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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古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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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如同希腊哲学和印度哲学,代表着人类思想史的一种原初面貌。

在中国,哲学思考很可能产生于非常古老的四季交替的自然概念。对于这种季节规律的观察,想必铸就了远古时期中国人的思想。它将事物分成两个一般类别,即阴与阳,分别代表黑暗与光明,潮湿与温热,由此类推,还有天与地,收缩与膨胀,女性与男性。这两种法则的相互对立和交替,以及它们的相互依存,或者说二者的相互转变,解释了宇宙中万物与一切生命的演变进程。在这两种对立法则之上,还叠加着第三种原理——道,它可以描述为前两者不可分离、相互依赖并无穷演进的法则。

这些自然主义观念,在原始思维的最早分类中是与生俱来的,接下来,是从占卜之学中引出的更为复杂的概念。早期的中国社会中,占卜者扮演着重要角色,为了方便自己的表演,他们虚构了一个抽象世界,它高于并支配着可知世界。这与柏拉图的“理念论”有些相似。不过,中国的占卜涉及了几何抽象,还用到了对不同组合的认知,从而形成了一整套以“三爻”、“六爻”形式排列的虚线和实线系统,并象征着阴与阳的各种组合,也就是宇宙的多种面貌及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纯粹中国式的、关于数目的定性价值之理念。我们能够意识到,这种特殊的观念,为远东哲学之后的演变充当了一个出发点。

孔子画像(唐代吴道子作)

正是在这种知识背景之下,孔子——在汉语中被称为“孔夫子”或“孔先生”——诞生了(通常认为其生于公元前551年)。他是鲁国(在今天的山东省)一个破落贵族家庭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曾离开家乡,走访多个邻国之宫廷,随后回国创办了一个智慧学派。因其教义的道德特质,人们将孔子与苏格拉底(socrates)相提并论。两人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即生前都没有留下任何书面作品。我们不得不从柏拉图(plato)和色诺芬(xenophon)留下的肖像中(有时会有出入),重建苏格拉底的可能形象。但就孔子而言,这一工作甚至可能更为麻烦。我们所熟知的其格言,及与别人的对话,是经由一个他去世五百年之后的修订本传递给我们的。不过,这个文本中,浮现出了一位有迷人个性的人物轮廓,欣欣然地展示了其敏感性,以及发自内心的机敏应答。这永远不可能是常规的歌功颂德者所能编造出来的。

孔子的思想历程,就我们所能追随的内容来看,似乎绝不追求革新。模仿保守派笔吏的样式(他与这一派联系紧密),孔子的教义表现为对古代传统的一种评注。人们在他身上会再度发现对“天”的敬重,也就是对宇宙秩序的推崇。阴与阳的古典理念,以及更高一层的“道”之理念,在孔子这里,通常意味着正道(也就是古之道),而他的道教对手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则是在不同的意思上使用它。

如同他这一学派的所有圣贤一样,孔子鼓吹孝道,以及对亡灵的虔敬。也就是说,崇拜祖先。尽管有这些传统主义理念,一些逸事告诉我们,他并不认为自己应当绝对为礼仪规则所制约;他特别赞赏的,似乎是动机的纯洁与心灵的真实。本质上说,他的教义似乎是一种行为学说,他传授的是一种积极的道德。“看来,正是作为良知的指导者,令他赢得了声望。”

儒家学说可以用“仁”的概念来概括,这一概念既意味着对他人的仁爱之感,也表明对自身人格尊严的感知。简而言之,这是对自身及他人的一种尊重,只要对方拥有这一理念所包含的所有附属美德:宽宏大量,诚实守信及仁慈宽容。在外部关系中,仁表现在持续的自我控制之中,这是对礼仪的尊重及一种正式的礼貌,而这种礼貌,正如前文说过的,不过是一种内在优雅的外在表示。在这里,人们可以发现一种谦恭,它在骑士理想的支配下,在欧洲贵族阶层中催生出了封建时代的礼节。

