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我——而且只有我一个人。
——《小公爵》
1
电话铃不住地响。他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恼人的小电话机所在的空房间是什么样子。这个房间也许属于一位去城里办事的姑娘,或者一个正在店里的商人。它也可能属于一个赶早去大英博物馆看书的人。总之,这个房间的主人是清白无辜的。没人接的电话铃声使他感到愉快,他一直听着。他已经尽力而为了。让它去响吧。
不过,这个房间的主人也许是个罪犯?他在短短几小时内干掉了这么多人。一个罪犯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房间也像狗一样,带有它主人的某些特色。一间房间是为某种目的服务的,为了舒服、好看、方便而布置起来的。这间房间肯定布置得无可挑剔。警察要是来搜查的话,绝不会发现任何秘密。托尔斯泰的书上不会留下没擦干净的铅笔痕,不会揭示出某种个人风格。这间屋子是按照司空见惯的中等趣味布置起来的: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几本侦探小说,一幅凡·高的《向日葵》的复制品。电话铃不断响着的时候,他相当高兴地想象着这一切。餐柜里不会有什么特殊的食品,手帕下不会藏着情书,抽屉里不会放着空白支票簿。餐椅上有标记吗?不会有任何人送的礼物——一间孤独的房间,每样东西都是从一个标准商店里买来的。
突然,一个他熟悉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接了电话:“喂,是谁?”他把电话撂下,同时心想,要是她这时在楼梯底下或者在街上,根本听不到电话铃响就好了。如果他没有拿着电话想入非非这么久,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安娜·希尔夫的电话号码。
他茫然走出贝斯沃特餐馆。他有三种选择——明智和诚实的是报警,其次是一言不发,第三是自己去看看。他毫不怀疑,这就是科斯特拨的号码。他想起她一直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想起她说过这么一句有意思的话——到疗养院里看他是她的“工作”。但他也不怀疑其中必有蹊跷,拿着那本从休息室里带来的电话号码簿——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找到那个号码。他的目光上下骚动,差点漏了这个号码。巴特西区,亲王大厦16号,然后是一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的名字。他凄然一笑,心里想:当然,罪犯愿意租原先住过人的家具齐全的房子。他在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一直到下午五点多,他才能强迫自己干点事。于是他机械地行动起来。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在听见她亲口说话之前,想又有什么用?一辆19路汽车把他带到了奥克利大街的尽头,然后他搭上了一辆49路来到阿尔伯特桥。他过了桥,什么也没想。正是退潮的时候,仓库下面全是淤泥。有人在泰晤士河堤上喂海鸥。这景象使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他匆匆往前走,不考虑它。西下的夕阳使难看的砖墙染上了一层玫瑰色。一条孤零零的狗东闻西嗅地蹿进公园。一个声音说:“喂,阿瑟。”他停住脚步。一个人正站在一幢公寓楼的大门口,一头乱蓬蓬的灰发上扣着一顶贝雷帽,身上穿着民防队员的粗布制服。那人疑惑地说:“你是阿瑟,对不对?”
罗回伦敦后,许多往事已渐渐回忆起来——这座讲堂,那家商店,通过纳茨区的皮卡迪利大街。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往事作为他的人生经验的一部分又恢复了原先的地位。但另一些往事却需要苦苦挣扎一番才能回想起来。在他的脑海的某一部位,有一个这些往事的敌人,它总想阻止它们跃入他的回忆。这个敌人常常得胜。在咖啡馆、街角和商店里,他会冷不丁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他马上把目光躲开,赶紧往前走,像是看见了一次车祸。这位向他说话的人也属于这一类,可你总不能像匆匆离开一家商店那样匆匆离开一个人。
“上次你没留胡子。你是阿瑟吧,对吗?”
“是的,阿瑟·罗。”
那人看上去有点窘迫,仿佛受了侮辱。他说:“那次你来看我,你真好。”
“我记不得了。”
那人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脸颊发青,如同碰伤的肿块。“是举行葬礼那天。”
罗说:“对不起,我出了次事故,记忆力丧失了,现在刚刚开始恢复一部分。你是谁?”
“我是亨利——亨利·威尔科克斯。”
“我当时到这儿来——是为了参加葬礼?”
“我太太死了,我想你大概在报上读到了有关消息。他们授给她一枚勋章。我后来有点不安,因为我忘了你让我兑张支票的事。葬礼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要考虑的事太多。我想我也是晕头转向了。”
“我那时干吗来麻烦你?”
“噢,肯定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我一下子忘了。后来我想:我还会见到你的。可我再也没看见你。”
罗抬头望着他们对面的公寓。“就在这儿吗?”
“是的。”
他的目光越过马路,投向公园的门口:一个人在喂海鸥,一位公务人员拎着个手提箱。他觉得马路在脚下旋转起来。他说:“当时有送葬队伍吗?”
“全邮局的人都来了。还有警察和消防队。”
罗说:“是的。我当时不能去银行兑支票。我估计警察以为我是凶手。可能我要逃走就非得有钱,所以我就上这儿来了。我事先并不知道要出殡。我一直在考虑那起谋杀案。”
“你想得太多,”亨利说,“事情一完就算过去了。”他抬起头欢快地望着送葬队伍当时经过的这条大街。
“可这次战争不会完,这你是知道的。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凶手。”他解释道。
“你当然不是,阿瑟。你的朋友以及那些还算不上朋友的人,都不相信你是凶手。”
“当时很多人都在议论吧?”
“嗯,这很自然……”
“我当时不知道。”他的思绪转到别的方面去了:泰晤士河的堤岸,悲苦的感觉,然后是那个在喂鸟的小个子男人,手提箱……他的回忆断线了。接着他想起了旅馆职员的面孔,想起了他在那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走廊上行走:一扇门开了,安娜在那儿。他们分担了危险,他坚信这点。总会有个解释的。他回想起她对他说,是他救了她的命。他怔怔地说:“那么,再见。我得走了。”
“没有必要为一个人悲伤一辈子,”亨利说,“那太要命了。”
“是的。再见。”
“再见。”
2
那套住宅位于三层。他希望楼梯永远也走不完。按铃时,他盼着屋里没人。一只空奶瓶放在门外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平台上,瓶子里塞了张条子。他拿出那张条子,上面写着:“劳驾,明天只要半品脱。”门开了,他手中还拿着这张条子。安娜绝望地说:“是你!”
