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进来的是霍桑。他踏进了书室,一看见次间中孙仲和的模样,也不禁惊骇地愣住。他的临事不乱的定力是够人佩服的。这时候竟也动摇了!他走近去瞧一瞧,摇摇头低声惊呼。
“坏了!坏了!”
我忙把我们发现的经过和那电话中女子的话,一件件向霍桑说明。霍桑把两手插在外衣袋中,呆瞧着桌面上的死人,随即低了头走向书室部分来。
银林问道:“霍先生,你看怎么办?”
霍桑伸出一只手扬一扬。“我不知道。我想等那个打电话的女子来了再说。”
我问道:“你想伊是个什么样人?”
他答道:“或者就是和孙仲和通同的人。”他顿一顿,又说,“伊大概看见朱仰竹的凶案已经发作,特地来敲诈他。”
汪银林问道:“可会是那个沈咏秋?”
霍桑摇头道:“不会。”
我也问道:“刚才你跟沈咏秋到哪里?”
霍桑道:“伊坐了车子一直回家。我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不见伊重新出来。……不会。打电话的决不是伊。就电话的语气,也明明不是……包朗,你应付得非常得当,我想伊一定会来。”
霍桑重新走近孙仲和的尸体,俯首查验。他又细瞧那两只酒杯和两双象牙筷,接着他挺直了腰,把手摸着下颏,他的眉峰也蹙紧了。
他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回头低声问道:“你们进来时,除了这死人以外,有没有别的人?”
汪银林答道:“没有。但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男子,进了门忽又退出去。”他把追寻不着的情由说了一遍。
霍桑显然很注意,但只点点头,仍默不发言。
汪银林又说:“据我看,这个忽进忽退的男子很像是——”他说了半句,眼睛向霍桑注视着,咽住了不说下去。
霍桑问道:“你以为是谁?”
汪银林直说道:“我觉得这人也许就是薄一芝。你可赞同?”
霍桑仍不答话,忽摇手警告道:“且住。外面有人来哩。”
我以为来的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子。可是我听到响动的是前门,不是后门。
霍桑抢先出去,高声叫道:“陆全,你回来了?”
有一个人应道:“正是,先生,你白天已经来过了啊。此刻可是少爷约你来的?”
霍桑随口应道:“是的……你出去干什么?”
那老仆道:“少爷叫我去叫菜。大概就是请先生你的吗?”
我悄悄地走到通客堂的门口,看见那白发老人手里拿着一些零钱和一张小纸,一起放在客堂中央的红木方桌上。霍桑正注视着他。
霍桑问道:“叫菜怎么不打电话?要你去?”
老人道:“那是棋盘路中段的一爿小菜馆——福兴馆,没有电话。少爷爱吃他们的辣椒鸡片,常叫我去叫。”
霍桑将小桌上的小纸取起,瞧了一瞧,问道:“这菜单是谁写的?”
老仆眨了几眨眼,疑惑道:“自然是少爷写的。他——他此刻可在里面?……先生,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你别管,但据实回答我,这菜单可是他今天写的?”
“自然。”
“菜呢?”
“我和那菜馆伙计一同来的,他在后面,我走得快些。少爷呢?他在里面吗?这个找钱我要交回他。”
霍桑直说道:“你主人已被人谋杀了,在厢房里,你进去瞧吧。”
那老仆“突”的一跳,抬头向霍桑瞧瞧,又瞧瞧书房门口的汪银林和我,他随即慌忙奔进厢房里来。他向死者瞧了一瞧,便纵声骇叫。
他连哭带颤地说:“哎哟!谁杀死少爷的啊……你们——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人呀?”
