头,答道:“两个,我的小女儿也很喜欢。”

“那就更好了。”店员说,但这时雅列已经离开,陷入自己的思绪,走向他的办公室。雅列走了十步,吞下满嘴的软糖豆,伸手继续去拿,但蓦地停下了。

我的小女儿,他心想,哀恸和记忆重重地落在他头上,他浑身抽搐,把软糖豆全呕在了走廊上。他咳嗽着吐出喉咙里剩下的软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佐伊,雅列心想。我的女儿。我已经死去的女儿。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雅列身体一缩,退开时险些被呕吐物滑倒,手里的那袋软糖豆飞了出去。他望着拍他的女人,是防卫军的什么士兵。她奇怪地看着雅列,脑袋里响起短促而尖利的嗡嗡声,像是加快了十倍的说话声。那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两记耳光扇在脑壳里。

“干什么?”雅列朝那女人喊道。

“狄拉克,”她说,“冷静。告诉我,你怎么了?”

雅列只觉得困惑和恐惧,他迈着沉重的步子飞快逃开,一路上撞上了好几个行人。

简·萨根目送狄拉克蹒跚走远,低头看着那摊黑乎乎的呕吐物和撒了一地的软糖豆。她扭头望向糖果摊,走了过去。

“你,”她指着店主说,“刚才发生什么了?”

“那家伙过来,买了些黑色软糖豆,”店主说,“说他很喜欢,塞了一把到嘴里,然后走了几步就全吐掉了。”

“就这些?”萨根问。

“就这些,”店主说,“我和他聊了几句,说我丈夫很喜欢黑色软糖豆,他说他孩子也喜欢,然后拿上软糖豆就走开了。”

“他说起他的孩子?”萨根问。

“是啊,”店主说,“他说他有个小女儿。”

萨根顺着走廊望过去,狄拉克已经不见踪影。她朝狄拉克刚才去的方向拔腿就跑,同时尝试呼叫斯奇拉德将军。

雅列来到空间站的一部电梯前,里面的人出来,他走进去,揿下他的实验室所在楼层的按钮,忽然发现他有一条绿色的胳膊。他猛地缩回手,胳膊狠狠地砸在轿厢墙上,剧痛让他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他的胳膊,而他无法摆脱这东西。轿厢里的其他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个人的视线格外怨毒。他抽胳膊的时候险些打中那女人。

“抱歉。”他说。那女人哼了一声,摆出直视前方的搭电梯姿势。雅列有样学样,在电梯的拉绒金属墙壁上看见了自己模模糊糊的绿色倒影。雅列的困惑和焦虑已经接近了恐惧,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可不能在满是陌生人的电梯里发疯。社交制约在这一刻起了作用,使他没有被身份困惑引发的恐慌压倒。

雅列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到达他的楼层,他要是肯花几秒钟问问自己是谁,肯定会惊讶地发现他根本没有确定的答案。不过,他没有这么做,普通人一般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雅列知道绿皮肤不对劲,知道他的实验室就在下面三层,知道女儿佐伊已经死了。

电梯来到雅列的楼层,他走出电梯,踏入一条宽阔的通道。凤凰星空间站的这一层没有糖果摊,也没有军人商店。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就站着一个防卫军士兵,把守着通往这一层深处的各条走廊。每条走廊口都有生物测定和脑伴/人工大脑扫描器,扫描每一个走近的人。要是这个人不被允许进入那条走廊,防卫军警卫会在他来到走廊口之前截住他。

雅列知道他按理说能进入大部分走廊,但怀疑现在这具怪异躯体能不能走进其中的任何一条。他顺着通道前进,样子像是他很清楚要去哪儿。他走向他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走廊。到了那里,他也许就能想出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就快来到走廊口,他发现通道里的所有防卫军警卫都转身盯着他。

该死,雅列心想。前方不到五十英尺就是他的走廊了。冲动之下,他跑了过去,惊讶地发现他的躯体竟能如此迅猛地扑向目标。把守走廊的士兵也同样迅猛,士兵端起mp,但雅列抢先一步,重重一掌拍在士兵身上。士兵撞在走廊墙上,倒地不起。雅列停也不停地从士兵身边跑过去,奔向走廊前方两百英尺外的实验室大门。跑着跑着,四周警铃大作,应急门纷纷关闭。一扇应急门从走廊的墙壁里弹出来,在半秒钟内封锁了这块区域,雅列在最后一瞬间挤过去,险些被拦在目标之外。