如同苏格拉底的教义,儒家学说首先倾向于教人了解自己,以便于促成自我完善。正如苏格拉底宣布放弃爱奥尼亚哲学家们对宇宙起源的研究一样,孔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不可知论者——拒绝探究命运的奥秘,不愿“语怪力乱神”。“知之,”他说,“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说:“未知生,焉知死?”他的教义,不承认个人道德与公民及社会道德之间的差异。其目的就在于行仁政,正如在所有中国哲学体系中一样,仁政要靠君主美德与上天秩序的和谐来确保。“正是统治者的道德力量,他从天命中唤起的超自然影响力,导致其臣民是行善还是作恶。”因为人们强调这些格言,孔子后来被尊崇为圣人典范,以及儒家学派的至高权威。

如果不得不将儒家思想的精神浓缩为一个简单准则,那我们会说,它是一种与宇宙秩序相联系,或者说相合作的民事秩序。

墨子

孔子的继承者墨子,展示出了最大的独创性。(他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后期和前4世纪早期。)通过一次大胆的飞跃,这位著名的思想家走进了一神论,这让人难以理解。他援引了“上帝”,一位人格化的神,来取代其前辈们非人格化的“天”。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且本质上是品性端正的:“善行的主要理由,应当是对天上之主的畏惧。他能看到森林、山谷中所经过的一切,还能看到人眼所不能看穿的所有隐蔽之处。他是我们应当努力取悦之人,他喜好善行并憎恶恶行,热爱公正且痛恨不公。天下的一切权力都从属于他,并必须根据他的意见来执行。他希望国君善待其子民,所有人互敬互爱,因为他,上帝,爱所有人。”

从这种一神论中,墨子提取了一种非常高级别的道德。孔子的利他主义,在他这里变成了兼爱,甚至于发展到了自我牺牲的程度:“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墨子以同样方式强烈谴责封建战争。以下格言概括了他的思想:“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

道家学派则有着迥然不同的性质。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史前占卜者对于阴、阳及道理念的探究,这些我们均已经讨论过。它们还与古代神汉巫婆自我暗示的行为有关联,他们狂热的舞蹈导致了恍惚状态,能够捕捉神的注意力,并保持后者的在场。然而,从这些粗鲁的实践(依然充满了原始巫术)到“道教之父”们的崇高思想,必定是一条漫长之路。而且,正统观念更倾向于无视其可疑的祖先。根据传统,作为哲学的道教,由一位名叫老子的圣人所创立,我们对他没有任何确定的了解,但依照传说,他很可能活到了公元前5世纪。对于道教第二位圣人列子,我们也不会知道更多。相反地,第三位圣人庄子,已经清楚地显示,他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下半期,大约死于公元前320年。

老子

道教一直保留着从古代巫术实践中继承的一些古怪的控制呼吸练习,更精确地说,是一套真正的“呼吸体操”,为的是将初学者送入一种狂喜和飘浮状态。这些方法并非古代中国所独有,因为人们可以在印度瑜伽修行者中间发现。这些自我暗示法,因一种神秘实践而显得高贵,正如印度瑜伽一样,其目的也是“让灵魂清空所有一切,只留下纯粹的本质。”道教圣徒因此达到了一种永久的入迷状态,“一种神奇的优雅,也是真正的自然情形。”

道教书籍向我们揭示了这种神秘方法的不同阶段。“自吾闻子之言,”在《庄子》一书中,一位圣人的弟子断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类似的还有另一段:“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列子》一书更加精准地分析了这些冥想状态,人即使处于俗事最繁忙之时,也能维持上述状态,因为它们可以与尘事交流:“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乎。”

这种智力上的苦修,赋予道教徒非凡的力量。葛兰言(granet)写道:“他实现了一种状态,他不再是任何其他,只是一种纯力,没有重量,无懈可击,并且完全自主,圣徒完全自由地通过环境。”

庄子教导说,在这种超然状态下,圣人超越一切世俗的可能性之上:“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他像一个纯粹精神体,穿过一切物质,因为对他来说,所有物质似乎都能渗透。《庄子》一书以柏拉图式神话开篇,讲述一只巨大的神鸟为求道而越飞越高:“‘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在这种立于巨大神鸟之翅上的星际飞行中,在这种渴望一举达到能推动世界的无名力量之狂热里,庄子感觉他自己就是宇宙的主人。

