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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元稹、刘禹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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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清/

白居易

(一)白居易的生平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其先太原人,徙下邽(今陕西渭南县[66]东北)。晚年居香山,又官太子太傅,因称白香山、白傅或白太傅。

白居易自述婴儿时,即能默识“无”“之”两字。及五六岁,便学为诗。相传十六岁时,便以诗文进谒时为名士的顾况。顾况见其名,即戏之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阅至他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句,为他的才华惊异,又说“有才如此,居易不难”了。

德宗贞元中,擢进士第,补校书郎。宪宗元和初,调周至尉,集贤校理,寻召为翰林学士,左拾遗。元和四年,数言事,谓“陛下误矣”,帝不悦。六年丁母忧。期满,又以事不悦于宰相,有言居易母堕井死,而居易赋《新井篇》言浮华无实,行不可用,出为江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言: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贬江州司马。徙忠州刺史。穆宗初,征为主客郎中知制诰。复乞外,历杭苏二州刺史。文宗立,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俄移病,分司东都,拜河南尹。开成初起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会昌六年卒,年七十五。赠尚书仆射,谥曰“文”。自号醉吟先生,亦称香山居士。(参见《新唐书》一一九卷。)

白氏与元稹交情最善,交往二十多年,互相唱和,尤其在唐宪宗元和年间二人往来的诗很多。白居易《赠元稹》诗云:“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难。”又云:“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旧唐书·元稹传》曰:

稹,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白衣冠士子,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

诗声调很古,在古诗律诗之间。白居易诗集称《白氏长庆集》,元稹诗集称《元氏长庆集》。又称长庆体。长庆为唐穆宗年号。

(二)白居易的文学主张

白居易接受儒家传统思想的教育和影响,这是其政治思想的主要方面,同时也有道家思想。

白居易对于诗的主张,是继承儒家的思想,恢复《诗经》讽喻、美刺的传统。其文学观点主要见于《与元九书》,先看下面一段话: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把文学和社会政治联系起来。他认为后人作诗应该恢复《诗经》的意旨。他在《与元九书》里还说:

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

于是,他以《诗经》之六义为标准衡量文学,特别是诗歌的盛衰:

——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于时六义始刓矣!

——《国风》变为《骚辞》,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以远,得者益寡。谢灵运溺于山水,陶渊明偏于田园,江淹、鲍照亦狭于此。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寖微矣。

——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鲍照)之什,丽则丽矣,不知其所讽焉。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白居易是中唐诗坛上注重反映现实的代表作家。还应看到,他论诗不仅强调诗之作用在“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同时也很重视诗的艺术表现性。在《与元九书》里说:

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白居易指出《诗经》在《六经》中最能感动人心,是由于它“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概而言之,他把“情”“言”“声”“义”作为评价诗歌的重要尺度。白居易关于诗歌艺术特性和社会作用关系之认识,渊源于古代诗乐理论。

之一,《诗大序》: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之二,《诗品》: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动天地,感鬼神,在初民社会里,是巫者之事,在帝王时代是史祝之事。文人由巫史来。magic(巫术)——religion(宗教)——literature(文学艺术)

〔poetry(诗歌)〕——philosophy(哲学)——science(科学)

natural science(自然科学)

social science(社会科学)

但在sciences极发达的时候,humanistic study(人文主义的研究)仍旧占重要的地位。literary criticism(文艺批评)合文艺批评与人生的批评为一。

