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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詞學之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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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唐、宋以來之燕樂雜曲,依其節拍而實之以文字,謂之“填詞”。推求各曲調表情之緩急悲歡,與詞體之淵源流變,乃至各作者利病得失之所由,謂之“詞學”。前者在詞之歌法未亡之前,凡習聞其聲者,皆不妨即席填詞,便付絃管藉以娱賓遣興。即在歌詞之法已亡之後,亦可依各家圖譜,因其“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藉長短不葺之新詩體,以自抒其性靈抱負。文人學士之才情富豔者,皆優爲之。後者則在歌詞盛行、管絃流播之際,恆爲學者所忽略,不聞著有專書。迨世異時移,遺聲 寂,鉤稽考索,乃爲文學史家之所有事。歸納衆製,以尋求其一定之規律,與其盛衰轉變之情,非好學深思,殆不足以舉千年之墜緒,如網在綱,有條不紊,以昭示來學也。

自唐迄宋、元之際,亘數百年,詞人輩出,惟務創作,罕著成規。詞樂一線之延,至宋季已不絶如縷。張叔夏氏,始著《詞源》一書,於是詞乃成爲專門之學。其上卷專論宫律,屬於樂曲方面之事,有《五音相生》、《陽律陰吕合聲圖》、《律吕隔八相生圖》、《律吕隔八相生》、《律生八十四調》、《古今譜字》、《四宫清聲》、《五音宫調配屬圖》、《十二律吕》、《管色應指字譜》、《宫調應指譜》、《律吕四犯》、《結聲正訛》、《謳曲旨要》等十四目。其下卷兼論作法,屬於填詞方面之事,有《音譜》、《拍眼》、《製曲》、《句法》、《字面》、《虚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五要》(楊守齋《作詞五要》)等十六目。雖所論未必盡當,且自歌法失傳,其《謳曲旨要》一篇,已不爲世所通曉。然詞之有學,實始於張氏,而《詞源》一書,乃爲研究詞學者之最要典籍矣。

其後沈義父著《樂府指迷》,陸輔之著《詞旨》,雖時有精義,未爲宏篇。清代詞學大行,述作益富。自萬樹《詞律》出,鉤稽衆製,排比其平、仄之出入,斟酌其字句之分合,務以名家爲標準。而又嚴上、去之區别,正諸家之缺遺,舉明、清以來,張綖、程明善、賴以邠諸家之説,摧陷而廓清之,而“圖譜之學”,於以建樹。題曰《詞律》,“義取乎刑名法制”(吴興祚《詞律·序》),非“律吕”之“律”,其性質固與張之《詩餘圖譜》、程之《嘯餘譜》、賴之《填詞圖譜》,異名同實者也。清代治詞樂之學者,有凌廷堪之《燕樂考原》,方成培之《香硯居詞麈》。鄭文焯《詞源斠律》最晚出,自謂“於音律有神悟”,而其言不免於誇誕。吾友夏瞿禪(承燾),已屢有駁議。聲音之道,在乎口耳相傳。宋譜既亡,異説紛起,周、張不作,果孰從而正之?此詞樂之亡,治音律之學者,所以望而却步也。吴縣戈載“慨填詞之家,用韻舛雜”(朱綬《詞林正韻·序》),於是“探索於兩宋名公周、柳、姜、張等集,以抉其閫奥,包孕宏富,剖斷精微”(顧千里序),以成《詞林正韻》一書。學者咸遵用之,於是戈氏遂成其爲“詞韻之學”。海鹽張宗橚著《詞林紀事》,採集唐、宋以來諸家筆記之有關於詞者,依計有功《唐詩紀事》之成例,排比作者時代之先後,自唐迄元,有得必書。於是詞人之性行里居,約略可覩,以漸成其爲“詞史之學”。近人王國維著《清真遺事》,吾友夏瞿禪繼起有作,所撰《詞人年譜》,考證宏博,後出轉精。行見“詞史之學”,方興未艾。光緒間,臨桂王鵬運與歸安朱彊邨先生,合校《夢窗詞集》,創立五例(詳四印齋本《夢窗甲乙丙丁稿》),藉爲程期,於是言詞者始有“校勘之學”。其後《彊邨叢書》出,精審加於毛、王諸本之上,爲治詞學者所宗。此三百年來,詞學成績之彰彰可紀者也。

