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像忽必烈这样卓越的统治者,能够数出来的只有几个。因其坚强的个性,政治家素质,渊博的智慧,以及统治的稳定与仁慈,这位蒙古人跻身到了中国历代最为伟大的君主之列。他的孙子铁穆耳(成宗),同样是一位精力充沛、认真尽责的统治者;但在这两位皇帝之后,元代很快衰败了。它的王公沉迷于酒色淫乱之中,缺乏意志力,只能通过喇嘛教来救赎其罪恶,遂让儒家文士对这些人有了新的不满。最糟糕的是,他们自己内部从来没有停止过争吵,并在短短数年中,就毁掉了忽必烈统治时期得到马可·波罗赞叹的、恢宏的行政外观。这一家族的最后一位皇帝妥懽帖睦尔(顺帝,1333—1368年在位)只喜欢与娈童及吐蕃喇嘛玩在一起,纵容混乱局面堕落成无政府状态。
元朝皇族的堕落,鼓励着汉人爱国者起来反抗外族统治。暴动由秘密团体组织,特别是白莲教发起,此时,这个教派预言了太平盛世的到来,并宣扬弥勒佛(佛教的弥赛亚)的降临。正如1912年革命(同样呼吁人民推翻一个外来政权),这场运动是在长江下流和广东地区开始的。它肇始于1351年,自1355年以后,革命蔓延到了整个华南——超越了之前的宋帝国。起义伴随着令人震惊的无政府状态,因为它由人数众多的首领所指挥,他们半是爱国者,半是土匪。在与蒙古人作战的同时,他们自己内部也在互相残杀。
因为其中存在最聪明的人,其余形形色色的冒险家注定默然无光。此人名叫朱元璋,明代的开国之君。他是安徽一个贫困的农民之子,十七岁时,一场传染病夺去了他所有亲人的生命。为了生存,朱元璋进入了一家寺院;但他的佛教生涯显然相当有限,因为就在当时,反抗蒙古人的革命在南方爆发了。当时他二十五岁,放弃了自己的习惯并拿起武器,领导了长江下游的一场反叛。尽管和其他造反者一样,起初他不过是某个团伙的普通头领,但因为其政治意识以及对劳苦大众细心的仁慈,朱元璋得以在造反领袖中脱颖而出。他很明智地争取民众,而非镇压他们。无论何时,只要攻下一座城镇——不仅是从蒙古人手中,也从其他暴动首领那里,朱元璋都会禁止士兵抢劫,结果使得各地居民将他当成解放他们的救星来尊敬。1356年,朱元璋占领南京,并定为自己的首都,成为一个建立秩序、平息其他地方依旧蔓延的混乱局面之政府所在地。他最主要的对手,是一个普通渔夫的儿子,其人(陈友谅)已经成了湖北、湖南省与江西的主宰。1363年,朱元璋打败了他的死敌,杀死对手,并占领了后者的地盘。1367和1368年,他又占领了广东地区,这样就控制了整个华南。随后,他向北京进军。
朱元璋画像
这是一场胜利的进军,因蒙古末代之君的愚蠢,而让这位解放者的任务变得非常容易。蒙古人并没有团结起来抵抗起义,反而继续内部争吵,由此导致了他们的兵力分散。1368年9月10日,懦弱的妥懽帖睦尔,伟大成吉思汗的不肖子孙,从北京逃出,躲藏到了蒙古。而朱元璋的军队则进入了这座都城。
朱元璋从蒙古人手中夺回了北京,遂被他的士兵拥立称帝,成为明朝的建立者。在四十岁的年龄,经过十三年的持续斗争之后,这位从乞丐职业开始人生之旅的、脱下袈裟的和尚,成为了他的国家之解放者,以及汉唐遗产的继承人。这个幸运的冒险家,已经比宋代的缔造者们处境好太多了,后者从未成功将蛮族驱逐出北京城,而朱元璋却很轻易就占领了它。因此,在回头寻找自己的榜样时,他跳过宋朝,来到唐朝,这是最后一个统治着全部华夏领土的本族王朝,1373年,朱元璋颁布了一套以唐律为基础的行政法规。不过,他并没有将首都迁到北方,而且继续生活在南京。他本人作为一个长江下游地区的土著,率领一支由南方人组成的军队,驱逐了外来统治者,一开始组建的也是南方人的政府。