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露丝梦见了安娜。这是在她离开家、把安娜抛下之后做的梦。她梦见她看到安娜走上了冈萨雷斯山。她知道她是从学校那里过来的。她走上前去跟安娜说话,但安娜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没吭声。怪不得。 她身上盖着黏土,似乎有一些枝叶在里面,一种枯枝败叶系成花圈的感觉。装饰;毁灭。那黏土和泥巴是湿的,从她的身上滴了下来,所以她看上去粗劣又忧伤,像一尊笨手笨脚、昏昏沉沉的神像。
“你想跟我来吗,你想跟爸爸在一起吗?”露丝这样对她说,但是安娜拒绝回答,等于在说:“我不想你走。”露丝在库特尼山的广播电台找了一份工作。
安娜睡在帕特里克和露丝曾经睡过的四柱床,现在帕特里克一个人睡。露丝睡在小房间里。
安娜会睡在那张四柱床上,然后帕特里克会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帕特里克和露丝都不知道,这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偶然事件,而成为了必然的。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乱了套。露丝在打包她的行李。白天帕特里克和安娜都不在的时候,她就打包收拾。到了晚上,她和帕特里克就在屋子里不同的区域活动。有一次她走到用餐室,看见他正在往相册的照片贴透明胶带。她对他做这件事感到很生气。她看见了自己的照片,在公园里推着安娜荡秋千;她穿着比基尼假笑着;真实的谎言。
“那个时候也没好多少,”她说,“不是真开心。”她的意思是她总是在计划,在心灵深处计划,她现在要做的这件事。甚至在她结婚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到来,知道如果这日子不来,那么她还是死了的好。是她在背叛。
“我知道。”帕特里克愤怒地说。
但是当然也有好一点的时候,因为她并没有开始尝试去分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忘记了这分手的一天会来。甚至,说她一直计划着分手、已经开始要分手是错误的,因为她没有故意去做什么,没有盘算去做什么,这件事情的发生,是痛苦的,是破坏性的,这里面有犹豫不决,有重归于好,有猛烈申斥,现在的她就像走在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上,她只有紧紧盯着桥上的板条,不敢往下或者周围多看。
“你想要谁呢?”她轻轻地对安娜说。安娜没有回答,而是向帕特里克呼救。他来了,安娜就坐起来,把他们两个都拉到床上,一边一个。她紧紧抓住他们,然后开始哭泣、颤抖。这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孩子,有的时候,就像一把光秃秃的刀锋。
“你们不用那样,”她说,“你们不用再吵架了。”
帕特里克向露丝看过去,眼里没有责备。多少年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即便是做爱的时候,都是责备,但是如今他感受到了安娜身上这般的痛苦,连责备都没有了。露丝得起身、出门去,留下他去安慰安娜,因为她害怕那种欺骗性的强烈感情又要涌上来了。
没错,他们不再吵架了。露丝的手腕和身体上有伤疤,那是她用剃刀刮的(不过不是在那些危险的部分)。有一次在这房子的厨房里,帕特里克想把她掐死。有一次她跑到外面去,穿着睡衣,跪了下来,扯了一手的草。然而对于安娜来说,她父母建立起来的这该死的家庭,这错误的、不匹配的结构,在任何人看来都已经撕毁、抛弃,对她仍然是生活真正的织网,仍然有父亲和母亲,仍然是开端和庇护。真是个骗局,露丝想,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骗局啊。我们是从工会来的人,我们没有自己觉得能够配得上他们的东西。
她写信给汤姆,告诉他自己要怎么做。汤姆是卡尔加里大学的老师。露丝有点爱上了他(她这么告诉了解这个中情事的朋友:有点爱上了他)。她是一年前在这里遇到他的——他是一个有时跟她一起演广播剧的女人的哥哥。遇见他之后,她跟他在维多利亚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互相给对方写很长的信。他是个谦恭的男人,一个历史学家,写的情书都充满智慧、用词考究。她有点害怕,如果自己说要离开帕特里克,汤姆会不会给她写得少了,或者更有戒心,因为担心她可能会向他索要得更多。打主意。但是他没有,他没有那么粗鲁,或者那么怯懦;他相信她。
她跟她的朋友说,离开帕特里克跟汤姆没有任何关系,离开之后她很可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见到汤姆了。她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她选择了一份在山城小镇和温哥华岛之间的工作,因为她喜欢离卡尔加里近一点。
到了早上,安娜很开心,说没关系。她说她想留下来。她想待在她的学校里,跟她的朋友在一起。走到半路上她转过身来向自己的父母招手、高喊:
“离婚快乐!”