雅列跑到实验室门口,一把推开。里面有一名防卫军军事研究技术员和一个勒雷伊人。看见勒雷伊人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所产生的认知矛盾让雅列动弹不得,恐惧如匕首,刺穿这一刻的惶惑。他害怕的不是勒雷伊人,而是被揭穿做了什么危险、可怕、理当遭受惩罚的事情。雅列的大脑转得飞快,寻找与这种恐惧相关的记忆和解释,但什么也没想起来。

勒雷伊人晃动着头部,绕过他所在的试验台,走向雅列。

“你就是他,对吧?”勒雷伊人说,他的英语口音很奇怪,但能听得懂。

“谁?”雅列问。

“他们制造的士兵,用来困住一名叛徒,”勒雷伊人说,“但没有成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列说,“这是我的实验室。你是谁?”

勒雷伊人再次晃动头部,说:“也许他们终究还是做到了。”勒雷伊人指着自己说,“凯南。科学家,囚犯。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知道你是谁吗?”

雅列张嘴回答,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张着嘴呆站了几秒钟,直到应急门刷地打开,刚才和他交谈过的女兵走进房间,举起枪,打中他的头部。

“第一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雅列躺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医务室里,还没完全从那发晕眩弹里清醒过来,两名防卫军警卫守在床尾,简·萨根站在墙边。“你是谁?”

“雅列·狄拉克二等兵。”雅列答道。他没有问斯奇拉德是谁,因为脑伴在将军走进房间那一刻就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斯奇拉德的脑伴也能轻而易举地判断雅列是谁,所以这个问题并不只是为了辨别身份。“我驻扎在风筝号上,我的指挥官是萨根中尉,她就站在那边。”

“第二个问题,”斯奇拉德将军说,“你知道查尔斯·布廷是谁吗?”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我应该知道吗?”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门口找到了你。你告诉那个勒雷伊人说这是你的实验室。说明你认为你是查尔斯·布廷,至少在那一分钟这么认为。萨根中尉说她和你交谈时,你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

“我记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雅列说,“但不记得我认为我是另外一个人。”

“但你去了布廷的实验室,你可从来没去过那儿,”斯奇拉德说,“我们知道你没有用脑伴调取空间站地图找实验室的位置。”

“我没法解释,”雅列说,“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雅列看见这句话让斯奇拉德瞥了萨根一眼。

门打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没等脑伴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其中的一个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雅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警卫举起mp,雅列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冲动中恢复神智,立刻高举双手。

男人站起来,雅列的脑伴这时才辨别出他的身份:格雷戈·麦特森将军,军事研究局的老大。

“这就权当回答了。”麦特森举起手,捂住右眼。他大步流星走进卫生间,去检查他的伤势。

“别那么确定。”斯奇拉德说。他扭头问雅列:“二等兵,你认识刚才挨你拳头的那个人吗?”

“我现在知道他是麦特森将军,”雅列说,“但打他的时候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打他?”斯奇拉德问。

“不知道,长官,”雅列说,“只是……”他停了下来。

“二等兵,回答我的问题。”斯奇拉德说。

“就是当时觉得应该那么做,”雅列说,“没法解释为什么。”

“他确实记得一些事情,”斯奇拉德扭头对麦特森说,“但不是全部,而且不记得他是谁。”

“狗屁,”麦特森在卫生间里说,“他记得的事情够他给我当头一拳了。龟孙子想这么揍我想了好多年。”

“将军,他有可能全都记起来了,但想让你相信其实并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对斯奇拉德说。雅列的脑伴认出他是詹姆斯·罗宾斯上校。

“有可能,”斯奇拉德说,“但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并不支持这个看法。他如果真是布廷,就不会有兴趣让我们知道他记得任何事情。殴打将军可不明智。”

“确实不明智,”麦特森走出卫生间,“只是泄愤罢了。”他转向雅列,指着眼睛——被砸出血管的智能血构成了一圈淤青。“要是在地球上,黑眼圈会在我脸上一挂就是几个星期。我该因为违反军纪而枪毙了你。”

“我说将军。”斯奇拉德开口道。

“别害怕,斯奇拉德,”麦特森说,“我认可你的推测。布廷不会蠢得殴打我,因此他并不是布廷。但有一星半点的布廷已经开始冒头了,我想知道我们能让布廷冒出来多少。”