“是我。”
“每次铃响我都怕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找到你?”
她说:“总有警察。他们现在监视着这个办公室。”他跟她进了屋。
在经历了这么多怪事以后,他曾经想象过再次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现在却并非如此。他们觉得很紧张,心情十分沉重。门关上后,他们俩也觉得不自在,好像他们共同认识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在周围。他们俩低声说话,以免惊动旁人。他说:“我是通过观察科斯特拨电话间接得知你的地址——他在自杀前给你打了个电话。”
“太可怕了,”她说,“我不知道当时你在那儿。”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是他说的原话,‘就我个人而言,我没希望了。’”
他们站在一个窄小、难看的门厅里,似乎不值得费劲再往前走了。这种样子更像离别,而不是重逢——一次伤心得不顾体面的离别。她穿着那天在旅馆里的那条蓝色长裤。他已忘记她是多么瘦小。她的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一看就知道她正在独自伤心,对罗的到来毫无准备。他们的周围是铜盘、暖炉、小摆设、一个旧栎木柜和一只雕满爬山虎的瑞士布谷鸟座钟。他说:“昨天晚上不好。我也在那里。你知道福里斯特医生死了吗?波尔也死了。”
“不知道。”
他说:“你感到遗憾吧?你的这么多朋友送了命。”
“不,”她说,“我感到高兴。”他这时才开始觉得有希望了。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脑子里是一锅粥,你的头脑不管用了。你不知道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他们总是这样干的,对不对?”
“他们利用你来监视我,对不对?他们让你到福里斯特医生那儿去,看我是不是开始恢复记忆。然后他们要把我像可怜的斯通那样关进病号楼。”
“你说得对又不对,”她不耐烦地说,“我认为咱们俩现在没法说清楚。我确实是在帮他们观察你。我和他们一样不希望你恢复记忆。我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她焦急地问,“你现在全部都记起来了吗?”
“我记起了很多事情,学到了很多东西,足以知道自己不是凶手了。”
她说:“感谢上帝。”
“但你当时就知道我不是凶手,对吗?”
“对,”她说,“当然。我当时就知道,但我的意思只是……嗯,我很高兴你现在知道了。”她慢吞吞地说,“我喜欢你快快活活的。你应该是这种样子。”
他尽可能温柔地说:“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我想让自己相信,你是我的朋友。那些胶卷在什么地方?”
一只毛色斑驳的鸟从模样古怪的雕花钟里忽地蹦了出来,“咕咕”叫了两声,算是半点钟。罗在布谷鸟报时的时候心想,他们俩又面临着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是否也包含恐怖呢?门咔嗒一声关上了,她简明扼要地说:“胶卷在他那儿。”
“他是谁?”
“我哥哥。”他手中还拿着那张给送奶人的条子。她说:“你很喜欢进行调查,是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是到办公室里来打听一块蛋糕的。当时你决心刨根问底。现在你已经全部搞清楚了。”
“我还记得,他显得极为热心,把我领进了那座房子……”
她抢先讲出了他要说的话:“他布置了一次假谋杀案,使你蒙受了不白之冤,然后又帮你逃跑。可是后来他觉得把你杀掉更安全。都怪我不好,因为你告诉过我,你给警察局写了一封信,而我却讲给他听了。”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仅仅因为吓唬了你一下而遭到麻烦。我从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但我拎着那箱书到旅馆去的时候,你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吗?”他说。他搞不明白。“你也差点被害死。”
“是的。你看,他没忘记我往贝莱太太那儿给你打过电话。是你告诉他的。我那时就不再站在他那一边了——我不想跟你作对。他让我去见你——劝你不要发那封信。然后他就坐在另一套客房里等着。”
他嗔怪地说:“不过,你现在倒活得好好的。”
“是的,”她说,“我还活着,这应该感谢你。我甚至又被他重新试用了——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杀死他的妹妹的。他把这称为家庭感情。我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对他构成了危险。这儿不是我的祖国。我为什么要让你恢复记忆呢?你没有记忆时很幸福。我对英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幸福,仅此而已。糟糕的是他很明白这些。”
罗固执地问:“这并不说明问题。我为什么没被他杀死呢?”
“他很少下毒手,”她说,“他们全都很少下毒手。你要是不了解这点,就永远不会了解他们。”她用嘲讽的口气,像背公式似的说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对最少的对象造成最大的恐怖。”
他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学大多数人早就学会的人生课程:事情从来都不按人们的预想发生。这不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他也不是英雄。这甚至也可能不是悲剧。他想起了那张给送奶人的字条。“他要走了?”
“是的。”
“当然是带着胶卷走的。”
“是的。”
“咱们俩不能让他走。”他说。这个“咱们俩”就像法语中的“你”第一次使用时那样,包含了一切内容 [1] 。
“好的。”
“他眼下在哪儿?”
她说:“在这儿。”
这就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门,结果却发现它只是虚掩着。“这儿?”
她猛地一摇脑袋。“他在睡觉。他和邓伍迪夫人就毛衣的事缠了一整天。”
“他一定听见我们说话了。”
“噢,不会的,”她说,“他听不见,他睡得很死。那是为了节约时间。睡得要熟,时间要短……”
“你怎么这么恨他?”他惊讶地说。
“他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她说,“他很漂亮,脑瓜子很聪明。但他所干的一切,只是为了造成恐怖。”
“他的卧室在哪儿?”
她说:“隔壁是客厅,再过去就是他的房间。”
“我能打个电话吗?”
“不安全。电话在客厅里,他卧室的门半开着。”
“他想上哪儿去?”