詞爲聲學,而大晟遺譜,早已蕩爲雲烟。即《白石道人歌曲》旁綴音譜,經近代學者之鉤稽考索,亦不能規復宋人歌詞之舊,重被管絃。則吾人今日研究唐、宋歌詞,仍不得不以諸大家之製作爲標準。詞雖脱離音樂,而要不能不承認其爲最富於音樂性之文學。即其句度之參差長短,與語調之疾徐輕重,叶韻之疎密清濁,比類而推求之,其曲中所表之聲情,必猶可覩。吾人不妨於諸家“圖譜之學”外,别爲“聲調之學”。至於考證詞人史蹟,校勘詞集字句,則近代諸賢已引其端緒,又著有成效。學者觸類而長,光大發揮,庶於唐、宋以來,歌詞之發展因緣,與諸家之得失利病,皆昭然若揭。兹所望於海内之治詞學者,尚有下列三事,請更分别言之:

一 聲調之學

詞本倚聲而作,則詞中所表之情,必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應。故唐、五代乃至北宋柳永、秦觀、周邦彦諸家之作,類多本意,不復於調外標題。蓋聲詞本不相離,倚聲製詞,必相吻合故也。自曲譜散亡,歌聲絶於後人之耳,馴至各曲調所表之情緒,爲喜爲悲,爲宛轉纏綿,抑爲激昂慷慨,若但依其句度長短,殊未足以盡曲中之情。即依譜填詞者,亦復無所準則。即在宋賢遺制中,如秦觀之《千秋歲》:

柳邊沙外 。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 ,鶯聲碎 。飄零疎酒盞 ,離别寬衣帶 。人不見 ,碧雲暮合空相對 。  憶昔西池會 。鵷鷺同傾蓋 。攜手處 ,今誰在 。日邊清夢斷 ,鏡裏朱顔改 。春去也 ,落紅萬點愁如海 。

其聲情之悲抑,讀者稍加領會,即可得其“絃外之音”。其黄庭堅、李之儀、孔平仲諸家和詞(見《歷代詩餘》),亦皆哀怨。則《千秋歲》曲之爲悲調,可以推知。其前乎秦氏之作者,有張先與東坡各一首,雖用入聲韻,而所表之情,與秦詞猶不相遠。至周紫芝以此調賀葉審言生日,黄公度亦以此調作壽詞,倚悲聲而當“介眉”之獻,其不合必矣。細案此調之聲情悲抑在於叶韻甚密,而所叶之韻又爲“厲而舉”之上聲,與“清而遠”之去聲。其聲韻既促,又於不叶韻之句,亦不用一平聲字於句尾以調劑之,既失其雍和之聲,乃宜於悲抑之作。此曲之爲悲調,而不合用作壽詞,其在聲韻上之可考見者如此。又如《浪淘沙》,在唐人作者,皆七言絶句。劉禹錫、皇甫松之遺制,大抵所寫爲感懷盛衰、遷流悵惘之情。其後因舊曲造新聲,變而爲長短句,如李後主之作: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  獨自莫憑闌 。無限江山 。别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

其悽清哀咽,固猶是舊曲之遺聲。至謝逸作:

料峭小桃風 。凝淡春容 。寶燈山列半天中 。麗服靚妝攜手處 ,笑語匆匆 。  酒滴小槽紅 。一飲千鍾 。銅壺擎燭絳紗籠 。歸去笙歌喧院落 ,月照簾櫳 。

以寫嬉游之盛。取與後主之作相較,知亦不合曲情。宋代諸賢對於擇腔之不慎已如此!此文人不通音律,而率意填詞之大病也。

宋賢之作,如上述周紫芝、謝逸諸家,已多不合曲情者。然則吾人欲確定某一曲調之爲喜爲悲,爲宛轉纏綿,抑爲激昂慷慨,果將以何爲標準乎?曰:是當取號稱知音識曲之作家,將一曲調之最初作品,凡句度之參差長短、語調之疾徐輕重、叶韻之疎密清濁,一一加以精密研究,推求其複雜關係,從文字上領會其聲情;然後羅列同一曲調之詞,加以排比歸納,則其間或合或否,不難一目瞭然。例如《六州歌頭》,世共傳爲激壯之曲。《演繁露》云:

《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爲弔古詞……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悵慨,良不與豔詞同科。

今日此曲流傳之最初作品,爲賀鑄作:

少年俠氣 ,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 。毛髮聳 。立談中 。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 。推翹勇 。矜豪縱 。輕蓋擁 。聯飛鞚 。斗城東 。轟飲酒壚 ,春色浮寒甕 。吸海垂虹 。閒呼鷹嗾犬 ,白羽摘雕弓 。狡穴俄空 。樂匆匆 。  似黄粱夢 。辭丹鳳 。明月共 。漾孤篷 。官冗從 。懷倥傯 。落塵籠 。簿書叢 。鶡弁如雲衆 。供粗用 。忽奇功 。笳鼓動 。《漁陽弄 》。《思悲翁 》。不請長纓 ,繫取天驕種 。劍吼西風 。恨登山臨水 ,手寄七絃桐 。目送歸鴻 。

篇中既多用三字短句,復以“東”、“董”、“凍”同叶,又皆爲洪亮之音。陡覺繁音促節,奔迸齒頰,而一種亢爽激昂之氣概,躍然於字裏行間。其悲壯之聲情,亦於歌詞上充分表出(參看《音樂雜誌》創刊號拙著《從舊體歌詞組織推測新體樂歌應取之途徑》),此從句度、語調、叶韻種種複雜關係,可以窺見曲中所表之情者也。至韓元吉作:

東風著意 。先上小桃枝 。紅粉膩 。嬌如醉 。倚朱扉 。記年時 。隱映新妝面 。臨水岸 。春將半 。雲日暖 。斜橋轉 。夾城西 。草軟莎平 ,跋馬垂楊渡 ,玉勒争嘶 。認蛾眉 。凝笑臉 。薄拂燕脂 。繡户曾窺 。恨依依 。  共攜手處 。香如霧 。紅隨步 。怨春遲 。消瘦損 。憑誰問 。只花知 。淚空垂 。舊日堂前燕 ,和烟雨 ,又雙飛 。人自老 。春長好 。夢佳期 。前度劉郎 ,幾許風流地 ,花也應悲 。但茫茫暮靄 ,目斷武陵溪 。往事難追 。

所用爲“支”、“微”韻,平韻不轉韻而仄韻轉韻,與賀作之全闋同韻,平仄互叶者迥殊。又“支”、“微”韻本爲萎弱不振之音,乃變而爲低抑淒涼之調,而與本曲之響高音壯者,竟不相侔矣。

復次,宋王灼嘗稱:“賀(鑄)《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邦彦)《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或謂深勁乏韻。”(《碧鷄漫志》二)據上述《六州歌頭》一闋,知此皆從聲調上言之。予嘗疑周、賀皆善以健筆寫柔情,頗受樂曲影響。據毛幵《樵隱筆録》:

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

王灼云:“《北齊史》及《隋唐嘉話》稱:齊文襄之子長恭,封蘭陵王。與周師戰,嘗著假面對敵,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武士共歌謡之,曰《蘭陵王入陣曲》。今越調《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遺聲也。”(《碧雞漫志》四)考《清真集》中之《蘭陵王》,正注“越調”,證以毛幵之説,殆可信其爲《蘭陵王入陣曲》之遺聲。録周詞如下:

柳陰直 。烟裏絲絲弄碧 。隋堤上 、曾見幾番 ,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 。誰識 。京華倦客 。長亭路 、年去歲來 ,應折柔條過千尺 。  閒尋舊蹤跡 。又酒趁哀絃 ,燈照離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 ,半篙波暖 ,回頭迢遞便數驛 。望人在天北 。  悽惻 。恨堆積 。漸别浦縈迴 ,津堠岑寂 。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 ,露橋聞笛 。沈思前事 ,似夢裏 ,淚暗滴 。

全闋皆用入聲韻,後段韻尤促,而又多用短句,所謂“後段聲尤激越”者,知必於此有關。凡入聲字皆短促之音。歌詞中激越慷慨之情,或清峭深勁之作,多用入聲韻。《滿江紅》之宜寫壯烈懷抱,此稍習倚聲者,類皆知之。岳飛一詞:

怒髮衝冠 ,憑闌處 、瀟瀟雨歇 。擡望眼 、仰天長嘯 ,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 、白了少年頭 ,空悲切 。  靖康恥 ,猶未雪 。臣子憾 ,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 ,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 ,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 、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 。