露丝以为她一旦走出帕特里克的房子,就会住进一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脏兮兮的,破旧不堪。但她不会在乎,她也不会想给自己的房子重新布置一番,她讨厌那些事情。她找的房子是在山城小镇山腰,一个棕色砖房的上层,真的是脏兮兮、破旧不堪,不过她马上就开始动手整修。那里的红色和金色墙纸是匆忙贴上的,从底部开始卷曲、撕裂(这些地方,她发现,用的法子就是贴一些优雅的墙纸)。她挂上了一些植物,哄着它们活得长些。她在洗手间贴上了搞笑的海报。为了买到印度的床罩、篮子、陶器和彩绘杯子,她找到了城里唯一的那家店,付了一笔高得像在自取其辱的钱。她把厨房刷成了蓝色和白色,试着做成中国瓷器上的那种柳叶图案。房东答应付掉油漆的钱,不过后来他没有。她还买了蓝色的蜡烛,一些焚香,还有一大堆干的金叶子和草。等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她所在的这所房子,一眼看上去,便很像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她也许不再年轻,跟大学或艺术有些关系,或者是希望有些关系——的房子。正如她之前住的那所房子,那所帕特里克的房子,一眼看上去就很像属于一个成功商人或职业男性,遗传了父辈的钱以及生活标准。
这山间小镇看上去远离尘嚣。但是露丝喜欢,部分也是这个原因。当你住在城市里,又回到小镇上生活时,你会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通俗易懂的,仿佛人们都会聚在一起说:“让我们在这里尽情玩耍吧!”你会觉得这里不会有人逝去。
汤姆写信说,他一定要来见她。十月份(她想不到会这么快)有一个机会,他要到温哥华参加一个会议。他计划早一天离开会议,然后假装在那里多留一天,这样他就会有两天空余的时间了。但是他从温哥华打电话来说,他来不了了。他的牙感染了,非常疼,他得在跟露丝约定见面的那一天去做一个紧急牙科手术。最后他还真是得在那里多留一天,他说,她会不会因此对他有看法?他说他最近在以加尔文教派的角度看问题,这疼痛和这药都让他头昏脑涨。
露丝的朋友多萝西问她,相信他吗?露丝没想过不相信。
“我觉得他不会撒谎。”她说。然后多萝西语调轻快,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哦,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萝西是广播台里唯一的另外一位女士;她一个星期做两次家庭主妇的节目,然后到处去给妇女小组做演讲等等,在那些年轻人组织的颁奖晚宴里,她也是颇受欢迎的女主持。她和露丝的友谊很大程度建立在她们多多少少属于单身,还有她们的冒险天性上。多萝西在西雅图有一个情人,但是她并不相信他。
“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多萝西说。他们在广播电台里一家名为“一杆进洞”的小咖啡甜品店用餐。多萝西开始告诉露丝她跟电台老板的一段情事,他现在是个老男人了,大多数时候都在加州。他给了她一条圣诞项链,说是玉做的。他说他是在温哥华买的。她有一次跑去修项链的挂钩,然后自豪地问这项链值多少钱。然后别人告诉她这根本就不是玉,珠宝商跟她解释应该如何鉴别,应该举起它对着灯光看。几天之后那老板的老婆到办公室来,显摆着她那条一模一样的项链,她老公跟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当多萝西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露丝在看多萝西那灰金色的假发,光滑而繁茂,一副不可信任的样子,然而她的脸,饱经风霜、坑坑洼洼,在那假发和绿松石色的眼睛映照下更加明显。在城里,她这副样子看上去像个荡妇,这里的人们则认为她是个古怪之人,但是颇有魅力,像是传奇时尚世界的代言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一个男人。”多萝西说,“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泡另外一个在这工作的女孩——结了婚的,一个服务员——还泡他祖母的保姆。瞧瞧这是什么事儿啊你说?”
圣诞节的时候露丝回到帕特里克家。她还没有见到汤姆,但是他送了一条流苏绣花的深蓝色围巾,在十二月初到墨西哥开会的假期买的,去墨西哥的时候他是带着他太太去的(露丝跟多萝西说,毕竟他答应过她)。三个月来,安娜就长高了不少。她喜欢把自己的肚子缩进去,肋骨突出来,看上去像一个闹饥荒的小孩。她情绪高涨、姿势灵活,说着各种各样的滑稽话和谜语。回来之后,露丝又开始干起了购物、做饭的活,有的时候她满怀恐惧和绝望地想,她的工作、她的房子和汤姆是不是只在她的想象之中。跟妈妈一起去店里买东西的安娜说:“在学校的时候我总是会忘记。”
“忘记什么?”
