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新娘
帕特里克·布兰奇福德爱上了露丝。这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坚定不移、愈来愈强烈的想法。对她来说,这却是一连串的惊讶。他想娶她。他放学之后等着她,进来跟她一起走,这样一来,她跟谁说话,那个人都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不说话,她这些朋友或同学在身边的时候,他会对上她的眼睛,给出一个冷冷的怀疑的眼光,表达他对这群人聊天内容的看法。露丝受宠若惊,不过也紧张。有个女孩叫南希·佛斯,是她的朋友,当着他的面读错了“梅特涅”这个名字。他过了会儿跟露丝说:“你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南希和露丝一起去维多利亚医院卖血。她们都得到了十五美元。她们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晚宴鞋上,那种花哨的银色凉鞋。当然由于放了血,她们觉得自己一定也减重不少,所以就跑到“甜潮店”去吃巧克力圣代。为什么露丝没能在帕特里克面前为南希辩护呢?
帕特里克二十四岁,是一名研究生,打算当历史教授。他个子很高,瘦瘦的,长得挺好看,尽管脸上有一道长长的淡红色胎记,仿佛泪水从太阳穴和脸颊滚落下来。他为此表示歉意,说随着年龄增长,它正在褪去,到了四十岁就会完全消失不见的。但是这胎记并没有抵消英俊,露丝想。(但确实也有些因素抵消了他的英俊或者让她忽略了他的相貌;她得一直提醒自己,他长得其实还挺好看的。)他这个人有一点焦躁、局促和仓皇。他的声音听上去总像是备受压力——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他也总有压力。他会把碟子和杯子从桌面上碰掉,把喝的东西和碗里装的花生洒出来,跟个喜剧演员似的。他不是一个喜剧演员,从来就没想过会扮演这个角色。他来自不列颠哥伦比亚。他家很有钱。
他们俩有一次约好去看电影,他早早地来接露丝。他没敲门,知道自己来早了。他坐在亨肖博士家门口的阶梯上。这是在冬天,外面漆黑一片,门口亮着门廊灯。
“哦,露丝!过来看呀!”亨肖博士用逗乐的声音轻轻地喊道。于是她们一起从书房漆黑的窗户往下看。“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啊。”亨肖博士温柔地说。亨肖博士已经七十多岁了,她退休前是英语教授,充满生气,却不好取悦。她跛着脚,仍然青春又神气地斜着脑袋,白色的辫子绕在周围。
她说帕特里克“可怜”是因为他恋爱了,还可能因为他是个男的,注定要鲁莽犯错。即便是从这里看下去,他都显得固执又令人同情,踌躇满志却又需要依靠,就这么在寒冬中坐着。
“他守门呢,”亨肖博士说,“哦,露丝啊!”
另外一次,她的话就有点让人心烦了:“哦,我的天啊,恐怕他是追错了人呢。”
露丝不喜欢她这么说。她不喜欢她这么嘲笑帕特里克。她也不喜欢帕特里克那么坐在阶梯上。这嘲笑是他自找的。他是露丝认识的人中最脆弱的一个,他把自己弄成那样,所以也不懂得保护自己。不过他也有很多凶巴巴的评论,他充满了自负。
“你是搞学问的人,露丝,”亨肖博士会说,“你会觉得这个有意思的。”然后她会大声读报纸上的内容,通常是《加拿大论坛报》或《大西洋月刊》。亨肖博士是加拿大社会党的创始成员,一度是学校董事会的头儿。她现在仍然是委员会成员,给报纸写信和书评。她在中国出生,父母都是懂医药的传道士。她的房子小巧周正。锃亮的地板、鲜艳的毯子,有来自中国的花瓶、碗和风景画,还有乌黑的木雕屏风。在当时,这些都不是露丝能欣赏的东西。亨肖博士家壁炉架上摆放的玉雕小动物跟汉拉提珠宝商店橱窗里摆放的饰品到底有什么区别,她那时还分辨不出来。尽管她已经能够分辨这两样东西跟弗洛从廉价商店买回来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太能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待在亨肖博士家。有时她会感到受挫,因为坐在用餐室的时候,她要在膝盖上铺一块亚麻布手帕,用蓝色餐具垫上那精致的白色碟子就餐。首先,分量是从来都不够,她得去买甜甜圈和巧克力棒,把它们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室的窗户上,金丝雀在它的栖息处摇晃着身子,亨肖博士掌控着对话。她会谈到政治,谈到作家。她会提起弗兰克·斯科特和多萝西·利夫赛。她说露丝一定要去读读他们。露丝一定要读读这个,一定要读读那个。露丝开始不高兴、不情愿了。她读的是托马斯·曼。她读托尔斯泰。
来亨肖博士家之前,露丝从来没有听说过“工人阶级”。她把这个称谓带回了家。
“他们要是装下水道,这里肯定是镇上最后一处。”弗洛说。
“当然了,”露丝冷静地说,“这可是镇上的工人阶级区。”
“工人阶级?”弗洛说,“这里的人想不做工人阶级都难吧。”
亨肖博士的家做了一件事。它摧毁了“家”给人的理所当然的印象——回到家里,就等于回到粗鲁的光线笼罩之下。弗洛在店里和厨房都安了荧光灯。厨房的角落里还有一盏弗洛在宾果游戏中赢来的落地灯;它的灯影永远包裹在宽条纹透明玻璃纸里。在露丝看来,亨肖博士和弗洛的房子表现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在互相怀疑。亨肖博士那迷人的房间总是会带给露丝一种关于家的原始认知,华丽得无法消化,现在回到自己家里呢,她在别处和在那些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贫穷的人身上感受到的秩序和整洁感,就会暴露出这个地方尴尬又令人悲伤的穷酸。但是亨肖博士的想法似乎是这样的:贫穷并不只关于可怜,也不只关于匮乏。贫穷意味着拥有那些难看的日光灯,并为它们感到自豪。它还意味着不断地故意谈论那些人们买回来的新东西,谈论他们有没有为此付钱。它意味着因新的塑料窗帘和仿制蕾丝而升腾起的骄傲和嫉妒,弗洛还买过这种窗帘挂在前窗。它同样意味着把你的衣服挂在门后边,意味着能听到浴室里的每一句话。它意味着用一连串的警告、伪善、欢乐和稍微下流的话语来装饰你的墙壁。
主是我的牧羊人
当信主耶稣,你们都必得救
弗洛都不信教,她怎么会这些呢?人们都会这些,它们就像日历一样稀松平常。
这是我厨房,我爱干吗干吗
超过两人一张床,一来危险二违法
比利·波普带来了这句话。帕特里克会对这话说些什么呢?一个因为念错“梅特涅”就感到被冒犯的人,会怎么看待比利·波普的故事呢?
比利·波普在泰德的肉店工作。现在他最常提到的,是那位政府救助的流浪者,那位比利时人。他来这边干活,整天肆无忌惮地唱着法文歌,对这个国家抱有幼稚的想法,希望哪天能买一家自己的肉店,这些都让比利·波普好生不得安宁。
“别想着你能来这搞到什么点子,”比利·波普对流浪者说,“是恁们给我们打工,别想着我们哪天会给恁们打工。”这话让他住了嘴,比利·波普说。
帕特里克老是说,露丝家只有五十英里远,所以他应该过去见见她的家人。
“只有我继母在。”
“太糟糕了,我都没法见到你的爸爸。”
她草草地向帕特里克介绍了她的父亲,说他是一位历史阅读者,一位业余学者。这算不上假话,不过她还是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你的继母是你的监护人吗?”
露丝得说,她不知道。
“嗯,你爸爸在遗嘱里肯定给你指定了一个监护人的。他的房产管理者是谁?”