其尤膾炙人口者也。而一推求其所以能充分表現壯烈抱負之故,則以所用仄韻,故爲短促之音,而上下闋兩七字句,其句尾之字,又不用平聲字以資調協,故宜寫激越慷慨之情耳。白石自度曲,如《淡黄柳》、《暗香》、《疎影》、《惜紅衣》、《淒涼犯》之屬,自屬清峭深勁,而用韻皆爲入聲。此歌詞表情與叶韻關係之彰彰可考者也。又如周之《大酺》:

對宿烟收 ,春禽静 ,飛雨時鳴高屋 。牆頭青玉旆 ,洗鉛霜都盡 ,嫩梢相觸 。潤逼琴絲 ,寒侵枕障 ,蟲網吹黏簾竹 。郵亭無人處 ,聽簷聲不斷 ,困眠初熟 。奈愁極頻驚 ,夢輕難記 ,自憐幽獨 。  行人歸意速 。最先念 、流潦妨車轂 。怎奈向 、蘭成憔悴 ,衛玠清羸 ,等閒時 、易傷心目 。未怪平陽客 ,雙淚落 、笛中哀曲 。況蕭索 ,青蕪國 。紅糝鋪地 ,門外荆桃如菽 。夜游共誰秉燭 。

其用入聲韻,與《蘭陵王》同,而三字短句,又略近於《滿江紅》之下半闋,其所以爲“奇崛”者如此。其曲調所表之聲情,亦不難於此推見。至賀之《吴音子》、《望湘人》,則用上、去韻,而亦足稱“奇崛”者,則句度之組織,爲有絶大關係。録《吴音子》如下:

别酒初銷 ,憮然弭櫂蒹葭浦 。回首不見高城 ,青樓更何許 。大艑軻峨 ,越商巴賈 。萬恨龍鍾 ,篷下對語 。  指征路 。山缺處 。孤煙起 、歷歷聞津鼓 。江豚吹浪 ,晚來風轉夜深雨 。擁鼻微吟 ,斷腸新句 。粉碧羅牋 ,封淚寄與 。

細案詞中前後闋,並疊用四言四句,與尋常曲調之句度參差,奇偶相變者不同。此又句度方面,有關於曲調之表情者也。

由歌詞以推測各曲調所表之情,既略如上述。吾人更由此廣列衆製,以探索各曲調之異宜,雖未必能舉而重被管絃,而已足窺見各曲調之性質,用爲研究詞學之助。兹更取令詞之叶韻變化,有關於表情之緩急者,舉例説明之。

例一:

平林漠漠煙如織 。寒山一帶傷心碧 。瞑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  玉階空佇立 。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 。長亭更短亭 。

右李白《菩薩蠻》詞,八句,句句叶韻,而前後闋上二句,並用入聲短促之韻,下二句則一爲“尤”、“侯”韻之幽音,一爲“庚”、“青”韻之清音。於繁絃促柱間,有淒清怨慕之致。

例二:

風乍起 。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芳徑裏 。手挼紅杏蕊 。  鬭鴨闌干獨倚 。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 。舉頭聞鵲喜 。

右馮延巳《謁金門》詞,八句,句句叶韻,兼叶上、去。每句换一意境,情隨聲轉。由是可以推知此曲,宜寫迫切而又纏綿往復之情。

例三:

春去也 ,多謝洛城人 。弱柳從風疑舉袂 ,叢蘭裛露似霑巾 。獨坐亦含顰 。

右劉禹錫《憶江南》詞,五句,三叶韻,又皆爲平聲“真”韻。其不叶之句,末一字必用仄聲,又以三、五、七字爲句,音節最爲和婉。

例四:

雨晴煙晚 。緑水新池滿 。雙燕歸來垂柳院 。小閣畫簾高捲 。  黄昏獨倚朱闌 。西南新月眉彎 。砌下落花風起 ,羅衣特地春寒 。

右馮延巳《清平樂》詞,八句,上半闋四用仄韻,聲情促迫,下半闋四句三叶平韻,音節乃較舒徐。似宜“怨而不怒”之情,始與曲情相應。

略舉四例,以資“隅反”。使有好學深思之士,觸類而旁通之,於複雜關係中,尋出其共通之點,以自成爲一家之學,其裨益於倚聲界,豈淺鮮哉?此吾所謂不妨於諸家“圖譜之學”外,别爲“聲調之學”也。