“我总是会忘记你不在家,然后我就想起来了。只是克莱伯太太在。”克莱伯太太是帕特里克请来的管家。
露丝决定把她带走。帕特里克没有说“不”,他说可能这样最好。不过露丝在收拾安娜的东西时帕特里克就没有待在屋子里了。
安娜后来说,她不知道自己要跟露丝一起住了,她以为只是来玩一会儿。露丝觉得安娜这话就是随便说说想想,所以露丝自己也不会对任何决定感到内疚。
开往山间的火车因为大雪而减慢了速度。水也冻成冰了。火车在小车站里逗留了很长的时间,被蒸汽包围着,管道也逐渐解冻。她们穿上外套,跑过站台。露丝说:“我要给你买一件冬天的大衣。我要给你买一双暖暖的长筒靴。”如果是在沿岸地区,漆黑的冬季只要穿橡胶靴和有帽子的雨衣就够了。安娜那个时候一定知道她是要留下来的,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上安娜入睡的时候,露丝望向窗外那厚似深海、熠熠发光的雪堆。火车慢慢爬行,担心发生雪崩。露丝并不为此担心,她喜欢这感觉:被关在这漆黑的小空间,盖在火车这糙糙的被子下,穿过外面这汹涌难平的风景。她总是能感受到火车的行进,尽管危险,却安全而稳当。她感觉若是飞机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句抗议的私语都说不出来,便沉默在云层之中了。
她送安娜去上学,让她穿着那件崭新的冬天大衣。都很好,安娜没有像外来者那样畏畏缩缩,受不住这环境。一个星期没到,她已经带其他孩子回家了,她也去别的孩子家做客。在冬天天刚黑时,露丝沿着堆成高墙的雪去接她。到了秋天,一只熊从山上走了下来,走进了小镇里。广播里是它的新闻。一位不寻常的访客,一只黑熊,在富尔顿街漫步。我们建议您让孩子待在家里。露丝知道一只熊是不太可能在冬天跑到镇上来的,但是她还是很担心。她还很害怕车辆,街道那么窄,拐角又看不清。有的时候安娜回家会走另外一条路,露丝就一直会走到别的孩子家里找她,发现她不在。然后她就会跑,沿着山路街道一直跑,跑回家里,跑上长长的楼梯,她的心怦怦地跳,因为跑,也因为怕,当她发现安娜在那的时候,她想躲起来。
送洗衣服、提拉杂货的时候,她的心也怦怦地跳。洗衣店、超市、贩酒店,都在山底下。她整天都很忙碌。下一个小时总是有紧急任务。要去拿换鞋底的鞋子,要去染发,要去补安娜明天穿去学校的大衣。除了她自己本身就很繁重的工作之外,她还会做她以前常做的那些事,而且是在更为困难的条件下。然而她竟然也在这些杂事里找到了很大的安慰。
她为安娜买了两样东西:金鱼和电视机。公寓里不许养猫狗,只能养小鸟和鱼。一月的一天,安娜来这里的第二个星期,露丝走下小山丘去接放学的她,带她去伍尔沃斯商场买鱼。
她看着安娜的脸,觉得有点脏,然后她发现那是脏脏的泪痕。
“今天我听见有人叫杰罗姆,”安娜说,“然后我以为杰罗姆是在这里。”杰罗姆是经常跟她一起在家里玩耍的男孩。
露丝提到了鱼。
“我胃疼。”
“你是饿了吗?我想喝杯咖啡。你想要吗?”
那是糟糕的一天。她们在公园里走着,那是到市中心的近路。之前解了冻,又结了冰,所以街上到处都是冰块,上面是水和半融化的雪。太阳照耀下来,那种冬天的阳光,会把你的眼睛刺疼,会让你的衣服变得很沉,会凸显这一切混乱和艰难,就像现在走在冰上这样的艰难。周围都是放了学的青少年们,他们在吵闹和呼喊,在四处滑行,男孩和女孩坐在冰块上的长凳上面,肆无忌惮地亲吻着,这让露丝感到更为沮丧。
安娜喝了巧克力奶。青少年随着她们一起进了餐厅。这是一个老派的地方,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种背板高高的电话亭,有一个橘黄色头发的厨师老板,大家都叫他德里尔,这餐厅是人们会在电影里认出来的那种恋旧场所的现实简陋版,然而好在这儿的人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恋旧的。德里尔可能正在攒钱准备整修这个地方。不过今天它倒是让露丝想起了以前那些餐厅,想起以前放学之后她都会去的那些地方,然而毕竟,那些地方也不怎么让她快乐。
“你不爱爸爸,”安娜说,“我觉得你不爱。”
“嗯,我喜欢他,”露丝说,“我们只是不能住在一起,就是这样。”
就像有人会建议你应该怎么说话一样,这就是一句不该说的话了,安娜说:“你不喜欢他。你就是在撒谎。”她说话听起来更加强势了,看上去都要争过她的妈妈。
“不是吗?”
其实露丝已经快要说“是”了,她不喜欢他。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你就这么理解去吧,她想这么说。安娜的确想要这答案,但是她能受得了吗?你到底怎么判断一个孩子能不能忍受?
