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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宋詞風轉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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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論

詞以兩宋爲極則,而論者或主北宋,或主南宋。此皆域於門户之見,未察風氣轉變之由,而妄爲軒輊者也。

前人論詞,皆以作家爲標準。如張炎、陸輔之、沈義父輩,其所評隲,雖各有所偏,而於南北宋間,初未彊分畛域。自張南湖(綖)論詞派,有“婉約”、“豪放”之説,而詞苑之紛争以起。朱錫鬯(彝尊)氏爲“浙派”開山,實始標舉姜、張,崇尚南宋。其《詞綜·發凡》云:

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自是言詞,咸以南北宋對舉。周止庵(濟)氏《介存齋論詞雜著》云:

兩宋詞各有盛衰:北宋盛於文士,而衰於樂工;南宋盛於樂工,而衰於文士。

又云:

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

又云:

北宋詞多就景敍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爲即事敍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

凡此所言,一似南北宋詞,儼有“鴻溝”之界。至其《宋四家詞選·序論》又稱:

北宋主樂章,故情景但取當前,無窮高極深之趣。南宋則文人弄筆,彼此争名,故變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門逕,有門逕故似深而轉淺;北宋無門逕,無門逕故似易而實難。

南北宋詞之大較如此。所謂“詞至北宋而始大,至南宋而遂深”者,蓋各有其環境關係,非可以一概言之也。劉融齋(熙載)氏《藝概》又就其技巧上爲差别之談云:

北宋詞用密亦疎,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

其説與周氏亦相彷彿。清代論詞學者,往往蔽於宗派之見,議論紛歧,齗齗於南、北宋之争,而恆忽略客觀之事實。如上述諸家之説,其影響於詞苑者至深。其言或當或否,或能示吾人以研尋之徑,或反予吾人以惑亂之郵。執一先生之言,局於一隅以自限,吾未見其可也。兩宋詞風之轉變,各有其時代關係,“物窮則變”,階段顯然。既非“婉約”、“豪放”二派之所能并包,亦不能執南北以自限。吾慮世之學詞者,將“南北”二字,横亘胸中,而不能觀其通,轉滋瞀亂也。聊申微旨,以明風氣轉變之由,與夫各作家得失利病之所在,期與海内宏達,共商榷焉。

二 南唐詞風在北宋之滋長

西蜀、南唐,爲五代歌詞繁殖之地。變“胡夷里巷之曲”而爲士大夫之詞,其風大扇於温庭筠,而韋莊、馮延巳繼成兩大系,分據吴、蜀詞壇。於是小令尊前,玉簫低唱,佳人繡幌,麗錦頻抽,“娱賓遣興”之資,蓋莫不以此相競矣。蜀地僻處邊垂,五代干戈之際,恆與外人間隔。觀趙崇祚所輯《花間集》,作者十之七八爲蜀人,或流寓蜀中,則知西蜀詞壇固自别爲風氣,而與其他各地,殊尠流通。謂北宋初期作家,多受《花間》影響者,是猶未考當時情勢,以作者皆工小詞而漫爲之説也。

從詞學上之系統言之,則北宋初期作家,實承南唐之遺緒。南唐中主以疆土日蹙,曾徙都洪州(南昌),又嘗讀書於廬山。中主故工詞,馬令《南唐書》稱:“元宗(中主)嘗作《浣溪紗》二闋,手寫賜樂人王感化。”而其臣馮延巳,尤喜爲樂府詞。據陸游《南唐書》云:

元宗嘗因曲宴内殿,從容謂曰:“‘吹皺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巳對曰:“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

似此君臣諧謔,乃各標舉小詞,則知南唐詞風,其盛況乃不亞於西蜀。陳世修序延巳《陽春集》云:

公以金陵盛時,内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爲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娱賓而遣興也。

以“樂府新詞”,“娱賓遣興”,此種風氣,實開北宋初期作家之先河。且如歐陽修、晏殊、晏幾道皆籍江西,江西故南唐屬地,二主一馮,流風遺韻,必有存者。宋下江南,後主夷爲降虜,南都文物,悉隨後主入汴梁。《宋史·樂志》稱:“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後主詞所謂“教坊還唱别離歌”者,已并歌詞所依之聲,亦相隨而俱北。歌詞種子之移植,其線索可得而尋也。

