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清/
李白(701—762),字太白。他的籍贯有几种说法:
(1)山东人。《旧唐书》:“李白,字太白,山东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韩沔,《新唐书》作韩准,是。)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元微之论李杜优劣径称白为山东人:“则诗人以来未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称。”
(2)陇西成纪人。李阳冰《李白〈草堂集〉序》云:“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凉武昭王李暠,成纪人,晋隆安中据敦煌酒泉,自为凉王。)《新唐书》:“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生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唐高祖《本纪》,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七世孙。)魏颢《李翰林集序》:“白本陇西……家于绵,身既生蜀。”白《与韩荆州书》自称陇西布衣。
(3)蜀人。魏颢《李翰林集序》:“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白“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云云。《全蜀艺文志》载刘全白《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谓:“君名白,广汉人。”(广汉郡,属蜀)唐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其先陇西成纪人。……难求谱牒。……得公子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以来,漏求于籍。神龙(中宗)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杖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一说生于昌明县青莲乡[52],故曰李青莲。
(4)西域人。陈寅恪《李白氏族之疑问》[53]以白之先为碎叶人,胡人侨居于蜀。其父名客。李白生而托姓李氏,假托为帝之宗室。唐时此类之例颇多。(至于山东一说,或云其父为任城尉之说无稽。或云白自比谢安石,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咏歌之际,屡称东山。”魏颢《李翰林集序》又云:“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李东山。”按:此言挟妓游山,比谢安,非康乐也,误。)山东李白,或为东山李白之误。(此说甚勉强,因白曾隐山东,为徂徕六逸之一。)
王世贞《宛委余编》谓:“白本陇西人,产于蜀,流寓山东。”
恐籍贯陇西,从陇西迁至蜀,由蜀迁至山东,其父曾为任城尉,白生长于山东。陇西近外国,恐其祖罪徙至西域,其后回来。
天宝初,李白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同隐剡中。后筠被召至长安,李白亦偕至长安。白貌奇逸,有神仙风度。贺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荐于玄宗。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中八仙。(此事在天宝间,因白天宝初始供奉耳,但苏晋卒于开元二十二年。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有裴周南而杜诗无裴,其名录有出入也。)
帝召见于金銮殿,论当时事,白奏颂一篇,赐食,御手调羹。有诏供奉翰林。一日,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援笔成《清平调》三章,婉丽精切。杜诗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也。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激杨贵妃中伤之。帝欲官白,妃辄阻止。(新旧《唐书》互有详略。《新唐书》已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大意,《旧唐书》无沉香亭子一节,但亦有使高力士脱靴事,未言高力士以此激杨贵妃,但因力士之怨被斥而已。)因忤高力士、杨贵妃,遂不为帝亲信。恳还山,帝赐金放还。
由是浪迹江湖,浮游四方,终日沉饮。与侍御史崔宗之月夜乘舟自采石至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天宝末,安禄山反,转侧宿松、匡庐间,《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写这种经历、见闻和感受,诗的前四句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安史之乱,玄宗幸蜀。白依永王璘,辟为府僚佐。肃宗即位灵武,璘起兵逃还彭泽。璘败当诛,赖郭子仪力救(白曾救郭子仪,郭德之,力言赎罪。此处《新唐书》亦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所说,《旧唐书》无),得诏流夜郎。会赦还浔阳,坐事下狱。宋若思释之,辟为参谋。未几辞职。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临卒以诗卷授阳冰,阳冰为序而行世。葬姑孰谢家青山东麓。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墓,见其二孙女,嫁为农夫之妻。因为立碑。