事实上,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甚至恨,在露丝对帕特里克的感情上,其实无关紧要。
“我的胃还疼。”安娜说,带着一点满足感,然后她把巧克力牛奶推到一边去。但是她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她并不想要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去买鱼?”她说,好像露丝是在拖着不去似的。
她们去买了一条橘黄色的鱼、一条蓝色的斑点鱼,还有一条黑色的鱼,看上去身子仿佛是天鹅绒,长着可怕的突出来的鱼眼,她们用一个塑料袋装了起来,拎回家去。她们还买了鱼缸、五颜六色的卵石,还有绿色塑料植物。看到伍尔沃思的店内布置,她们的心情也都恢复了过来,水里扑棱着的鱼儿,欢声歌唱的鸟儿,还有色泽鲜亮的粉色和绿色的内衣裤、镶了金框的镜子、厨房塑料用具,以及一只橡胶做的大大的红红的龙虾。
安娜喜欢在电视上看《家庭法院》,这个节目讲的是需要堕胎的青少年、被抓到偷窃的女人、失散多年找到小孩但小孩喜欢上继父的爸爸。她还喜欢另一个叫作《脱线家族》的电视剧,剧中那家人有六个孩子,他们长得好看、忙忙碌碌,老是误会别人和被别人误会,很有喜剧效果,还有漂亮的金发妈妈、英俊的黑发爸爸和活泼开朗的管家。这个节目六点开始,安娜想边吃晚饭边看。露丝允许她这样做,因为她常常想在安娜吃晚饭的时候干点活。她开始用一个碗,这样安娜吃起来也就更简单。她已经不再在晚饭时做肉、土豆和蔬菜了,因为很多最后都要扔掉。她做咖喱或是摊鸡蛋、培根和番茄三明治,以及里面有维也纳小香肠的饼干面团。有的时候安娜想吃麦片粥,露丝就让她吃了。但是当各地的家庭都聚在厨房或者餐厅里,准备吃东西,准备吵一通、闹腾下、折磨对方的时候,她却看到安娜坐在电视机前吃着“嘎嘣脆船长”牌的麦片,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于是她取出一只鸡,做了一碗有蔬菜和大麦的金黄色的浓汤。但是安娜还是想要“嘎嘣脆船长”。她说这汤的味道很怪。这汤很好喝,露丝喊道,你都没尝过,你尝一口嘛。
“就当是为了我。”这话她没说出来也真是难得。不过,当安娜冷静地说“不”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八点的时候她开始赶安娜去洗澡、睡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当一切都已经完成——当她喝下最后一杯巧克力奶,拖好浴室的地,收拾起纸张、蜡笔,还有掉落在地的剪纸图案、剪刀、脏袜子、跳棋,以及因为这屋子很冷,安娜要把自己给裹起来看电视的毛巾,她还要做好第二天为安娜准备的午餐,虽然面对安娜的抗议还是要把她房间的灯给关掉——完成这一切之后,露丝才能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或者是喝些添了朗姆酒的咖啡,尽情享受,获得满足。她会把灯全部关掉,坐在高高的窗台旁,看着这一年前就有,但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山城小镇,她会想,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可真是个奇迹啊,她一路走来,现在有了工作,带着安娜,为安娜和她自己的生活提供经济支持。她能够感觉到安娜在这屋子里的重量,就像她能很自然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重量一样,不用去看她,她都能带着一种惊诧又惧怕的愉悦感想象她那头金发,那美好的皮肤,那闪着亮光的眉毛,如果你细细看那侧脸,就会看到那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发扬了起来,向着光线迎了过去。在她人生的头一回,她对家庭生活有了理解,懂得了庇护的意义,于是努力将这一切安顿好。
“是什么让你想离婚呢?”多萝西说,她也结婚了,很久之前就结婚了。
露丝不知道应该先提哪件事。她手腕上的那些伤疤吗?在厨房里被掐,还是扯地上的草的事儿?这全都跟离婚的话题有关。
“我就是厌倦了,”多萝西说,“我就是厌烦透了,我跟你说大实话。”
她喝得半醉。露丝开始大笑,多萝丝说:“你到底在笑什么?”
“听见有人这么说可真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你讲的不是你们怎么谈不来。”
“嗯,我们也是谈不来。不,其实是我那个时候脑子里想着别人。我当时跟一个报社里的人搞上了。一个记者。然后呢,那记者跑去了英格兰,然后他在大西洋的那边说他真的很爱我。
他给我写那封信是因为他在太平洋那边,而我在这边,不过我当时没有想得特别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离开了我的丈夫——不过这也没什么损失,然后我借了钱,一千五百块钱,从银行里借的。然后我追随他,飞到了英格兰。我打电话给他的报社,他们说他已经去土耳其了。我坐在酒店里等着他回来。哦,那可真漫长啊。我一直都没出酒店。如果我要去做个按摩或者弄个头发,我就告诉他们应该在哪儿找我。我一天得烦他们五十多次。不是给我写了封信吗?不是打过电话吗?天哪,天哪,天哪。”
“他回来了吗?”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他们告诉我他去了肯尼亚了。我就开始发抖了。我觉得我得稳住,所以我及时镇定了下来。我飞回了家。我开始给那该死的银行还钱。”