二 批評之學

詞家“批評之學”,在宋代諸賢,如楊湜之《古今詞話》、胡仔之《苕溪漁隱叢話》,已引其端緒。逮明代楊慎之《詞品》、王世貞之《藝苑巵言》,乃至清代諸家詞話之作,幾如“雲蒸霞蔚”,不可指數。然或述詞人逸事,或率加品藻,未嘗專以批評爲職志。及周濟之《介存齋論詞雜著》、《宋四家詞選·序論》,劉熙載之《藝概》出,始各標宗旨,自立準繩,以成一家之學。周氏矯浙西詞派之積弊,退姜(夔)、張(炎)而進辛(棄疾)、王(沂孫)。不知四家詞格之不同,各有其身世關係。治批評之學,而但憑主觀之見解,又或别有用意,強人就我,往往厚誣古人。劉書持論甚精,而言多未盡,可以語治詞有得之士,未足以使一般讀者瞭然於某一作家利病得失之由也。近人況周頤著《蕙風詞話》,王國維著《人間詞話》,庶幾專門批評之學矣。而王書早出,未爲精審,晚年亦頗自悔少作(張孟劬先生説)。況氏歷數自唐以來,下迄清代諸家之詞,抉摘幽隱,言多允當。自有詞話以來,殆無出其右者。而前輩治學,每多忽略時代環境關係,所下評論,率爲抽象之辭,無具體之剖析,往往令人迷離惝恍,莫知所歸。此中國批評學者之通病,補苴罅漏,是後起者之責也。

今欲於諸家詞話之外,别立“批評之學”,必須抱定客觀態度,詳考作家之身世關係,與一時風尚之所趨,以推求其作風轉變之由,與其利病得失之所在。不容偏執“我見”,以掩前人之真面目,而迷誤來者。例如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一闋,題爲“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彊邨叢書》編年本《東坡樂府》)。據王宗稷《蘇文忠公年譜》,此詞實作於在密州任時。詞中情事,全爲憂生之感。乃後人率依《坡仙集外紀》之説,謂神宗讀至“瓊樓玉宇”二句,乃歎曰:“蘇軾終是愛君。”遂以此詞所表,全爲忠君愛國之思;於是逸筆仙心,幾疑爲貪戀禄位之作矣。東坡由錢塘移知密州,去山水之邦,而行桑麻之野,其鬱鬱不樂,屢見各詞。此爲大醉以後之言,於“愛君”乎何有?此言“批評之學”者,所以首宜注意於作家之身世關係也。

一家之作,亦往往因環境轉移,而異其格調。歐陽修《六一詞》,世共稱其與晏殊《珠玉詞》,同學馮延巳《陽春集》者也。其《蝶戀花》諸闋,並互見《陽春集》中,其詞格果屬於温婉一派矣。而其晚年之作,氣骨開張,如平山堂作《朝中措》:

平山闌檻倚晴空 。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 ,别來幾度春風 。  文章太守 ,揮毫萬字 ,一飲千鍾 。行樂直須年少 ,尊前看取衰翁 。

逸懷浩氣,大近東坡,此又年齡之關係詞格者也。秦觀《淮海居士長短句》,號爲婉約一派之正宗。而東坡嘗譏其“不意别後,公郤學柳七作詞”(《高齋詩話》)。其《促拍滿路花》:

露顆添花色 。月彩投窗隙 。春思如中酒 ,恨無力 。洞房咫尺 。曾寄青鸞翼 。雲散無縱跡 。羅帳熏殘 ,夢回無處尋覓 。  輕紅膩白 。步步熏蘭澤 。約腕金環重 ,宜裝飾 。未知安否 ,一向無消息 。不似尋常憶 。憶後教人 ,片時存濟不得 。

風格確與柳氏《樂章》相近。又不獨《滿庭芳》中之“銷魂當此際”,爲柳七語(東坡説)也。葉夢得稱:“秦少游亦善爲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元豐間,盛行於淮、楚。”(《避暑録話》)其所以盛行之故,殆不僅爲“語工而入律”,東坡譏秦之語,正復消息可參。迨乎遷謫以還,詞格一變而入於悽厲。例如前節所舉之《千秋歲》,與下列之夢中作《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 ,花動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處 ,有黄鸝千百 。  飛雲當面化龍蛇 ,夭矯轉空碧 。醉臥古藤陰下 ,了不知南北 。