他的房产。露丝以为房产就是土地,就像在英国人们所拥有的那种。
帕特里克觉得她这么想实在是太迷人了。
“不是,是他的钱和物资和其他东西。他留下来的东西。”
“我不觉得他留下了什么东西。”
“别傻了。”帕特里克说。
有时候亨肖博士会说:“嗯,你是个搞学问的人,对那些可不会感兴趣。”有的时候她指的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比如赛前运动会、一场足球赛和一场舞蹈。通常她是对的,露丝是不感兴趣。但是她并不着急去承认这一点。她没有去给自己下定义,也并不为这种定义感到快乐。
楼梯墙壁上挂着的是其他女孩的毕业照,她们是获得奖学金的女孩,都跟亨肖博士一起生活过。大多数人都成了老师,然后成了母亲。其中一位是营养学家,两位是图书管理员,还有一位是英语教授,就像亨肖博士自己一样。露丝并不在意她们的长相,那些随意而温顺的微笑表达着感激之情,她们长着巨大的牙齿和少女般的卷发。她们似乎在敦促她死心塌地遵循世俗轨迹。这里没有演员,没有闹哄哄的杂志记者,没有人理解露丝想要的那种生活。她想在公共场合表演。她想做一名演员,但是她从来没有表演的机会,又害怕靠近学校的戏剧。
她知道她唱也不行,跳也不行。她真的很想演奏竖琴,但是她在音乐上也不灵光。她希望出名、惹人艳羡,希望苗条、伶俐。她跟亨肖博士说,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会想去做一名国外通讯员。
“那你一定要去做啊,”亨肖博士义正严辞地说,“未来对女性是敞开的。你得把重点放在语言上。你得上政治科学的课。还有经济学。也许你这个夏天可以找份在报社的工作。我在那儿有朋友。”
露丝害怕在报社工作,她也讨厌入门经济学,她正想着怎么才能甩掉这门课。跟亨肖博士提点事儿可真是危险。
她跟亨肖博士住到一起是出于偶然。本来是另外一名女孩被选上来这里住,但是她病了,她得了肺结核,所以就直接到疗养院住去了。新生入学第二天,亨肖博士到大学办公室查阅获得奖学金的大一新生名单。
露丝到办公室有一会儿了,她来问获奖学金的学生会议是在哪里举行。她把自己那张通知给弄丢了。财务主管在那个会议上讲新来的获奖学金的学生应该如何挣钱、如何节约,向他们介绍如果想要获得收入,这里需要什么样的高要求表现。
露丝找到了那个会议室的门牌号,开始走下楼梯去一楼。一位女孩跟在她后面走了过来,说:“你也去 3012 室吗?”
她们一起走,互相交流她们奖学金的细节。露丝还没有住的地方,她那个时候住在基督教青年会,也没多少能在这里住下的钱。她手头的钱就是交学费的奖学金、供她买书的国家奖金和三百块钱的大学奖学金,这就是全部了。
“你得找份工作。”另外一位女孩说。她的大学奖学金更丰厚些,因为她是在科学系(钱都在那儿呢,钱全都在科学系,她认真地说),但是她希望在餐厅里找份工作。她住在别人的地下室一个小间里。你的房间要花多少钱?一份热食要多少钱?露丝问她,她的脑子在焦急的算术中扑腾着。
这位女孩把头发卷了起来。她穿着一件已经发黄的绉纱衬衫,由于熨洗的缘故闪着亮光。她的双乳巨大,下垂着。大概是穿了一件脏粉色的侧扣式胸罩。她的脸颊上有一块鳞样的斑点。
“肯定是这里了。”她说。
门上有个小窗口。从这可以看到其他奖学金获得者已经聚集在里面等着了。露丝好像看见那里有四五个女孩都长得差不多,躬着背,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就像身边这位似的。还有一些长着明亮双眸、洋洋自得的娃娃脸男孩。仿佛这里的规则是获得奖学金的女孩长得都像四十岁,男孩长得都像二十岁似的。当然,他们不可能全长成这样。同样不太可能的是,露丝只消看一眼,就能探测出这里的人有的长了湿疹,胳膊底下有斑,有头屑,牙齿上还有霉掉的残留物,眼角有硬硬的薄片。这只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不过的确有一种东西笼罩着他们,露丝没有看错,笼罩着他们的是一种渴望而顺从的氛围,这种感受真切又可怕。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氛围,他们又怎能给出那么多正确而又取悦人心的答案呢?如果不是这样,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跟其他人区别开来,考上这所学校?露丝做的,也是一样的事罢了。
“我得去上个厕所。”她说。
她能够想象自己在餐厅工作的样子。她想象自己的体形,本身已经够宽大了,穿着一件绿色棉制服更宽大些,由于闷热,她的脸蛋通红,头发黏黏的,为那些智力不足、财力丰厚的食客们分别盛上炖物和炸鸡。她觉得自己受了拘束,不仅仅是因为餐厅里的那些蒸汽保温餐桌、那身制服、那个不需要感到丢人的体面的辛苦活儿,还因为她向公众展示的那种机敏和贫穷。男孩们如果是这样,勉强还行。对于女孩们来说,这则是致命的。贫穷女孩并不吸引人,除非她有点浪浪的、蠢蠢的。机敏的女孩也不吸引人,除非她还有些优雅,有点格调。
是这样吗?还是说因为她蠢才在意这事儿?的确是这样;也是因为蠢。
她回到一楼,那个大堂里挤满了普通的、没有获得奖学金的学生,人们不会指望他们得a,指望他们充满感激、节俭生活。他们令人艳羡,又天真无邪,在入学登记台前绕成圈,穿着崭新的紫色和白色上衣,戴着他们紫色的新生小圆帽,骂骂咧咧和高声呼喊着的,无非是要记的事情、混乱的信息和荒唐的辱骂。她走在他们中间,带着一种苦涩的优越和不快。她穿着一件灯芯绒套装,不过走路的时候,这套装的裙子老是在她两腿之间往后扯。那材质很是松软,她应该多花点钱,买一件更加厚实的。她现在觉得那件夹克衫剪裁得也不对头了,尽管在家里的时候看上去一切都好。这身衣服是汉拉提一个女裁缝做的,是弗洛的朋友,她的主要想法就是做衣服跟体形不应该有什么关联。当露丝问到这裙子能不能做得更紧的时候,这个女人说:“你不会想要展示自己的屁股,对吧?”露丝不打算说:我不在乎。
女裁缝还说了另外一件事:“我想你现在已经上完学了,应该找份工作,给家里搭把手了吧。”
一位从大堂走下来的女士叫住了露丝。
“你不是获了奖学金的女孩吗?”
这是入学注册主任的秘书。露丝想自己会被谴责一番,因为她没有去开会,她准备说自己病了。她已经做出一副撒谎的表情来了。但是秘书说:“现在跟我过来吧。我这儿有一个你想见的人。”
在办公室里,亨肖博士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讨厌鬼。她喜欢贫穷的女孩,聪明的女孩,但她们都得是很好看的女孩才行。
“我想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子了,”秘书带着露丝过来,说,“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就好。”
露丝讨厌别人让她这么做,但她还是顺从地笑了笑。
一个小时之内,她就被亨肖博士带进家了。她在那个有中国屏风和花瓶的家里安顿了下来。
亨肖博士告诉她,她是个搞学问的人了。
她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不是在餐厅里了。亨肖博士是图书馆长的朋友。她在每个星期六下午工作。她身处书架之间,负责把图书放好。秋天的周六下午,由于足球比赛的缘故,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狭窄的窗户打开,那边就是枝叶繁茂的校园,是足球场,是干燥的秋天的国度。遥远的歌声和吵闹声随波而来。
大学的大楼并不老旧,但是有意造出古老的样子。它们是用石头建的。艺术楼有一个塔,图书馆有个竖铰链窗,可能是设计出来射箭用的。图书馆最让露丝感到愉悦的地方,就是这建筑和里面的藏书。这楼里通常到处都是人,现在人流分散出去,蜂拥在足球场周围,发出那些响声,对她来说既不合时宜,又打扰人。如果你仔细听那些词,那欢呼和歌声蠢得可以。
既然他们要如此歌唱,当初还造这样庄严的建筑来做什么?