而且,必须记住的是,整个华北已经被鞑靼统治了242年,而北京城本身已经被他们控制了432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北方各省已经被蛮族元素所充斥。正是华南,从1126到1279年,充当了汉人独立的一个庇护之所,正是从那里,新的民族解放运动得以发端。因此,华南代表着真正的中国,正是有了南方,明代才能成功建立。新皇帝仍然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家,不能接受南方人的长期主导地位。为了跨越南北之间的鸿沟——一道因两个半世纪的政治分离而日益变宽的鸿沟,并着眼于中国政治以及思想统一,1380年,朱元璋决定,不仅让来自南方的官员管理北方,而且让来自北方的人士加入南方官署。出于同样的理由,1370年,他毫不迟疑地取缔了白莲教和白云教等秘密社团,即使他们曾经对推翻蒙古统治贡献很大;时代已经变了,而且这些秘密帮派之前就下错了赌注,公开支持这位新皇帝的对手。
这位明代建立者,寻求在一切领域实现价值的回归,试图弥合蒙古与女真人统治期间的裂缝,并将新的中国与遥远的过去联系起来。毫无疑问,他之所以热情地致力于这项显著的传统主义事业,更多是因为他本人之前一直是个无名小卒。1370年,他改造了科举制度以补充官员,并重建了贵族头衔。对孔夫子的礼拜得到了庄重举行,皇帝也因此得到了儒士团队的拥护,在蒙古政权统治下,后者一直是反对佛教徒教权主义的核心力量。与此同时,这位前僧人并未忘记他的教友;他甚至继续让他们环绕在自己周围,并彻底惩戒儒士们就这一点进行的任何规劝。有一次,他甚至为此而实行了一起大审判。这一事件是有征兆性的;因为当皇帝渐老(朱元璋活到了七十岁),他变得日益不能容忍劝诫,并丢掉了让人欢迎的好脾气,而这很大程度正是他取得成功的原因。他的猜疑变成了习惯,并曾经处死了18位高官及他们的全部家人。作为处理一场图谋(难说真假)的结果,他在南京处决了一万五千人。已经变成天子的前冒险家,希望在他死前重建绝对专制。
朱元璋真正的继承人是第三个皇帝,他的四子,在位时的年号为“永乐”(1403—1424年)。因此我们应当称其为“永乐帝”。这位好战的君主,对自己的角色有着一种扩张的设想。忽必烈曾着手为蒙古人建立一个中华帝国,而如今的永乐皇帝,却努力想为汉人赢得忽必烈后人的蒙古遗产。大汗忽必烈由黄河向北部湾推进,得到了整个中原的臣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子。明朝第三位皇帝则希望征服蒙古,并扮演大可汗的角色。
正是考虑到这一目标,1409年,皇帝将其都城由南京迁到北京。也正是他草拟了皇城的宏伟计划,这形成了现代北京的核心地区,以及更为详细的“故宫”计划。正是他构思了一系列的宫殿、大理石阶、正殿、花园及配得上最伟大的中国传统之全景;他扩大了湖泊,修建了假山,在花园里种上了来自其家乡长江谷地的花卉与灌木。所有一切,在18世纪得到了清朝皇帝的恢复与完善,但处处依然保留着明朝永乐帝的印记。最早在北京南城墙附近修建天坛(1420年)和先农坛(1422年)的,还是永乐皇帝。
将都城迁到北京,就其本身来说就是一种宣示。其他纯粹的汉人王朝,没有一个想过选择这一地点;北京的历史角色仅仅是随着鞑靼而开始的。在10世纪,契丹将这里作为他们的都城之一;继之而来的是12世纪的女真,以及1260年的忽必烈。来自北方的征服者,做出这一决策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北京位于中世纪中原的外部边缘,是边境前线的主要城市之一。在山海关之外生活着满族人,当时尚未开化;穿过南口就是蒙古大草原,当时与现在同样如此。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历史意义上来说,北京都是一个汉人与鞑靼人妥协的产物;在那里,汉人依旧是在本土,鞑靼人也没有远离自己的自然环境。通过将其都城从南京移到蒙古的大门口,迁到昔日忽必烈的京城,也就是对这位大可汗后人的遗产提出了拥有权。