“他已获准去爱尔兰——为‘自由母亲基金会’办事。获得批准很不容易。你的朋友们干得很彻底。是邓伍迪夫人帮了他的忙。你知道,他对她捐出毛衣向来是十分感激的。他今天晚上的火车。”她说,“你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无可奈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栎木柜上竖着一只沉甸甸的铜烛台。它的表面磨得锃亮,还没有沾上烛泪。他拿起烛台。“他当初想杀死我。”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他正在睡觉,这将是一次谋杀。”
“我不会先动手的。”
她说:“小时候,每当我蹭破膝盖,他总是对我那么体贴入微。孩子们老是蹭破膝盖……生活真可怕,真诡谲。”
他把烛台放下。
“不,”她说,“把它拿着。你可不能受到伤害。他只不过是我的哥哥而已,对不对?”她问道。她心中隐隐作痛。“拿着,求求你。”他没动手去拿烛台,于是她自己把烛台拿了起来。她绷紧着脸,表情严峻,既像耍小孩脾气,又像在演戏。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扮演麦克白夫人的小女孩。真想不让她知道这些事全是真的。
她把烛台举得笔直,在前面带路,像是在进行排练。只是在夜晚才点蜡烛。除了她,这套住宅里的一切全都叫人害怕。这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感到他们俩在这儿是陌生人。这些笨重的家具肯定是由一帮子人搬进来的。它们是由一个官方买主廉价买来的,也可能打电话订的货——秋季家具目录第56a套。一束花、几本书、一张报纸和一只有窟窿的男袜表明这儿有人住。是这只袜子使罗不忍心下手。这使他想起了他和那个多年前就已经认识的人在一起度过的许多漫长的夜晚。他第一次想到:“将要死的是她哥哥。”间谍和凶手一样,是要被绞死的,在这种情况下,两者毫无区别。他在屋里睡觉,而外面正在搭绞刑架。
他俩悄悄穿过这间毫无特色的客厅,向那扇半开着的门走去。她伸手轻轻把门推开,退后几步站着,让他看清里面。这是一位妇女饭后让客人看她熟睡的孩子时一贯采用的姿势。
希尔夫没穿外套,仰面躺在床上。他的衬衣领子敞着。他沉浸在宁静的梦乡中。由于毫无自卫能力而显得纯洁无瑕。几缕淡黄色的金发耷拉在他脸上,似乎他是一个做完游戏后躺下睡觉的幼童。他显得很年轻。他躺在那儿,和躺在近旁的血泊中的科斯特以及穿着紧身衣的斯通并不属于同一世界。人们几乎相信:“这是宣传,仅仅是宣传,他是不会干出……”罗觉得他的外貌很美,比他妹妹的脸蛋还漂亮,因为安娜的眉毛会由于悲痛或怜悯的表情而受损。看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感到了虚无主义的力量、魅力和吸引力:对一切都默然置之,不依循任何规则,也不去爱。生活变得简单了……希尔夫入睡前一直在看书,床上摆着一本书,他的一只手还捏着那本翻开的书:他像一个年轻学生的坟墓。你弯下腰去就能看见洁白的书页上有一首诗——这是为他挑选的墓志铭:
奥尔菲欧在此安眠。他的身躯已无法辨认。
何必希冀别的虚名。倘若此处传出歌声,准是奥尔菲欧在低吟……
他的手指遮住了这首诗的后面部分。
他似乎是世界上唯一的暴力来源,他一旦睡着,到处便是一片安宁。
他们俩望着他。他醒了。人们将醒未醒时,往往原形毕露。有时他们哭着叫着从噩梦中醒来,有时他们左右翻身,又是摇头,又是抓被子,好像害怕从梦中醒来。希尔夫醒了。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当保姆拉开窗帘,当光线射进室内时,小孩子也是这样眯起眼睛的。他随即睁大双眼,十分克制地看着他们俩。这双浅蓝色的眼睛完全意识到局势的严重,一切都不必解释。他微笑了,罗发现自己也以微笑作答。这是事到临头时孩子们常用的伎俩:认输,招认一切。于是全部过错就减轻了,责备他也就没有道理了。当你发现爱自己的敌人比记住他干的坏事要容易得多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你投降了……
罗轻声说:“那些胶卷……”
“那些胶卷,”他坦率地笑道,“是的,在我这儿。”他肯定知道什么都完了——包括他的生命。但他仍然保留着那种嘲弄的神态和那些过时的俚语,那些俚语使他讲话听起来像是一种拍子混乱的伴舞轻音乐。“我承认,”他说,“我把你引进了狼窝,现在我没辙了。”他望望紧握在妹妹手上的烛台风趣地说,“我交。”他仰面往床上一躺,仿佛他们三个人刚刚做完一个游戏。
“胶卷在哪儿?”
他说:“咱们做个交易吧,公正交易。”他似乎是在建议用外国邮票换太妃糖。
罗说:“我没必要做任何交换,你完了。”
“我妹妹很爱你,是不是?”他不肯认真对待这个局面,“你自然是不想干掉自己的内兄的,对吗?”
“可你先前企图干掉你的妹妹。”
他用不能令人信服的语调无动于衷地说:“噢,那是出于一种可悲的需要。”他突然咧嘴一笑,仿佛书箱和炸弹事件跟在楼梯上绊了别人一脚一样无关紧要。他像是在责怪他们缺乏幽默感,这种事情他们根本不该往心里去。
“咱们应该明智点,做个文明人,”他说,“达成个协议。你把烛台放下,安娜,我即使想伤害你,在这地方也干不成。”他继续躺在床上,并不打算起来,像要以此表明他是无能为力的。
“没有达成协议的基础,”罗说,“我现在要那些胶卷,然后警察要你。你跟斯通或者琼斯可没有讲什么条件呀。”
“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希尔夫说,“我不能对我的手下人做的事情负责,是不是?那样是不合情理的。罗。”他问,“你读诗吗?这儿有首诗,看来正好适用于眼前的情况……”他欠身坐起来,先把书拿起,然后又把它放下——他手里出现了一把枪。他说:“老实待着别动。你瞧,还是有点可谈的。”
罗说:“我奇怪你的枪是藏在什么地方的。”
“现在咱们可以理智地进行讨价还价了。咱们的处境都不妙。”
“我仍然不明白,”罗说,“你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你不会真的认为可以把我们俩全打死,然后逃到爱尔兰去吧?这几堵墙薄得像纸一样。人家知道你是房客。警察会在港口等着你。”
“不过,如果我反正是要死,那就干脆杀个痛快,你说呢?”