情和义,诗的内蕴;言和音,诗的外形。根与实充实内蕴,苗与华完成外形。

诗根乎情,因诗的发达而情益深。故诗歌文学可以瀹人性灵、深广人的感情,发展人性之美。〔当然,小说、戏剧具同样作用,据西洋文论家的观点,小说、戏剧实在是诗的modern form(新样式)。〕但诗是语言文字最精练的一种,所以,虽然有了小说、戏剧,诗依旧在顽强地生长着。读无论哪种语言,必须懂得它的诗歌,方始认为真正懂得了那种语言文字。同时,诗又为最早的语言的发展提供了载体,如希腊文的发展靠了homer(荷马),中文的发展靠了《诗经》。“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也不能作文。古人说话到了精彩的地方要引诗,以为证明。荀子、孟子均散文家,都引诗。就是《易》《尚书》,都有整齐的句法,就是把语言磨炼成为有节奏的形式。所以汉以后骈文发展,南朝时一般人认为“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韵指广义的、音节流美匀整之谓。《文心雕龙·声律篇》说“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文使同声异音相间为美。调协宫徵,口吻流利。行之既久,太格律板滞化了。古文起来,以气为主,但不废参差错落的节奏。犹之五七言的整齐句法变为词曲,更近于自然语调也。

华声者,使语言流美。古者诗与乐合,从四言变为五言,五言变为七言。一面是语言由简趋繁,一面是音乐的发展,从钟、鼓、琴、瑟到笙、竽、筝、笛、琵琶。七言又变为词曲。

实义是以文字被以音乐,文字有意义,因此诗歌有意义,以实声音。譬如词曲,如《菩萨蛮》是一曲调,今温、韦辈以文字施之,于是音乐之外,复有文字的意义,成为文学。古乐府中如《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其音宛似弹箜篌之音,而有意义。

苗言,例如《诗经·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用诜诜、振振、薨薨、绳绳、揖揖、蛰蛰,换一两个字,写出事物不同状态,也开出了新的诗章。又如《诗经·桃夭》贺女子出嫁,写家人欢乐,三章中分别用“灼灼其华”“有其实”“其叶蓁蓁”三个不同诗句描写桃花盛开、硕果累累、绿叶成荫的不同景象,显示了语言变化之美,也为诗分了章。很典型的还有《诗经·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诗用“采之、有之、掇之、捋之、祮之、之”六个动态的词,形象地显示出采摘劳动动作的变化。诗是语言的练习,也是读语言文字的课本。诗发展了语言,到语言发展到高度时,诗也格外的妙。所以教育小孩语言,宜乎使其唱歌。歌谣容易记忆,是学习语言的一种好办法。

(三)《新乐府》之缘起

白居易作有《新乐府》五十首,然《新乐府》并非他首创。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序云:

余友公垂贶余《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余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

白居易《新乐府》序云: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覈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律,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按:元微之卜二首题,白氏五十首中皆有之。是李公垂最先作二十首,元稹和其十二,而白居易尽和之,又增三十篇,得五十之数也。今《新乐府》白氏独专擅其名,微之之作已不为人注意,至于公垂之作,则久已佚亡,至可惜也。

公垂名绅,润州无锡人,为人短小精悍,于诗最有名,时号“短李”。元和初擢进士第,补国子助教,故微之称之曰“李校书”也。白氏注云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则决与李作同时矣。而今白氏题下之注如:(一)《立部伎》则全同于李传。与元稹注异者,不标“李君作歌以讽焉”一句。(二)《华原磬》注亦“李传云,天宝中始废泗滨磬,用华原石代之”。“石”字是。元稹注作“名”者非也。下又云,“询诸磬人,则曰,故老云,泗滨磬下调之不能和,得华原石考之乃和,由是不改”云云。不知是否当时李传云云,抑居易所添也。(三)《胡旋女》下注云“天宝末康居国献之”。与李传云“天宝中西国来献”详略稍异。(四)《驯犀》下注与李传亦同。(五)《骠国乐》注云“贞元十七年来献之”,与李传云“辛巳岁”又同也。元微之题下保存传凡八,白同其五,唯《蛮子朝》《缚戎人》《阴山道》三首,略去其传。《蛮子朝》元稹咏韦皋通蛮国使人朝贡事,白作亦然。《缚戎人》则其中故事完全一致。《阴山道》所咏亦同是一事。虽无李传,知和李诗也。