她相当清楚,这想法不宜说出去。如果有人跟她说:“太糟糕了,你要在周六工作不能去看比赛。”她会热烈地表示同意。
有一次一个男人抓了抓她没有遮盖的腿,就在她的袜子和裙子中间。这是在书架的农业栏发生的事情,就在那书架下面。只有教职工、研究生和员工能够到书架这边来,不过如果那个人足够瘦,他也可以从底层窗户吊着上来。她还见过有人蹲下来看底层书架上的书,蹲了好长时间。当她往上把一本书推放归位的那当口儿,那人从她后面过去了。他弯腰抓住了她的腿,这令人惊异的动作迅猛又流畅,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她有好一会儿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抠进来的地方。这不像是关于性的抚摸,更像是一个玩笑,虽然并不友好。她听见他跑开,感觉到他的跑动——那金属的架子在震动——然后停住。没有他的声音。她四处走动,看看架子中间,看看那些小单间的动静。假如她果真见到了他,把他撞进角落里,她准备做些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找到他是必要的,就像是那些紧张的孩子们的游戏一样。她往下看看自己那壮硕而红润的腿肚子。棒极了,冷不丁地现在有人想蹭蹭、揩揩油了。
小单间里总是会有一些研究生在,周六下午也是如此。偶尔会有教授在那。她去看的每一个单间都是空的,直到她来到角落的那间。她悠然地戳戳脑袋,觉得那儿也不会有什么人。然后她就得说句抱歉了。
那里有一个男人,一本书摆在大腿上,其他书放地上,周围都是试卷。露丝问见没见到有人跑过。他说没有。
她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她只是觉得必须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并不是因为感到害怕或者感到恶心才这么跟他说——不过他之后倒是这么觉得的。真奇怪。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听他是什么反应。他那长长的脖子和脸蛋变得通红,那血流冲淡了胎记,冲下了他的脸颊。他身材瘦削,相貌英俊。他站了起来,全然不顾腿上的书或者周围的试卷。那书撞到了地面上。那一大沓试卷被推过桌子,打翻了他的墨水瓶。
“太恶劣了。”他说。
“抓住墨水瓶。”露丝说。他侧身过去接瓶子却又把它打翻在地。幸亏那盖子还在,没有破。
“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其实没有。”
“上楼去。我们去报告这事儿。”
“哦,别。”
“他逃不过的。这是不允许的。”
“没有人可以报告,”露丝放松下来说,“图书管理员在周日中午就下班了。”
“太恶心了。”他用激动的声音说,调门高高的。露丝很后悔自己跟他讲了这些事,然后她说她要回去工作了。
“你真的没事吗?”
“哦,是的。”
“我会在这里。如果他回来你告诉我。”
那就是帕特里克。如果说她一直试图让他爱上自己,那么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了。他有很多骑士精神的想法,尽管他假装在嘲笑它们,他会说一些特定的词句,假装是在引用。女子,他会这样说,还会说落难少女。露丝来到那个单间,带着她的故事,她便把自己变成了落难少女。他语气中那假装的讽刺可唬不了人,很清楚,他就是希望能够跟这个世界上的骑士和女士们携手共进,因邪恶愤慨,为正义献身。
每个周六,她仍然会在图书馆里见到他,也常常能看到他走在校园和餐厅里。他对她打招呼带着一种礼貌和关怀:“你还好吗?”这样问候是因为想到她可能会受到更多袭击,或者可能仍然没有从第一次袭击中走出来。他常常见到她就脸红得厉害,她觉得这是因为他老记着第一次她告诉他的事,羞愧得脸红。后来她发现这是因为爱。
他发现了她的姓名以及住处。他往亨肖博士家里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一开始他说:“我是帕特里克·布兰奇福德。”露丝都想不起来这是谁,但是一会儿之后露丝认出了那个音调高高的,听上去委屈又胆怯的声音。她说她会去。她会去的部分原因是亨肖博士总是说,露丝没有浪费时间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她可真是欣慰。
开始跟帕特里克出去约会不久后,她就跟他说:“要是那天是你抓了我的腿该多有趣啊,是不是?”
他不觉得有趣。他觉得她这么想太恐怖了。
她说这只是开玩笑。她说她是想说,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故事转折还挺妙的,可能是个毛姆的故事,或者希区柯克的电影。他们刚刚一起去看了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
“你知道,如果希区柯克拍了部这样的电影,你的性格可能就一半是狂野无节制的抓腿人,另一半就是个胆怯的学者了。”
他也不喜欢这说法。
“一个胆怯的学者,这是你对我的看法吗?”她觉得他压低了自己的嗓音,用了几个嗡鸣声,拽起他的下巴,似乎是为一个笑话做出的表情。但是他很少跟她讲笑话,他觉得在恋爱的时候不适合讲笑话。
“我不是说你是一个胆怯的学者或者是一个抓腿人。这只不过是个想法。”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我看上去并不怎么有男子气概吧。”
对于他的这种坦白,她感到震惊,并且被激怒了。他这是碰运气的话,没有什么教过他不要这么碰运气吗?不过可能他其实并没有。他知道她肯定要说一些安慰他的话。尽管她很希望不要这么做,希望谨慎地说一句:“嗯,你不怎么有男子气概。”
但这不是真的。对她来说,他的确挺有男子气的。就是因为他会碰运气。只有男人会如此粗心又有所求。
“我们来自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另一次,她跟他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话剧里的一个角色似的。“我那边的人是穷人。你会觉得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垃圾堆。”
现在,她成了那个不诚实的人了,假装把自己扔在他的怜悯之中,因为她觉得他当然不会说,哦,这样啊,如果你身边都是穷人,还来自垃圾堆,那我就收回我的请求好了。
“但是我挺高兴的,”帕特里克说,“很高兴,你是个穷人。你这么漂亮。你就像乞丐新娘。”
“谁?”
“国王科法图和乞丐新娘。你知道。那幅画。你不知道那幅画吗?”
帕特里克有个把戏——不对,这不是把戏,帕特里克没有把戏。当人们不知道一些他知道的东西时,帕特里克有一种表达惊讶的方法,那种颇为讽刺的惊讶;同样,当人们要劳烦他去了解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时,他也会显出同样的讽刺,同样的惊讶。他的傲慢和谦卑都夸张得古怪。那种傲慢,露丝那时就觉得,一定来自他的富裕家境,尽管帕特里克从来没有在那个方面表现出自己的傲慢来。当她见到他的姐妹们的时候,发现她们也一样,对任何不知道马匹和航海的人都感到厌恶,就像厌恶任何知道音乐或者政治的人一样。帕特里克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扩大这厌恶情绪就没别的了。但是,当比利·波普傲慢起来,当弗洛傲慢起来的时候,不也一样糟糕吗?可能是。但有一个差别,那就是比利·波普和弗洛是不受保护的。他们是会受到烦扰的,比如流浪者,比如在电台里说法语的人,比如变化。帕特里克和他的姐妹们表现得就像永远都不会受到什么事情烦扰一样。当他们在桌前吵架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孩子气得令人震惊;他们对食物的要求是这样的:只要见到桌上有什么他们不喜欢吃的,就会大发雷霆,跟小孩子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通过顺从和光鲜赢得这个世界的喜爱,他们从来也都不需要,因为他们很有钱。
露丝一开始对帕特里克有多少钱是没有概念的。没人相信这一点。每个人都认为她很聪明,已经算计过了。这么说来,她离聪明还远着呢,她也的确不在意他们到底相不相信。后来她发现,那些一直在努力往上爬的女孩,并没有像她那样击中了关键。大一点的女孩,还有女生联谊会的女孩们,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于是开始用困惑和尊敬的目光来看待她。就连亨肖博士,这个在她看来想问题要更正经一点的人,都让露丝过去好好聊一聊,觉得她可能是看中了人家的钱。
“吸引了商业帝国二代的注意是一个很大的胜利。”亨肖博士说,话语里同时带着讽刺和严肃。“我不是鄙视财富,”她说,“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有一些财富。”(她还真希望过自己没有吗?)“我相信你能够学会如何把这些财富用在好的地方。但是你的抱负呢,露丝?你的学习,还有你的学位呢?你这么快就要把这一切忘了吗?”