多萝西从一个大水杯里喝纯的伏特加。
“哦,两三年之后我见到了他,哪儿来着。就在机场。不是,是在百货商场。真是抱歉,上次你来英国的时候我没见到你,他说。我说,哦,没事,反正我也过得挺好的。我现在还在还钱呢。我该告诉他,他这人就是一坨屎。”
工作的时候,露丝阅读广告和天气预报,接电话、打字写新闻,给一个当地牧师写的周日小短剧配音,准备采访。她想做一个关于镇上早期居民的故事;她跑去找住在饲料店上面的那个老盲人。他告诉她,以前苹果和樱桃都是绑在菠萝和雪杉树上的,有人拍了这个的照片寄到英国去。所以这吸引了一批英国移民们,他们相信这片土地上的果园都长着早已成熟的果子。当她回到电台里告诉大家这个故事的时候,人人都笑了;这事儿他们以前听得多了。
她没有忘记汤姆。他写给她,她写给他。如果没有跟这个男人的联系,她可能会把自己看作一个没有确定感的可怜人;那种联系让她的新生活有了秩序。有一阵子似乎是碰上了运气。
卡尔加里要举行一个会议,关于乡村生活的,要在电台报道,反正是类似的事情,电台派了露丝去。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她和汤姆通话的时候喜洋洋、傻乎乎的。她问住在门廊那边的一位年轻教师,能不能搬过来帮忙照顾安娜。那女孩很高兴就接受了:另一位老师的男朋友搬到了她家,所以他们那间屋子现在很挤。露丝回到之前买过东西的店里去,之前她在这里买了床罩和锅,现在去买那种宝石颜色、小鸟图案、有带子的长袖浴袍。这让她想起国王的夜莺。她往头发上打了点水。她要坐六十英里的汽车,然后坐飞机。她宁愿在卡尔加里少待一点时间,也不想忍受在飞机上那一个小时的惊恐。电台的人们喜欢吓她,告诉她那些小飞机是怎么样在山城机场直直地往上冲,然后一个激灵,打着颤飞过落基山脉的。她觉得去见汤姆的时候在山脉里机毁人亡,这个死法真是不合适。她想过这问题,虽然满心狂热地想去。但为了这样的使命去死也太没有意义了。这看上去就像要干什么背信弃义的勾当,就像要去冒险,当然不是对安娜的背信弃义,也不是对帕特里克的,是对她自己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旅程的使命没什么意义,所以它才显得不是完全真实的,她才觉得她不会死。
她的兴致很高,所以一直跟安娜玩跳棋。她还跟安娜玩一个叫作 sorry 的棋盘游戏,安娜想玩什么就陪她玩什么。她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她走的那天早上五点半来接她——要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她们在玩跳棋,安娜说:“哦,我找不到蓝色的棋子了。”然后她把头朝棋盘低下去,像要哭的样子,她以前玩游戏的时候可从不会这样。露丝摸摸她的前额,领着正在抱怨的她去床上睡觉。她的体温是 120 度。现在打电话给汤姆的办公室已经太晚了,当然露丝没有打电话到他家里去。不过她打给了出租车和机场,说取消预约。即便安娜早上的时候好了一些,她也不能离开。她走过去告诉要陪着安娜的那个女孩儿,然后打电话给安排卡尔加里会议的那个人。“哦,天啊,是啊,”他说,“孩子嘛!”早上,安娜裹在毛巾里看卡通片的时候,她给汤姆的办公室打电话。“你在!你在!”他说,“你在哪儿?”
然后她就得跟他说事实。
安娜咳嗽,体温一会儿升一会儿降。她试着让温度调高一点,摆弄恒温器,排掉暖气里的水,打电话到房东的办公室,留了言。他没有打回来。她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又给他打了一次电话,她告诉他说她孩子有支气管炎(那个时候她是这么觉得的,但其实不是),她告诉他,她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屋子暖和起来,不然的话她就打电话给报社,在电台谴责他,她会去告他,她会去找合适的渠道。他马上就来了,带着一张被欺负的脸(一副勉强维持生计、被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烦扰的可怜男人模样),他调了调门廊里的恒温器,然后暖气开始变暖了。住在那里的老师们告诉露丝,那个人把恒温器给修好了,热度也上来了,他以前可从来没有管过他们的抗议。她感到自豪,感到自己像一个激烈的贫民窟母亲,为了孩子而尖叫、咒骂,从而度过难关。不过她忘了贫民窟妈妈是很少有这么激烈的,她们通常都很累、不知所措。正是因为她身上有那种中产者的笃定,那种对正义的期望,让她有了这股能量,这盛气凌人的谴责,把他给吓坏了。
两天之后她回去工作了。安娜的身体状况好了些,但是露丝还是整天都在担心。她连一杯咖啡都喝不下,因为嗓子里堵得慌。安娜好起来了,露丝给她带了咳嗽药,她坐在床上,用蜡笔画画。她等着妈妈回家,跟妈妈讲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公主的故事。
有一个白色的公主,她全身都穿着新娘的礼服,戴着珠宝。天鹅、羊羔和北极熊都是她的宠物,在她的花园里,有百合和水仙花。她吃的是土豆泥、香草冰淇淋、椰丝,还有馅饼上面的酥皮。有一个粉色的公主,她种玫瑰、吃草莓,养了一些火烈鸟(安娜说不出来这个名字,比画了一阵),把它们拴起来。蓝色的公主以葡萄和墨水为生。棕色的公主尽管穿着朴素,但是吃得比任何人都要丰盛,她吃的是烤牛肉,上面有肉汁;还有巧克力蛋糕,上面有巧克力糖霜;还有巧克力冰淇淋,上面有巧克力酱。她的花园里有什么呢?