魏颢曰:“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宋氏或即宗氏,盖其《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中有句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章克椮)。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
又李华《李白墓志》:卒“年六十有二”。“有子曰伯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亦云:“亡子伯禽。”伯禽当是明月奴或颇黎中之一人。
《旧唐书》云:“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小说故事传李白醉中捞月死于水。恐非事实。)
裴敬“墓碑”云:“死宣城,葬当涂青山下。”
李阳冰云:“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
魏颢序则言生前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
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则云:李阳冰纂李翰林歌诗“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号曰《李翰林集》,今于三馆中得李白赋、序、表、赞、书、颂等,亦排为十卷,号曰《李翰林别集》。”
李白一生,少年任侠,中年做官,晚年流离。
一、李白的个性及思想
1.酣歌纵酒
《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行路难》:“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似陶潜、阮籍,才气奔放。诗与酒的结合,显出诗人的享乐人生观。另一方面,也因为乐府歌曲原为燕乐,亦是与传统的结合。
《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李白诗中屡屡提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朗月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把酒问月》一首:“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在李白的诗里,花、月、酒与诗融合,写人生短忽,对酒当歌。《古诗十九首》、曹魏乐府歌曲中已多此种情调,太白更为诗酒浪漫,他这些诗最通俗,可比波斯诗人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联结月与春、江花、闺怨,李白联结月与酒,个人享乐,求超脱,摆脱世俗的忧虑。
《把酒问月》开始有屈原《天问》意,并不求答,答案是造化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月行却与人相随”,自然接近人,人因陷于世俗功名利禄之念不肯亲近自然耳。李白别有《日出入行》“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有对宇宙的求知精神。《把酒问月》后面说月的永恒,再后说人生无常。他不消极,从接近自然里得到永恒,与《日出入行》“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同样意思,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此诗表现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
2.任侠
范传正《李白新墓碑》:“少以侠自任。”《与韩荆州书》:“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裴长史书》述及少年任侠事。魏颢《李翰林集序》云,“少任侠,手刃数人。与友自荆徂扬,路亡。权窆回棹,方暑,亡友糜溃,白收其骨,江路而舟”云云。挥金如土,纵酒好游览,济朋友。《行路难》:“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自比郭隗、乐毅之流。又有《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英雄主义。又有《猛虎行》(天宝乱后至宣城作):“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其云:“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自比张良、韩信。《古风》其十,推重鲁仲连,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其十五,推重“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乃云“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由此可见,彼亦有用世心,近于纵横家,又似蔺相如、司马相如之人物。与王维好静,尊心禅佛之艺术修养,杜甫自比扬雄之作赋,志于匡君遗失之大臣,气度不同。李白是悲歌慷慨,自负才气的人物。《新唐书》评之曰:“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总而言之,是英雄浪漫主义。
3.好道求仙
前述,他的宇宙观“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一作“其行终古不休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日出入行》)知人生是短忽,宇宙之终古不息,因之好道求仙。《古风》其四:“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于韩众亲。”其五:“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其二八:“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又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他既与道士吴筠为友,又同至长安。当时人以为谪仙,又与贺知章等被称为饮中八仙,朝列为之赋谪仙之歌。