又白诗有注者,如《上阳白发人》,则元诗无注。此李诗或有之,而元稹略而不书也。而白诗有注而为元之所不作者,又有三首:(一)《七德舞》;(二)《昆明春》;(三)《城盐州》。白诗虽无注而诗中有夹注明事实者又有二首,曰:(一)《新丰折臂翁》;(二)《红线毯》。以上共五首。疑亦本李原作,是元氏之所未和而白氏和之者也。因李公垂作诗有自注之习,此今观所存公垂诗集即知,而白氏所少见也。

(四)白居易诗的分类和创作

白居易把他的诗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和杂律诗四大类。《与元九书》曰: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此四类诗中,为讽刺,关于社会政治的;为闲适,写他自己的涵养。一种为人,一种为己。

讽喻诗,政治社会之诗也。如《贺雨》诗,系初任左拾遗时作:“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以诗为谏。白居易在《寄唐生》一诗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其《新乐府》皆讽喻诗。以《七德舞》为首,歌颂太宗,歌颂王业,“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此诗白氏自序:美拨乱,陈王业也;以《采诗官》为殿,白氏自序:监前王乱亡之由也。“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作为五十篇之末篇,诗人归纳性地表达了借歌诗以达上听的期待。

《新乐府》中之《上阳白发人》,白诗注云:“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诗描写宫女的苦。

《胡旋女》,戒行乐也。

《新丰折臂翁》是著名篇章,白氏自序曰:戒边功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诗末矛头直指“欲求恩幸立边功”的杨国忠。

《卖炭翁》,白氏序曰:苦宫市也。诗很通俗易读而含义深刻。“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感人至深。

《新乐府》外,还有《秦中吟》十首,亦讽喻诗代表作。白居易序曰:“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诗揭露了社会种种矛盾,矛头直指权贵,突出了贫富的对比。如《议婚》写“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又如《重赋》写百姓重赋后严冬“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而官库中“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诗人以百姓口吻发出愤怒的呼声:“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轻肥》写达官贵人“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而“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歌舞》诗曰:“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买花》写富贵人家争购牡丹,“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而一农夫偶来此,见状,长叹曰:“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前引《寄唐生》诗句说白居易作《新乐府》意旨。唐生者,唐衢也。应试未取,见国事日非,常痛哭流涕,以哭著名。五十余岁而卒。白居易在《伤唐衢》二首中曰:“忽闻唐衢死,不觉动颜色。”“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在“怪怒”“非訾”声中,唐衢是可贵的知音。

《秦中吟》中几个词的解释:

贞元、元和,分别是唐德宗、唐宪宗年号。

两税:唐德宗建中元年始作两税法,征夏税秋粮。(《重赋》“国家定两税”。)

因循:《汉书》:霍光秉政承奢侈师旅之后,海内虚耗,因循守职。《辞源》注:守旧习而不改也。(《重赋》“贪吏得因循”,《不致仕》“晚岁多因循”。)

洞房:《楚辞》“姱容修态,絙洞房些”。深邃之室。(《伤宅》“洞房温且清”。)

南山:终南山。终南西至于陇首,以临于戎,东至于太华,以距于关,凡八百里。长安南其主山也。(《伤宅》“坐卧见南山”。)

云泥:《后汉书》“虽东云行泥栖宿不同”。苟济诗“云泥已殊路”。(《伤友》“对面隔云泥”。)

二疏:汉宣帝时太傅疏广及少傅疏受,叔侄也。在位五岁俱谢病免归。日与宾客娱乐,不为子孙治生产,尝曰:子孙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一时传为名言。(《不致仕》“贤哉汉二疏”。)

白居易讽喻诗触时忌,其后乃退而入道佛,晚年闲适、感伤诗多。

早年也不乏感伤诗的代表作。且看《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九秋”,《南都赋》“结九秋之增伤”;《七启》“九秋之夕,为欢未央”;曹植诗“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说苑》“秋蓬恶于根本而美于枝叶,大风一起,根且拔矣”。