“那就会违反你的少下毒手原则。”
希尔夫半认真地思考了下罗的反驳,然后冷笑道:“没关系。你不认为那样将很壮观吗?”
“我将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如果我被杀,那也是很有用的。”
希尔夫惊叫道:“难道说你的记忆力全恢复了?”
“我不知道这和我的记忆力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你过去的历史是骇人听闻的。我仔细调查过,安娜也调查过。原先我曾在波尔那儿听说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经过调查后我全搞清楚了。我知道你住在什么样的房间里,你的为人如何。你丧失记忆后,我认为你是那种很容易对付的人。但结果却不行。你有那么多关于崇高、英雄、自我牺牲、爱国主义的幻想……”希尔夫朝他笑笑,“跟你做个交易吧。用我的生命安全换你的过去。我可以告诉你,以前你是什么人。绝不骗你。我会把一切资料都给你。当然,用不着那样做。你自己的头脑会告诉你,我不是在凭空捏造。”
“他在撒谎。”安娜说,“别信他。”
“她不想让你知道,对不对?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看,她要的是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的你。”
罗说:“我要的是胶卷。”
“你可以自己去看报纸,那上面写着关于你的事,那时你可有名了。她怕你知道后会觉得她配不上你。”
罗说:“你要是把那些胶卷交给我……”
“再把你过去的历史告诉你?……”
罗的激动心情似乎感染了他。他的肘部微微一动,往别处瞥了一眼。只听安娜的腕骨咔嗒一响,她朝哥哥扔出了烛台,希尔夫的枪掉在床上,她拿起枪说:“没必要跟他做交易。”
他痛得缩成一团,不停地呻吟。他的脸色惨白。他们兄妹俩的脸色都很苍白。一刹那间罗以为她会跪在哥哥面前,让他的脑袋枕在她肩上,把枪塞进他的另一只手中……“安娜,”希尔夫嗫嚅道,“安娜。”
她说:“威利。”她的双脚有点晃晃悠悠。
“把枪给我。”罗说。
她看着他,似乎他是个陌生人,根本不该待在这间屋子里。她的耳中塞满了床上传来的呻吟声。罗伸出手,她慢慢向后退,直到和她哥哥站在一起。“出去,”她说,“在外面等着。出去!”他们俩在痛苦中如同一对孪生兄妹。她举枪对准罗,悲愤地说:“出去!”
他说:“别让他哄住你。他曾经想杀死你。”可他见了眼前这两张酷似的脸后,这话显得毫无力量了。他们已相似到了仿佛有权利把对方杀死的程度。这只是自杀的一种形式而已。
“请别说了,”她说,“没任何好处。”他们俩的脸上都渗出了汗珠。罗感到无力了。
“只要你答应,”他说,“不让他跑走。”
她耸耸肩说:“我答应。”他走后,她关上门,并且上了锁。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一次传出了关餐柜的声音和瓷器的叮当作响声。罗猜想她正在包扎希尔夫的手腕。希尔夫可能不会轻举妄动了,再也不能逃跑了。罗意识到,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现在可以给普伦蒂斯先生打电话,让警察来包围这套住宅。他已经不再渴望荣誉了,他的冒险精神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人人皆有的痛苦感。但他觉得自己被她的许诺束缚住了。如果生活还要继续下去的话,他就得相信她的诺言。
一刻钟总算挨过去了,屋里一片昏暗。卧室里有过一阵轻微的说话声,他感到不安。希尔夫在哄她吗?他体会到一种痛苦的嫉妒感。他们兄妹长得这么像,而他则被当作陌生人关在门外。他走到窗前,把挡光的窗帘拉开一点,看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公园。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回忆——这个想法向他袭来,如同希尔夫的含糊其词的语调中包含的威胁一样烦人。
门开了,他放下窗帘。这时他才发现天色已有多么黑。安娜直挺挺地走到他跟前说:“拿去吧,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由于她竭力忍住不哭,她的脸变丑了。但这种丑比任何美都更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思忖道,并非共同的幸福使人们相爱,而是共同的不幸使他们互相依恋。他仿佛刚刚发现这一点。“你不是想要这些吗?”她问,“我给你拿来了。”
他伸手接过那一小卷胶片,但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他问:“他在哪里?”
她说:“你现在不需要他了,他没用了。”
“你为什么让他走?”他问,“你答应过的。”
“是的,”她说,“我答应过的。”她用手指做了个小小的动作,把其中的两个交叉在一起。他以为,她是要说明自己为什么爽约。
“为什么?”他问。
“噢,”她模棱两可地说,“我得讨价还价。”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胶卷。他只想露出一点点。“可他没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他说。他把胶卷放在掌心,伸到她面前。“我不知道他答应给你什么,但不是这个。”
“他发誓说,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不知道他们翻拍了几份。这可能是唯一的一份,也可能另外还有一打。但我知道底片只有一卷。”
她伤心地问:“不是这卷吗?”
“不是。”
3
罗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他食言了。”
“我认输了,”她说,“什么事我一经手就会搞砸,是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得告诉我,他眼下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以为,”她说,“我能同时拥有你们两人。我不在乎世界上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然而地球,这个野蛮的地球,却还存在着。而人们,你,他……”她在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一张漆得油光发亮的难看的硬椅。她的双脚够不到地板。她说:“帕丁顿车站,七点二十的车。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我想你应该安全了。”
“噢,”他说,“我自己会当心的。”但当他望着她的眼睛时,他得到的印象是自己并未真正被她理解。他说:“他将在什么地方得到那卷底片?他们肯定会在港口搜寻他的。”
“我不知道。他走时什么也没带。”
“没带手杖吗?”
“没有,”她说,“什么也没带。他就穿了件外套,连帽子也没戴。我估计底片在他的口袋里。”
他说:“我得去车站。”
“你现在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留给警察去干呢?”