“布廷想挑起的战争已经结束,将军,”简·萨根说,“艾尼沙人将在背后捅勒雷伊一刀。”

“唔,这倒是不错,中尉,”麦特森说,“但就情形来看,还有三分之二的问题没有解决。奥宾人还在盘算什么,据说布廷在他们那儿,我看宣布胜利和取消追捕还为时过早。我们仍旧需要了解布廷知道什么,这位二等兵的脑壳里有两个人格在打架,我们也许还能多做点儿什么,鼓励那家伙跳出来唱戏。”他扭头对雅列说,“二等兵,你怎么看?大家管你们叫幽灵旅,但只有你脑袋里真的有幽灵。想把他弄出来吗?”

“恕我冒昧,长官,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雅列答道。

“你当然不知道,”麦特森说,“很显然,除了实验室的位置,你对查尔斯·布廷狗屁不知。”

“还知道一点,”雅列说,“知道他有个女儿。”

麦特森将军小心翼翼地摸摸黑眼圈,答道:“曾经有,二等兵。”麦特森放下手,转向斯奇拉德,“斯奇拉德,我想请你把他还给我。”他说,注意到萨根中尉瞪了斯奇拉德一眼。毫无疑问,她正在向斯奇拉德发送特种部队代替说话的那种精神信息。“暂时而已,中尉,”他说,“用完就还你,而且保证不弄坏。再说他要是跟你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一枪打死,我们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你以前可不担心他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一枪打死,”萨根说,“长官。”

“哎呀呀,特种部队著名的傲慢态度嘛,”麦特森说,“刚还在想你啥时候会露出六岁本质呢。”

“我九岁了。”萨根说。

“我一百三,所以你得听你曾曾祖父的话,”麦特森说,“以前我不关心他的死活,是因为我觉得他没啥用处。现在他也许能派上用场,我当然不希望他死掉。要是最后发现其实没用,当然可以还给你,爱死不死关我屁事,但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表决权,所以请闭上嘴,中尉,让大人谈大人的事。”萨根一肚子怒火,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斯奇拉德说。

“当然是放在显微镜底下喽,”麦特森答道,“搞清楚记忆为啥泄漏,看能不能再引出些别的什么。”他朝罗宾斯一竖大拇指,“表面上,他将分配给罗宾斯当助手。而私下里,我希望他能在实验室多待一段时间。我们从你们手里接管的勒雷伊科学家在实验室里越来越有用。我想看看他能把这家伙怎么样。”

“你认为你能信任一个勒雷伊人?”斯奇拉德问。

“妈的,斯奇拉德,”麦特森说,“他拉屎都有摄像头拍他屁眼,一天不给他用药他就会死。我手下的科学家里,只有他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

“好的,”斯奇拉德说,“上次我一开口你就把他交给我,这次就还给你吧。但记住他是我们的人,将军,你知道我对我的人是什么态度。”

“合理。”麦特森说。

“调令已经放进你的待批事务中,”斯奇拉德说,“你批准后就生效了。”斯奇拉德朝罗宾斯和萨根点点头,瞥了雅列一眼,转身走出医务室。

麦特森转向萨根:“有什么道别的话就快说吧。”

“谢谢,将军。”萨根说。她对雅列说:“什么混账玩意儿。”

“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查尔斯·布廷是谁,”雅列说,“我尝试过存取数据库,但他的相关信息都是保密内容。”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萨根说,“不管你将得知什么,我都希望你记住一点,归根结底,你是雅列·狄拉克,而不是别人。无论你是怎么被制造出来、为了什么制造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雅列·狄拉克。我有时候会忘记这一点,很抱歉。但我要你牢牢记住。”

“我会记住的。”雅列说。

“很好,”萨根说,“刚才我们说的那个勒雷伊人叫凯南,见到他,就说萨根中尉请他罩着你,就说我欠他一个人情。”

“我已经见过他了,”雅列说,“我会跟他说的。”

“抱歉,用眩晕弹打了你的脑袋。”萨根说,“迫不得已,你明白的。”

“当然,”雅列说,“谢谢。再见,中尉。”

萨根离开了房间。

麦特森指着警卫说:“你俩可以走了。”警卫离开房间。麦特森转向雅列,说:“呐,二等兵,我愿意相信你今天早些时候那种发作不是常事,但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你的脑伴将设置成定位和记录模式,这样你就没法给我们惊喜了,而我们总是知道去哪儿找你。一旦改变设定,凤凰星空间站上的每个防卫军士兵都会得到对你格杀勿论的命令。在搞清楚你脑袋里装着的到底是谁、究竟在盘算什么之前,你的所有念头都将是公开的。听明白了?”

