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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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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道江南斷腸句,

世間惟有賀方回。——黄庭堅詩

自胡適之先生《詞選》出,而中等學校學生,始稍稍注意於詞;學校中之教授詞學者,亦幾全奉此書爲圭臬;其權威之大,殆駕任何詞選而上之。胡氏自信力極強,亦自有其獨特見解。其《自序》“以爲詞的歷史有三個大時期”,而以此選代表第一個大時期。又謂:“這個時期,也可分作三個段落:

1.歌者的詞,

2.詩人的詞,

3.詞匠的詞。

蘇東坡以前,是教坊樂工與娼家妓女歌唱的詞;東坡到稼軒、後村,是詩人的詞;白石以後,直到宋末元初,是詞匠的詞。”而所謂“詩人的詞”,胡氏認爲:“他只是用一種新的詩體來作他的新體詩。詞體到了他手裏,可以詠古,可以悼亡,可以談禪,可以説理,可以發議論。”而其特徵,則是“詞人的個性出來了”。

吾人試依胡氏所分三個段落,以考求五代、宋詞,雖大致可得相當之證驗;而在第一個段落裏,胡氏亦自知“南唐李後主與馮延巳出來之後,悲哀的境遇與深刻的感情,自然擡高了詞的意境,加濃了詞的内容”,決非“歌者的詞”所能範圍,而強爲之解説曰:“但他們的詞仍是要給歌者去唱的。”若以曾給歌者去唱,即不足以爲“詩人的詞”,則東坡、山谷、少游諸人之詞,何嘗不給歌者去唱?少游傳唱尤廣,不但“常常給妓人作小詞,不失第一時代的風格”。至於東坡詞,雖有“曲子律縛不住”(晁无咎語)之評,亦多數曾爲妓女歌唱,此徵之各家詩話筆記,斑斑可考者。以“要給歌者去唱的”,爲即“歌者的詞”,而非“詩人的詞”,不但無以解於李後主,即蘇門詞人,恐亦不能確定屬於第幾段落。至謂“白石以後,直至宋末元初,是詞匠的詞”,尤多語病。須知南宋以後詞,原分兩系:一系承周美成之遺緒,講究音律;自姜白石以至吴夢窗、張叔夏諸人,“轉到音律的專門技術上去”,果有如胡氏所云者,但不如彼説“重音律而不重内容”。白石、夢窗諸作品,盡有内容極深刻、極悲壯、蒼涼、哀豔,令人讀之,哀感纏綿而不能自已者,胡氏特未之深究耳。一系揚蘇、辛之餘波,疎於音律;作者除與稼軒並世,如陸放翁、劉改之、陳同甫諸人外,如宋末之劉須溪,金之蔡伯堅、吴彦高、元遺山等,莫不激壯淋漓,爲“詩人的詞”之極詣;胡氏何不一爲提及,而僅以劉後村一人,爲“詩人的詞”之後殿乎?且既以姜白石、史梅溪、吴夢窗、張叔夏諸人爲“詞匠的詞”,而承認其爲第三個段落中之代表作家,則選録諸人之詞,必取其匠心獨運,結構嚴密,音律和諧,足以代表某一作家之作品,乃不失爲歷史家態度。今觀胡氏《詞選》中所録姜、史、吴、張諸家之作,率取其習見之調,或較淺白近滑易者;集中得意諸闋,反被遺棄。“文學的選本,都應該表現選家個人的見解”,此爲胡氏自占地步之辭;以“詞匠的詞”爲不足取,則悉加擯斥可也,何必舍長取短,以遷就“個人的見解”,而厚誣古人哉?吾對於近世治中國文學史者,惟胡氏爲素所服膺,而兹選關係於詞學者尤大;輒就鄙見所及,妄肆批評,冀與讀兹選者共爲揚榷,且以質之適之先生,期得相當解答焉。