李阳冰云:“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将东归蓬莱,仍羽人驾丹丘耳。”是确曾受道箓者。《将进酒》云“岑夫子,丹丘生”,丹丘生当为道友也。又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亦多神仙家言。
4.政治上无所作为
李阳冰云:“(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盖以隐逸之士待之。他在政治上无所作为。李阳冰云:“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乐史则谓为高力士、杨贵妃所阻(新旧《唐书》略同)。魏颢云:“吾观白之文义,有济代命。”刘全白《李君碣记》:“玄宗辟翰林待诏。因为和蕃书,并上《宣唐鸿猷》一篇。上重之。欲以纶诰之任委之,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遂浪迹天下。”不幸禄山之乱,玄宗西巡,永王璘辟为僚佐,以此获罪。《旧唐书》曰:“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不知白去谒,抑为永王璘所征聘。白有《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首长诗,为自叙之作,甚详。首云:原为谪仙,误逐世间,“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到过幽州,“君王弃北海”,到长安,辞官,祖饯。安贼之乱,“两京遂丘墟”。永王璘“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54]。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云云,则知其非自去谒王,乃王所征辟耳。此诗末之“君登凤池去,忽弃贾生才”,有托韦太守援引意,亦可怜也。
李白思想的主要矛盾是自然与人生的矛盾。自然永恒,人生短暂。“人非元气,安能与之久徘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从自然中得到永恒,从诗歌中得到永恒,把酒来消遣人生。追求神仙、学道,以求永恒。
第二个矛盾是清高与名位思想的矛盾。李白有用世心,而放浪不羁,不称意则思隐居。“人生在世不得意[55],明朝散发弄扁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表其心思耳。
二、李白的诗
南北朝实施门阀制度,贵族政治。隋唐进士制度,吸收高级知识分子到统治集团,做压迫人民的帮凶和帮闲。这些知识分子出身于封建地主或官僚家庭,从下面爬上来,迎合国君权相、公卿贵人,或者不得意而反抗,或者有清高思想,借作品发牢骚,常处在热衷世事与清高为人的矛盾之中。
李白并非进士,做翰林供奉。不次的恩遇,非正途出身。他诗才杰出,不受羁勒,如应进士科倒未必得意。他绝少宫艳体诗,他的诗从建安文学出来,以建安为风范,与谢朓、鲍照近。
他的诗有热烈的感情,他是一位天才诗人。
李白继陈子昂为复古派中人物。其《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首诗写得很严正,他对于诗推崇《诗经》正声,又说志在删述,自比孔子。与“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似乎矛盾,此两重人格也。实则他对于诗的理论,属于正统派,他自己的个性,则是浪漫的,仙侠一路。他还推崇建安以前的诗,看不起南朝的绮丽文学。其《古风》同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的篇章。他的诗的工力可以比上阮嗣宗。
虽然他推崇《诗经》,可是他没有作四言诗,所作的以五古、七古为最多,可见古之难复了。其论诗又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又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他不赞成沈休文一派之声律对偶,宫体靡弱之诗,所以他也绝不提到初唐四杰,不像杜甫那样虚心,诗备众体。李白很少作律诗。
李白诗,擅长古风,多数是乐府古题,古乐府之新做法。从汉魏以迄于南北朝乐府诗题,他几乎都有写作,如《天马歌》《公无渡河》《日出入行》《战城南》《白头吟》《相逢行》《有所思》《短歌行》《长歌行》《采莲曲》《乌夜啼》《乌栖曲》《子夜歌》《襄阳歌》《白纻辞》《将进酒》《行路难》等拟古乐府,而自出心裁。有些乐府诗,虽然不见前人之作,但也非李白创调。在那些乐府古题内,李白诗情奔放,超过古人原作,皆出于古人之上。他的乐府多用杂言及长短句,才气纵横,非格律所能束缚。如《将进酒》《蜀道难》。六朝乐府他亦学,如《白纻辞》《子夜四时歌》《长干行》《乌栖曲》,都很清丽。他是结束汉魏六朝的诗歌,集汉魏六朝诗体大成。他的乐府如天马行空,不受羁縻。
他并不像杜甫那样自己立乐府题目,写当时时事。李白的只是抒情诗,并不记事,是超时代的作家。
略有与时事有关的如《怨歌行》,题下注云:“长安见内人出嫁,友人令余代为之。”与《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同意,又如《东海有勇妇》,注云:代《关中有贤女》。代即拟的意思,《关中有贤女》原乃汉鼙舞歌,此虽是拟古乐府,所咏为时事,诗中云“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指李北海邕。又如《凤笙篇》,王琦谓送一道流应诏入京之作。《远别离》,萧士赟以为刺国家授柄于李林甫。《蜀道难》一诗,范摅《云溪友议》、洪驹父《诗话》、《新唐书·严武传》谓严武欲杀房琯、杜甫,李白为房、杜危而作此诗,唯孟棨《本事诗》《唐摭言》《唐书·李白传》[56]谓白见贺知章,以《蜀道难》示之,则为天宝初时作,而严武镇蜀在至德后,不相及也。沈存中《笔谈》谓古本李集《蜀道难》下有注云:“讽章仇兼琼也。”萧士赟注李集谓见玄宗幸蜀时作,在天宝末,故言剑阁之难行,又曰“问君西游何时还”,君指明皇也。胡震亨谓但是拟古乐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此说如允,余皆好事者穿凿。