事实上,朱棣的父亲在这方面已经为他做出了一个榜样。在将蒙古人驱逐出中原本土之后,朱元璋曾追击他们直到其家乡。1372年,一支明朝军队前进到了外蒙古的土拉河。1388年,十万明军再度穿越戈壁东部,并与这个部落打到了贝尔湖东部,在喀尔喀河与克鲁伦河之间。不过,这些追击充其量是乘胜追击,是激起这些游牧民一种有效恐惧的报复性远征。而另一方面,永乐皇帝则在蒙古实施了一种始终如一的政策。在当地,成吉思汗宗族的权威,因为其被逐出中原的耻辱而遭到严重削弱。皇帝试图煽动其他部落的首领,特别是卫特拉部(eleuths),或称西蒙古,起来反抗他们。在随之而来外蒙古内战中,永乐帝也曾几次介入,特别是1410和1411年的两次,当时,他率领自己的军队一直打到了鄂嫩河上游,以及成吉思汗家乡的大草原。以这种方式,永乐将外蒙古的主导权,由成吉思汗后人处转到了卫特拉部的可汗那里;汉人让新生的部落,取代了因为丧失权威而导致部落瘫痪的衰败政权。但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有理由为这种替代而后悔。
在印度支那,永乐帝同样试图恢复汉唐时期的大帝国政策。在安南王国,合法王朝被某个篡位者颠覆。(1407年)皇帝利用这一事件为借口,占领了这个国家,并将其分割划入中国的几个行省。但十年不到,安南人就开始了一场反对占领势力的游击战,时间长久,让人精疲力尽。永乐帝去世四年之后,(1428年)叛军首领黎利就占据了河内,并驱逐了汉人。
永乐帝并不满足于对蒙古要求宗主权和吞并安南。他还打算在巽他海及印度洋建立中国的海上霸权。他的舰队声明了中国在占婆、高棉、暹罗、马六甲半岛、爪哇、苏门答腊、锡兰(中国舰队长官在这里严惩了当地酋长,因为后者表现出了敌意)、孟加拉及南印度沿岸地区的霸权。他们最远航行到了波斯湾的霍尔木兹海峡、亚丁以及麦加的港口吉达。这些航行是1405到1424年间进行的,发生在世纪初,而在同一世纪末期,我们能看到(1498年)葡萄牙人抵达印度。如果明朝海军到达了印度,当欧洲航海家发现,他们被中国的海洋力量控制,亚洲的命运将会如何呢?但是在这里,永乐帝的宽阔胸襟,再度与其民众的性情不相协调,或者更准确地说,与官僚集团的意识形态背道而驰。他正在创造的中国,对于其自身的能量来说,规模过于庞大;中国人并不适合海洋;对其士兵来说,北部湾的气候过于炎热,而蒙古的气温却过于寒冷。对于他们所认为的又浪费又无用的海外征服,儒士阶层依旧坚定地持反对态度。永乐皇帝的“世界事务”没有未来。中国又退回到自身之内,听天由命,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都无所作为。