“脏东西,”安娜说,“弄得遍地都是。”
这一次,汤姆和露丝并没有很坦白地表达他们的失望。他们开始变得克制了一点,可能都怀疑自己没运气跟对方碰上。他们的信写得很温柔、很谨慎,也打趣,仿佛上一次的失落经历并没有发生似的。
到了三月份,他打电话告诉她说,他的老婆孩子都去英国了。他要跟他们一起去,但是会晚一点,晚十天。所以会有十天的时间,露丝喊道,那漫长的分别似乎也不算什么了(他要在英国待到暑假结束)。结果,其实不是十天,没有十天那么多,因为他在前往英格兰的路上,还得去一趟麦迪逊和威斯康辛。但是你一定要先来这里,露丝说,她把那失望咽了下去,你能在这里留多久,能留一个星期吗?她想象着他们在阳光底下吃着悠长的早餐。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国王的夜莺的服装。他们要喝过滤咖啡(她要买一个压滤壶),吃那种上好的、苦苦的、装在石瓮里的橘子酱。她一点都没想自己早上在电台还有工作要做。
他说他说不准呢,帕米拉和孩子们出发的时候,他的妈妈要来帮忙,他也不能收拾好东西就这么离开她。如果你能来卡尔加里,他说,那就好多了。
然后他开始变得很开心,说他们可以去班芙。他们会花三四天去那里度假,她可以去吗,度过一个长长的周末怎么样?她说去班芙对他来说不太方便吧,因为可能会遇到一些他认识的人。他说没事的。她没有他那么高兴,因为在维多利亚跟他在酒店的那会儿,她也并非尽兴。他下去酒店大堂拿报纸,然后打电话到他们的房间,想看她是不是懂得不要去接。她知道不要去接,但是这诡计让她沮丧。尽管如此,她还是答应了跟他度周末,她说好,很棒,他们在各自电话的那头拿起日历看,看看是哪天。他们可以腾出一个周末来,正好比较近的一个周末她也有空。她可能还可以搞定周五那天,以及至少是周一的少部分时间。多萝西也欠着她一些工时。那个时候多萝西在西雅图被大雾阻隔,露丝替了班;她花了一个小时在电台直播朗诵她自己都不相信有用的家庭小贴士和食谱。
她有将近两周的时间来安排。她跟那位老师又打了一次招呼,老师说她会来。她买了一件毛衣。她希望到了那时候她可以不要学什么滑雪。他们肯定要一起散散步的。她想他们大部分时间会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和做爱。最后的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困扰。他们在电话里聊天很正经,几乎是害羞的,但是他们答应了见面之后,那些来往的信件里就充满了激动人心的许诺。这些是露丝喜欢读也喜欢写的内容,但是她却不那么能记得汤姆本人是什么样子了。他能够记起他的模样,他不是很高,也不胖,灰灰的头发会扬起来,还有一张长长的聪明的脸蛋,但是他记不起关于他的任何的挑逗人心的小事儿了,记不起任何调调和味道。她能非常清晰想起来的东西,就是他们在维多利亚的那段时光相处得不是很完满,她能想起那件事情里有咒骂,有道歉,差点就滑向失败的悬崖。这让她很想再试一遍,想成功。
她会在周五走,一大早,就坐上次她计划要坐的大巴和飞机。
周二的早上开始下雪。她没太在意。那是潮潮的、好看的雪,大片的雪花直直落下。她想,在班芙会不会下雪呢。她希望能下,因为她喜欢躺在床上看雪。接下来两天也持续地时多时少地下雪,周四下午晚些时候,她去旅行社取票,他们告诉她机场已经关闭了。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或者是感到任何的担心,她有点松口气,因为不用坐飞机了。那火车呢,她说,不过火车肯定是不去卡尔加里的,它会直接去斯波坎市。这个她早已清楚。那么大巴呢,她说。他们打电话确认高速公路是不是还通行,大巴还开不开。他们对话的时候她的心开始有点怦怦跳,但是还好,一切都还好,大巴要开的。不过这旅途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他们说,在这儿是十二点半走,是凌晨的十二点半,到卡尔加里的时候大概第二天下午两点。
“没问题。”
“你一定是很想去卡尔加里。”那个邋里邋遢的年轻男人说。这是一个看上去快要倒闭的不正规的旅行社,就在一个宾馆大堂,啤酒店的门口。
“是班芙,其实,”她大胆地说,“我确实很想去那儿。”
“去那滑雪吗?”