“等我找到合适的人,做出解释,火车已经开走了。要是我在车站找不到他,就给警察局打电话。”一个疑惑产生了。“如果这是他告诉你的,那他肯定不会在那儿。”
“他没告诉我,我不相信他对我说的话。这是原定的计划,是他能逃离这儿的唯一希望。”
他正在迟疑时,她说:“为什么不让他们在目的地等着火车到达呢?你为什么要自己独揽一切呢?”
“他没准会在半路上下车。”
“你不能这样去。他有武器。我让他带着枪。”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上帝呀,”他说,“你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了,对不对?”
“我想让他有机会……”
“在英国的腹地,你有枪也没什么用,除了杀几个可怜鬼。”她看起来是这样的瘦小和忧伤,他再也发不起火来了。她说:“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他不会把它浪费掉的。”
“你待在这儿吧。”罗说。
她点点头:“再见。”
“我很快就回来。”见她没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时,生活会从头开始。”她没把握地笑了笑,似乎需要得到安慰和保证的是他,而不是她。
“他不会杀死我的。”
“我并不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呢?”
他用一种中年人才有的温存,抬眼望着他,好像他们俩的爱情已发展到了后期。她说:“我怕他会对你乱说一气。”
他从门口朝她笑了笑。“噢,我不会听他的。”可是在下楼梯时,他却想到,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探照灯在公园上移动,光斑像云朵似的在天空中飘浮。它使天空显得很小,你可以凭着亮光测出它的大小。人行道上能闻到屋里做饭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人们赶早吃晚饭,以便为夜间的空袭做准备。一个民防队员正在掩蔽所外点燃一盏防风灯。他对罗说:“该点黄灯 [2] 了。”火柴老是被吹灭——他不习惯点灯,有点着急了。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独自值了许多次夜,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罗在赶路,他不能等。
桥对面有个出租车站,那儿还有一辆车。“你要上哪儿?”司机问。他抬头望着天空,望着几颗星星间的探照灯光柱,望着一只肉眼刚能察觉的形体模糊的气球。“噢,好吧。”他说,“我冒个险吧。反正那儿不会比这儿更坏。”
“也许那儿不会遭到空袭。”
“黄灯已经点燃了。”司机说。接着,破旧的发动机便吱吱嘎嘎地开动起来了。
他们穿过斯隆广场和骑士桥,驶进公园,然后沿着贝斯沃特路向前奔驰。几个人匆匆赶路回家,公共汽车在站点前迅速驶过。预备警报拉响了,酒馆里还很挤。有人从人行道上叫这辆出租车。红色信号灯亮了,他们的车子停下。一位头戴圆顶硬礼帽的老先生匆匆打开车门,准备上车。“噢,”他说,“对不起。我以为车里没乘客。你们是去帕丁顿吗?”
“上车吧。”罗说。
“赶七点二十分的火车。”陌生人气喘吁吁地说,“算我运气好,还能赶上。”
“我也赶这班车。”罗说。
“预备警报拉过了。”
“我也听见了。”
夜色越来越浓,他们的车子吱吱嘎嘎地往前开。“你昨晚在路上挨炸了吗?是降落伞投下的薄壳炸弹。”老先生问道。
“没有。我想没有。”
“我们附近落下了三枚炸弹。我记得是在快拉紧急警报的时候。”
“我想是的。”
“预备警报拉过有一刻钟了。”老先生说,他看着表,仿佛在测定正在两个车站之间运行的一列快车的到达时间。“啊,好像开枪的声音。大概在港湾那边。”
“我没听见。”
“最多再过十分钟,他们就要拉警报了。”老先生手里拿着表说。这时汽车正驶进普雷德街。他们拐入一条有掩蔽物的小路,停了下来。有月票的人穿过灯火管制的车站,匆匆逃离每夜必有的死亡威胁。他们手提小公文包,默默无言地朝郊区火车站走去。脚夫们站在那儿看着这些人离开,脸上露出一副仿佛是自命清高的神色:他们为自己是合法的轰炸目标而自豪——这是一种坚守阵地的人的自豪。
一列长长的、黑黝黝的火车停在一号站台上。关了门,车厢里的大部分窗帘放了下来。这对罗来说像是小说里的情景,但也是他所熟悉的情景。他只要看上一次,这种情景便像炸毁的街道那样不知不觉地留在他的记忆中。这就是他所知道的生活。
在站台上要认出车厢里的人是不可能的,车厢的每个隔间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使窗帘没放下,蓝色灯泡发出的微光也无法照亮坐在灯下的人。他觉得希尔夫一定会买头等票。作为一个流亡者,他靠借钱过日子,可是作为邓伍迪夫人的知心朋友,他肯定会阔气地旅行。
罗沿着车内过道来到头等隔间。人并不多。持月票者当中只有那些胆子大的人才会在伦敦待到这么晚。他每来到一个隔间门口就探头探脑地观望一番。回答他的是那些蓝色幽灵的不安的目光。
这是一列很长的火车。等他到达最后一节头等车厢时,乘务员已经把车门关上了。他已经习惯于失败,所以当他轻轻推开一个隔间门,看见希尔夫时反倒吃了一惊。
希尔夫并非独自一人。一位老太太坐在他对面。她让他撑着毛线帮她缠线。他的手裹在一块给海员做靴子用的上了油的粗皮革里面。他的右手僵直地伸在外面,缠着纱布的手腕马马虎虎地上了夹板。老太太用文雅的动作一圈又一圈地缠着毛线。这种情景既滑稽可笑又叫人伤心。罗可以看见那个藏着沉甸甸的手枪的口袋。希尔夫看见了他,朝他投来不鲁莽、不惊奇也不包含危险的目光。希尔夫感到他和老太太们待在一起时总是显得那么柔弱。
罗说:“你不想在这儿谈话吧?”
“她是聋子。”希尔夫说,“一点也听不见。”
“晚安,”老太太说,“我听见预备警报拉响了。”
“是的。”罗说。
“真糟糕。”老太太边说边缠线。
“我要底片。”罗说。
“安娜应该再留你一会儿。我告诉过她要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动身。那样的话,”他抑郁而绝望地补充道,“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欺骗她的次数太多了。”罗说。他在希尔夫身旁坐下,看着毛线上上下下转圈子。
“你准备干什么?”