庄子

因此,为了让自己与大自然合为一体,并与宇宙力量联系起来,道教徒必须首先抑制他们的逻辑推理,并“吐尔聪明”。“目无所见,”庄子教导说,“耳无所闻,心无所知。”社会及文明不过是惯例。就像卢梭的信徒,他必须回到一种自然状态,并生活在与野兽和家畜都保持亲密的状态;为了让他重新发现自然状态,唯有除掉文明中的虚饰。这样,他就能找到一切学派都在寻求的长寿秘诀。为了无限期地延长生命,我们只需要保持自己生命力的平和,不要人为干预。在其日常应用中,道教智慧从本质上说,在于避免一切无用的烦乱。《老子》中讲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通过深化古老的“道”之概念,道家为中国思想界提出了一种形而上学理论,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威力,即使提出者从不打算给它下一种明确定义。“道”是宇宙中的物质,不受任何事物决定。

老子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在具体的物质中,阴与阳不过只是两种模式,宇宙的连续统一,使得它们可以永恒反转,但宇宙本身是未知和不可言喻的。“道可道,非常道。”因此我们只能消极地理解它。以下是《老子》中的陈述,它得到了人们的经常引用:“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然而,如果认为这种一元论是静态的,那就错了。它实际上是一种动力论。正如马斯佩罗(maspero)和葛兰言所观察的那样,道与其被视为一种存在,不如被当作一种力量。它总是有热情及生命的冲动。“以其不能生,故能长生。”或者不如说“宇宙固有能量的永恒准则”,宇宙的力量等同于生命动力。

通过一次奇特的倒转,绝对的一元论就变成了彻底的相对论。如果“万物”是一体的,它们就可以相互交换并相互取代。智者本人如果隐姓埋名,丢弃自己的品性与其个人特征,他就会变得与世间其他人没有区别。“昔者,”《庄子》中写道,”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或者再举一个莎士比亚剧一般的场景,列子提着一颗在路边捡到的人头,如哈姆雷特似的低语道:“谓予与彼,知而尔未尝生,未尝死也。”就像勒南(renan)想到其“天狼星的形象”一样,庄周为了确立其普遍相对论,邀请我们到类似的观象台去观察事物。“如果你登上太阳战车,”那么这一样一种高度下,“物我”,或者如我们经常说的主体与客体,就会完全相同:“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种相对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普遍的可逆性,造就了一种超然态度,平静且安详地接受人世间的一切变化无常。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说:“啊,世界!你带来的一切都对我有益。”以同样的方式,庄周说:“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吾师乎,吾师乎,”他呼喊着,向“道”致辞,“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道教的总结性课程,就是漠不关心。

杨朱

另有一种非凡的哲学,即杨朱哲学。此人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中叶。现在,我们来到了非常糟糕的战国时代。这是一个诸侯混战的时期,伴随的是对全体平民可怕的伤残及屠杀。对于这刀光剑影的几个世纪,杨朱留给我们的影像是绝望及嘲讽的。他的教义是一种悲观的宿命论,其苦闷怨恨有一段私人笔记所见证,让人联想到卢克莱修(lucretius):“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遣,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法家代表人——韩非子

如果说思想家们对现实世界的图景深为失望的话,有一个学派却坚定地接受了一切,这就是法家。在这个武力的世界里,他们试图建立一种不依赖道德的治国之教义。从人类的本性,以及其所有罪恶出发,法家构建了一种本质上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善政学说。这套法律,即使在个性平庸的君主统治下,通过“双管齐下”的交替使用,明赏罚,依然能够保证国家的健康发展,以及百姓事实上的幸福康乐。政治是种技巧,法律价值的标准,并非它们理论的道理品质,而是其实际效果。就这方面而言,主要的事情是:法律应当以实力作为后盾:“夫虎之所以服狗者,爪牙也。”

孟子,大约生活在公元前372到前288年,是一位儒家学派的道德家。他讲述一种中庸之道的道义,介于杨朱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与墨子宣扬的完全自我牺牲之间,并坚决反对法家的残酷无情。简而言之,他回到了孔子的人道主义,并使之与更现实的正义理论相协调。

孟子

孟子特别强调教育:“心灵之卓越,由培育善的胚芽而达成,如同一粒麦种,受益于沃土及丰年。”这种温和的教义,当时并不受青睐,直到后来,汉代的统治稳定之后,才收获了成功。当下,战国时期正处于其最糟糕的阶段,法家所有的现实主义学说,都几乎无法满足暴君及冒险者对它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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