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太的房间比较旧式些,气氛虽同样华贵,但它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一张有透凉罗帐的红木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白皙的脸虽不加化妆,还风韵犹存,一双眼睛也显示出伊的智慧。伊并不曾躺平,肩背后垫着好几个雪白的大枕头,散乱的短发披散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银红色的绸被,两条膀子露在被外,上身穿的是一件日本杰纹绸的衣服。
这房中的空气比较沉闷,光线也不充分,原因是这里的四扇窗大半关着,而且床上都遮着淡黄色的窗帘。从布置上看,也远不及隔壁一室的整齐。梳妆台上药瓶杯碟之类,代替了化妆品,床旁边的小几上堆满了糕饼等食品。壁上平挂着两张放大照片,一个装的是吴氏,另一个满脸酒肉气的胖胖的男子,无疑地就是已故的顾祥霖。
这妇人一看见我们三个人进去,侧过脸来,把一双只有怒气而没有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尤其是穿制服的银林做了伊的目标,当我向四周视察的时候,伊已经脱略了见面时的套语,开门见山地发表伊的主见:
“警官先生,你们用不着查问。我知道凶手是谁——是大荣。”
伊的语声虽不怎么洪大,但尖锐得刺耳。我回头瞧床上时,伊的眼睛里也像有火。汪银林“唔”了一声,就在床边站住。霍桑站在银林的左边,好奇地注视着这妇人。我的注意力也被这几句话吸住了,站住在那只放点心的小几旁边。
伊又说:“我告诉你,大荣的老子——那个律棍,要想夺产业。祥霖一死,他就把大荣嗣过来。他想吞我的产。现在他杀死玲玲,也就是为这个……是的,一定是的!”
一连串主观的指控使这房间里的空气闷上加闷。霍桑仍保持着静默,脸上并无表情,也并不见得特别注意。汪银林比较兴奋些。他就顺着伊的话题,开始应答:
“顾太太,你说这件事是大荣干的吗?这是一件杀人的命案,要是你没有凭据,你不能随便说。”
“我会冤枉他吗?”伊咬一咬嘴唇,又发出那刺耳的尖声。“不会!我不会冤枉他。你可知道大荣是一个什么样人?他是个流氓,有种出种,大流氓的儿子,不会不是小流氓!吃,喝,穿,赌,样样精通,在大学里挂个名,可是我从不曾听见他回家来念过一句书。每天每夜大半混在外面,钱花完了,伸手要。我告诉你,为了要钱,他和玲玲闹过何止十几次。玲玲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想袒护伊,可是黑是黑,白是白,我不能再让这杀人的流氓再留在屋子里。警官先生,你赶紧把他拘起来,要不然,他——他还要杀我哩!”
话,夹叙夹议地一大串,语声的节奏像是出闸的激流,简直是“一望无际”。伊在喘气了。伊的灰白的面颊上也略略泛出些红。从这一席话里可以看出大荣在这屋子里的地位和对于各个人的感情。自然,这里面总有不少渲染和夸张,但如果它的真实性占有十分五六,大荣这个人的确有重大嫌疑。
汪银林问道:“顾太太,你说大荣行凶,可有实际的凭据?”
伊立即反问道:“凭据?你要什么样的凭据?前天晚上他还在隔壁房间里闹。玲玲拍着桌子,把他骂出去,为的还是钱。”
汪银林侧过脸瞧瞧霍桑。霍桑只注视着那妇人,还是不接口。室中便形成了暂时的静默。
一会儿,妇人又说:“我听说俐俐也受了伤。谁打伊的?自然也是大荣。他打死了这两个女孩子,要是连我也结果了性命,他是不是可以独个儿吞没这一注产业了吗?”
银林说:“大荣和俐俐的感情也不好吗?”
“不大好!这屋子里的什么人都是他的眼中钉!他只希望我们都死干净!”
妇人的主见很坚强,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再听下去也没有意思。霍桑显然也感觉到这一点。他开始插话,移转另一个话题,他注重到实际的事实。
他婉声说:“顾太太,你的意见,我们已经明白。现在要证实大荣的罪行,非得有实际的佐证不可。譬如他怎样行凶?先打玲玲,还是先打俐俐?”
妇人向霍桑狞视了一下,说:“我躺在床上,怎么会知道?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没方法查明吗?”
霍桑仍忍耐地说:“顾太太,我们自然应得尽本分,不过要是你能切实地提供些事实,我们查起来可以容易些。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声音?譬如隔壁房间里有没有呼叫或是打架之类的声音?”
妇人闭一闭眼睛,喘了几口气:“昨夜里我又几乎发病。吃过夜饭,岑医生给我服了两茶匙药水,我还是睡不着。我的足踝节上又在作痛。我反反复复好久,才勉强睡着,可是还只是迷迷糊糊的。我起初好像听到过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很轻。”
“喔,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不记得。我的房间里电灯是终夜亮的,但那时候我半醒半睡,没有看钟。”
“你知道玲玲昨夜里换房间,睡到了楼下去吗?”