诗以“雁”和“蓬”比战乱流离之苦,而望月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更把乡愁写到极致。

白居易笃于友于之爱,此诗为一例。又有《弄龟罗》诗,作于江州刺史时。龟儿是其侄,罗儿是其女,侄六岁,女三岁。即随长兄来到江州者。

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琵琶行》更是感伤诗的杰作。声调好,结构好,最受人喜爱。

《长恨歌》是白居易元和初任周至县尉时所作,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恋爱故事。据陈鸿《长恨歌传》载,陈鸿、王质夫与白居易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邀白居易试为歌之,“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诗对“长恨”的感叹,对真情的同情以及强烈的社会反响,早就突破作者的意愿,以至于白居易也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琵琶行》亦如此。元和十年,诗人贬官江州司马。第二年秋,送客至江边闻舟中有夜弹琵琶者,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原来是长安倡女年长色衰,委身为商人妇,转徙于江湖间。诗人“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于是写成《琵琶行》。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诗人把天涯沦落之凄苦之愤懑写得更加凄切动人。

七律《春题湖上》可以作为闲适诗的代表: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西湖美景在诗人笔下徐徐展开,连他自己也不舍得离开。“碧毯”“青罗”一联,比也。倒装句法。“勾留”,被挽留。

诗人晚年创造新诗体,把三言、五言、七言混合起来,如他的《忆江南》之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种形式尔后发展为“长短句”,发展为“词”了。

白居易赠答诗多,而与元稹、刘禹锡往来诗最多。《和微之梦游春诗一百韵》一韵到底。白居易与韩愈少往来,集中有《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静吟乘月夜,闲醉旷花时。还有愁同处,春风满鬓丝。”

白居易懂得诗有关于风化,诗是写给大家看的,尽可能写得平易近人。写作态度非常认真、严谨。宋代彭乘《墨客挥犀》曰: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乃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

(五)白居易诗歌的影响

白民易的诗当时就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元微之《白氏长庆集》序云: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也说: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唐代张为作诗人《主客图》,以白氏为“广大教化主”。

妓有能诵白太傅《长恨歌》者,自增其价。

白居易诗还流传到国外。日本清野水次曾作《白乐天与日本文学》(载《大公报》文学副刊,民国二十年[67]四月)。鸡林贾人以金易白诗一篇。

元稹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河内人。少孤,得母教。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初,应制策第一,除左拾遗。与白居易为校书郎及拾遗同时。历监察御史。上书条十事,为当路所忌,出为河南尉。因与中人仇士良争路,贬江陵士曹参军,徙通州司马。自虢州长史,征为膳部员外郎。善监军崔潭峻,长庆初,潭峻方亲幸,以稹歌词数十百篇奏御,帝大悦,问稹安在,曰为南宫散郎,即擢为祠部郎中,知制诰,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召入翰林,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裴度上书劾之,出为工部侍郎。未几,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朝野杂然轻笑,未几,罢相(与裴度皆罢),出为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太和初,入为尚书左丞、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年五十三,卒。赠尚书右仆射。

“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见斥,废十年,信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节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见《新唐书本传》[68])

元稹与白居易两人友谊最笃,唱和甚多。往来酬和长诗,动辄数十韵,长安少年效之,号元和体。晚年当穆宗时,与白居易同定文集,皆名《长庆集》,而白氏《长恨歌》与元氏《连昌宫词》诸诗之体因名“长庆体”。

元稹年十六即作《代曲江老人百韵》。穆宗时,嫔御多诵稹歌,因号“元才子”,穆宗尤赏《连昌宫词》等篇。

元稹诗顶有名的是《连昌宫词》,与白居易《长恨歌》皆出于中唐,唐人传奇小说兴盛之时。《连昌宫词》亦《长恨歌》体,是长篇叙事诗。连昌宫系洛阳的一座宫,明皇、贵妃曾宴乐于此。明皇死,乃荒废。诗写老人的旧话言宫的兴废变迁。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笛。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谟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念奴歌,二十五郎吹管笛是一事,李谟偷曲又是一事,两段故事不同源,随意为之捏合,此是作小说之艺术,非以诗记史也。否则,念奴所歌,二十五郎所吹,皆为通行曲调,固非宫中秘乐耳。