“明白。”雅列说。

“很好,”麦特森说,“那么,小子,欢迎加入军事研究局。”

“谢谢,长官,”雅列说,“现在,能不能有谁行行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麦特森笑呵呵地吩咐罗宾斯:“你告诉他。”说完就离开了。

雅列望向罗宾斯。

“呃,”罗宾斯说,“哈啰。”

“脑袋上那块淤青很有意思。”凯南指着雅列的头部侧面说。凯南在用勒雷伊语说话,雅列的脑伴替他翻译。

“谢谢,”雅列说,“挨了一枪。”雅列说的是英语,学习了几个月,凯南的英语已经很熟练了。

“我记得,”凯南说,“当时我也在。说起来,我也被你们萨根中尉打晕过。你和我,咱们可以开俱乐部了。”凯南转向站在附近的哈利·威尔逊。“威尔逊,你也可以参加。”

“免了,”威尔逊说,“记得一位智者说过,绝对不要参加主动邀请你成为会员的俱乐部。另外,我不想挨眩晕弹。”

“胆小鬼。”凯南说。

威尔逊鞠躬道:“谢谢夸奖。”

“好吧,”凯南把注意力放回雅列身上,“你应该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吧。”

雅列回想起昨天与罗宾斯上校尴尬而拐弯抹角的交谈。“罗宾斯上校说我之所以出生,就是为了把查尔斯·布廷的意识装进我的大脑,可惜没能成功。他说布廷曾是这儿的科学家,但后来叛变了。他还说我感觉到的新记忆其实是布廷的旧记忆,而且谁也不知道为何记忆当时没有浮现,现在却冒了出来。”

“他跟你说了多少布廷的生活和研究内容?”威尔逊问。

“零,”雅列说,“他说要是我从他那儿或档案里知道得太多,就有可能干扰记忆自然浮现的过程。是这样吗?”

威尔逊耸耸肩。凯南说:“你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的人类,因此没有先例可以指导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最接近你目前情况的是某几种健忘症。昨天,你能找到这间实验室,记起布廷女儿叫什么,但你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情况类似于来源性遗忘症。但也不尽相同,因为问题没有出在你自己的记忆上,有问题的是其他人的记忆。”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么从我脑子里引出更多的记忆。”雅列说。

“我们有几个设想。”威尔逊说。

“设想。”雅列重复道。

“更确切地说是假说,”凯南答道,“记得许多个月之前,我告诉萨根中尉说,我认为布廷的意识之所以没有浮现在你的大脑里,是因为那是一个成熟的意识,放进缺少足够体验的不成熟大脑,意识找不到落脚之处。但你现在拥有那些体验了,对吧?上战场七个月,随便哪个意识都会变得成熟。也许你体验的某些事情搭起了通往布廷记忆的桥梁。”

雅列回想过去。“最后一次任务,”他说,“对我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死了,而布廷的女儿也死了。”雅列没有向凯南提起维尤特·瑟尔之死,没有提起拿着将要杀死她的匕首时他是如何崩溃的,但他同时也想起了这些事情。

凯南点点头,说明他对人类语言的了解也包括非语言信号,他说:“对,有可能就是那个时刻。”

“但当时为什么没有唤醒记忆呢?”雅列问,“事情发生在我回到凤凰星空间站以后,那会儿我正在吃黑色软糖豆。”

“《追忆似水年华》。”威尔逊说。

雅列望向威尔逊:“什么?”