同样的退却态度,在意识形态的世界中也能发现。永乐皇帝尽管是一名佛教徒,却命令编纂新的佛家经典,并于1416年颁布法令,在充当官方讲授基础时,这些作品与古代的儒家经典有平等地位;此举意味着“朱子学”成了明朝的国家教义。然而,一个世纪之后,在王阳明(1472—1528年)的学说之中,却出现了某种对朱子学物质主义的反动,或者至少是对国家实证主义的反动。这位哲学家并未公开批判朱熹的机械实证主义。他认为,我们在宇宙秩序,在普遍法则(理)中所占的份额,就潜藏在自己的心里,而非处于理性能力之中;为达成与世界本质的交流,人应当求助于直觉知识(良知),这是内心深处至高的固有表达,而非我们可以称作“推论智慧”之物。“良知之在人心,”王阳明写道,“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在缺少形而上学的绝对之时(朱子学拒绝承认这一点),人至少可以发现道德律的绝对,这种纯粹的内心之光,照亮了来到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孔夫子。”王阳明个性的魅力,及其品格的高贵,令他成为一位有同情心的人物;但他的工作,无论如何也只局限于伦理学,表现的是一种趋势,而非一套体系。朱熹教义依旧保持着其所有权威,以下事实就表明了这一点:王阳明不得不声称支持朱子学,以使他自己的教义能为人所接受。
王阳明
永乐皇帝在1424年去世,他是明代诸君最后一位伟大人物。他死之后,其子孙继续统治了两个多世纪,但没有成就一个非凡人物。如同汉唐末期一样(尽管比较而言要快得多),太监奸党再度取得了对一系列平庸皇帝的控制权,并以后者的名义发号施令。与此同时,在蒙古,卫特拉部(或称西蒙古人)在永乐帝的帮助下,已经取代了成吉思汗子孙在游牧部落中的霸权,成为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他们的可汗也先,要求娶一位汉人公主为妻,而当要求被拒绝时,就率领他的军队洗劫了山西与河北北部的边境地区。英宗皇帝在其宠幸的太监(此人指挥着各将军)陪同下,领兵亲征。缺少给养的中国军队前进到宣化附近,在北京与张家口之间的山区地带,被分割并全歼。十万具中国士兵的尸体倒在了关口中,(1499年)英宗皇帝则做了俘虏。卫特拉人的胜利超出了其最疯狂的想象,他们继续前进,在北京城墙之下扎营。但蒙古人并没有做好开展一场围城战的准备,因此几个月之后,他们的可汗也先决定释放英宗,1453年,也先与帝国讲和。
一个世纪之后,一场新的恐慌到来了。这一次,危险并非来自西蒙古人,而是出于成吉思汗的后代。在15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中,成吉思汗宗族在蒙古进行了一场复辟。这一宗族的一个可汗阿勒坦(altan),将自己在内蒙古的畜群赶到了山西北部放牧,1529到1570年间,他对山西和河北北部地区进行了几起掠夺。1550年,他一直进军到了北京城下,其军队纵火焚烧了首都郊区。最终,阿勒坦承认了明朝的宗主权,他的主要营地被赐名“归化”(“向文明转变”)。
蒙古是中原的宿敌,但如今,沿海地区出现了新的对手,这些人的岛上之家非常遥远,使得他们无法征服——这就是厚颜无耻而又神出鬼没的日本人。一大群来自群岛上各个港湾的冒险家与海盗,开始侵扰浙江、福建及广东沿海多个港口。1555年,倭寇溯长江而上,一直到达南京,洗劫了他们经过的那些不设防的乡村与城镇。这些海盗仅仅是日本扩张的年轻血液,其全部力量,将会在朝鲜争端中体现出来。
最终,冲突在明代第十三位皇帝万历帝在位期间(1573—1620年)爆发。当时,日本由著名的丰臣秀吉(1585—1598年)统治。他是日本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制订了征服明帝国的贪婪计划。那些定期掠夺华中港口的海盗船,毫无疑问地向他诉说着大明政权的衰败。无论如何,五十年后的满洲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占领北京,证明了丰臣秀吉的想法可以实现。