北宋聲歌繁衍之地,自推汴梁。歐、晏諸家既早聞風而起,而歷居顯要,出入汴京,爲“樂府新詞”,以“娱賓遣興”,一時相尚,固亦文人才士之所優爲。歐陽修詠西湖《采桑子》有小引云:

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樂府雅詞》)

以“薄伎”佐“清歡”,至宋初已大行於各地。其詞既多出於文人之手,故一以清壯雅麗爲歸,而馮氏《陽春》一集,遂爲一時所宗尚。劉攽《貢父詩話》云:

元獻(晏殊)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樂府。

劉熙載《藝概》又稱:

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

此一脈之相承,並以“清謳”爲主,而極其致於晏幾道。幾道自序《小山詞》云:

《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愠。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娱。不獨敍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竊以謂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於今無傳爾。故今所製,通以“補亡”名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爲一笑樂而已。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自爾郵傳滋多,積有竄易。

由此自序觀之,則小晏填詞之動機,實以世行歌曲,不足以饜高尚文人之聽覺,乃更以高格調摹寫身世所經悲歡離合之情,而又“積有竄易”,益求技術上之精巧,乃至無可指摘。故黄庭堅稱其“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摇人心”(黄庭堅《小山集·原序》)。令詞境界之高,蓋至小晏而歎“觀止”矣。所謂“詩人句法”,即《陽春》以下逮《珠玉》、《六一》諸家,所以異於閭巷俚歌。《花間集·序》所稱之“詩客曲子詞”,亦於此始極其致。惟其“清壯頓挫,能動摇人心”,足爲詩人“析酲解愠”,而未必爲俚俗所共欣賞。故必得名門家妓,如蓮、鴻、蘋、雲之屬,乃能“品清謳”,資笑樂。迨習之既久,始“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此與南宋姜夔、張鎡諸人之自製曲,恆由家妓歌以侑尊者,後先輝映。特此屬令詞,彼多慢曲耳。

北宋慢曲未盛之先,作者多致意於提高令詞之風格,而尤著重於句法之變化。例如幾道《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緑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黄。殷勤理舊狂。欲將沈醉换悲涼,清歌莫斷腸。

況周頤云:“緑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沈醉换悲涼’,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沈著厚重,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貽,賢師友相與沆瀣,其獨造處,豈凡夫肉眼所能夢見?”(《蕙風詞話》二)《小山詞》鍼鏤之密,與意境之厚,洵如況氏所云。學者舉一反三,可悟令詞之極則,固以提高風格爲主,而句法之變化,亦宜深切講求者也。

小晏而後,慢曲盛行。而諸家間作小詞,終以“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爲極軌。而後起之最工者,莫如賀鑄。賀氏《東山寓聲樂府》,張耒稱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鑄又自言:“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温庭筠,當奔命不暇。”(葉夢得《建康集·賀鑄傳》)以詩人句法入詞,小晏而後,賀氏其嗣響矣。其《陌上郎》(《生查子》)云:

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雨。雙艣本無情,鴉軋如人語。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何物繫君心?三歲扶牀女。

如此風調,不幾與南朝樂府相彷彿乎?又如《半死桐》(《思越人》,亦名《鷓鴣天》)云: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情感之濃摯,筆力之沈著,小晏而下,誰與抗手?吾謂令詞之發展,由《陽春》以開歐、晏,至小晏而集大成。令、慢遞嬗之交,賀氏實其後勁。此南唐詞風,影響北宋文壇之最爲深切著明者也。

上述一系統之詞,其内容多悲歡離合之情,其技術則“寓以詩人之句法”,其風格則“沈著重厚”,而其應用,則在士大夫間,藉爲“析酲解愠”之資,而授諸貴家歌兒之口,此北宋初期詞風之所以特盛於文人學士也。

三 教坊新曲促進慢詞之發展

小令在北宋初期,既發達至最高之境,漸不爲普遍社會所理解,而教坊乃競造新聲。里巷間謡歌淫冶之詞,亦乘時競作。《宋史·樂志》云:

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

宋翔鳳《樂府餘論》敍慢詞之興起云:

慢詞蓋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柳永)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

今所稱慢詞,宋人謂之“今體慢曲子”。王灼《碧雞漫志》云:

今大石調《念奴嬌》,世以爲天寶間所製曲,予固疑之。然唐中葉,漸有今體慢曲子。

據此,則慢詞起宋仁宗朝之説,殊不可信。然仁宗朝,汴京繁庶,新聲競作,爲慢詞發達之主因,則吾人未能加以否認。令詞行於士大夫杯酒交歡之際,慢曲則盛於倡館酒樓間。雖柳永與晏殊,同作曲子,其形式與作風,固儼然二派。葉夢得《避暑録話》稱:

(柳耆卿)爲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爲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陳師道《後山詩話》又言:

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

此與吴曾《能改齋漫録》“柳三變好爲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皆可互證。慢詞至柳永而大盛,而《宋史·樂志》恆以“慢曲”與“急曲”對舉。“慢曲”多爲教坊所造新腔,而柳詞又多“淫冶謳歌之曲”,則慢曲者,當由其聲調之靡曼,所謂“遲其聲以媚之”者,庶幾近之。後人率以“長調”當之,失其旨矣。柳氏慢詞之創製,出於教坊樂工之要求,“骫骳從俗”,即所以迎合社會普遍心理。《藝苑雌黄》稱:

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覊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若以歐陽永叔、晏叔原、蘇子瞻、黄魯直、張子野、秦少游輩較之,萬萬相遼。彼其所以傳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

北宋詞風之轉變,實以教坊新腔爲最大樞紐。而柳氏以“薄於操行”,一掃卑視里巷歌謡之心理,不惜士大夫之唾駡,轉爲樂工填詞。於是盛行士大夫間之令詞,始漸爲流傳四方之慢曲所壓倒。惟其易取悦於俗耳,故其發展乃有不可遏抑之勢。柳永之外,以慢曲擅長者,如張先、秦觀,莫不受其影響。蓋慢詞之創製,必倚新聲,而教坊官妓與倡館酒樓,則新聲之策源地,而歌詞之傳達所也。《後山詩話》稱:

張子野(先)老於杭,多爲官伎作詞。

《避暑録話》又云:

秦少游亦善爲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元豐間,盛行於淮、楚。

蘇軾對《淮海詞》,頗以氣格爲病(《避暑録話》)。又嘗謂少游云:“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作詞!”柳、秦二家詞,皆以應歌爲主,故不期然而與之俱化。又如秦、黄(庭堅)二集中之俳體,亦多採俚俗語言,填入詞中。其作用固在迎合社會普遍心理,而使聽者之易入,不似《陽春》一派令詞,僅爲士大夫間“娱賓遣興”之資也。

北宋詞風,至柳永出而一大變。永以窮愁潦倒,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聖旨填詞柳三變。”(《藝苑雌黄》)李易安稱其“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苕溪漁隱叢話》引)。推其“詞語塵下”之故,則又以“變舊聲作新聲”,必借助於教坊樂工,而教坊樂工之要求,固不在僅求士大夫之欣賞而已也。詞體之恢張,非永之日與樂工接近,深識聲詞配合之理,誰能開此廣大法門?且柳固曠代才人,文學修養,迥非恆流可比。其《樂章集》中,雖“大概非覊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黄》)。然前者“爲我”,後者“依他”,所抒寫之情境與作用不同,正不容相提並論。近人馮煦嘗稱:

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鄭文焯益暢其説,謂:

柳三變乃以專詣名家,而當時轉述其俳體,大共非訾。至今學者,竟相與咋舌瞠目,不敢復道其一字。……冥撢其一詞之命意所注,確有層折,如畫龍點睛,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也。(陳鋭《袌碧齋詞話》引文焯《論柳詞書》)

柳詞之佳處,正在此而不在彼。由馮、鄭二家之説,可以推見柳詞技術之高,蓋不僅創調至多,足爲北宋詞壇生色而已也。

柳氏既極意於慢詞,而自成一系統,其功用則在使歌詞復與民衆接近,而變舊聲爲新聲,使詞體恢張,有馳騁才情之餘地。其長篇巨幅,開闔變化,頓挫淋漓,開後來法門不少。迨秦觀起,而以清麗和婉出之,風格益遒上,而慢詞復歸於淳雅,爲士大夫所樂聞。作風轉變之由,其來者漸,較然可覩矣。