李白《猛虎行》虽亦是乐府诗,但咏时事,“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言禄山之叛,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东京之破,封常清战败,高仙芝引兵退守潼关,贼掠子女玉帛悉送范阳也。李白“窜身南国避胡尘”,客于宣城,与张旭会于溧阳酒楼,作此诗,以张良、韩信比己及旭,慨叹不遇。“一输一失关下兵”,一输指高仙芝退兵,一失指明皇斩仙芝、常清。
白才气纵横,乐府诗中常用杂言、长短句,近汉乐府,亦近鲍照,是以杜甫称其“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与庾信实不近,其一身低首者为谢宣城。《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又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是其晚年爱宣城之风景,故尔特提谢朓。以彼才力,小谢非其匹也。
总之,唐人作乐府,并非完全拟古,兼存《诗经》讽刺时事之义。此则李白较少,而杜甫、白居易则最为注重此义焉。
白五七绝句亦佳,唯不善五七律。
前引杜甫《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贺知章曾许李白为谪仙人,又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亦称李白善为醉歌也。杜甫自己也有《醉时歌》《醉歌行》等题,诗中并不单说喝酒,乃是酬赠、送别之作。如李白《将进酒》《前有樽酒行》《把酒问月》等篇,皆所谓醉歌也。醉歌者,即席作诗,以助酒兴。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之意。李白一生诗酒风流,颇似阮籍,其信仰道家神仙亦然。豪放奔逸,与渊明之洁身自好、躬耕贫苦者又不同。李白有仙侠气,渊明调融儒道,温然纯粹。渊明愿隐,李白愿用世而不得意。虽随吴筠得玄宗知遇为翰林供奉,迄未得官。及天宝乱后,为永王璘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流夜郎,赦还,客死当涂。
《将进酒》是彰显李白诗酒风流的代表作,极富思想与个性。诗中岑夫子或谓岑参,丹丘生或谓元丹丘。“黄河之水”句,兴也,“不复回”,兴人生年华一去不复返。以“逝水流年”起,下言饮酒尽欢为乐。陈王,陈思王曹植,他的《名都篇》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句。“钟鼓馔玉”言富贵。
《前有樽酒行》,此诗比《将进酒》更为蕴藉。
《日出入行》用汉乐府旧题,翻新,长短句古奥,然毕竟是唐人。全诗充分表现诗人对宇宙和人生的探求精神。
《月下独酌》和《把酒问月》都写诗与月与酒的融合。《把酒问月》比《月下独酌》来得好,《月下独酌》说理多,情感少。此诗说理更深且广。写月即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诗歌自然,酒遣人生。东坡《水调歌头》自此出。李白《把酒问月》诗分四叠,换韵,歌曲体,酒与月的交融,时与空的交错,淋漓尽致。东坡《水调歌头》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显然从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来。同样是把酒问月,与李白问宇宙、说人生不同,苏东坡后半阕归结到讲别离。
《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发端忆念过去,烦忧现在,不从私交说,就人生感慨说,得其大。送秋雁,象征送客远游。其次,说到谢朓楼。“抽刀断水”,宾,比喻;“举杯消愁”,主。以流水喻思念、喻忧愁,可以与建安诗人徐干的《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诗句做一比较,亦可以李后主《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中加以印证。
《扶风豪士歌》见其豪爽。乱时有用世意,以后入永王璘幕府,见其有意用世。此诗显示清高思想与名位思想的矛盾。末两句“张良未遂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点出。
白于天宝之乱,少有描述,其《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有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又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又云“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白,蜀人,且他自己在南方,作此等歌颂语,与杜甫之在长安,作《哀江头》之痛哭流涕,感慨绝不相同。杜甫关怀时局,忧念蒸黎,李白不很关心。又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说到“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又云“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据其后来自己坦白是当时“迫胁上楼船”的,但在此歌中所说,确是赞助王子立功之意,未始不肯为永王用也。文人转侧,难于主张。
白之绝句:《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以上四首,皆见其风韵。
相传《菩萨蛮》《忆秦娥》等小词,皆托名李白,宋人混入白集者,即《清平调》三章,乐史所艳称者,亦恶俗不类,品格低下。乐史,北宋人,新得此三首诗,并有明皇贵妃赏芍药故事(见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实为可疑,非史实。白集另有《宫中行乐词》八首,注云奉召作。亦真伪不辨。比较观之,尚较《清平调》三章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