前门又“呀”地推开了,外面果然有一个送菜的人进来。霍桑忙奔进来止住老人的号哭,似不愿使这凶耗马上传扬出去。那送菜的从提篮中取出了四色汤炒,放在客堂中的方桌上,回身便去。我们也不留他。霍桑将老人拉到书室中,扶他坐下来,又用温言竭力安慰了一番,又说明我们都是侦探,接着才问他经过的情由。
老仆停了一停,才收泪说:“少爷起先独个儿喝了几杯,忽又开了一张菜单,叫我出去叫菜。他说他约一个朋友到家里来吃夜饭。我出门时他自斟自酌,原是好端端的。谁知只在这半个钟头中,竟会被人谋死。侦探先生,少爷究竟是谁杀死的?”
霍桑道:“我们还不知道。现在向你查问,就要查明那个凶手。我问你,你出去叫菜的时候,屋子里可是只有你主人一个人?”
老仆点点头。
霍桑道:“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厨子吗?他到哪里去了?”
老仆道:“寿玉在六点钟时,听到家里有人来通报,他的儿子害急病,他马上赶回去了。”
“唔,真凑巧!……王寿玉住在哪里?”
“他家住在南市王家码头九十号。”
霍桑在纪事册上写了一笔,又问:“今天可有什么人来看过你的主人?”
“没有——但——但在我出去叫菜时,少爷说他正等一个客人来吃饭。”
“他可曾说这客人是谁?”
“这倒没有。”
“在晚膳以前,有没有人来过?”
“自从你们两位先生去后,没有别的人来过。”他低了头做追想的样子,又道:“哎,我记得你们走了不久,有过一封挂号信来。……唔,还有人打来一次电话。”
“哪里打来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见少爷接了电话以后,脸上好像不大快乐。”
霍桑想了一想,又瞧着桌子,问道:“你出去时,这里既然只有你主人一个人,那么桌子上的杯筷一副还是两副?”
老人又垂着头追索的样子,缓缓说:“我记得只有少爷的一副,那另外的一副,一定是客人来了以后,少爷自己添的。”
“那么你出去时走的前门还是后门?”
“我是走前门的。”
“你可记得那时候后门是不是闩着?”
“当然记得,那是我临走时亲手闩上的。”
汪银林忽从旁接口道:“但我们进来时,后门已经开着,可见有什么人从前门进来,却开了后门出去。”
提起后门,使我记起那打电话的女子。我听听后门方面,仍寂静无声。
我不禁自言自语:“伊怎么还迟迟不来?”
霍桑不答,但继续向老仆道:“陆全,白天里我问过你几句,你似乎有些故意守秘。现在你若要为你主人申冤,应当实说才是。你主人究竟有没有女朋友来往?”
老仆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你要原谅我。我吃少爷的饭,不能不顾全他的名誉,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可顾不得了。……先生,是的,少爷外面的姘妇很多。近来有个叫阿采的女人,也常到这里来,伊还时常在这里过夜!”他的末一句声音减低些,眼角又向次间方面掠一掠,仿佛还怕那死人听见了发火。
霍桑忙道:“竟有这样的事?你主母怎么肯容忍伊?”
陆全摇头道:“不,少奶是不知道的。少奶常常回娘家去,阿采就乘空溜进来,来时总在深夜,少爷也瞒着我的。”
“他既然瞒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是林根告诉我的。他只要几杯酒下肚,便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可知道阿采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每一次阿采来时,总是林根用车子去接的,你问林根便知道。”
“林根不是今天请假吗?”
“正是。
“他有什么事请假?”
“我不知道。”
“那么你姑且把他的住址告诉我们。”
陆全道:“林根是江北人,住在闸北宝善路的一家理发店楼上,他家里还有一个嫂子。”
霍桑回转头来,低声向汪银林道:“这个包车夫很重要。请你立刻把他捕来才好。”
汪银林答应了,便摸出日记来记录地址。
霍桑又问道:“陆全,还有一着,昨夜里阿采可曾来过?”
陆全摇头道:“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昨夜我睡得很早。”
霍桑道:“那么那位朱仰竹女医生昨夜十一点左右曾到这里来过,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老仆连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先生,昨夜里朱医生当真来过吗?”