上所臚舉聊就一時感想漫爲著筆,與兹選以小小糾正;而其最大缺點,則所録第二段落諸作家中,竟遺賀方回是也。方回詞原與美成並稱,且與蘇門詞人張耒友善,間接受東坡影響,能充分表現作者個性;於胡氏所謂“詩人的詞”之條件,備足無遺,乃擯不采録,令人百思莫得其解。故草爲此文,以補胡氏《詞選》之未逮云。

作者傳略

賀方回(1052—1125)名鑄,衞州人(原籍會稽山陰)。自言唐諫議大夫知章後,故號鑑湖遺老。長七尺,眉目聳拔,面鐵色;喜劇談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無遺詞,故人以爲近俠。然博學強記,工語言,深婉麗密,如比組繡;尤長於度曲,掇拾人所遺棄,少加櫽括,皆爲新奇。嘗言:“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温庭筠,當奔命不暇。”方回所爲詞章既多,往往傳播在人口。建中靖國間,黄庭堅自黔中還,得其“江南梅子”之句,以爲似謝玄暉。然以尚氣使酒,終不得美官。食宫祠禄,退居吴下,浮沈俗間,稍務引遠世故,亦無復軒輊如平日。家藏書萬餘卷,手自校讎,無一字脱誤。嘗自裒其生平所爲歌詞,名《東山樂府》(以上節録葉夢得《建康集》卷八《賀鑄傳》,《宋史·文苑傳》記賀事即據葉集)。以宣和七年(1125)二月甲寅,卒于常州之僧舍,年七十四(程俱撰《賀公墓誌銘》)。有集二十卷(《宋史》)。今所傳惟《慶湖遺老詩集》九卷、《慶湖集補遺》一卷、《拾遺》一卷(宜秋館本)。其詞有《東山寓聲樂府》三卷,見《直齋書録解題》;《東山樂府别集》,見《敬齋古今黈》,皆久佚(朱孝臧《東山詞·跋》)。傳世惟《東山詞》上一卷,虞山瞿氏藏殘宋本;《賀方回詞》一卷,勞巽卿傳録鮑渌飲鈔本;《東山詞補》一卷,吴伯宛輯本;《彊村叢書》據以合刻。雖前有錫山侯氏、錢塘王氏、臨桂王氏諸刻,而賀氏詞集,蓋莫備於彊村本矣。

綜觀上述賀氏史實,及其詞集之顯晦,知方回在當日固極負盛名,不幸遺著消沈,直至晚近始稍復出,其歌詞之價值,彪炳千秋,寧可因其晚出而加以忽視?《堯山堂外紀》又稱:“方回少爲武弁,以定力寺一絶句,見奇於舒王(王安石 [2] ),知名當世;詩文咸高古可法,不特工於長短句。”《中吴紀聞》亦有相類之紀載:“初方回爲武弁,李邦直爲執政,力薦之,其略謂:‘切見西頭供奉官某某,老於文學,泛觀古今詞章,議論迥出流輩;欲望改换,合入文資,以示聖時育材進善之意。’上可其奏,因易文階,積官至正郎,終於常倅。”(卷三)

方回既爲 [3] 武弁,又尚氣使酒,其性格略近後來之辛稼軒。陸放翁言其“狀貌奇醜,色青黑而有英氣,俗謂之‘賀鬼頭’”(《老學庵筆記》)。若以貌取人,則其人必爲一莽夫,不足與言文學;而如葉夢得所紀“工語言,尤長於度曲”,乃出於他人意想之外。其所作《六州歌頭》,最足表現其英姿磊落、權奇倜儻之氣概。迻録如左: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罏,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東山詞補》)