“商业帝国”真是一种相当堂皇的表达法。帕特里克的家庭在不列颠哥伦比亚拥有连锁百货商场。帕特里克只跟露丝提了下他父亲有几家店。当她跟他说“两个不一样的世界”时,她觉得他可能是住在亨肖博士那一带那种大房子里。她想象的是汉拉提最有钱的商人。她意识不到自己撞了个多大的彩头,因为如果屠夫的儿子或者珠宝商的儿子爱上了她,也会是个彩头,人们会说她“干得漂亮”。
她去看了那幅画。她在图书馆里查阅了一本艺术类图书。她研究乞丐新娘,温和动人、体态丰盈,长着羞答答的白皙双腿。她看到乞丐新娘那欲说还休的顺从,那种无助和感激。这就是帕特里克心目中的露丝吗?这就是她会成为的人吗?她需要的是那位国王,皮肤黝黑、个性敏锐,透着热情、聪明和野性的气质。他那凶猛的欲望会让她春心荡漾。他身上没有那种歉意,没有信念不足,没有畏畏缩缩,而这些似乎在帕特里克身上处处可见。
她不能拒绝帕特里克。她做不到。她无法忽视的,并不是那堆钱,而是那堆爱。她认为自己是在怜惜他,想帮他的忙。仿佛他穿过人群,来到她身边,拿着一颗巨大的、简单的、明晃晃的物体——也许是一颗蛋,银灿灿的蛋,用途可疑,重量唬人,仿佛他在把这个递给她,事实上是硬塞给她,求她给他卸点重量。如果她又塞回去,他如何忍受得了?但是这种解释里遗漏了一些东西。遗漏了她自己的欲望,不是对于财富的欲望,而是对于被崇拜的欲望。
他所说的那些话,那尺寸、那分量、那光辉,就是爱——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这爱必然给她留下了印记,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要过。这样的给予似乎以后不会再出现了。帕特里克自己虽然对她心怀敬意,但是含糊间也承认了这是她的运气。
她总是觉得这是会发生的事情,觉得有人会看着她,全心全意、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同时她又觉得没有人会爱上她,完全不会有人爱上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别人想要你,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身上有什么,可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那个东西呢?她会对着镜子想:妻子,亲爱的。这些温和而好听的词语。这些词怎么能用在她身上呢?这是个奇迹,这是个错误。那是她梦想的东西,但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变得疲惫、易怒、缺觉。她尝试以赞赏的方式来看待帕特里克。他那微倾着、白嫩的脸蛋的确很好看。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他给试卷打分、主持考试、正在做论文。他身上有一种烟斗和糙糙的羊毛衫味道。他二十四岁。就她所知,没有一个女孩有年纪这般大的男朋友。
她没有顾忌地琢磨起他说的话来:“我想我看上去并不怎么有男子气概吧。”她觉得他是在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他会以一种吓人的、威胁的方式看着她。然后当她说爱的时候,他说自己真是幸运啊,他们俩真是幸运啊,他提到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女孩们,跟他和露丝的爱情比起来多没劲哪。露丝会发抖,带着恼怒和痛苦。她厌恶自己,就像她厌恶他一样,她厌恶他们此刻营造的画面,走过市中心白雪皑皑的公园,她光着的双手塞到帕特里克身上,塞到他的口袋里。她内心里,呼喊着残酷而骇人的话语。她得做些事情,得防止自己会离开这段关系。她开始对他打趣和玩闹起来。
在亨肖博士的后院里,在雪中,她亲吻了他,试着让他张开嘴,她对他做不少耸人听闻的事情。当他亲吻她的时候,他的嘴唇是软软的,他的舌头羞答答的,他并不是扶着她,而是瘫向一边,她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力量。
“你很好看。你的皮肤很好。眉毛也真是漂亮。你真是优雅。”
她听到这很开心,谁听了都会开心。但是她用警告的语气说:“我不优雅,真的。我很大块头。”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有一本书叫作‘白色女神’。每次我看到这个题目,都会想起你。”
她从他身上扭开。弯腰下来在阶梯处的雪堆里抓了一把雪,然后拍在他的脑袋上。
“我的白色男神。”
他把雪甩开。她抓起更多的雪,然后甩向他。他没有笑,他感到讶异和惊恐。她把雪从他的眉毛刷下,用舌头舔掉耳朵里的。她大笑起来,尽管她的感受并不是快乐,而是绝望。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干。
“哼唧——肖博士。”帕特里克对她嘟哝两声。那种他用来赞美她的,温柔如诗般的声音消失了,没有任何过渡就变成了抗议和恼火。
“亨肖博士会听见你的!”
“亨肖博士说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年轻男人,”露丝憧憬地说,“我觉得她是爱上你了。”这是真的,亨肖博士是这么说过。他的确是这样的男人,这也没错。但是他忍受不了她说话的方式。她吹走了他头发上的雪。“你为什么不进去蹂躏下她?我觉得她一定是个处女。那是她的窗户。为什么不去呢?”她擦擦他的头发,然后任她放在他大衣内的手滑下去,摩擦他裤子前面。“你硬了呀!”她胜利地说,“哦,帕特里克!你对亨肖博士硬了呀!”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表现得跟这也完全不一样。
“别说了!”帕特里克说,他备受折磨。但是她停不下来。她抬起头,用耳语假装对着楼上的窗户高喊。“亨肖博士!下来瞧瞧帕特里克给你带了什么!”她那欺负人的手伸向他的裤门襟。
为了制止她,为了让她安静下来,帕特里克得跟她扭打在一起。他一只手盖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把她的手从拉链上打掉。那外套大大的宽松的袖子像扑棱扑棱的翅膀一样拍打着她。
他刚要开始打架的时候,她就松了一口气——她就想要他这样,要他有点行动力。但是她得继续抵抗,直到他证明自己比她更强壮为止。她担心的是他比自己还弱。
但是他是很强壮。他把她压下去,再压下去,直到她双膝跪地,脸朝着地下的雪。他将她的手臂向后拉,让她的脸在雪地上摩擦。然后他放手了,不然真要出事了。
“你还好吗?你怎么样?对不起。露丝?”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她那沾满了雪的脸朝他身上撞。他退了几步。
“吻我!吻这些雪!我爱你!”
“你爱我吗?”他哀愁地说,把她一边嘴角上的雪扫开,吻了她,脸上露出可以理解的困惑,“你爱我吗?”
然后一束光线冲着他们洒了下来,洒在雪地上,亨肖博士在他们的头顶上叫起来。
“露丝!露丝!”