霍桑点点头,不再答话。接着,他引耳向后门方面听听,又回身向着汪银林说话。
他低声道:“现在我们应分头进行,事毕后在我寓里会集。”他走到餐桌旁去,又在桌面上瞧了一瞧,又回头说:“银林兄,你把这里的凶刀、杯、筷等的要证收拾好,再派人来看守尸体,等明天一早送到验尸所去检验。然后你赶紧去找那个包车夫林根。我打算马上去见见沈咏秋和薄一芝。”
汪银林应道:“好,我觉得刚才逃出去的男子一定是薄一芝。”
我问道:“有什么任务我可以担任?”
霍桑道:“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等那个女子来。伊是个要角,一定有消息。”他瞧瞧表。“唉,八点半了。伊不会不来吧?——包朗,我走了。你还得在这里仔细搜寻一下,看有没有关于案情的证据。譬如他刚才接得的那封挂号信,或者与案子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他说时他的眼光向书桌上瞟了一眼,忽又失声呼道:“哎!这里还失窃呢?”
我和汪银林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
霍桑接续道:“包朗,瞧,书桌上不是少了两件东西吗?一只彩色小瓷钟和一盏银质的古瓶台灯,不是都不见了吗?”
我回头一瞧,先前见过的书桌上的那两种东西,此刻果然都已不见,只有那个白石女像和那玻璃的钟罩还留在桌上。
汪银林皱眉道:“凶案中还夹杂窃案,那正是越来越糟糕!”
霍桑紧闭了嘴唇,交抱了两臂,把目光向四周流射,接着他回头来附着汪银林的耳朵说了几句,汪银林点点头。于是我们便分头办事,霍桑先出去。汪银林随打电话报告警厅,又打发陆全到菜市街洪家去报告仲和的妻子。我也就着手搜寻。
我先在死者的衣袋中搜摸,除了钥匙、钱夹、烟盒、打火机一类的常用品以外,没有端倪。我又开了那书桌的抽屉,细细地搜索。一会儿,警厅中已派了两个探伙来。汪银林把凶刀、杯、筷等证物点交给一个探伙,又吩咐另一个姓毛的小心看守。他自己便也匆匆出去。但那个期待中的女子仍没有来。
我在书桌抽屉中寻了好久,只发见了几张摩登女子的照片,没有来往的信札,也不见有关系的文件之类。我寻出了几张孙仲和写的平剧的唱句,字迹潦草而拙劣,和那菜单中的完全相同。后来我又在壁角里发见一堆纸灰,已成了粉屑,瞧不出什么字迹。大概他接到那封挂号信以后,便将信焚毁,故而已寻觅不得。睡椅上的那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已经不在黑垫底下,两粒泥点却还留在睡椅下面。我空劳了一阵,没有结果,又坐等了一会儿,那约会的女子终于不来。我料想这里面一定已出了岔子,与其枯坐等待,不如回寓所听听霍桑的消息。我向那守尸的姓毛的探伙接洽了几句,叮嘱他如果有女子到来,可将伊留住,或有别的消息,可打电话通知。于是我就从孙家里出来。
我回到寓中,霍桑还不曾回来。但据施桂转言,汪银林已打过电话来报告。他已派人到闸北林根家里去探问过了。昨夜里林根不住在家里,今天日间却在家里整整地睡了一天,直到断黑时方才出外,此刻却不知去向。关于孙家所失的赃物,银林也已通知各押铺,并且派了一班探伙,在几爿交通便利的押铺门前候着,预备当场截赃。这一着大概就是霍桑临走时附耳吩咐他的。
我默念赃物若能截获,虽未必能抉破全案,也不无小补。因为推论案情,孙仲和的死,不先不后,恰在朱仰竹凶案侦查紧急的当儿,可见两案有相互的关系。故而那人所以刺死仲和,势必有特殊的利害关系,目的决不在行窃。所以这行窃的人不是凶手,也可推想而知。虽然如此,我们假使可以得到这个窃贼,也可究问那人行窃的时候,室中的情状怎么样,孙仲和是否已死?室中有没有第二个人?这种种果能查明,与案事当然也有裨益。
壁炉檐上的那只小钟“当当”地打了九下。晚饭时分早已过了,我还不觉得饥饿。蔡妈却早已将晚饭备好。不一会儿,霍桑忽匆匆地走进来。我看见他的双眉紧锁,面容不很舒展,料想这件事还没有结果。
我先问道:“怎么样?”