全闋聲情激壯,讀之覺方回整個性格,躍然於楮墨間;即以稼軒擬之,似猶遜其豪爽。惟其有英氣而又曾爲武弁,故其壯烈情感,難自遏抑;惟其好書史,工語言,長於度曲,故能深婉麗密,如比組繡;非特無粗獷之病,亦無纖巧之失。此在東坡、美成間,特能自開户牖,有兩派之長而無其短;有時爲“詩人的詞”,有時亦能爲“歌者的詞”。詞壇有此美才,宜如何提倡讚美,而胡氏獨擯而不録,此令人難解者一也 [4] 。

賀方回之創作精神

賀氏《東山樂府》,題曰“寓聲”,蓋用舊調譜詞,即摘取本詞中語,易以新名(用朱説)。如《七娘子》之爲《鴛鴦語》,《小重山》之爲《璧月堂》,又爲《羣玉軒》,《迎春樂》之爲《辨絃聲》、《攀鞍態》、《辟寒金》,《鷓鴣天》之爲《半死桐》、《翦朝霞》、《避少年》、《千葉蓮》、《第一花》,《擣練子》之爲《夜擣衣》、《杵聲齊》、《夜如年》、《翦征袍》、《望書歸》,《尉遲杯》之爲《東吴樂》,《水調歌頭》之爲《臺城游》,《滿庭芳》之爲《瀟湘雨》,《沁園春》之爲《念離羣》,《六么令》之爲《宛溪柳》,《滿江紅》之爲《傷春曲》、《念良游》,《青玉案》之爲《横塘路》等,遽數不能悉終。推其用意,殆以爲一種曲調,雖各有其一定之節拍,至爲美聽;而以一種相當之曲調,表現各種不同之情感,必不能吻合無間;故寧更立新名,或有歌者取而各各别製曲調。即或不能,亦不失其爲長短句詩之價值,此正胡氏所謂“他只是用一種新的詩體來作他的新體詩”。如此富有創作精神之作家,胡氏竟擯而不録,此令人難解者二也 [5] 。

《東山詞》之風格

張耒序《東山詞》云:“是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能者。若其粉澤之工,則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彊村叢書》本)雖朋好之間,不免溢美之辭;要之賀詞佳處,實有如耒所稱美者。王灼亦謂:“……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碧雞漫志》卷二)周、賀並稱,在當時已爲定論;而賀詞之風格,乃兼奇崛、悲壯、幽潔、妖冶、盛麗而皆有之;其悲壯之概,乃非美成所有。胡氏選美成詞,謂:“周邦彦是一個音樂家而兼是一個詩人,故他的詞音調諧美,情旨濃厚,風趣細膩,爲北宋一大家。”(《詞選》一五二)我以爲胡氏對美成所下十二字考語,方回並可當之而無愧色;胡氏獨擯而不録,此令人難解者三也 [6] 。

方回嘗 [7] 自言:“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温庭筠,當奔命不暇。”繼以張叔夏《論字面》篇:“如賀方回、吴夢窗皆善於鍊字面,多於李長吉、温庭筠詩中來。”(《詞源》卷下)一似方回專以鍊字見長者。其實方回詞多用素描,而自然深婉麗密,雖間用成語或故實,亦使事而不爲事所使,絶不能與胡氏所譏“音律與古典壓死了天才與情感”之南宋作家相提並論。兹且隨手摘録若干闋,以見《東山詞》風格之一斑:《辨絃聲》(《迎春樂》):

瓊瓊絶藝真無價!指尖纖,態閒暇。幾多方寸關情話,都付與,絃聲寫。  三月十三寒食夜,映花月絮風臺榭。明月待歡來,久背面,鞦韆下。

《半死桐》(《思越人》亦名《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望書歸》(《擣練子》):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征人襯鐵衣。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陌上郎》(《生查子》):

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雨。雙艣本無情,鴉軋如人語。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何物繫君心?三歲扶牀女!

《芳心苦》(《蹋莎行》):

楊柳回塘,鴛鴦别浦,緑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脱盡芳心苦。  反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却被秋風誤!