她用一种耐心的、鼓舞的声音喊着,仿佛露丝在附近的大雾中迷了路,需要她指引回家的方向。
“你爱他吗,露丝?”亨肖博士说,“别这样,你好好想想。你爱他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和严肃。露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似乎满心平静的声音说:“是的,我爱他。”
“那就行了。”
到了半夜,露丝起来吃巧克力棒。她渴望甜食。通常在教室的时候,或者电影看到半途,她就开始想念软糖蛋糕、布朗尼,那种亨肖博士在欧洲饼店买回来的糕点,那些糕点里放满了厚厚的苦苦的巧克力,溢到盘子外面。每当她开始想她和帕特里克,想看看自己的感受到底是怎么样的,这些渴望就来作乱了。
她的体重在增加,眉毛之间长起了一些粉刺。
她的卧室很冷,就在车库上面,三个方向都有窗户。除了这点之外,这房子还是挺让人愉悦的。床的上方挂着的是希腊天空和废墟的相框照片,这是亨肖博士在地中海之行中拍下来的。
她正在写一篇关于叶芝戏剧的论文。其中一个戏剧写道,一个年轻的新娘正经受一场合情合理又难以忍受的婚姻,最终被精灵们从婚姻里引诱出去了。
“去吧,人世间的孩子……”露丝读着,为自己,她眼里噙着泪水,仿佛她就是那个羞涩而难懂的处女,跟那个将她围困的懵懂农民比起来,她太过优秀了。然而现实生活中,露丝才是那个农民,帕特里克有着惊人的崇高品质,但是他没有想要逃跑。
她将其中一张希腊照片拿了下来,墙纸被磨损了些。她在床上吃着巧克力棒,风从吉本斯公园呼啸而过,撞在车库的墙上。她写下一首诗歌的开头:
稍不注意,漆黑的子宫下,
我就怀上了个,疯子的孩子。
她没有再写更多,有的时候也在想“稍不注意”指的是什么。她也从来没有想把这首诗擦去。
帕特里克跟另外两个研究生同学在一起住。他住处很简朴,也没参加什么联谊会。他穿的衣服像寻常学生一样破破旧旧的。他的朋友们都是老师和牧师的儿子们。他说他的父亲一直不希望他成为一名知识分子。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去做生意。
下午早些时候,他们回到他的公寓,他知道其他的学生会出去。那房子很冷。他们很快就脱下了衣服,钻进帕特里克的被窝。现在是时候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发着抖,发着笑。发笑的那个人是露丝。她觉得有必要一直把这事儿弄得比较随意好玩的样子。她非常害怕他们在床上没办成,害怕回到店里被羞辱,害怕暴露了他们之间可怜的欺骗和诡计。然而这欺骗和诡计,只是她的。帕特里克从来都不是一个骗子,尽管面临巨大的尴尬,还有歉意,他挺过来了;经历一番茫然失措和心神不宁之后,他也到达了平静。露丝不顶什么用,她没有将她的消极情绪诚实地表现出来,而是带来一种扭曲又按捺不住的渴望,一种伪造得颇不熟练的激情。当那件事情完成了的时候,她很愉快,这个她倒不需要去伪装。他们做了其他人都做的事情,做了爱人们都做的事情。她想怎么庆祝一下。她想到的,就是一些好吃的东西,比如甜潮店里的巧克力圣代,有热肉桂调味酱的苹果派。她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帕特里克的想法,他说,要留在这里,再试一遍。
当他们第五或者第六次在一起面对这种欢愉的时候,她完全就力不从心了,她那随身携带的激情已经沉默了。
帕特里克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呀!”露丝说,再一次让自己容光焕发、聚精会神起来。但是她总是忘记要这样做,于是会被新的思绪干扰,最终,她不得不向那挣扎投降了,多多少少的,也不把帕特里克放心上了。一旦她又能对他留心起来,她就会表现出让他不知所措的感动。她现在的确很感激他,她想被原谅,原谅她那假装的感动,原谅她施恩的姿态,原谅她的怀疑。
为什么她要怀疑这么多?当帕特里克去冲速溶咖啡的时候,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这么想着。她假装的那些东西,不同样也可以感觉出来吗?如果性功能都出乎意料地没问题,那么其他任何事情不也一样吗?帕特里克在这事儿上也不顶用,他的骑士想法,他的自我贬低,几乎都如同他的责骂一般,都令她心灰意冷。但是错不是正在于她吗?她那个“人人都会爱上她”的坚定想法必然已经无法挽回,最终必然会是一件蠢事吗?所以她会留心帕特里克每一个愚蠢的信号,尽管她觉得自己寻找的其实只是他身上那些熟能生巧、令人倾慕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他的床上、他的房间里,围绕着她的是他的书和衣服,他的鞋刷和打字机,还有贴在各处的卡通画——她坐在床上看它们,它们真的很有趣,她不在的时候,他肯定是把这里弄得很有趣的。她能看出,他是一个可爱、聪明甚至幽默的人,不是英雄,也不是蠢材。或许他们能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只要他回来之后,不要又开始对她进行一番感谢、爱抚和崇拜就行。她不喜欢崇拜,真的,她只是喜欢崇拜这个想法而已。另一方面,她也不喜欢他纠正和批评她。他想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帕特里克爱她。他爱她什么?不是她的口音,他在尝试改变她的口音,只不过她常常不听劝告,也不讲道理,面对凿凿证据,她仍然宣称自己没有乡村口音,大家跟她说话一模一样。
也不是她对待性的过度反应(她的处女身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的性能力也让她松了一口气)。然而只要她爆出一个粗鲁的词,发出一个慢悠悠的声响,就能把他吓退。在所有这些时候,她做的动作、她说的话,都在对着他毁掉她自己,然而,他仍然直面着她,穿过所有她制造的障碍,去爱那个她自己都看不见的、乖巧的形象。他的希望很远大。她的口音可以被消灭,她的朋友们可以名誉扫地、被清除出局,她的粗鲁可以被纠正。
她的其他品质呢?她的活力、懒惰、虚荣、不满和野心呢?她全部隐藏起来了。他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对她有怀疑,她却从来不想就此让他对这份爱做个了断。
他们去旅游了两次。
复活节假期的时候,他们坐火车去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帕特里克的父母给帕特里克寄了钱。
他为露丝付了钱,自己用完了在银行里的积蓄,还从他一个同学那里借了点。他告诉她不要跟他父母说她自己没有付钱的事情。她知道这意思是要瞒着他们她很穷。他对女孩的衣着一无所知,可能他也是觉得自己不可能搞懂这事。反正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为了应对海岸的气候,她从亨肖博士那里拿了一件雨衣。虽然有点长,但除了这些以外都还好,而亨肖博士的品味一贯都是青春系的。为了买一件毛绒绒、桃红色的安哥拉羊毛衫,她还去卖了比上次更多的血,不过这衣服看上去乱糟糟的,像一个小镇女生为了打扮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她总是在买完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却意识不到。
帕特里克的父母住在西德尼附近的温哥华岛上。半亩修剪过的绿草坪沿着石墙、窄窄的卵石沙滩和海水倾泻而下——现在已是隆冬,那草地仍然是绿的;而在露丝那儿,三月看上去就像隆冬。那房子一半是石头造的,一半是木材加以外墙粉饰。都铎式风格,混搭其他。客厅、餐室和书房的窗户都面朝大海,由于强风有时候也会刮到岸上来,这些窗户都有厚厚的玻璃,露丝觉得应该是那种平板玻璃,就像汉拉提汽车展厅里的那种。餐室外墙也都是玻璃所造,那曲线就在温柔的海湾里伸展,你望着那厚厚的曲线玻璃,就像望向一个瓶底。餐具柜也有一个弧状的、发出微光的肚子,看上去就像一艘小船那么大。这里到处都会让人注意到尺寸,特别是厚度。毛巾的厚度,地毯的、刀柄的、叉子的厚度,还有沉默的厚度。这里的奢侈和不安都是厚重的。一两天之后,露丝已经气馁,因为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觉得没力气了。拿起自己的刀叉是一件麻烦事,切开和咬下一块完好的烤牛肉几乎是办不到的;爬个楼梯都让她气喘吁吁。她从来不知道有些地方会让你窒息,会让你的生活窒息。除了一些她去过的非常不友好的地方之外,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第一天早晨,帕特里克的妈妈带她到处走走,她指着一个花房,那是“夫妇二人”住的小别墅,那是一个有百叶窗、有常春藤环绕的漂亮别墅,比亨肖博士的房子更大。那对夫妇以及仆人们说起话来,比露丝在汉拉提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温和、谨慎和端庄,比较之下,他们显得比帕特里克家的人更像是占据着优势地位。
帕特里克的妈妈带她去看玫瑰花园和果菜园。那里有不少低矮的石墙。
“这是帕特里克建造的。”他妈妈说。她说任何话都显得很冷淡,几近厌恶。“这些石墙是他建造的。”
露丝的声音一出来,全都是错误的把握和不恰当的热情。
“他一定是真正的苏格兰人。”她说。帕特里克是一名苏格兰人,虽然名字不像。布兰奇福德家族来自格拉斯哥。“最好的石匠不都是来自苏格兰吗?(她就在最近才学会不要说“苏格兰来的”。)也许他有一个当石匠的祖先呢。”
说完之后她退缩了下,她想着自己为这事付出的努力,那种假装自然、假装愉悦,就跟她的衣服一样廉价,一样亦步亦趋。
“不是,”帕特里克的妈妈说,“不是。我不觉得他们是石匠。”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烟雾来:她被冒犯了,她不同意,她不高兴。露丝觉得,也许是因为暗示她丈夫的家族需要自己亲自参与劳动的身份让她感到被冒犯了。但是当她更了解她的时候——或者说观察她更久的时候,因为了解她是不可能的——她明白了,帕特里克的妈妈不喜欢对话里出现任何想象的、推测的、抽象的东西。当然,她也不会喜欢露丝那闲聊式的语调。任何关于眼下实际事物之外的东西,也就是食物、天气、邀请、家具和仆人之外的东西,对她而言,都是马虎、粗野、危险的。说“今天这天气真暖和”没问题,但是说“今天让我想起我们以前——”就不行了。她讨厌让人们想起。
她是早年温哥华岛上一个大亨的独生女。她出生在如今已经消失了的北方领地。但是每当帕特里克让她讲往事,让她提供最简单的信息,比如什么样的轮船到了岸,比如领地是哪一年被遗弃的,比如森林铁路的路线是什么的时候,她都会生气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这些气愤的话是她语言里最强烈的表达了。
帕特里克的父亲也不关心过去。关于帕特里克的很多事情,大多数事情都让他觉得是个糟糕的信号。
“你想知道那些干吗?”他在饭桌上吼道。他长着平平的肩膀和通红的脸,出奇地好斗。帕特里克长得像他的母亲,很高,好看,优雅,温和的姿态处处都像,仿佛她的衣服、妆容、风格,都是凭借脑子里一个理想的中性形象选定的。
“因为我对历史感兴趣。”帕特里克用一种愤怒而自负,但是紧张得破音的声调说道。
“因为我对历史感兴趣,”他的妹妹玛丽昂马上学了起来,包括那个破音和其他,“历史!”