霍桑把衣帽去了,摇摇头,做简语道:“吃了夜饭再说。”
这是他的老脾气,和他辩论是徒然的。等到晚饭完毕,彼此循例地烧着了纸烟。我用抛砖引玉的策略,先将我搜索没有结果,和汪银林的电话报告了他,接着才问他有没有见过沈咏秋和薄一芝。
霍桑道:“我只见过咏秋,一芝还不知下落。”
我道:“咏秋可承认刚才往孙仲和家里去过?”
霍桑解释道:“伊起先还想隐瞒,后来经我晓以利害,把事实证明了,伊才不得不说明原委。据说伊先前两次请朱仰竹去,的确怀疑朱仰竹和薄一芝有恋爱关系。直到薄一芝剖明真相,伊才知是孙仲和有意挑拨,险些中了他的离间之计。后来薄一芝得到了朱仰竹的凶耗,觉得咏秋正处于嫌疑的地位,便先赶去报告咏秋。他们俩互相猜度了一会儿,就疑心是孙仲和从中作祟,或者他竟想借此图害。他们商定计划,一芝向我们来告发;咏秋也准备亲自去和仲和交涉,并想乘机探听他的口气,以便证实他的凶罪。接着汪银林把伊的女仆阿凤捕去,伊觉得益发危险,故而等到断黑,伊便悄悄地到海关路孙仲和家去。”
“咏秋可曾和孙仲和会面?”
“没有。伊进去时,仲和已死,故而伊便慌忙地退出。”
“伊那时可曾瞧见什么?”
“据伊说屋中除了死者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你想伊说的话可靠得住?”
“我看伊不像是行凶的人,自然没有说谎的必要。”
“你相信行凶的不是伊?”
“我想不出伊所以要行凶的充分理由。”
我寻思了一下,说道:“除非沈咏秋当真是谋害朱仰竹的主谋,现在为灭口起见,那才有杀死孙仲和的必要。”
霍桑摇头道:“你这话离题太远。”
“那么你以为杀死孙仲和的究竟是谁?”
霍桑低着头不说,但缓缓地吸烟。显然他也没有把握,我当然不便催逼他。我又另换一个话题。
“薄一芝怎么样?”
霍桑道:“他从警厅里放出来以后,曾回家过一次,随即又往平桥路沈家去过,但他不曾去料理朱仰竹的丧务。”
“他可曾见过沈咏秋?”
“没有。他到伊家时,咏秋正往孙家去了。他听说伊不在家,便也急急地退出。”
“这样说,那个在孙家里被银林吓出去的西装男子一定就是他了。”
“对,我也料想是他。但因此可以假定他不是行刺孙仲和的凶手。”
我的问话略略停顿,默默地吸着纸烟。这两个人既非真凶,凶手又是谁呢?那包车夫林根为什么请假?厨子王寿玉也偏偏在这时候回家去。不是都有些蹊跷吗?还有那沈家女仆李阿凤,伊起先也许真受过仲和的利用,被捕以后,伊后悔了,所以一经警厅释放,便赶去理论,或者竟进一步行凶。这也有可能吗?不过这样推想,既没根据,究竟还觉空泛。那么孙仲和的死,莫非另有因果,和朱仰竹案完全没有关系?如果如此,侦查时必须另起炉灶,全案的结束当然更不容易了。
电话的铃声打破了我的默想,竟使我直跳起来。打电话的是汪银林,他说那行刺孙仲和的凶手已经捉住,叫我们快到警厅里去听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