“等火车开,然后采取行动。”
突然,近处发出了枪声——一声,两声,三声。老太太呆呆地朝上看着,仿佛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打扰了她的宁静。罗把手伸进希尔夫的口袋,匆匆把枪拿到手。“你要是想抽烟的话。”老太太说,“尽管抽好了,不用管我。”
希尔夫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事情谈清楚。”
“没什么可谈的。”
“你知道,光抓到我而得不到胶卷是没有用的。”
罗说:“胶卷本身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但他转而又想:胶卷还是很要紧的,我怎么知道他还没有把它们转移掉呢?如果胶卷藏起来了,那他一定跟另一个间谍商量过该藏在什么地方……即使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发现,也会酿成大祸。他说:“咱们以后再谈吧。”警报的可怕尖叫声响彻帕丁顿上空。此时又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炮声——“嘭”“嘭”“嘭”,就像棒球击在手套上发出的声音。老太太还在不停地缠线。他想起安娜说的“我怕他会对你乱说一气”。他看见希尔夫突然对毛线微笑起来,似乎生命还有力量激发出他内心的野性的欢乐。
希尔夫说:“我还是准备跟你做笔交易。”
“你也没任何东西可交换的。”
“你也没多少东西,这你自己明白,”希尔夫说,“你不知道胶卷在哪里……”
“我很想知道警报什么时候能完。”老太太说。希尔夫撑着毛线的手腕活动了一下。他说:“你要是把枪还给我,我就给你胶卷……”
“既然你能把胶卷给我,这就证明它们准在你这儿。我没有必要跟你讨价还价。”
“好吧,”希尔夫说,“如果你想以这种方式进行报复,我也没法阻拦你。我原以为,或许你不愿把安娜牵连进去。是她放我跑的。你记得……”
“噢,”老太太说,“咱们快缠完了。”
希尔夫说:“他们也许不会绞死她。当然,那还得看我说些什么。她可能只需在拘留营里待到战争结束——然后是驱逐出境,要是你们打赢的话。从我的观点来看。”他冷冰冰地解释道,“她是个叛徒,这你是知道的。”
罗说:“先把胶卷给我,然后咱们再谈。”“谈”这个字仿佛意味着他已投降。他痛苦地想:他如果要救安娜,就必须编出一串谎话,去骗普伦蒂斯先生。
火车高吼了一声,开始摇晃起来。老太太说:“咱们终于出发了。”她往前屈下身子,使希尔夫的手从毛线里脱了出来。希尔夫以一种奇怪的渴望心情说道:“他们在那儿玩得多开心呀。”他像一个正在向同龄人的各种游戏告别的垂死病人,没有畏惧,只有遗憾。他未能亲自在搞破坏活动方面创造一个纪录。只死了五个人。跟那边的人干的事情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他坐在灯光昏暗的电灯下,思绪却飞向了远方。他的精神朦朦胧胧地在大开杀戒的地方游移。
“把胶卷给我。”罗说。
希尔夫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笑容,罗大吃一惊。看来希尔夫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什么希望?逃跑?继续破坏?他做出一个亲密的动作,伸出右手按着罗的膝盖。他说:“我会比许诺的再多给一些。你愿意恢复自己的记忆吗?”
“我只要胶卷。”
“在这儿不行。”希尔夫说,“我总不能在一位女士面前现出原形吧,你说呢?”他站起身来,“咱们最好还是离开火车。”
“你要走吗?”老太太问。
“我的朋友和我决定,”希尔夫说,“到城里去过夜,看看有趣的场面。”
“怪事,”老太太呆呆地说,“乘务员老跟你瞎说。”
“你真是太好了。”希尔夫一边说,一边朝她鞠了一躬,“你的好意使我深受感动。”
“噢,我现在可以自己织毛衣了,谢谢。”
希尔夫似乎已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失败。他果断地沿着站台往前走,罗像个仆从似的跟在后面。拥挤的人群已经被他们俩甩在后面。希尔夫没有机会逃跑。透过没有玻璃的橱顶,他们可以看见防空火力网的小红星像火柴似的一会儿划着,一会儿熄灭。汽笛长鸣一声,列车徐徐开出黑暗的车站。它像是在偷偷摸摸地离开这儿。只有他们两人和几个搬运工看着火车开走。茶点室已经关门,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双手支着膝盖呕吐。
希尔夫在前面走,他走下台阶,进入厕所。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连服务员也钻进防空洞了。枪声噼啪作响,跟他们俩做伴的只有一阵阵消毒剂的气味、几个浅灰色的脸盆和几张关于提防花柳病的小布告。他曾用豪言壮语设想过的历险计划在这个男厕所里寿终正寝了。希尔夫对着镜子抚平自己的头发。
“你在干什么?”罗问。“噢,告别。”希尔夫说。他脱下外衣,像是要去洗个脸,然后把衣服扔给罗。罗看见衣服标签上用丝线绣着“波林和克罗斯韦特服装店”几个字。希尔夫说:“你可以在衣肩上找到胶卷。”
衣服的肩部缀着垫肩。
“要刀子吗?”希尔夫说,“可以用你自己的这把。”他拿出一把学生用铅笔刀。
罗拆开衣肩,从垫肩中取出一卷胶卷。他撕开包装纸,看见了底片的一个角。“对了,”他说,“就是这个。”
“把枪还给我吧!”
罗慢吞吞地说:“我什么也没答应你。”
希尔夫十分焦急地说道:“可是,你会把枪还给我的,是吗?”
“不。”
希尔夫忽然惊恐起来。他又用起了古里古怪的过时俚语,“你这是糊弄我。”
“你才骗人成性呢。”
“明智一点,”希尔夫说,“你认为我要逃跑。可是火车已经开走了。你以为我如果在帕丁顿车站把你打死就能跑得了吗?跑不了一百码就会被逮住的。”
“那么你要枪干什么?”罗问。
“我要到远方去,”他低声说,“我不想挨打。”他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去,背后的镜子映照出他那一头蓬乱的漂亮头发。
“我们不毒打犯人。”
“不吗?”希尔夫说,“你真的这样相信吗?你认为你们和我们大不一样吗?”