“可能是。”他猜出来的所有事她都相信。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这种偷偷摸摸的旅行有多普遍,她以为罪恶之神就像燃气灶上时隐时现的火焰那样在她身边舞蹈着。
她回家去,想着坐在大巴上感觉离汤姆越来越靠近,比躺在家里失眠好多了。她今晚就叫那位老师搬进来。那位老师正在等着她呢,她在跟安娜玩跳棋。“哦,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她说,“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是发生了点事情。”
她说她的姐姐流产了,很需要她的帮助。她的姐姐住在温哥华。
“我的男朋友明天会开车带我过去,如果我们能开过去的话。”
这是露丝第一次听说什么男朋友的事儿,她马上就怀疑她说的整件事情了。别人家的女人不在,绝妙的机会来了;她嗅到了那种爱和希望。可能是别人的丈夫,可能是跟她同龄的男孩。露丝看着那老师一度长了粉刺的脸,现在像玫瑰般红润,带着羞耻和兴奋,她知道她不会追问。那老师继续润色她的故事,讲她姐姐的两个小孩,两个都是男孩,他们一直都想要有个女儿。
露丝开始打电话,让别人来。她打电话给学生们,与她一同工作的男人的妻子们,她们可能还会告诉她谁还有空;她打电话给多萝西,虽然知道她恨小孩。没用。她按照大家给她的线索来逐个找人,尽管她最后意识到这可能都没什么用,大家全都甩开了她。她对自己的坚持感到羞愤。最后安娜说:“我可以自己待在这儿。”
“别傻了。”
“我以前自己待着过。那时候我病了,你得去上班。”
“你想不想去,”露丝说,就这么不假思索地想到一计,却突然感到一阵着实的快乐,“你想一起去班芙吗?”
她们就匆忙地收拾好了行李。幸运的是,露丝在那天晚上之前就去了洗衣店。她不允许自己去想安娜会在班芙做些什么,也不去想谁要来为她多付一个房间的钱,不去想安娜是不是真的会同意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她往行李箱里扔进色彩书、故事书,还有那种 diy 装饰的整套工具包,那些她觉得可以取乐的东西。这事突然来了个大转变让安娜很激动,坐大巴不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的。露丝记着提前给出租车打了电话,凌晨接她们过去。
她在去汽车站的时候差点就堵在路上了。露丝想,提前半个小时叫出租车可真是个好主意啊,一般去车站开车五分钟就到了。汽车站是一个老旧的服务站,一个破败之地。她把安娜留在长凳上,行李放旁边,然后去买她们的票。当她回来的时候,安娜已经朝着行李低下头去,她妈妈一转身,她就把自己交给睡眠了。
“你可以在大巴上睡。”
安娜直起身来,说自己不困。露丝希望大巴能暖和点。可能她应该带上一条毛巾,裹在安娜身上。她想过这事儿,但是她包里已经装得够多了,购物袋里装满了安娜的书和玩具;到达卡尔加里会蓬头垢面、情绪暴躁、肠胃不畅,这已经够她想了的,再考虑从包里洒出来的画笔、拖着的毛巾,脑子实在不够用。她决定不带。
只有其他几个乘客在等。一对年轻夫妇,穿着牛仔裤,很冷、营养不良的样子。一位虚弱却显得体面的老女士,戴着她的冬帽。一位印第安老祖母,她抱着婴儿。一个男人躺在长凳上,看上去生病或者是喝醉了。露丝觉得他不是来车站等车,而是来取暖的,因为他看上去好像要吐的样子。如果他真的要上车,那么她希望他现在吐出来,而不是上了车再吐。她想她最好带安娜去一下这里的洗手间。不管那洗手间有多令人不悦,总比上车之后再解决好。
安娜四处走着,看着那些售烟机,还有售糖果、售酒和三明治的机器。露丝想她是不是应该买些三明治,买些淡点的热巧克力。一旦进了山城,她可能就会挂念这些东西了。
她突然想起她忘了给汤姆打电话,告诉他去车站接她,不是去机场。她打算她们停车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就告诉他。
各位乘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前往克兰布鲁克、镭温泉镇、戈尔登、卡尔加里的班车已取消。
十二点三十分从此地出发的班车已取消。
露丝跑到边门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告诉我,是高速公路封了吗?那个男人打了个哈欠,告诉她:“是克兰布鲁克之后的地方都封了。从这儿到克兰布鲁克是通行的,但是从那儿往后的路就都封了。这儿往西到大福克斯的路也封了,所以班车今晚也到不了。”
露丝冷静地问,那还有没有其他能坐的班车?
“其他班车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是有车到斯波坎市吗?我能从那儿到卡尔加里。”
他不情愿地拉出他的时刻表。然后他们都想起来,如果从这到大福克斯的高速路封了的话,那就不妙了,没有车会来。露丝又想坐火车去斯波坎市,然后坐汽车到卡尔加里。她不能这样做,跟安娜一起这样是行不通的。不过她还是去问了火车的事,他有没有听说火车能不能走?