其出筆之險峭,聲情之悽厲,較之集中其他諸作,判若兩人。此環境之轉移,有關於詞格之變化者也。

復次,吾人從事批評之學,最忌固執“我見”,偏重“主觀”,而忽略“客觀”之事實。例如温庭筠士行塵雜,不修邊幅,已屢見於《唐書·文藝傳》及諸家筆記。其所長惟在“能逐絃吹之音,爲側豔之詞”。温詞之風格,偏於“香而軟”(《北夢瑣言》)。其在詞壇“開山作祖”,吾人自不容有所忽視。而張惠言《詞選》,必曰“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又以其《菩薩蠻》爲“感士不遇之作”,且以上擬《離騷》。張氏欲尊詞體,託之“詩之比興”,乃於温詞加以穿鑿附會之説,其誰信之?此又别有思存,不僅忽略“客觀”之事實而已,批評家之態度,豈宜如此哉?

近人胡適輯《詞選》,獨標白話,而以唐、宋諸賢製作,畫爲三期:一曰“歌者之詞”,二曰“詩人之詞”,三曰“詞匠之詞”。其在現代文學界中,影響頗大。胡氏嘗自稱有“歷史癖”,而自信力太強,往往偏重“主觀”,而忽略“客觀”條件。其所謂“歌者之詞”及“詩人之詞”,且不具論。其所詆爲“詞匠”之作,舉姜夔、史達祖、吴文英、張炎諸家,謂其“重音律而不重内容”(《詞選·序》)。殊不知南渡以來,歌詞本分二派:姜、吴一派,趨於醇雅,其失固有過於艱深晦澀者。而自靖康之亂,歌譜散亡,倚聲填詞,失其憑藉。於是一、二知音之士,乃思所以振興墜緒,重被聲歌,而音律之考求,漸成專門之學。益以歌詞之人,悉爲王公貴人所蓄之家妓,如張鎡、范成大等,各有家妓肄習聲歌,又有專門樂家爲之訂譜。南宋姜、張一派之注重音律,而又力求醇雅,實由其環境所造成。所製之詞,一以供士大夫之欣賞,“重音律”則有之,而“不重内容”,則胡氏殆未深究諸家詞集耳。即如夢窗之作,儘有悲壯蒼涼、哀感纏綿而不能自已者。例如“靈巖陪庾幕諸公游”之《八聲甘州》:

渺空煙四遠 ,是何年 、青天墜長星 。幻蒼崖雲樹 ,名娃金屋 ,殘霸宫城 。箭徑酸風射眼 ,膩水染花腥 。時靸雙鴛響 ,廊葉秋聲 。  宫裏吴王沈醉 ,倩五湖倦客 ,獨釣醒醒 。問蒼波無語 ,華髮奈山青 。水涵空 、闌干高處 ,送亂鴉斜日落漁汀 。連呼酒 、上琴臺去 ,秋與雲平 。

其“匠心獨運”處,直是超邁絶倫。以讀白話詞之目光論夢窗,其無當於理必矣。且既稱之爲“詞匠”,則當於其“運斤成風”之手段,加以精微之體會,而後下筆批評,方不失爲歷史家態度。乃胡氏《詞選》僅録其《玉樓春》、《醉桃源》二闋,則“詞匠”之真實本領,亦被湮没無餘。總之,姜、吴諸家之詞,各有其風尚,各有其環境,亦自各有其歷史上之價值。後人從事批評者,正不容以一人之私見,而率意加以褒貶也。

觀於上述諸家對於品評之態度,與其利病得失之由,將欲補弊救偏,抉出諸作者之真面目,以重新估定其在詞學史上之地位,期不迷誤來者,而厚誣前人,則捨吾所拈出諸標準外,殆未見其有合。匯集諸家詞話,别出手眼,以自成一家之言,是在吾黨之有志者矣。

三 目録之學

“目録之學”,所以示學者以從入之塗,於事爲至要。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後附“歌詞”一類,於是歌詞始有“目録之學”。其書對於各家詞集,間附評語,而或詳或略,未足以窺見源流。清康熙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於集部附“詞曲類”,對各家利病得失及版本流傳,時有糾正闡明,視陳書爲博大矣。而在當日咸視詞爲小道,除毛氏《宋六十家詞》外,甄録不多,未足以饜學詞者之望。近代詞學昌明,珍籍日出。自臨桂王氏(鵬運)、歸安朱氏(孝臧)、仁和吴氏(昌綬)、武進陶氏(湘)從事於詞籍之校刊及影刻,其搜羅之廣博,讎校之精審,並駕毛本而上之。即宋、元人詞之有别集者,已在二、三百家。友人武進趙叔雍(尊嶽)方匯刻明詞,亦在百家以上。至番禺葉遐庵先生(恭綽)選集《清詞鈔》,其有專集者,又數千家。如此驚人之數量,不有目録提要之作,以抉擇幽隱,示學者以從入之塗,則興歎“望洋”,亦同其他載籍。趙氏既自爲《明詞提要》,其他宋、元以來,乃至清代諸家之作,其重要十倍於明賢,其亟待有目録專書之刊行,蓋無疑義。然兹事體大,非一人之力所能勝,合作分工,庶其有濟。略陳三義,以質同好諸君。