如上諸闋,莫不語淺情深,纏綿真摯。《陌上郎》一首,正是樂府詩本色;《芳心苦》亦别有興寄 [8] ,如此等作欲不謂爲“詩人的詞”可乎?

胡氏贊美稼軒,謂“詞的應用的範圍,越推越廣大;詞人的個性的風格,越發表現出來。無論什麽題目,無論何種内容,都可以入詞”。試據此言,以衡量東山詞之風格,所謂充分表現詞人個性之作品,已如前舉《六州歌頭》、《芳心苦》等闋。至於“無論什麽題目,無論何種内容,都可以入詞”,方回正優爲之。且爲舉例:

《將進酒》(《小梅花》):

城下路,淒風露,今人犂田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閒?  六國擾,三秦掃,初謂商山遺四老。馳單車,致緘書,裂荷焚芰接武曳長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安穩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劉伶!

《行路難》(《小梅花》):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黄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爲壽,青鬢常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罏秦女十五語如絃。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繫扶桑,争奈愁來一日却爲長。

以豪放筆調,抒懷古幽情,體勢開張,差與李、杜歌行相近;朱希真輩,正恐不能出此範圍;雖欲不謂之“詩人的詞”,又烏可得?

以上諸作,在《東山集》中猶未爲絶詣,其風格之最高者,如《宛溪柳》(《六幺令》):

夢雲蕭散,簾捲畫堂曉。殘薰盡燭隱映,綺席金壺倒。塵送行鞭嫋嫋,醉指長安道。波平天渺,蘭舟欲上,回首離愁滿芳草。  已恨歸期不早,枉負狂年少。無奈風月多情,此去應相笑。心記新聲縹緲,翻是相思調。明年春杪,宛溪楊柳,依舊青青爲誰好?

《伴雲來》(《天香》):

煙絡横林,山沈遠照,邐迤黄昏鐘鼓。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駸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游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蓓纔黄,倚馬何人先折?煙横水漫,映帶幾點歸鴻,平沙銷盡龍荒雪。猶記出關來,恰如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便成輕别。回首經年,杳杳音塵都絶。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憔悴一天涯,兩懨懨風月。

上列三詞,筆力奇横,聲調激越;韓退之所謂“横空盤硬語”者,庶幾近之。胡氏能賞周美成之《瑞鶴仙》與《六醜》,乃於此擯而不録,此令人難解者四也 [9] 。

《東山詞》之技術

《東山詞》之技術,於聲調、文字兩方面,皆有極深造詣。周止庵云:“方回鎔景入情,故穠麗。”(《介存齋論詞雜著》)又善用呼應法,如世共稱賞之《青玉案》詞,其歇拍云:“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黄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並用耳(用劉融齋《藝概》説)。近人況蕙風獨賞其“歸臥文園猶帶酒,柳花飛度畫堂陰,只憑雙燕話春心”,謂:“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獨絶。”(《香海棠館詞話》)實則方回小詞,並極藴藉清婉之致,類此者甚多。妙在取境蕭疎,恰恰映出幽婉情緒,大似唐人絶句,饒絃外音。且再録減字《浣溪沙》數闋於下:

鼓動城頭啼暮鴉,過雲時送雨些些,嫩涼如水透窗紗。  弄影西廂侵户月,分香東畔拂牆花,此時相望抵天涯。

煙柳春梢蘸暈黄,井闌風綽小桃香,覺時簾幙又斜陽。  望處定無千里眼,斷來能有幾迴腸?少年禁取恁淒涼!