乔恩和玛丽昂都比帕特里克年纪小,但是比露丝大。不像帕特里克,她们不紧张,她们在自我满足上不露破绽。早前吃饭的时候她们向露丝提出过疑问。
“你骑车吗?”
“不。”
“你驾船航行吗?”
“不。”
“你打网球吗?打高尔夫吗?打羽毛球吗?”
“不。不。不。”
“也许她是个学问天才,就跟帕特里克一样。”父亲说。而让露丝感到恐惧而尴尬的是,帕特里克开始在饭桌上大吼着露丝获得多少奖学金和奖项。他希望干什么?难道他蠢到觉得这样的吹嘘会让他们服气,难道这样做不是除了被嘲讽,什么都捞不到吗?面对帕特里克大吼着的炫耀,面对他对运动和电视的鄙视,面对他所谓的学问兴趣,家人们的抵触显得团结一致。但这个联盟只是暂时的。他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厌恶跟对帕特里克的厌恶比起来,也没少到哪里去。他有时间的话也会斥责她们,他会嘲讽她们花这么多时间来玩游戏,抱怨她们花太多钱来买设备、买船只、买马匹。她们会互相争吵,争吵那些关于分数、借还和损伤的含糊问题。她们都会向妈妈抱怨食物,尽管食物丰富而美味。那位母亲的话也说得尽量少,说实在的,露丝不怪她。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地方会同时积聚那么多的恶意。比利·波普是个偏执又爱抱怨的人,弗洛也阴晴不定、不公平,喜欢说长道短,她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总能给出冷酷的评价和不间断的反对意见,但是相对于帕特里克的家人来说,露丝家的人反而显得愉悦而富足了。
“他们总是这样吗?”她对帕特里克说,“还是因为我?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不喜欢你是因为我选择了你。”帕特里克带着些许满足说。
夜幕降临之后,他们躺在石子沙滩上,穿着雨衣,拥抱、亲吻,但不舒服,也没成功,于是再试了一遍。亨肖博士那件外套被露丝蹭上了海草的斑痕。帕特里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需要你了吧?我是多么需要你啊!”
她带他去汉拉提。事情跟她想象的一样糟糕。弗洛惹上大麻烦了,她做了一顿烤土豆,还有大头菜和大大的乡村香肠,那香肠来自屠夫店,是比利·波普送上的特殊礼物。帕特里克不喜欢这种粗糙的食物,也没有装得很喜欢。那张桌子铺了一张塑料桌布,他们就在荧光灯下吃。桌子中间摆放的物件是崭新的,专为此刻准备的,一只塑料天鹅。颜色是石灰绿,翅膀上有个缝口,那里叠放着有颜色的纸巾。他们让比利·波普先拿一块,但是他嘟哝两声,拒绝了。要不然他就会闷闷不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不动。他想张口说话,他们俩都想张口说话,讲讲露丝的这次大捷。这个消息是从汉拉提那些有话语权的人们中间传出来的,否则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事。屠夫店的顾客,那些令人生畏的女士们,牙医和兽医的太太们,告诉比利·波普,露丝找了个百万富翁。露丝知道明天比利·波普开工的时候会给大家讲百万富翁或者百万富翁儿子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结果都是在说他自己——比利·波普在这个场合又有什么直接和大胆的行为。
“我们给了他一些香肠让他好好坐下来吃了,他是哪儿来的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她知道弗洛也会说点什么的,她知道帕特里克那紧张的样子可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知道她会学他的声音,学他那笨手笨脚乱拍一气碰倒厨房瓶子的动作。但是现在,他们都弓身坐在桌子前,无精打采的,可难受了。露丝努力说话,兴高采烈地、不自然地发言,就像是一个采访者在调动淳朴的当地居民的兴致。这需要的水平太高,都丈量不过来,她感到很是羞愧。
她还为这食物、这天鹅、这塑料桌布感到羞愧;她为帕特里克,这个郁郁寡欢的大人物感到羞愧,弗洛递给他牙签筒的时候,他还做了一个受惊吓的厌恶表情;她也为弗洛的胆怯、伪善和假装感到羞愧;她最为自己感到羞愧。她甚至都没能好好说话,无法说得更自然些。因为帕特里克,她说话的口音再也回不到从前跟弗洛、比利·波普、汉拉提的口音比较像的样子。反正那口音现在听上去也很刺耳。好像是不仅仅是发音的问题,完全是整个不同的说话方式。说话就是大喊大叫,词都是分开的,每一个词都是重音,仿佛人们可以用来当炸弹互相扔似的。大家说出来的话也都像最平庸的农村喜剧里的台词。没准儿真有一个伙计会这么想——他们都是这么说话的。真的是这么说。露丝想象自己通过帕特里克的眼睛和耳朵来看他们的样子,听他们的语言,也无法不对此感到惊异。
她试着让他们谈谈关于当地历史的话题,她觉得这个帕特里克可能会感兴趣。现在弗洛的确开始说话了,不论她有什么疑虑,憋到现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这对话另起了个话题,不是露丝计划的那种。
“我小时候住的那路线,”弗洛说,“是弄得最糟糕的自杀地界。”
“她说的那路线就是乡村里的特许公路路段,镇区下面是有的。”露丝对帕特里克说。她怀疑接下来她要说什么,果然,帕特里克听到的是有个男人怎么割开自己的喉咙,这话全听进了耳朵里,有个男人第一次一枪把自己给崩了但是没怎么受伤,所以他又装上了子弹,又开火才搞定,另外一个男人用一条链子把自己给吊了起来,是开拖拉机你会勾上的那种链子,所以他的脑袋居然都没拧下来,真是件怪事。
拧下来,弗洛说。
她又讲一个女人的故事,虽然她不是自杀,不过她是在夏天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一周之后才被发现。她说要帕特里克想象一下。全部这些事情,弗洛说,都发生在离她出生地五英里的地方。她给出的可都是证据,不是要吓唬帕特里克,至少不是要吓到他无法接受,她是以社交方式在讲述,她不是在为难他。他如何能明白这些呢?
“你是对的,”当帕特里克坐公交车离开汉拉提的时候,他说,“这是个垃圾场。你能离开这个地方一定很开心。”
露丝马上觉得,他不应该这样说。
“当然那不是你的亲妈,”帕特里克说,“你的亲生父母肯定不会是那样的。”露丝也不喜欢他这么说,尽管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看到他正在试着为她提供一个更加有教养的环境,也许就跟他那些穷朋友们家里一样:有一些书,有个茶托,还有修补过的亚麻布,衣着品味佳,那是一些骄傲、疲乏而受过教育的人们。他真是个胆小鬼,她生气地想,但是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胆小鬼,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跟自己家乡的人相处得舒服,如何在厨房或者任何事情得心应手。几年之后,她将学会运用这些的方法,她会在晚宴上动用一些来自家乡的灵感把在场的人逗笑或者镇住他们。但现在她感到困惑和痛苦。
无论如何,她的忠诚感萌芽了。现在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在她所有的记忆周围,在小店和小镇周围,在那不算热闹,有点乱糟糟的乡村周围,她架设起了一层忠诚和防护的外壳。她会悄悄以此与帕特里克的世界抗衡,他的高山和海洋,他的石头和木制房屋。
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帕特里克给了她一枚钻戒,向她宣布:为了她,他要放弃做一个历史学家。他要去跟他爸爸做生意了。
她说她还以为他讨厌他爸爸的生意呢。他说现在因为有妻子要养,这样的态度暂时行不通了。
仿佛帕特里克对结婚的欲望,即便是想跟露丝结婚的欲望,都是需要他父亲经手的,作为一种理性的标志。在他那个家,丰厚的礼金和病态的意志混搭在了一起。他的父亲曾经想为他在店里找份工作,想给他们买栋房子。帕特里克没能拒绝他的好意,就像露丝也没能拒绝自己的一样,他们的理由都是不希望通过金钱来包办婚姻。
“我们的房子会像你父母的那样吗?”露丝说。她真的觉得一开始可能就会住那样的房子了。
“嗯,可能一开始不会那样。不是完全——”
“我不想要那样的房子!我不想那样生活!”