四 曲子律之解放與詞體之日尊

北宋令詞,至二晏而臻極詣。柳永極意慢曲,别闢法門。於是詞體形式上之進展,與技術上之講求,並窔奥全開,漸進於無以復加之境。而歌詞流行既廣,駸欲奪五、七言詩體之席而代之,於是“以詩爲詞”之作家,乘時而起。假社會流行之新興體制,以抒寫作者之浩氣逸懷,音律漸疏,而内容日趨充實,疆宇益見擴大,作者之性情抱負,得充分表現於“曲子詞”中,詞體日尊,而距原始曲情益遠。此亦詞學發展必至之境,不容以其非“本色”而少之也。

在蘇軾以前,填詞者率出之以游戲。如歐、晏諸作者,並以詩文餘力爲之。或由環境關係,爲樂工官妓而倚新聲,亦輒以“小道”目之,不敢自躋於“大雅”之林也。胡寅序向子諲《酒邊詞》云:

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古樂府者,詩之傍行也。詩出於《離騷》、《楚詞》,而《離騷》者,變風變雅之意,怨而迫、哀而傷者也;其發乎情則同,而止乎禮義則異。名之曰曲,以其曲盡人情耳。方之曲藝,猶不逮焉,其去《曲禮》,則益遠矣。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唐人爲之最工者,柳耆卿後出,掩衆製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爲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爲皁隸,而柳氏爲輿臺矣。

由胡氏之言,知在東坡以前之作者,雖心好詞曲,而必自託於“謔浪遊戲”。此其故由於詞所依聲,原出“胡夷里巷之曲”,士大夫之所作,既仍須迎合社會普遍心理,不得不偏重男女慕悦,或傷離念遠之情,爲保持身分尊嚴,遂不能無所規避。小山、淮海雖或“寓以詩人句法”,風格漸高,而尠有以嚴肅態度,著意尊體者。東坡出而以靈氣仙才,開徑獨往。其能别樹一幟之故,正以其確認詞曲雖出於教坊里巷,亦不妨假以自寫胸懷,固不僅爲發抒兒女私情而設。東坡詞卒得壓倒柳氏者在此,所以能獨建一宗,歷萬古而不敝者亦在此。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云:

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蘇詞之妙諦,王氏此語盡之矣。晁補之亦稱:

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横放傑出,自是曲子内縛不住者。(《詞林紀事》引)

“横放傑出”,足徵東坡在詞苑之解放精神。宋人論詞,恆以聲律與詞情並重。其嚴於聲律者,往往曲譜亡而聲價亦隨之以減。獨此“逸懷浩氣”,永留於天地間,足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東坡詞派之所以後來轉盛者,正以其精神所寄,不隨曲調以即於消沈也。元好問云:

唐歌詞多宫體,又皆極力爲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雖時作宫體,亦豈可以宫體概之?人有言:樂府本不難作,從東坡放筆後便難作。此殆以工拙論,非知坡者所以然者。《詩三百》所載小夫賤婦、幽憂無聊賴之語,時猝爲外物感觸,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爾。其初果欲被管絃,諧金石,經聖人手以與六經並傳乎?小夫賤婦且然,而謂東坡翰墨游戲,乃求與前人角勝負,誤矣。自今觀之,東坡聖處,非有意於文字之爲工,不得不然之爲工也。坡以來,山谷、晁无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稱,吟詠情性,留連光景,清壯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之。(《遺山文集·新軒樂府·序》)

詞至東坡,又爲一大轉變。其境界之超絶,絶非“曲子詞”之所能籠罩。元氏所謂“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尤見蘇氏詞派之特殊精神,而“以詩爲詞”之“優入聖域”已。

自東坡别出手眼,樹之風聲,同輩如王安石,後起如晁補之、黄庭堅、葉夢得、向子諲、陳與義等,相與輔翼而倡導之。既而流入中州,與“深裘大馬之風”相融洽,遂開金源一代之盛。辛棄疾以豪傑之士復挾之以南,開南宋豪壯一派之風,解除音律之束縛,以自成其“長短不葺”之新詩體,千彙萬狀,使人知此體亦無所不包,非東坡“横放傑出”之才,誰能闢此疆宇耶?