“明年十月东都破”,《全唐诗》注谓天宝十三年[69],非也,应是天宝十五载正月,不知为何误却。可见“念奴”“李谟”两注亦俗人所加。

“尔后相传六皇帝”,当作五皇帝,或自玄宗算起,玄、肃、代、德、顺、宪。《全唐诗》注谓肃、代、德、顺、宪、穆者,误也。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今皇”应指宪宗,“丞相”谓杜黄裳、裴度等。“吴蜀平”:蜀事指西川节度副使刘辟反,宪宗元和六年,从杜黄裳之言,使高崇文讨平之,生擒刘辟,斩于京师,由是藩镇惕息。元和二年,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发诸道兵讨之。锜为其部下所执,擒送京师斩之。于是有中兴气象。

平淮西谓平吴元济也。元和十年,吴元济反(元济,彰义节度使吴少阳之子,少阳卒,元济反于蔡州)。十二年十月,李愬夜袭蔡州,擒吴元济,槛送京师,十一月斩吴元济。《连昌宫词》述及取淮西贼,则在元和十二年、十三年时,乃宪宗时,非穆宗时。

元稹亦有《新乐府》十二篇,题同白氏。亦有《琵琶歌》。而《会真诗》《梦游春》开晚唐艳体。

刘禹锡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贞元九年擢进士第,登博学宏词科。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任记室,后入朝为监察御史。贞元末,与柳宗元等结交王叔文。王叔文革新集团失败,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再贬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十年后召还,因赋《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讥讽权贵,再贬任连州刺史,又改任夔州刺史、和州刺史、苏州刺史和同州刺史。官至检校礼部尚书、太子宾客。后世称其诗文集为《刘宾客集》。

刘禹锡会昌二年卒,年七十一。

刘禹锡诗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刘白”。刘禹锡被白居易称之谓“诗豪”。白居易编《刘白唱和集》并作《〈刘白唱和集〉解》,有言曰:

予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

《竹枝词》是刘禹锡学习民歌后的创造。他有《竹枝词九首》,又有《竹枝词二首》。在《竹枝词九首》的“序引”中说: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

可见,刘禹锡所到之处,蛮俗亦好巫,且好歌俚辞,他尝试依骚人之旨,尤效民间小调,倚其声作《竹枝词》,于是民间悉歌之。

描写恋情的,先看九首之一: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语言清新,比兴味很浓。《竹枝词》二首之一更为著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微妙情思借双关语表达,别有意味。

有歌唱民俗风情的: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刘禹锡还有《杨柳枝词》九首、《浪淘沙》九首,和《竹枝词》一样,皆七言绝句。

《杨柳枝词》是乐府旧词的翻新,放在九首之首的词曰: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梅花”指《梅花落》,“桂树”指《招隐士》,皆“前朝曲”,看一首诗人新翻的《杨柳枝词》: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浪淘沙》之一曰: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清新、浪漫,有时代风、民歌味。

刘禹锡还有一首乐府体的《插田歌》: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

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

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

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

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路旁谁家郎,乌帽衫袖长。

自言上计吏,年幼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

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

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

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农夫与计吏对话道出官场的龌龊。诗人在此诗的“序”里说:“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得“六义”之遗意焉。

刘禹锡《马嵬行》诗中有“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之句,谓杨服金屑而卒。

又,关盼盼《燕子楼》诗,一作刘梦得。

刘禹锡被誉为“诗豪”,其律诗、绝句尤被人称道。其吟咏历史的怀古之作有许多名篇,如七律《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再如七绝《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追怀六朝历史,或激烈,或寂寞,都引人深思。

刘禹锡七律还有对人生哲理思考的,如《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里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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