为了完成这一计划,他的军队需要占领穿越朝鲜的通道;但将日本视为天敌的朝鲜人拒绝让路。丰臣秀吉于是派出了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开赴朝鲜。1592年6月12日,他们到达朝鲜首都首尔,并一直打到平壤,向着满洲方向前进。日本总参谋部的计划,与1894年中日战争期间采取的方案几乎相同。他们打算抵达鸭绿江,穿越辽东半岛,并通过山海关的关口以袭击北京。不过,朝鲜人的抵抗,给了中国人集中优势兵力来介入的时间。日本人被迫撤出了首尔(1593年3月),并朝南部海岸撤退。1597年,丰臣秀吉派出另一支远征军来到朝鲜,但是这一次,日军甚至无法抵达首尔。他们再次被赶到了南部海岸,(1597—1598年)这场战争也退化成一起围攻战。1598年9月16日,丰臣秀吉的死,导致了日本军队的遣送回国,以及敌对状态的终结。在日本重开与中国的角逐,在朝鲜的尸体上进行下一争斗之前,还得再等三个世纪。
在这场已经打赢的战争中,大明王朝必须得到的教训是,他们国家的海上孤立状态已经结束了。事实上,即使这种隔离首次因日本海盗袭击而受到威胁时,葡萄牙的航海家们也早已经在广东沿海现身了。
1498年,葡萄牙探险家瓦斯克·达·伽马通过绕道非洲海岸航行,抵达了印度。从此之后,通向中国的海上航线已经向欧洲人打开。1511年,葡萄牙舰队司令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占领了马六甲,在当时,它的商业及战略重要性,类似于今天的新加坡;1514年,第一支葡萄牙商业船队抵达中国港口。1549到1557年间的某个时候,葡萄牙人获得了当地官员的许可,在位于珠江口的澳门,建立了一个本质上属于商业性质的管理机构。1582年,因为这一特权,澳门葡萄牙当局向广州的长官缴纳五百两白银,作为贡赋。
随着葡萄牙人的到来,在蒙古人垮台之后已经被禁止的基督教,再次进入了这个国家。这起新的传教工作是由耶稣会来进行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两个成员,利玛窦(马特奥·里奇,matteo ricci)和汤若望(亚当·沙尔,adam schall)。
利玛窦与徐光启
汤若望
意大利耶稣会信徒利玛窦(1552—1610年)于1582年到达澳门,并在广东地区履行自己的使命长达十三年之久。为了得到中国人的认可,这些传教士被迫让自己与一些现存的社会类别等同起来。里奇使用了中国名字利玛窦。他起初采用了佛教僧人的袍服;随后,凭借非凡的洞察力,利玛窦抛弃了袈裟,换上了儒家文士的装束,因此,他就能设法将基督教与儒学的国家教义联系起来,这无疑极为聪明。耶稣会士的整个策略,就基于对中国人精神的巧妙理解。1595年,利玛窦已经设法获得了广东重要官员的好感,能够启程前往北方。他首先居住于南京,在那里,他成功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并未受到干涉。1601年1月4日,他被允许前往北京,遂立即设法与宫廷建立联系。利玛窦送给皇帝一架大键琴,一幅世界地图及两座自鸣钟。他祈求万历帝,并说:“臣先在本国忝预科名,已叨禄位。天地图及度数,深测其秘,制器观象,考验日晷,并与中国古法吻合。”利玛窦得到了一份月薪,并获准居于皇城,当他受托向一位皇子传授科学课程时,利玛窦得到了极大的青睐。1610年5月11日,他在北京去世,享年五十八岁。此时,中国已经有了三百多家天主教堂。利玛窦的工作包括绘制一幅巨型的“世界地图”(“万国舆图”),以及将欧几里得(euclid)之《几何原本》译成汉语。