夢想西池輦路邊,玉鞍驕馬小輜軿,春風十里鬥嬋娟。  臨水登山漂泊地,落花中酒寂寥天,箇般情味已三年。

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黄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折梅花。  笑撚粉香歸洞户,更垂簾幙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此等作品,鍊字鑄詞,並臻極致,而又絶不雕琢,自然雅麗;令十七八女郎歌之,何等動人!謂之“歌者的詞”可,謂之“詩人的詞”亦無不可。至於方回長調,反覆映射,而又出以奇横之筆,旋轉而下,如前録《六州歌頭》、《宛溪柳》、《伴雲來》、《石州引》諸闋,意態 [10] 雄傑,辭情精壯,使人神往;而其技術之精巧,全在開闔映射間,固不僅以驅使温、李詩句見長也。胡氏稱:“周詞的風格高,遠非柳詞所能比。”又謂:“周邦彦讀書甚博,詞中常用唐人詩句,而融化渾成,竟同自己鑄詞一樣。”(《詞選》一五二)不知賀氏對於此種功力,尤勝於周,而胡氏竟擯而不録,此令人難解者五也 [11] 。

胡氏又稱周詞“音調諧美”,不知賀詞對於音節亦極注意。例如《六州歌頭》,通叶“東”、“董”、“凍”三聲,幾於句句協韻;後來之依此調者,即無一能如賀氏之所爲;而此調蒼莽悲涼、沈鬱豪壯之聲情,遂亦不能如賀詞之充分表現。又如《水調歌頭》,普通作家,皆僅叶平韻,不叶仄韻。東坡之“明月幾時有”一闋,“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去”與“宇”叶;“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合”與“缺”叶,已視他作爲美聽矣。而方回此調,不獨平仄兩叶,而又句句皆用同部之韻,聲情越發,妙不可階。并録如下: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游冶,襞箋能賦屬宫娃。雲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却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

全首皆用第十部韻,而又以“麻”、“馬”、“禡”三聲通叶。麻韻本爲發揚豪壯之音,宜寫悲歌慷慨,激昂蹈厲,弔古傷今之情,更以“馬”、“禡”之上、去聲韻,相間互叶,輕重相權,何等嘹喨亢爽!聲調組織之美,吾於賀氏此作與《六州歌頭》,真有“觀止”之歎。試取王介甫《桂枝香·金陵懷古》詞,與此對讀,能有此激越聲情否?賀氏不但不爲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雖欲不推爲“詩人的詞”,或“豪傑的詞”可乎?胡氏既以“音調諧美”,爲詞中之一種佳境,乃於方回此等聲情激越而又美聽之作品,竟不一加采録,此令人難解者六也 [12] 。

結論

綜觀上述諸例證,無論就豪放方面,婉約方面,感情方面,技術方面,内容方面,音律方面,乃至胡氏素所主張之白話方面,在方回詞中蓋無一不擅勝場;即推爲兼有東坡、美成二派之長,似亦不爲過譽。吾恐其書晚出,而又未爲胡適之先生所收;學者竟不措意,或亦從而棄置之也,因爲竭一日之力,漫成此篇;即以質之胡先生,且與海内之好詞者共同商榷,庶幾《東山》絶業得以重光,則幸甚矣。

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脱稿于真如暨南村寓舍。

(原載《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三號,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

注解:

[1]  編者案:本文首刊於《中國語文學叢刊》創刊號(一九三三年五月出版,以下簡稱“《叢刊》本”),又刊於《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二號(一九三六年六月出版),兩者文辭略有小異,兹據後者予以收録。

[2]  《叢刊》本“王安石”前有“即”字。

[3]  “爲”,《叢刊》本作“初爲”。

[4]  “此令人難解者一也”,《叢刊》本作“奈何?!”。

[5]  “此令人難解者二也”,《叢刊》本作“奈何?!”。

[6]  此令人難解者三也,《叢刊》本作“奈何?!”。

[7]  “嘗”,《叢刊》本作“雖”。

[8]  “亦别有興寄”,《叢刊》本作“直自抒懷抱”。

[9]  “此令人難解者四也”,《叢刊》本作“奈何?!”。

[10]  “意態”,《叢刊》本作“氣態”。

[11]  “此令人難解者五也”,《叢刊》本作“奈何?!”。

[12]  “此令人難解者六也”,《叢刊》本作“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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