“好像他们会晚12个小时开。”
她继续站在边门上,仿佛那些解决办法是欠她的,一会就能自己出现: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女士。”
她转过身看到安娜在付费电话旁边,摆弄着硬币返回筐。有的时候她能在那里找到一角钱。
安娜走了过来,不是跑,是快走,以一种不寻常的庄重和焦灼的方式。“来这里,”她说,“来这里。”她拉着木然的露丝到其中一个付费电话旁。她往硬币筐里伸了伸手。全都是硬币。全都是。她开始一手把硬币抓起来。两分半、五分和一角,还有更多。她装满了自己的口袋。
看来这个筐子是每次她一关上就会有新的硬币出来,就像在梦里或者神话里一样。最后她把里面的钱都拿完了,拣出来最后的一角。她抬头看露丝,她苍白的脸蛋上显出倦意,也焕发着容光。
“什么都别说。”她命令道。
露丝告诉她,她们不会坐大巴了。她们给同样的出租车打了电话,带她们回家。安娜对这个计划的改变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露丝注意到她很小心地让自己坐进了出租车里,以防硬币在她的口袋里发出叮当响。
在家里,露丝给自己做了一杯喝的。安娜连靴子和大衣都没脱,就开始把钱拿出来摆在厨房桌子上,把它们分成几摞准备数。
“我不敢相信,”她说,“我不敢相信。”她用一种奇怪的大人的口吻说。这口吻里饱含着一种真实的惊讶,却是戴上了世俗面具的惊讶,仿佛以这种方式来增强戏剧效果是她把控和处理这件事情的唯一方式。
“一定是有人打了一个长途的电话,”露丝说,“那钱没有进到里面去。我觉得这本来全都该属于电话公司的。”
“但是我们也还不回去了,对吧?”安娜说,带着一种胜利的内疚,露丝说,不能了。
“疯了。”露丝说。她是说那钱是电话公司的,这事疯了。她很累,都糊涂了,不过开始感到了一种暂时的、不可思议的轻松。她能看到硬币就像淋浴或者暴风雪一样向她们掉落下来,这类差错可真是随处都有,一种优雅的任性。
她们试着去数,但是数不清楚。那硬币就明晃晃地从指尖掉落下来。那是在山坡上的深夜,她们在租来的厨房里度过了目眩神迷的时光。它是突如其来的奖赏,那遗失的旅途,这拣来的幸运。在这少有的一段时光,这少有的几个小时里,露丝能够发自内心地说,她并不处于过去或者未来,处于爱情或者任何人的掌控之下。她希望安娜也一样。
汤姆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一封充满爱意和幽默感的信,他提到了命运。这是出发去英国之前,一种悲伤又释然的放弃。露丝没有看到他在英国的任何地址,不然她可能就会写信给他,让他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了。她本性如此。
这冬季的最后一场雪很快融去,一些山谷因此起了洪水。帕特里克写信说,六月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会开车过来,带安娜去过夏天。他说他想开始办离婚了,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他想娶的女孩。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他说她是一个很好很稳定的人。
露丝难道没有去想,帕特里克说,没有去想对于安娜来说,明年安顿在她的老家,在她那个原本就熟悉的老家会更好吗?她可以回到她原来的学校跟她的朋友在一起(杰罗姆总是问她怎么样了),而不是马不停蹄地跟着露丝,陪她过独立新生活。难道她不是在利用安娜给她自己一点稳定的感觉——对了,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那个稳定的女朋友的声音的——难道她不是在利用安娜来弥补她自己选择那条道路的后果吗?当然,他说,也必须给安娜选择。
露丝想回应说,她正在这里为安娜搭建一个家,但是她这话说不出口,真的。她也不想再说了。这个小镇的魅力与其透明度对她来说已经不再。薪水很低。除了这廉价的房子,她也负担不起什么其他东西了。她可能再也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或者另一个爱人。她想着去东边,去多伦多,试着在那里找份工作,一份电台或者电视的工作,可能甚至是一些表演类的工作。她想带上安娜一起,找个临时的住处先安顿下来。就跟帕特里克说的一样。她想回到家就看到安娜,让安娜来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觉得安娜会选择那种生活。贫穷、如画的风景和吉普赛式的童年生活,孩子们并不喜欢,尽管日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会说这是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
那条有斑点的小鱼第一个死掉了,然后是橘黄色的那条。安娜和露丝也不再提要去伍尔沃思了,所以那条黑色的鱼也可以有个陪伴。但是它看上去好像也并不需要陪伴。它身体肿胀、凸着眼,一副杀气腾腾又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已经宣布整个鱼缸都是它的领地。
安娜让露丝保证,她走之前,不要把这条鱼倒进厕所冲掉。露丝答应了,离开这里去多伦多之前,她走到多萝西的家门前,带上鱼缸,给她送上这份不受欢迎的礼物。多萝西礼貌地接受了,她说她会以西雅图那个男人的名字为它命名,向露丝的出发道贺。
安娜继续跟帕特里克和伊丽莎白一起生活。她开始上戏剧和芭蕾课。伊丽莎白觉得孩子们应该有所成就,应该保持忙碌。他们给她买了一张四柱床。伊丽莎白为床做了一个床顶华盖和床罩,还给安娜做了一套与之相衬的睡衣和帽子。
他们给了安娜一只小猫,也给露丝寄去了一张安娜和小猫坐在床上的照片,在照片里,安娜坐在满是绣花的布料上,看上去娴静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