“你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就要什么样的房子。”
只要不是一个垃圾场就好,她心里愤愤地想。
不熟悉的女孩们会停下来问她这戒指的来历,欣赏它,祝福她。这个周末她一个人回到汉拉提的时候,真是谢天谢地,她在主街道上遇到了牙医的老婆。
“哦,露丝,可真是棒极了呀!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们要请你喝茶,镇上的姑娘们要请你喝茶才好!”
这个女人之前从来没有跟露丝说过话,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之前认识露丝。如今道路敞开了,障碍变小了。然后露丝——哦,这是最糟糕的,这是最丢人的——露丝没有打断牙医老婆的话,她脸红起来,得意地扬着自己的钻戒说,好啊,这个主意不错。当人们说她一定很幸福的时候她的确觉得自己幸福了。就这么简单。她笑容满面、神采奕奕,把自己变成一个烦恼全无的未婚妻。你住在哪里呀,人们会问,然后她说,哦,在不列颠哥伦比亚!这传说就更有奇效了。那里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啊,他们说,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冬天啊?
“哦,是呀!”露丝喊道,“哦,不对!”
她早早地醒了,起床、穿好衣服,从亨肖博士车库的侧门出去。太早了,公交车还没来。她步行穿过这城市,到帕特里克的公寓去。穿过公园。在南非战争纪念馆,她看见一对灰狗在跳跃,在玩耍,一位老女士站在旁边,牵着它们的皮绳。太阳刚刚升起,照射在它们发白的皮毛上。草地是湿湿的。水仙花都开了。
帕特里克在门口,头发乱乱的,睡眼惺忪,穿着灰色和红色条纹的睡衣。
“露丝!你怎么了?”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把她拉进屋子里。她将他抱住,头埋在他的胸口,用夸张的声音说:“求你了,帕特里克。请你,别让我嫁给你。”
“你生病了吗?你怎么了?”
“请你别让我嫁给你。”她又说了一遍,但语气没那么坚定。
“你疯了。”
她并不怪他这么想。她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像在哄骗,像在犯傻。他打开门之后,她看到了他的样子,他迷惘的眼睛,他的睡衣,她知道她要来做的事情简直是浩瀚繁杂,是天方夜谭。她得把一切解释给他听,但是这个她肯定也办不到。她找不到用哪种语调、用哪种表情来与之相配才好。
“你生气了吗?”帕特里克说,“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走过来。”
她一直在和想去洗手间的冲动而斗争。仿佛如果她去洗手间的话,她在这事儿上积蓄起来的力量就会被毁掉。但是她得上厕所。她放了自己一马。她说:“等等,我要上个厕所。”
她出来之后,帕特里克打开电水壶开关,开始冲速溶咖啡。他看上去很得体,又困惑。
“我其实还没清醒过来,”他说,“好了。坐下来。首先,你是快来月经了吗?”
“不是。”但是她沮丧地想起,她的确是在经期前,而且他可能之后也能知道,因为上个月他们还为这事担忧来着。
“好吧,如果你不是快来月经,也没有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想结婚。”她说,婉转了一下,没有太残忍地说“我不想嫁给你”。
“你是什么时候这样决定的?”
“很久了。今天早上。”
他们很小声地交流着。露丝看看钟点。七点过了一些。
“其他人什么时候起来?”
“大概八点。”
“有冲咖啡的牛奶吗?”她去冰箱里看。
“关门小声点。”帕特里克说。不过太晚了。
“抱歉。”她用她那奇怪的、显得蠢蠢的声音说。
“我们昨天晚上一起散步的时候还什么事都没有。你今天早上就过来告诉我你不想结婚了。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我就是不想。我不想结婚。”
“你还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帕特里克一直态度严峻地盯着她,喝着咖啡。他这个之前会以恳求的语气说“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的人,现在却不提这个话题了。
“嗯,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谁在跟你聊。”
“没人跟我聊。”
“哦,不。好吧,亨肖博士在跟你聊。”
“不是。”
“有些人对她评价不太高。他们觉得她对女孩会有影响。她不喜欢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孩有男朋友。是吧?你甚至都跟我说过。她不喜欢让她们过正常人的生活。”
“不是这样。”
“她跟你说了什么,露丝?”
“她什么都没说。”露丝开始哭了。
“真的吗?”
“哦,帕特里克,听我说,求求你,我不能嫁给你,别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能,拜托了,我很抱歉,相信我,我不能……”露丝絮叨着,哭泣着。帕特里克说:“小声点!你吵醒他们了!”把她从厨房的椅子上提起或者说是拖了出来带到他自己房间里,她坐在床上。
他关上门。她抱住他的肚子来回摇。
“怎么了,露丝?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跟你说这个好难!”
“跟我说什么?”
“说我刚才说的那些!”
“我是说你是查出自己得了肺结核还是什么吗?”
“不是!”
“是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没告诉我吗?是精神疾病吗?”帕特里克鼓起勇气说。
“不是!”露丝摇着,哭着。
“那是什么呢?”
“我不爱你!”她说,“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她躺落在床上,头枕住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了。”
过了一会儿帕特里克说:“好吧。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就不喜欢我吧。我不是在强迫你。”他的声音听上去牵强附会、怀恨在心,跟他话里的通情达理完全不一样。“我只是想,”他说,“你是否知道你自己要什么。我不觉得你知道。我不觉得你想清楚了你自己要什么。你现在就是在某个状态里。”
“我不需要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露丝翻过身说。这话让她解脱了。“我从来都不爱你。”
“嘘。你会吵醒他们的。我们得停下来了。”
“我从来都不爱你。我从来都不想。这是一个错误。”
“好的。好的。你的意思也表达到了。”
“我凭什么要爱你?为什么你表现得像我不爱你就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你鄙视我。你鄙视我的家人,我的背景,你还觉得你在帮我一个大忙——”
“我是爱上了你,”帕特里克说,“我不是鄙视你。哦,露丝,我崇拜你。”
“你是个娘炮,”露丝说,“你装模作样。”说这话时,她身心大悦,跳下床去。她感觉自己充满了能量。还有更多话呢。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你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爱。我跟你第一次的时候就想逃开了。我真是同情你。你从来都不看路,总是把东西碰倒,因为你自己都不在乎,你不在乎要注意些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你老是吹嘘,太蠢了,你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吹才是对的,如果你真的想要给别人留下印象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这样做的方式只会让别人嘲笑你!”
帕特里克坐在床上,抬头看她,她说什么,他的脸都朝着她。她想继续鞭笞他,说更坏的坏话,说些更丑恶、更残忍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以防体内正在越烧越旺的怒火跑出来。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再也不想!”她恶狠狠地说。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转过身来,用一种正常而遗憾的声音说了声:“再见。”
帕特里克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我不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情。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等两个星期,我们不见面,不跟对方说话,看看到两个星期的时候我们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露丝把还戒指给他这事儿全给忘了。当她早上从他的公寓楼走出来的时候,她还戴着它呢。
她不能回去,而且如果寄的话也太贵重了。她继续戴着它,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样就不用告诉亨肖博士到底发生了什么。收到帕特里克的纸条,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把戒指还给他了。
她在想帕特里克说亨肖博士的那些话。不消说,这话里是有说对了的地方,不然的话,为什么她那么不愿意告诉亨肖博士她打破了婚约,不愿意面对她那理性的赞同,她那克制的、宽慰的祝贺呢?