“实际上,书名更准确的翻译是《寻找逝去的时光》,”威尔逊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整本书开始于主角蘸着茶水吃蛋糕,然后洪水开闸般引出了童年记忆。人类的记忆和感觉联系紧密。吃软糖豆很可能触发了某些记忆,特别是软糖豆有什么重要意义的话。”

“我记得他说佐伊最喜欢吃黑色软糖豆。”雅列说,“布廷的女儿,名叫佐伊。”

“也许吃糖豆就足够唤起这段记忆了。”凯南赞同道。

“也许你该再吃些软糖豆。”威尔逊打趣道。

“我吃了。”雅列严肃地说。他请罗宾斯上校替他买了一小袋,上次当场呕吐让他不好意思自己去买。拿到后,雅列坐在新安排的住处里,抱着口袋慢吞吞地吃了一个钟头的软糖豆。

“然后呢?”威尔逊问。雅列只是摇摇头。

“二等兵,给你看点东西。”凯南说,揿下键盘上的一个按钮。试验台的显示区域上出现了三团小小的灯光表演。凯南指着其中之一说:“这个展示的是查尔斯·布廷的意识——复制品,多亏了他的技术成就,我们才能保留一份存档。旁边展示的是你本人的意识,来自你的训练期间。”雅列一脸惊讶。“对,二等兵,他们一直在跟踪记录你的情况;你一出生就是他们的科研对象。不过这只是展示而已。和布廷的意识不同,他们没有保留存档。

“第三个是你当前的意识,”凯南说,“你没有受过训练,看不懂这些展示图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第三个与另外两个明显不同。我们认为,这是你的大脑第一次试图将布廷意识与你本人的意识融合在一起。昨天的事情改变了你,有可能是永久性的。能感觉到吗?”

雅列思考片刻,最后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区别。新记忆归新记忆,但我不认为我的行为和从前有什么区别。”

“殴打将军除外。”威尔逊说。

“意外而已。”雅列说。

“不,不是,”凯南忽然激动起来,“二等兵,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出生时他们想让你成为某个人,但生下来的你是另外一个人。现在你正在成为第三个人,他是前面两个人的综合体。要是继续下去,而且获得成功,更多的布廷就将陆续涌现。但你会改变。你的人格将会改变,而且有可能非常剧烈。你将变成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我希望确定你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想让你选择要不要这么做。”

“自己选?”雅列问。

“对,二等兵,自己选,”凯南说,“你很少有机会做的事情。”他指着威尔逊说,“威尔逊中尉就选择了他的生活,他加入殖民防卫军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你和所有特种部队士兵都没有权力选择。二等兵,你有没有意识到,特种部队士兵其实是奴隶?上不上战场由不得你决定,你没有拒绝的权利,甚至不允许你知道你能不能拒绝。”

这一连串说理弄得雅列很不舒服,他说:“我们不这么看问题。能服役我们很骄傲。”

“你们当然很骄傲,”凯南说,“你生下来他们就是这么调适你的,你的大脑刚启动,脑伴替你思考,替你在选择树上选定某些枝杈,剪掉另外一些。等你的大脑能自己思考,通往其他选择的路径就已经被封死了。”

“我一直在做各种决定啊。”雅列反驳道。

“不包括重大决定,”凯南说,“别人通过调适和军旅生活,二等兵,替你做了你短暂一生中的所有选择。有人选择要创造你——这一点你和其他士兵相同;但他们又选择要把某人的意识刻印在你大脑里。他们选择让你成为战士,选择要你面对哪些战役。在他们觉得合适的时候,又选择把你交给我们。只要有必要,他们就愿意选择破坏你的大脑,让查尔斯·布廷的意识取代你的意识,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我选择要你自己选择。”

“为什么?”雅列问。

“因为我可以这么决定,”凯南说,“也因为你应该选择。还因为显然其他人都不会允许你自己选择。这是你的生命,二等兵。你要是选择继续,我们会告诉你一些我们认为能解开布廷记忆和人格的办法。”

“我要是选择不继续呢?”雅列说,“会发生什么?”

“我们会告诉军事研究局,我们拒绝对你下手。”威尔逊说。

“他们会找其他人的。”雅列说。

“那倒是肯定的,”凯南说,“但你至少能做出你的选择,而我们也会做出我们的。”

雅列意识到凯南说得有道理。他这一生中,所有影响重大的选择都是其他人替他做出的。他的决定权仅限于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是在战场上,若是做了其他决定就必然死路一条。他不认为自己是奴隶,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考虑过不参加特种部队会怎么样。加百列·布雷赫对他所在的训练班说过,十年服役期结束,他们可以移民,当时谁也没有问他们为啥非得服役十年。特种部队的训练和拓展将个人选择摆在了全班或全排的需要之下;甚至融合——特种部队最大的军事优势——也在尽量抹杀个体对自身的感觉,将个体并入集体。