“是的。”
“我不相信有这种差别。”希尔夫说,“我知道他们怎么处理间谍。他们以为能叫我开——他们会强迫我开口的。”他又绝望地说出那句讲过多次的充满稚气的话,“我要做笔交易。”很难相信他是这么多人死亡的罪魁祸首。他急切地往下说:“罗,我要让你恢复记忆,别人谁也不愿意做这件事。”
“安娜会愿意的。”罗说。
“她永远也不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嘿,罗,罗,她放我走就是为了不让我……因为我说过要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她想保持你现在这样子。”
“事实真相这么糟吗?”罗问,他感到害怕,又不可抑制地感到好奇。迪格比在他耳畔悄悄说,你现在可以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了,安娜的声音则向他发出警告。他知道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有人主动提出把他所遗忘的那些岁月,把他那二十年中经历的果实归还给他。他必须把肋骨压向两边,使胸腔有足够的地方来容纳这么多外加的东西。他凝视着前方,仿佛看见了这么几个字——“私人接待时间为……”在意识的尽头,大堤在轰响。
希尔夫朝他斜了一眼。“糟?”他说,“有什么糟的——它十分重要。”
罗抑郁地摇摇头:“枪不能给你。”
希尔夫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包含着歇斯底里和仇恨。“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他说,“你刚才要是把枪给了我,我也许会为你感到遗憾,但我会对你感激不尽。我也许只会用枪自杀。可现在。”他的头在这面廉价镜子前上下晃动,“我要免费告诉你。”
罗说:“我不想听。”他转身走开。一个身穿老式咖啡色上衣的矮个摇摇晃晃地从台阶上走下来直奔小便池,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直到遮住了耳朵,也许是借用酒精水准器戴到头上去的。“一个糟透的夜晚,”他说,“一个糟透的夜晚。”他脸色苍白,露出吃惊和不愉快的表情。当罗踏上台阶时,一颗重磅炸弹落下,激烈地推动着四周的空气。小个子匆匆扣好纽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仿佛要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希尔夫坐在洗脸池边,带着凄然和怀旧的微笑听着这一切,像是在听一个即将生离死别的朋友的诀别声。罗站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等着。爆炸声在他们头顶上轰响,小矮个儿在便池前愈加缩成一团。爆炸声渐渐减弱了。然后他们脚下的地面因爆炸而轻轻震动。又是一片寂静。台阶上落了许多尘土。紧接着落下了第二枚炸弹。他们等着,保持着拍照的固定姿势:一人坐,一人蹲,一人站。这枚炸弹要是落得再近一点,就会炸死他们。但这次也平安无事,声音慢慢变小。在稍远的地方发出另一声爆炸。
“但愿他们能停止轰炸。”穿咖啡色上衣的人说。所有的便池开始往外溢尿。台阶上尘土飞扬,像是一团团烟雾。一股灼热的金属气流掩盖了氨气的味道。罗踏上台阶。
“你到哪儿去?”希尔夫说。他尖声叫道:“是上警察局吗?”他见罗不回答,便离开洗脸池。“你不能走——你还没有听我说你妻子的事。”
“我妻子?”他走下台阶。他现在不能走,已经遗忘的岁月仿佛正在洗脸池中等着他。他绝望地问道:“我结过婚吗?”
“你结过婚,”希尔夫说,“你现在还没想起来吗?你毒死了她,”他又开始大笑,“你的艾丽丝。”
“一个可怕的夜晚。”穿咖啡色上衣的人说。除了在头顶上方轰响的沉重而不规则的爆炸声外,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
“你因谋杀罪而受过审判,”希尔夫说,“他们把你送进一所疯人院。这些你在所有的报纸上都能看到。我可以把日期告诉你……”
小矮个儿突然转向他们,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哀求的手势,凄凄楚楚地说:“我还能到达温布尔登吗?”一道雪白耀眼的强光照亮了外面的尘土。美丽的照明弹的亮光透过车站没有玻璃的屋顶,把里面照得雪亮。罗并非首次遇到空袭。他听到过珀维斯太太拿着铺盖跑下楼。《那不勒斯湾》那幅画挂在墙上,《老古玩店》搁在书架上。吉尔福德街伸出灰暗的双手欢迎他。他又回家来了。他想,那枚炸弹将毁掉什么?也许大理石拱门附近的那家花店将不复存在,也许阿德莱德高地上的雪利酒店或者魁北克街的街角将被炸毁,我曾在那个街角等待过那么多小时,那么多年……还有许多东西会被毁掉,然后和平才会到来。
“去吧,”一个声音说,“上安娜那儿去。”他的目光投进一个亮着暗蓝色灯光的屋子,落到一个人身上,这人正站在洗脸池边朝着他笑。
“她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回想起来。”他想起一只死老鼠和一个警察。他四处张望,恍惚看见在拥挤的法庭里人们脸上露出一种令人可怕的怜悯表情,法官低着脑袋,但罗可以在他那只拿着一支钢笔的衰老的手上看到怜悯。他想对他们说:“别可怜我。怜悯是残忍的。怜悯是摧毁性的。当怜悯在爱的周围徘徊时,爱是不安全的。”
“安娜……”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另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对遥远往昔的无限悔恨心情,在意识的边缘说:“我也许可以赶上六点十五分的车。”可怕的联想接二连三。教会曾经使他懂得苦行赎罪的价值。但苦行赎罪只对某些人有价值。他觉得,不管他做出何种牺牲,他都无法赎回自己的罪,使死者复生。死者是罪人所不可企及的。他对拯救自己的灵魂没有兴趣。
“你要去干什么?”一个声音说。奔波了这么久,他的脑子已经恍恍惚惚。他好像正沿着一条走不到尽头的长廊,到一个名叫迪格比的人那儿去。那人跟他长得酷似,但两人却有迥然不同的往事。他能听见迪格比的声音说:“闭上你的眼睛……”他仿佛看见几个摆满鲜花的房间,仿佛听见自来水龙头往下滴水的声音,仿佛觉得安娜正紧张、戒备地坐在他身旁,保护他的无知状态。他嗫嚅道:“当然,你有个哥哥……我记得……”
另一个声音说:“越来越安静了。你不觉得吗?”
