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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伟大的人也有胆怯的时候,俗话说没有人是仆人眼中的英雄,还应该再加上一句
——没有人能在牙医面前保持内心的强大。赫尔克里·波洛对此深有体会。他一向自视甚
高。他是赫尔克里·波洛,是与众不同的佼佼者。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和芸芸众生没
什么两样。他的自信心跌到了零点。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害怕看牙医的胆小鬼。
莫利先生这时已经完成了他专业的洗手程序,开始用医生特有的鼓励语气同病人交
谈。
“真不应该这么冷,是吗?都这个时候了。”
他慢慢地把病人带到他该去的位置——牙医椅!他熟练地将椅子上头靠的部分上下调
整着。
赫尔克里·波洛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坐了下来,任由莫利先生摆弄着他的头。
“这样躺。”莫利先生说,语气中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欢快,“这样可以吧?没问题吧?”
赫尔克里·波洛郁郁地说还挺舒服。
莫利先生把台面转得离自己更近了点儿,拿起小镜子,又拿起一个工具,准备开始操
作。
赫尔克里·波洛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闭上双眼,张开了嘴巴。
“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啊?”莫利先生问道。赫尔克里·波洛张着嘴巴,轻轻
地、含混不清地示意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这只是他出于理智而做的每年两次例行检查而
已。很有可能,没什么需要做的。莫利先生也许发现不了他后面第二颗牙,那颗疼痛的
牙,也许他会……可是他大概不会,因为莫利先生是个很出色的牙医。
莫利先生一边慢慢地逐个检查着波洛的牙齿,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还不时地这里敲
敲,那里探探。
“补的部分有点脱落了——不过不是很严重。牙龈还不错,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点。”他
在一颗可疑的牙上停了下来,检查了一下。不是的,误警,然后继续。他开始检查下排的
牙齿。一颗、两颗——继续到第三颗?——他没有这么做——“猎狗找到了兔子!”赫尔克
里·波洛悻悻地想。
“这儿有点儿问题。你没感觉到疼吗?嗯,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他继续检查着,最后
终于收回探头,满意地点点头。
“没什么大事儿。只是需要补两个地方,还有那颗臼齿需要处理一下。我想我们今天上
午就能把这些都做完。”
他打开一个开关,传来一阵嗡嗡声。莫利先生从钩子上取下牙钻,小心翼翼地装上一
根牙针。
他简单地说了句“不舒服就告诉我”,然后开动了那恐怖的钻头。
其实波洛并不需要用举手、咧嘴,或者喊叫来示意,莫利先生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停下
钻头,让他“漱下口”,给他填点儿敷料,或者换个钻头,然后再继续。真正折磨波洛的不
是疼痛,而是他对牙钻的恐惧。
不一会儿,莫利先生开始准备填充物,又继续同波洛交谈起来。
“今天我得自己来做这些,”他解释道,“内维尔小姐不在。你记得内维尔小姐吗?”
波洛假装说记得。
“她有个亲戚病了,把她叫到乡下去了。这种事情偏偏发生在最忙的一天。今天上午我
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您前面的那个病人来晚了,也是件让人苦恼的事儿,我的整个上午都
被搞乱了。另外,我还要临时加进来一个病人,因为她牙疼得厉害。其实我每天上午总是
安排一刻钟的富裕时间,以应付这种需求。但是今天还是格外紧张。”
莫利先生在一个小研钵里磨着填充物,眼睛盯着那个研钵。
他又接着说:
“我告诉您,波洛先生,我常注意到那些大人物——就是那些重要的人物——他们总是
很守时,从来都不会让人等。比如,王室最注重细节。这些大人物也一样。今天上午我就
要接待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莫利先生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这时的波洛,虽然嘴里塞着几块棉花,舌头下面的玻璃吸管还在咕噜咕噜地吸着,但
他还是发出了些声响来回应。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是当今社会令人振奋的名字。他既不是公爵、伯爵,也不是首
相。他什么都不是,就是普普通通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一个公众几乎不认识的人
——只是偶尔出现在一些人们不太注意的消息中。他毫不引人注目,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
通英国人,却又是英国最大的金融集团的领袖。他有丰厚的资产,可以对政府发号施令,
同时他又过着平静的、深居简出的生活,从不在大庭广众面前演讲。然而,他的手中握有
至高无上的权力。
莫利先生站在波洛身边,把填充物放进去。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那种崇敬的语调。
“他总是严格地准时到这里赴约,经常是到了之后让司机先走,然后自己走回办公室。
真是个安静、没有架子的好人。他爱打高尔夫球,而且喜欢园艺。你怎么都想不到虽然他
的资产足以买下半个欧洲,但却是一个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听到莫利先生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和他归为一类,波洛感到一阵不快。莫利先生是个很
好的牙医,这点没错儿,但是伦敦还有其他医术精湛的牙医。而赫尔克里·波洛却只有一
个。
“请漱一下口。”莫利先生说。