(想到融合,雅列好一阵孤独的痛苦。调令下达之后,雅列与二排的融合就被切断了。战友的念头和情绪构成的底层背景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巨大空洞。他的意识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人隔绝,要不是已有准备,他恐怕会在再也不能感觉到战友的那一刻发疯。事实上,断开当天,雅列的大部分时间都过得非常压抑。这是血淋淋的残酷截肢手术,还好他知道只是暂时的,否则真的无法忍受。)

雅列越来越不安,意识到他的生命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控制、支配、命令和指挥,意识到他完全没有准备过接受凯南提供的选择。他的第一反应是说没问题,他愿意继续下去,深入了解他本来应该成为的查尔斯·布廷,接着在一定程度上变成那个人。可是,他并不知道这究竟出自他本人的意愿,还是仅仅因为别人要他这么做。雅列忽然心生怨恨,恨的不是殖民联盟和特种部队,而是凯南,因为凯南让他怀疑自己和他做过的选择是否明智——更确切地说,他到底有没有选择权。

“换了是你呢?”雅列问凯南。

“可我不是你。”凯南说,拒绝继续说下去。威尔逊也同样不愿帮忙。两人接着在实验室里忙活,雅列盯着那三个都从某个方面代表着他的意识图像,陷入沉思。

“我选好了,”两个多小时后,雅列说,“我愿意继续。”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凯南说。

“因为我想进一步了解所有这些。”雅列答道。他指着第三个意识的图像说,“你说我在改变,我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相信你的话。但我仍旧感觉我还是我。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以后我依然还是我。另外,我想知道实情。”

雅列指着凯南说:“你说我们特种部队是奴隶,你说得对,这一点我无法反驳。但他们还说过,全人类只有我们生下来就有目标——保护人类的安全。在此之前,我无法选择要不要为这个目标服务,但我现在可以选择了。我选择继续。”

“你选择当奴隶。”凯南说。

“不,”雅列说,“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就不再是奴隶了。”

“但你选择的这条路正是把你当成奴隶的那些人希望你去走的。”凯南说。

“这是我的选择,”雅列说,“如果布廷想伤害人类,那么我想阻止他。”

“这意味着你会变得像他一样。”威尔逊说。

“我本来应该成为他,”雅列说,“就算变得像他,但我自己仍有容身之处。”

“所以这是你的选择了。”凯南说。

“对。”雅列答道。

“哈,感谢上帝。”威尔逊显然心头大石落地。凯南似乎也放松了下来。

雅列奇怪地看着他们,对凯南说:“我不明白。”

“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尽量引出你大脑里的查尔斯·布廷。”凯南说,“你要是说不行,我们拒绝执行命令,这就多半宣判了我的死刑。二等兵,我是一名战俘。之所以能拥有这一丁点自由,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有些许利用价值。我一旦变得没用,防卫军就会收回维持我生命的药物,或者换个别的办法杀死我。威尔逊中尉应该不会因为违抗军令而被枪毙,但据我所知,防卫军的监狱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抗命的统统进去,但从没看见能出来的。”威尔逊说。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雅列说。

“因为那样对你做选择就不公平了。”威尔逊说。

“我们私下决定让你自己选,接受任何后果。”凯南说,“我们既然在这件事上做出了我们的决定,那就希望你在做决定时也能享有同样的自由。”

“谢谢你选择继续,”威尔逊说,“你做决定的时候,我等得都快尿裤子了。”

“抱歉。”雅列说。

“别多想了,”威尔逊说,“因为你还要做一个选择呢。”

“我们想到了两个方案,都有可能更大规模地从布廷的意识里引出记忆,”凯南说,“第一个是最初将布廷放进你大脑的意识传送过程的变种。我们可以重新执行这个过程,将他的意识再次植入你的大脑。你的大脑现在已经足够成熟,所以他的意识非常有可能会站住脚——实际上,说不定会彻底呈现。但是,这么做有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比方说?”雅列问。

“比方说随着新的意识进入,你的意识会被彻底抹掉。”威尔逊说。

“呃。”雅列说。

“看得出问题有多严重吧。”凯南说。

“我恐怕不想选择这条路。”雅列说。

“我们也这么想,”凯南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个不那么有侵略性的b计划。”

“什么呢?”雅列说。

“顺着记忆小径走一趟,”威尔逊说,“软糖豆只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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