一、作家史蹟之宜重考也。歷代詞人,除少數位望較高,生平行誼見於正史者外,大抵皆湮没無聞,有時里居仕履及生於何年何代,亦不易探求。其或見諸野乘筆録,亦復艱於類聚。“知人論世”,爲治學者之所宜先。允宜仿王國維氏《清真先生遺事》之成規,於各詞人之遺聞逸事,鈎稽考校,别爲年譜或小傳之屬。然後抉擇要點,以入目録,藉爲讀詞者考論之資。

二、版本善惡之宜詳辨也。詞既被視爲小道,校刊之學,至近代而始昌明。版本流傳,訛舛互見。亦有同爲一家詞集,而各種版本題號不同,内容亦大有出入者,如歐陽修詞,有毛刻《宋六十家詞》本之《六一詞》,有吴刻《雙照樓景宋元明本詞》之景宋吉州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及景宋本《醉翁琴趣外篇》,三本内容,各有出入。辛棄疾詞,有毛刻之《稼軒詞》,有萬載辛氏祠堂本之《稼軒詞補遺》,有王刻《四印齋所刻詞》之景元信州書院本《稼軒長短句》,有陶刻《涉園景宋金元明本詞》之景宋本《稼軒詞甲乙丙集》(案:此爲毛鈔本,原本藏涵芬樓),有天津圖書館藏明吴訥《唐宋百家詞》本之《稼軒詞甲乙丙丁集》(其甲、乙、丙集同涉園刊本,丁集見趙萬里校輯《唐宋遼金元人詞》)。其萬載本《補遺》,出自《永樂大典》;四印齋本與涉園本,編次大異。若此之類,指不勝屈。又王、朱二家校刻之本,雖同爲一家之集而後出轉精。此亦編纂詞學目録提要者,所應詳爲分剖者也。

三、詞家品藻之宜特慎也。各家之風格,往往視其人之身世關係,與一時風尚爲轉移,已詳於前節論“批評之學”中,兹不更贅。目録提要,所以指導學者以從入之途,則於某一作家之風格轉變,與其利病得失,舉例説明,實爲至要。惟所舉之例,必確能代表某一作家或某一時期之真面目與真精神,乃不致誣古人而誤來學耳。

依上三義,以從事於《詞籍目録提要》之編纂,庶幾繼往開來,成就不朽之業。私意以爲不妨先從《四庫提要》之詞曲類,加以補苴;更取《彊邨叢書》,分别選述。宋、元詞籍既竟,進而考校清詞,由大家以迄小家,集衆力以成偉著,是所望於海内治詞學者之合作矣。

四 餘論

居今日而言詞,自以從事於絶學之研究,爲第一要義。至於詞本聲學,在前賢可以“倚聲填詞”,藉爲娱賓遣興之資。自樂譜散亡,今日已無聲可倚,吾人自不妨别作長短句,倩知音者爲之協律,以付歌喉。前於《詞律質疑》一文中,已略申微旨矣。雖然,詞至今日,早經不復能被管絃,而唐、宋作者之遺篇,固爲最富於音樂性之文字。吾人悦其聲情之美,亦何妨擇腔選調,以自填其“長短不葺之詩”?惟是前人淫媟之詞,原爲應歌而作。若生今日而欲迎合社會心理,盡有流行之淫靡曲調,何不倚其聲而爲之填詞,而必託之唐、宋以來之曲調哉?清代作者,標比興之義,而詞體益尊。其聲雖亡,而作者之精神所寄,固當不死。假聲情壯美之詞調,以寫吾身世之感,與憂國憂民之抱負,舉熱烈純潔之情緒,以入於“長短不葺之詩”,浩氣逸懷,將以“廉頑立懦”。此又區區之意,所望於海内之填詞家矣。

(原載《詞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一九三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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