“您知道,这应该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们操心的事儿,”莫利先生接着说,一边开始
补第二颗牙,“我不想在这里多管闲事。可你看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是多么民主。当然,像您
这样的法国人,接受的是共和思想……”
“我……不……细(是)……华(法)国人,我……细(是)……比利时人。”
“嘘——嘘——”莫利先生赶紧说,“别说话,牙洞还没干呢。”他把热风管对着牙洞使
劲儿吹。然后,他接着说:“我还不知道您是比利时人,真有趣。听说利奥波德国王人很
好。我个人非常崇尚王室传统,他们都受过很好的训练,您知道,他们都能熟练地记住每
个人的面孔和名字。这都是训练有素的结果——当然,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能耐。拿我本
人来说吧,我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但是对于见过的面孔可以过目不忘。比如那天,我碰
到一个病人——很久以前的病人。我完全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在心里问自己:“我
在哪里见过她?”目前我还没有想起来,不过我会想起来的,我肯定能。请再漱一下口。”
漱完后,莫利先生仔细地盯着病人的嘴里看了一会儿。
“好了,我觉得可以了。轻轻地合上嘴……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您根本感觉不到那个填
充物,对吧?请再张开嘴。是的,看上去完全没问题。”
波洛从椅子上下来,重获自由。
“好吧,再见啦,波洛先生。我希望您在我这里没有侦察到什么坏人吧?”
波洛笑着说:“我上楼之前,看每个人都像坏人!现在,可能会感觉不一样了吧!”
“啊,是的,之前和之后感觉完全不同!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牙医现在再不像
以前那么可怕了!需要我帮您按电梯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下去。”
“请随意,电梯就在楼梯边上。”
波洛走出房间。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他听到水龙头的流水声。
他要走下两段楼梯。拐最后一个弯儿时,他正好看到那位英籍印度上校被送出门。他
长得一点儿都不难看,波洛轻松地想。也许他是一个勇猛善战的军人,一个有用之才——
守卫帝国的前哨。波洛走到候诊室去取他先前放在那里的帽子和手杖。那个坐立不安的年
轻人还在,这让波洛感到有点儿吃惊。另外还有一个病人也是男的,在读一本《原野》
(注:field,介绍射击、钓鱼、打猎等户外活动的期刊。)。
波洛用他刚刚恢复的好心情仔细地观察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依然很凶,好像要杀
人,但其实并不是个杀人犯,波洛善意地想。毫无疑问,过不了多久,当他受完折磨从楼
上下来时,就会心情愉快,面带微笑,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敌意了。
门童走进来,清晰果断地叫道:“布伦特先生。”
坐在桌子边上的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原野》,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中等年纪,
不胖也不瘦,而且衣着讲究,举止淡定。他跟着门童走了出去。
一个英国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去看牙医。不用说,他的感觉也
会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波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向门口走去。他
转身环视了一下身后,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年轻人一定牙疼得厉害。
波洛在门厅的镜子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他的小胡子——刚才被莫利先生弄得稍稍有
点儿乱。他刚刚整理好,电梯就下来了。门童也从门厅的后面走过来,嘴里还吹着不成调
的小曲儿。他看到波洛,立刻不吹了,走过去替波洛开了门。
这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诊所门前,一只脚从车门里伸了出来。波洛饶有兴致地研
究起这只脚来。秀气的脚腕上套着质地很好的袜子,应该说是一只很漂亮的脚。但是,他
觉得鞋子不太好。那是一只崭新的漆皮皮鞋,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鞋扣。波洛摇
了摇头。不够典雅!太土气了!
一位女士从车里下来,她的另一只脚被车门夹了一下,鞋扣当啷一声掉在马路上。波
洛非常绅士地走上前去,捡起鞋扣,向女士鞠了一躬,将鞋扣还给她。
天哪!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女人,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灰黄且凌乱,衣服邋遢——
还是那种压抑的艺术绿!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眼镜跌落下来,紧接着手提包也掉在地上。
波洛又一次弯腰帮她捡起手提包,虽然还是很礼貌,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殷勤。
她径直朝着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台阶走去。出租司机对刚刚拿到的吝啬的小费很
不满意,一脸掩饰不住的鄙视。波洛上前问:
“嘿,走吗?”
出租司机无精打采地说:“哦,走。”
“我也走。”赫尔克里·波洛嘀咕道,“无忧无虑了!”他看到出租司机面露狐疑,又
说:“别担心,朋友,我没有喝醉,我只是刚刚看完了牙医,而且六个月内不用再来。想想
我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