北宋詞風,至東坡爲第三轉變。其特點則在破除狹隘之觀念,與音律之束縛,使内容突趨豐富,體勢益見恢張。劉辰翁所稱“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須溪集·辛稼軒詞序》)者,足以想見其偉大。惟其悍然不顧一切,假斯體以表現自我之人格與性情抱負,乃與當時流行歌曲,或應樂工官妓之要求,以爲笑樂之資者,大異其旨趣。雖目之以“别派”,未足以掩其精光也。

五 大晟府之建立與典型詞派之搆成

詞至東坡而大,而當世咸以“要非本色”(《後山詩話》)譏之,以其多不協音律故也。柳氏《樂章》,最爲東坡所詬病。然其流傳之廣,與其在民間之潛勢力,直至宣、政之際,猶未全衰。王灼稱當時作家,如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處度叔姪、晁次膺、万俟雅言七人者,源流皆從柳氏來,病於無韻。又謂:“田中行極能寫人意中事,雜以鄙俚,曲盡要妙,當在万俟雅言之右,然莊語輒不佳。”又謂:“元祐間,王齊叟彦齡,政和間,曹組元寵,皆能文,每出長短句,膾炙人口。彦齡以滑稽語譟河朔。組潦倒無成,作《紅窗迥》及雜曲數百解,聞者絶倒,滑稽無賴之魁也。”(《碧雞漫志》二)由柳氏之“骫骳從俗”,以至曹組諸人之“滑稽無賴”,類皆爲求取悦於俗耳,與東坡恰立反對地位。蘇詞高處,“出神入天”(王灼説),自不易爲時俗所理解。其他滑稽塵下之作,又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折中於二者之間,於音律和諧之内,益求詞句之渾雅,於是典型詞派興焉。

典型詞派之作家,以周邦彦稱首,周濟所謂“清真集大成者”(《宋四家詞選·序論》)是也。清真詞成就之原因,一由其“好音樂,能自度曲”(《宋史·文苑傳》);一由其“盡力於辭章”,植基深厚。詞以協律爲主,而長調尤尚鋪敍。辭賦家以鋪敍爲主,更以其法變而入歌詞,乃極壯麗之觀,而爲士大夫所同矜尚。清真之造詣,洵非諸家之所及已。

詞風之轉變,恆隨樂曲爲推移。柳氏《樂章》以應教坊樂工之要求,冀得取悦於俗耳,而不免“詞語塵下”。至徽宗朝,制禮作樂,乃出於朝廷之命,所造曲自不能爲淫靡之音。且當時掌管樂制之官,如周邦彦,万俟詠等,皆詞林宗匠,故所作一以雅麗出之。大晟府之設置,所以促成樂曲之發展,亦即北宋後期詞風轉變之總樞也。《碧雞漫志》卷二云:

崇寧間,建大晟樂府,周美成作提舉官,而製撰官又有七。万俟詠雅言,元祐詩賦科老手也。……政和初,召試補官,置大晟樂府製撰之職。新廣八十四調,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製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時田爲不伐亦供職大樂,衆謂樂府得人云。

張炎《詞源》亦云:

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

大晟所造新曲既多,其影響於當世詞壇者必大。且主持其事者,又爲“負一代詞名”(《詞源》)之周美成,與“詩賦科老手”之万俟雅言,其涵養既深,故能戞戞獨造,凡所製作,遂爲後代典型。近人王國維論清真詞云:

故先生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清真先生遺事》)

周詞風格之高,乃多受樂曲影響,則北宋後期詞風之轉變,實由大晟府有以促進之,殆非“向壁虚造”之談矣。

張炎稱清真“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於音譜且間有未諧”(《詞源》)。可見協律之難,而以渾雅之作協律,尤爲不易。清真筆力之變化與技術之精巧,爲後來開無數法門。沈義父《樂府指迷》云:

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

據此,知清真詞之特點,一在“知音”,二在備諸法度,三在修辭之醇雅,此其所以爲典型之作歟?

總之,慢詞發展至清真,既無柳永“詞語塵下”之病,又無蘇軾“多不協律”之譏,爲文人學士所樂聞,亦爲伶工歌妓所喜習。故其流傳之廣且久,據張炎《山中白雲詞》之所記載,蓋至元初而其曲度猶存於朱脣皓齒間。至其遺韻流風,允爲百代詞人法式,信爲北宋詞壇之光榮結局矣!