“唔,知道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睡着,翠喜告诉我,玲玲睡到了楼下去。”伊向床的一段的一个圆脸卷发的少年女仆瞧一瞧。
霍桑旋过头去,问道:“你怎样知道的?”
那女仆仍露着惊恐的神情,答道:“我听到大小姐叫扬州人,吩咐把被席拿下去,接着我还听到大小姐骂人。隔了一会儿,我开了一道房门看看,看见二小姐自己拿了铺盖上楼来,到隔壁的房里去。那时太太还没睡着,问我为什么开房门,我就告诉伊。”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一点还不到。”
霍桑又旋过脸来:“顾太太,你听到脚声是在玲玲换房间之后吗?”
吴氏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痛得好些,快要睡着了。”
“你可听到出那脚声是男人,还是女人?”
妇人疑滞地说:“唔——像是男的。”伊顿一顿。“我觉得声音虽很轻微,但踏在地毡上很有力——而且那人好像是曾走进我的房门口——”
“喔,你没有问是谁?”
“没有,因为我只在迷迷糊糊中猜想,实在也不相信半夜里有人会进我的房。”
“以后呢?”
“以后我就是睡着了。”
霍桑又转过脸去:“翠喜,你可也听到这脚步声?”
女仆颤声说:“没有。我是在打过十一点睡的,睡得很熟,什么都不听到。”
床上的病妇接口道:“是的,翠喜一躺下去,就像死人。昨夜隔壁房里的大声响也没有惊醒伊。我给惊醒以后,叫伊不应,才用这东西把伊打醒的。”
伊指一指床边的一根细竹竿:“翠喜是睡在床边的地板上的。”
霍桑点点头,又旋转去瞧那穿茄花布的女仆。汪银林好像捉到了一个要点,乘霍桑停顿一下,赶紧接下去。
银林说:“顾太太,你说隔壁房里有大声音?”
“是,那就是俐俐被打倒的声音。”
“那是什么样的?顾太太,你能不能说得仔细些?”这是霍桑的问句,他分明也不肯放弃。
妇人想了一想,才说:“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翻到了。我就是给这个惊醒的。”
“以后呢?”
“以后静了。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又闭了眼睛,想再睡。可是不多一会儿,我又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喊,听了怪可怕。我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就叫翠喜,偏偏不醒,我才拿竹竿打。你得知道,这东西是我的叫人的法宝。”
“这喊哭的就是俐俐?”
“是的,后来我知道是伊。”
“除了俐俐,有没有别的人的声音?”
“没有。”
“譬如相骂相打之类也没有?”
“我没有听到。”
霍桑停一停,摸着下颊在思索。汪银林交替地接续着。
“那时候房门外有没有脚步声?”
“你说像先前那种脚步声吗?”伊闭一闭眼睛。“唔,有的,像是上楼去。”
“上楼去?唉,这一点很有关系!”银林又侧过脸瞧霍桑。
霍桑也注意地问道:“顾太太,你听到上楼,不是下楼?因为岑医生告诉我们,他听到了俐俐的哭喊声,就赶下楼来。”
妇人的眼睛又闭一闭:“我听到楼梯级上的声音,一会儿又没有了,好像是上楼。”
“你只听到楼梯级上的声音,也不能确定上楼,还是下楼?”
“唔——唔,是的。”伊像是很厌烦。
“你听到岑医生走进隔壁房里去吗?”
“唔——没有。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在隔房的窗口里喊叫。”
这里来了一个岔子。房门上有弹指的声音。汪银林马上转移身来应了一声“进来”。房门开了,探头进来的是那少年探员孟飞。
他说:“汪科长,电话找不着顾大荣却自己回来了。我叫他在下面等一等。他不答应,一定要赶上来。现在我能不能让他——”
汪银林挥一挥手:“好,我马上下来。”
孟飞推出去,门随即关上。床上的妇人的听觉相当灵敏,伊已经听清楚这探员的报告。
伊又尖声说:“警官先生,你不能放过他,他是杀人的凶手,我不能再让他留在这屋子里。你非得马上把他拘住不可!”
汪银林答道:“我懂得,要是他真有嫌疑,我们决不放松他。不过你也不能太性急。你得小心你的病体——”
妇人自顾自地说:“他们是流氓,又有些恶势力。他的老子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坏蛋。不过你们不能就此害怕他。要是我能够起床的话,我一定跟他拼。我不能让这杀人犯再留在这里!一定不!”
诅咒和指控显然又将重复一遍。汪银林也认为此刻没有答辩的必要,说安慰话也是徒然。他点点头,首先把房门拉开。霍桑知趣地先走出来。我紧紧跟着。汪银林走在最后。他走出了房,还没有把房门拉上时,又探头向房里说一句:
“翠喜,你别走开房。把这门锁了,别让人进来,尤其是大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