她告诉亨肖博士她在准备考试的时候不去见帕特里克。露丝能看出,即便是这事儿,也能让她愉悦起来。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情况不一样了。她不仅仅是不想让亨肖博士知道。她不想放弃被嫉妒的感觉,这体验对她来说还是新鲜事。
她试着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她不能再待在亨肖博士家里了。事情在那明摆着,如果她想逃开帕特里克,那么她必须也得逃开亨肖博士。她不想再住在大学里,让人们都知道她婚约破裂,让现在祝贺她的女孩们说一直就知道她也就是碰了个运气。
图书馆长给她提供一份暑期工作,不过这大概是亨肖博士的建议。她一旦搬出去,这份工作可能就保不住。她知道她不该准备考试,而是应该去市中心,申请保险公司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在贝尔电话公司,在百货商场找份工作。这想法把她给吓着了。她一直在学习。这是她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了。毕竟她是一个获得奖学金的学生。
周六下午,当她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她见到了帕特里克。不是偶然遇见。她走到底层去,试着不要在螺旋的金属阶梯上弄出声音来。书架中间有个地方,她可以站在那里,几乎漆黑一片,她朝他所在的小单间里看。她就站在那里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他能看见他那粉色的脖子,和他那件在周六穿的旧格子纹衬衫。他那长长的脖子。他那瘦削的肩膀。她不再被他激怒,不再被他吓退,她是自由的。她看着他,就像她看着任何人一样。她能欣赏他了。他的表现很好。他并没有去唤醒她的同情,他并没有欺负她,他没有可怜兮兮地打电话和写信骚扰她。他没有坐在亨肖博士的楼梯上不走。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此有着怎样的赞许,怎样的感激。她现在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感到惭愧了。那些话甚至都不是真的。不全是。他确实知道怎么做爱。看到他的样子,她很感动,她变得温柔又依依不舍,她想给他一些东西,给他一些惊喜的回馈,她想消除他的不快。
然后她无法自控地想象了自己的一个画面。她轻轻地跑到帕特里克的单间,从后面抱住他,把一切还给他。他还会要吗,他还想要吗?她想到他们大笑、大哭、解释、原谅。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没事的,我很糟糕,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疯了,我爱你,没事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强烈的诱惑,甚至是难以抵抗的诱惑。她有一种向前奔去的冲动。前方到底是悬崖还是野草和鲜花的温床,她真的不知道。
毕竟,这是抵御不了的诱惑。她真的这么做了。
当露丝日后想起,并谈起她人生中的这个时刻,她说有一种战友般的热情战胜了她,她看到那光溜溜的弯弯的脖子,就抵抗不住了——跟现在大多数人一样,她那时处于跟朋友、爱人,以及可能不会再见到的聚会上的人自由谈论个人决定的时期,那些朋友们也会各自说起自己的事。她会更进一步说,那是贪心啊,贪心啊。她说她向他跑去,紧紧抱住他,稳住了他的怀疑,又亲,又哭,让自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没有了他的爱和承诺的关照该怎么办;她对世界感到害怕,她也不能为自己想出别的计划来。当她从经济的角度看待生活,或者她跟这样看待生活的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说,只有中产阶级的人们是有选择的,如果她够钱买一张去多伦多的火车票,她的人生也就不一样了。
胡说八道,她之后可能也会说,别管那些,其实是虚荣,让她回来,重新把幸福带给他,其实就是因为虚荣,没别的。就看她会不会这样做。她无法抵抗这股力量的检验。然后她解释说她已经为这付出代价了。她说她和帕特里克已经结婚十年,在这十年里,第一次分手又和好的场景阶段性地一遍遍重复着,第一次说的话全都重新说一遍。她还跟大家倾诉了她所压抑的情绪,以及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她希望她没有告诉别人(不过她觉得她说了)她曾经用头往床柱上撞,往餐室窗户扔调料瓶将它打碎;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恐惧而厌倦,于是躺在床上发抖,不断乞求他的原谅。他原谅了她。有的时候他猛扑向她,有的时候他打她。第二天早上他们会早早地起床,做一顿特殊的早餐,他们会坐下来,吃培根、鸡蛋,喝过滤咖啡,筋疲力尽,带着羞愧的好意来对待对方。
你觉得引发这次争吵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会问。
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度假吗?一起去度假?就我们俩?
结果,那是一场浪费,一个假象,那些努力全都是。但是那一阵是奏效的。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会说,婚姻里大多数人可能都会经历同样的过程,事实上他们似乎也认识大部分有这种经历的人。直到发生了足够的、几乎致命的伤害,才最终分开。他们俩,则是直到露丝找到一份工作、自己开始赚钱的时候才分开的,这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原因而已。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吐露过这样的感受:有的时候她觉得他们的婚姻生活其实并不是关于同情、贪婪、胆小,或者虚荣,而是一些非常不一样的东西,仿佛是幸福的画面。不过鉴于她说过那些事,她又很难把这种感受同时表达出来。因为听上去会很奇怪,她说不通。她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婚姻完全可以平平凡凡、相互忍耐,不是铺开墙纸、度假、晚饭、购物、担心孩子健康,而是有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幸福,幸福的可能性,会让他们感到惊讶。那个时候就好像他们俩都不是自己,只是拥有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表层皮肤而已,好比有带着满满善良和单纯的露丝和帕特里克,只是在他们平常面目的遮盖之下很难看得清楚而已。或许这是她在那个单间里见过的帕特里克,那时的她对他来说是自由的,遁形的。或许是。她应该把这样的他留在那里。
她知道这就是她看他的方式,她知道的,因为这样的场景又发生了一遍。有一次深夜她在多伦多机场。这是她跟帕特里克离婚九年之后了。这个时候她已经相当出名,她的脸对这个国家很多人来说都很熟悉。她在做一个电视节目,采访政客、演员、作家、名人,还有一些人,他们为政府、政治或者工会对他们做过的事感到愤怒。有的时候她会跟那些见过奇怪景象的人对话。比如有人看到了ufo,看到了海怪,还有些人拥有不寻常的成就或收藏品,遵循某种过时风俗。
她一个人在那。不是要跟人见面。她刚刚从一趟延误的航班下来。她很疲惫,衣衫不整。她看到帕特里克背对着她,在一个咖啡吧里。他穿着一件雨衣。他比之前胖了,但是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她又有了那种同样的感觉:这就是她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个人,由于某种魔法,可能还是某种招数,他们会找到对方,信任对方,而开始这一切她需要做的,就是走上前碰碰他肩膀,给他个惊喜,给他一点幸福。
当然,她没有这么做,但她停了下来。她仍然站在那里,他转过身来,向咖啡吧前面那其中一张塑料桌子和弧线椅子走去。他那瘦削的身材、寒酸的学院气,他那板着脸的专横表情,通通不见了。他变得圆润,变得充实,变成了这般时髦、悦目、有责任感、有点得意的男人。他的胎记已经褪去。她想着自己穿着那么皱巴巴的风衣,看上去得多憔悴无力,她那长长的、变灰的头发散落在她脸的周围,眼睛下面是沾上许久的睫毛膏污渍。
他对她做了一个表情。这个表情,是一个真切的痛恨,凶狠的警告,显得幼稚、没有克制,却似乎是精心设计过的;像是一个厌恶和憎恨的定时炸弹。很难相信。但是她看到了。
有的时候,当露丝在电视机镜头前跟别人谈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们也有做这个表情的冲动。她会在所有人身上感受到这一点,在精于算计的政客身上,风趣智慧的自由派主教身上,还有受人尊敬的人道主义者、目睹自然灾害的家庭主妇,以及实施过英勇的救援又在伤残退休金的问题上被骗的工人身上。他们渴望着冲破自己的藩篱,做一个表情,说一次脏话。这就是他们都想做的表情吗?想让某些人看到,让所有人看到吗?不过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得不到这个机会。他们需要特殊的环境。在一个极其超现实的地方,在半夜,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精神失常的倦意,突然间,你真正的敌人就这样如梦如幻地出现了。
然后她跑开了,跑到那长长的五颜六色的门廊上,颤抖着。她看到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看到了她,他做出了那个表情。但是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为什么她会成为一个敌人。就在她已经准备好带着她的善意,微笑着默认她的疲惫,用羞涩的信念奏响这文明的前奏时,为什么有人会这样恨她呢?
哦,帕特里克会。帕特里克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