六 南宋國勢之衰微與豪放詞派之發展

自金兵南侵,二帝北狩,江山僅餘半壁,繁華盡付流水。一時慷慨悲歌之士,莫不攘臂激昂,各抱恢復失地之雄心,藉展“直搗黄龍”之素願。而高宗誤信讒佞,不惜靦顔事仇,逼處臨安,以度其“小朝廷”生活。坐令士氣消阻,一蹶而不可復振。不平則鳴,於是横放傑出之歌詞,宛若天假之,以洩一代英雄抑塞磊落不平之氣(參考拙撰《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此時外逼於強寇,内誤於權奸。在長短句中所表現之熱情,非嫉讒邪之蔽明,即痛仇讎之莫報,蒼涼激壯,一振頽風。然詞風轉變之由,一方固由時勢造成,一方亦有淵源可述。

南宋初期作家,如向子諲、張元幹輩,皆上接東坡之系統。胡寅序向氏《酒邊詞》,力崇東坡,而推“薌林居士步趨蘇堂而嚌其胾”。元幹爲子諲甥,人稱其長於悲憤。(毛晉《蘆川詞跋》)其淵源所自,從可推知。稼軒南來,領袖一代。其直接所受影響,當由於金國之好尚蘇詞。稼軒以二十三歲,自金歸宋(《宋史·辛棄疾傳》)。其詞格之養成,必於居金國時早植根柢。《宋史》稱其“少師蔡伯堅(松年)”。而元好問謂:“百年以來樂府,推伯堅與吴彦高(激),號吴蔡體。”(《中州集》)彦高爲米芾婿,東坡喜譽米詩(《宋史·文苑傳》),彼此聲氣相通,彦高當挾蘇氏詞風以北。《中州》一集,和東坡詩詞韻者至多。伯堅以《念奴嬌》“《離騷》痛飲”一闋負盛名,其詞激昂慷慨,即用東坡赤壁詞韻。且題云:“用韻者六人。”(《明秀集》)於此足見蘇詞之大盛於金,而稼軒詞格之養成,其來有自矣。近人況周頤謂:“金詞清勁能樹骨。”(《蕙風詞話》)北人“深裘大馬”之風,正合爲“横放傑出”之詞。東坡詞風之由南而北,復由稼軒挾以歸南,轉相流播,益以地域土風、民情國勢之推移摩蕩,復與南渡初期向、張諸家之風氣相翕合,以造成悲涼感憤、盤礴磊砢之稼軒詞派,此又詞壇風氣之一大轉關也。

且自金兵入汴,風流文物掃地都休。士大夫救死不遑,誰復究心於歌樂?大晟遺譜,既已蕩爲飛烟,而“横放傑出”之詞風,更何有於音律之束縛?此南宋初期之作者,惟務發抒其淋漓悲壯之情懷,不暇顧及文字之工拙與音律之協否,蓋已純粹自爲其“句讀不葺之詩”。視東坡諸人之作,尤爲解放,亦時會使之然也。

宋室南渡以來,既以時勢關係,與樂譜之散佚,不期然而詞風爲之一變。稼軒鬱起,“激昂排宕,不可一世”(彭孫遹説),且名將如岳飛,亦以悲壯激烈之詞,倡導於前。於是一時英雄志士,如張孝祥、朱熹、陳亮、劉過、韓元吉、陸游之屬,更從而輔翼鼓吹之,藉以激勵人心,恢宏士氣。然成就之大與用力之專,無有能過稼軒者。蓋“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洩。觀其與陳同甫抵掌談論,是何等人物!故其悲壯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於詞。”(《詞苑叢談》引梨莊説)以稼軒一派爲“豪傑之詞”,名符其實矣。

稼軒詞紹東坡之遺緒,又以身世關係,從而發輝光大之。周濟稱:“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鋭,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其流傳之廣且久。”(《介存齋論詞雜著》)蘇、辛詞風之差異,於此可見一斑。至其特殊風格,則宋末劉辰翁所爲《辛稼軒詞·序》,言之最爲中肯。略云:

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羣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衞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横豎爛熳,乃知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嗟乎!以稼軒爲坡公少子,豈不痛快靈傑可愛哉?而愁髻齲齒作折腰步者閹然笑之。《勅勒》之歌拙矣,“風吹草低”之句與“大風起”語,高下相應,知音者少。顧稼軒胸中今古,止用資爲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爲者?而讒擯銷沮,白髮横生,亦如劉越石。陷絶失望,花時中酒,託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而或者以流連光景,志業之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説夢哉?(《豫章叢書》本《須溪集》)

由此可知稼軒詞之特點,一爲英雄抱負之充分表現,二爲語彙之無所不包,慷慨淋漓,一洗兒女情態,而距原始里巷歌詞之情調,便已判若天淵。“宋人以東坡爲詞詩,稼軒爲詞論”(毛晉《稼軒詞·跋》),真詞壇之别開生面者。劉克莊又稱:“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横絶六合,掃空萬古。其穠麗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後邨詩話》)辛詞雖間有穠麗之作,然終以激昂横絶爲主,與小山、淮海,逈不相侔矣。

宋室偏安局定,士氣日即銷沈,而悲壯詞風,未全歇絶。至於末季,猶有劉克莊、劉辰翁諸人,推重稼軒,勉緜墜緒。然自姜夔一派清空俊雅之詞作,風氣即早轉移矣。

七 文士製曲與典雅詞派之昌盛

詞依聲而成。北宋以教坊新腔,而有柳永一派“謳歌淫冶”之詞作。至大晟製曲,而周邦彦“渾厚和雅”(張炎説)之典型詞派以興。蘇、辛激揚排宕之風,應運而起,漸與音樂脱離關係,雖别開生面,而就詞之本體言之,固不能不目之以“别派”。知音識曲之士,慨舊譜之散亡,思所以挽救之,乃各潛心樂律,腔由自度,音節閑雅,歌詞典麗,製作悉由文士,謳歌盡付名姬,以環境與需要之不同,而風格隨之轉變。姜、吴一派之昌盛,蓋有由矣。

南宋遷都臨安,夙擅湖山之勝。偏安局定,士習苟安,激昂蹈厲之風,恆觸時忌。於是名門世胄權相遺賢,異軌同奔,極意聲樂。池臺亭榭之盛,聲色歌舞之娱,燕衎湖山,聊以永日。文人才士既各有所依歸,杯酒交歡,聯吟結社。於是對於音律之研索、文字之推敲,乃各竭精殫思,以相角勝。其影響於詞風者至鉅,而關係於世運者尤深。世人對南宋姜、吴一派詞,或過於矜尚,或妄加詆毁,皆非窮本探源之論,而爲蔽於一曲之言也。

論南宋詞者,或主白石,或主夢窗。張炎謂:“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迹。吴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説。”(《詞源》)就二家風格言之,雖清空質實殊途,然其並重音律而崇典雅則一也。白石故“知音,通陰陽律吕、古今南北樂部。凡管絃雜調,皆能以詞譜其音”(張羽《白石道人傳》)。又喜自度曲,而與范成大、張鎡厚善。范、張固豪家,以聲伎馳譽蘇、杭者也。白石《暗香·序》云: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成大别業在蘇州),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習之,音節諧婉。

又《玉梅令》題云:

石湖家自製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

據此,知石湖家故多妙解音律者,而又有工妓肄習歌聲。其作曲作歌及唱曲聽歌之人,又皆爲特殊階級,故宜其清空峭拔,不同凡響也。《硯北雜志》稱:

小紅,順陽公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姜堯章詣之。一日,授簡徵新聲,堯章製《暗香》、《疎影》兩曲。公使二妓肄習之,音節清婉。姜堯章歸吴興,公尋以小紅贈之。

姜詩有“小紅低唱我吹簫”之語,可想見姜、范二家契合之雅,與姜詞風格峭拔之由。又白石《齊天樂·序》云:

丙辰歲,與張功父(鎡)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

功父爲張循王諸孫。周密稱其“能詩,一時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園池、聲伎、服玩之麗甲天下”(《齊東野語》)。功父又能自製曲,恆令家妓歌以侑尊。《浩然齋雅談》云:

放翁(陸游)在朝日,嘗與館閣諸人,會飲於張功父南湖園。酒酣,主人出小姬新桃者,歌自製曲以侑尊。

由此可證南宋達官富厚之家,又往往爲新曲産生之地,各蓄歌妓以度新聲,文士知音從而商訂。於是詞家文字益求典雅,聲律益務精嚴。此證之《白石道人歌曲》,其自製曲必旁綴音譜,以便工妓之肄習,可以推知也。

范、張分居蘇、杭,而白石往來其間,或自度曲以付二家歌妓肄習,或依二家所製新聲而爲之填詞實譜。由是詞家必兼通樂律,乃爲世所矜尚。觀諸載籍所紀,范、張家皆能自造新聲,而范之《石湖詞》、張之《南湖詩餘》,所用曲調反多尋常舊曲。即如《玉梅令》,亦必藉白石之詞,而其調始傳。此又可證南宋詞家之注重音律,往往以達官貴人之嗜好,爲其創製之主因。一如周美成、万俟雅言之居大晟,製詞實譜,而其曲遂繁也。

白石而後,詞家益致意於音律之考求。張炎稱其“先人(張樞)曉暢音律,有《寄閒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詞源》)。沈義父記與夢窗講論作詞之法,亦言“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樂府指迷》)。樞爲功父諸孫(朱孝臧《南湖詩餘·跋》),家風不墜。夢窗曳裾侯門,亦嘗往來於蘇、杭間,集中有壽榮王及賈相(似道)詞,又多自製曲。其對音律之講求,當亦不免受貴家工妓之影響。且臨安爲帝都所在,人文薈萃之區,結社聯吟,蔚爲風氣。周濟謂“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而社作以“詠物”爲多。聲律之商量,字面之鍛煉,張炎所謂“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詞源》)者,可見一時風尚之所在矣。

由白石、夢窗以下迄張炎、周密,又自成一系統。而楊纘、張樞,以知音爲詞流所宗尚,領袖羣倫。《浩然齋雅談》稱:

公(纘)洞曉律吕,嘗自製琴曲二百操。……所度曲多自製譜,後皆散失。

《癸辛雜識》又云:

余(周密)向登紫霞翁(纘别號)門,翁妙於琴律。時有畫魚周大夫者,善歌,每令寫譜參訂。雖一字之誤,翁必隨證其非。余嘗叩之云:“五凡工尺,有何義理,而能暗通默記如此?既未按管,又安知其誤耶?”翁歎曰:“君持未深究此事,其間義理之妙,又有甚於文章,不然,安能強記之乎?”

據此,則南宋歌詞,又往往參以琴曲,宜其與北宋之作,音節多殊也。炎與密同受聲律之學於紫霞翁,密又盛稱炎父樞家歌樂之盛。其《蘋洲漁笛譜·一枝春》敍云:

寄閒(樞)飲客春窗,促坐款密。酒酣意洽,命清吭歌新製。

又《瑞鶴仙·敍》云:

寄閒結吟臺,出花柳半空間,遠迎雙塔,下瞰六橋,標之曰“湖山繪幅”,霞翁領客落成之。初筵,翁俾余賦詞,主客皆賞音。酒方行,寄閒出家姬侑尊,所歌則余所賦也,調閒婉而辭甚習,若素能之者。坐客驚詫敏妙,爲之盡醉。

家妓嫻習聲歌,即席賦詞,便爾發之朱脣皓齒。其製詞訂律,又悉出諸文人,故所作非沈博絶麗,即清空拔峭。此又南宋詞風轉變之一大關紐也。

上述一系統之詞,以所依之聲,恆出文人自度,嚴於訂律,精於鑄詞,其肄習者多世族家姬,其欣賞者又爲達官貴戚,或文人雅士,湖山沈醉,以遣勞生。凌夷至於宋亡,乃一變而爲危苦悽酸之調。南宋姜、張一派詞,風格之典雅,與其鍛煉之精深、音律之閒婉,蓋非偶然矣。

八 結論

綜觀上所論列,兩宋詞風轉變之由,各有其時代與環境關係,南北宋亦自因時因地,而異其作風。必執南北二期,強爲畫界,或以豪放婉約,判作兩支,皆“囫圇吞棗”之談,不足與言詞學進展之程序。吾人研究詞學,不容先存門户之見,尤不可拘於一曲以自封。循吾説以觀宋詞,或可稍空障礙。然而挂一漏萬之譏,自知難免矣。

(原載《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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