“你要去干什么?”
眼前的情景好似儿童杂志里奇妙的插图:你从正面定睛一看,发现画的是一瓶花,可是改变一个角度,你便会看见许多人的脸部轮廓。这两幅画面交替闪现。霎时间,罗清清楚楚看见,希尔夫此时的模样就像当初躺在床上睡觉一样——潇洒的身躯,没有任何粗暴的痕迹。他是安娜的哥哥。罗走到房间那头的洗脸池旁。为了不让那个穿咖啡色上衣的人听见,罗压低嗓门对希尔夫说:“好吧,你可以把枪拿走。给你。”
他匆匆把枪塞到希尔夫手里。
“我想,”一个声音在他后面说,“我要趁机猛干一场。我真的想这样干。你说呢,先生?”
“走开,”希尔夫厉声说,“走开。”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没错。大概是这样。台阶上响起一阵疾步奔跑的脚步声。然后又是一片静寂。“当然,”希尔夫说,“我现在可以把你打死。但我何必这么干呢?这等于给你帮了忙。我将落入你们的暴徒手中。尽管我很恨你,但我不想打死你。”
“嗯,是这样?”罗对希尔夫的话没有多加考虑。他的思想徘徊在两个人之间:一个是他爱恋的,一个是他怜悯的。他好像觉得自己把这两个人都毁了。
“当初一切都很顺利,”希尔夫说,“就是你莫名其妙地闯了进来。你为什么要去算命呢?你是没有未来的。”
“不对。”他现在总算把游园会末尾的情况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他记得自己在一个个游艺摊之间走来走去,欣赏着音乐,他曾梦想过一种纯洁的生活……贝莱太太坐在帘子后面的一个小摊里……“你恰好说出了那句暗语,”希尔夫说,“‘别算我的过去,请算算我的未来。’”
还有辛克莱。罗认真回想着停在一条湿漉漉的砾石路上的那辆旧车。他当时应该去给普伦蒂斯打电话。辛克莱可能有一份照片……
“最后又冒出个安娜。天晓得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爱你?”希尔夫厉声叫道,“你上哪里去?”
“我得给警察局打电话。”
“你就不能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吗?”
“噢,不行,”罗说,“不行。这是不可能的。”恢复记忆的过程已告完成,他现在已是迪格比想成为的人——一个健全的人了,此时,他的头脑中包含着过去曾经包含过的一切。忽然,威利·希尔夫轻轻发出一种像是呕吐的怪声。他赶紧朝厕所走去。他那只包扎着的手伸在外面。石砌的地板很湿。他滑了一下,但马上又站稳了。他拉了一下厕所门:门当然是锁着的。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好像需要躲到门背后藏起来,或者钻入地洞,不让别人看见……他转身哀求道:“给我一便士。”到处响起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四面八方都发出声音,甚至连小便处的地板也仿佛在他脚下哀鸣。氨气朝他涌来,犹如梦中的回忆。希尔夫脸色苍白,神情痛苦,恳求罗怜悯他。又是怜悯。罗掏出一便士扔给他,然后走上台阶。等他走到台阶顶部,就响起了一下枪声。他没有回转身去:让别人去发现希尔夫的尸体吧。
4
一个人外出一年归来后,很可能在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过家。但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某人离家才几个小时,回来后却发现一切全变了样,以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罗现在知道,这当然不是他的家。吉尔福德街才是他家所在地。他曾经希望安娜待在哪里,哪里便有和平。当他第二次上楼时他明白了,他们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有和平。
他从帕丁顿步行到巴特西,一路上,他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他在上楼之前早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约翰斯那句关于“恐怖部”的话又回到他的脑际。现在他觉得,当初他成了这个部的编内人员。但这不是约翰斯所指的那个规模很小的部,其目的只限于发动一场战争或改变一部宪法。恐怖部的范围像生活一样宽广,而所有热爱生活的人都属于生活。一个人有所爱,也有所惧。而迪格比恰恰忘记了这一点:他欣赏着鲜花,阅读着《小说月报》,心中充满了希望。
门还像他离去时那样开着。一个念头涌进脑际,希望顿时充斥心头:她也许在空袭时跑了出去,从此失踪了。要是一个男人真心爱一个女人,他就不能指望她会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可是她却在屋里。不是在他离开她的地方,而是在他们一起望着希尔夫睡觉的那间卧室里。她伏在床上,两手紧握。他喊了一声:“安娜!”
她在枕上转过头来。她刚才哭过,脸上像孩子似的充满懊丧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十分爱她,心中充满无限的柔情蜜意。他认为必须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她曾经希望他是清白无辜的,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她爱过迪格比……他必须把她所需要的东西给她……他轻声说:“你哥哥死了。他开枪自杀了。”她的面部表情没变,好像这事根本无足轻重——所有那些狂暴、野蛮和青年人的狂热都已消逝。她觉得不值一提。她只是焦急地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罗说:“我还没走到他跟前,他就死了。他一看见我就知道完了。”
她脸上的焦虑表情消失了,但还有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紧张神态——一种永远保持戒备,千方百计保护他的神态……他在床沿坐下,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亲爱的,”他说,“亲爱的,我多么爱你。”他代表他们俩在心中暗暗发誓,一辈子装作不知道他的过去。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在发着这种誓。
“我也是,”她说,“我也是。”
他们一动不动,默默地坐了好久。他们已经到了苦难的尽头,像是两个终于登上山顶、看见了危机四伏的旷野的探险家。他们一辈子必须谨小慎微,三思而行,他们不得不像提防敌人似的互相提防,因为他们彼此爱得极深。他们知道一旦把过去的事说破将会多么令人害怕。他想,一个人活着吃够了苦头,也许就算在死者面前赎了罪。
他试着说了一句:“亲爱的,亲爱的,我真幸福。”他听见她马上用无限温柔的声调,做出了合适的回答:“我也是。”他觉得,人们毕竟是可以夸大幸福的价值的……
[1]讲法语时一男一女互称“您”表示疏远、客气,互称“你”则表示亲密。——译者注
[2]黄灯是预备警报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