他的真正继承人是一位德意志的耶稣会士亚当·沙尔(1591—1666年),后者以“汤若望”一名为中国人所熟知。1620年,汤若望到达中国,起初在西安传教。作为一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和非凡的语言学家,他受朝廷委托改良历法。明朝的末代皇帝庄烈帝——其年号为崇祯(1628—1644年)——对汤若望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尊敬。因此在1636年,他授意后者在皇宫附近建立了一座火炮铸造厂。我们将会看到,在满洲人征服中原之后,从帝国的新主人处,汤若望得到的赏识一点也不少。
耶稣会修士们的科学知识在明代宫廷中唤起的兴趣,显示了这个朝代的最后几位君主,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国家近代化之必要性;但这一觉悟来得太迟了。在明代初期,就技术与机械技能而言,中国与西方或多或少处于同一发展水平上;而到了朝代末期,1644年,欧洲已经拥有了近代科学与设备,然而,中国依旧停留在中世纪。
明代的文学创作也支持了这一判断。最有活力的作品是小说与戏剧,明代被认为是小说的伟大时代。五部经典小说(其中四部创作于明代)之中,有一部以佛教僧人玄奘的旅程为主题。玄奘本人于公元629年出发,取道中亚前往天竺。不幸的是,如果一个人读过了这位著名朝圣者所写的有关此次行程的生动记录,他就很难在明代小说家据此杜撰的离奇故事中发现太多乐趣。取代那部中世纪文本精确而生动之描述的——戈壁的大沙暴,白雪覆盖的天山顶峰及帕米尔高原,印度的大棕榈树——只有荒诞不经的冒险、魔法和妖术,类似于读者能在西藏传说中发现的一样。其他一些明代小说,通常涉及的是多愁善感的儿女情事,以及浪漫空想的冒险经历。诚然,它们使读者兴致盎然地窥见了这一时代的习惯与风俗。
明代绘画可以用一个单词来定义——学术。诸如《芥子园画谱》一类的绘画论文集,研究了宋代山水画的特征,并给出了一份逐条详细列出的清单。其结果经常是一幅受强迫及虚伪的样式,诸如在画山景时,很不自然地高悬半空的岩石。另一个后果是,绘画技法也如诗歌创作一样滥用典故。不过,我们不能夸大这些批评意见。明代绘画的不幸就在于,后人总要将它们与宋代那些有压倒性优势的作品相比较——后者是个有巨大创造力的时代。但是,明代的少女肖像及闺房场景也很有魅力,在花鸟画上也有非凡的精湛技巧;而在水墨画中,明代山水画家们依然能表现出可观的能力。明代的墓碑肖像——这一类型有着相当瞩目的复兴——因其冷静的现实主义,其表现的清晰,及其技艺的大胆与精确而不同凡响,偶尔有一些作品,非常接近于丢勒、荷尔拜因或克卢埃的绘画。
明代最伟大的艺术是陶瓷。在这里,出于公平,我们再次必须避免与宋代相比较,而要从其单独的优点来判断明代物件。它们值得如此去评判,特别是因为,明朝诸帝也为这一艺术做出了许多。1369年,这个朝代的缔造者在江西景德镇重建了官窑,这一行业的大部分标准都在当地确立;高岭土,得名于在高岭附近发现的白瓷土。
宋代瓷器,主要生产的是单色,是从一种色调向另一种的渐变。在明代瓷器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这种单色的运用。有许多样式的青瓷,即使比宋瓷更少光泽,更加浑浊不清,却依然非常漂亮;它们被出口到了远至伊斯法罕、开罗及伊斯坦布尔等地。同样还有福建德化制造的白瓷——这通常采用了佛教雕像的形式——以及其他茄紫色及深蓝色的陶器。但最重要的,还是多色的使用,特别是在说明性的装饰中,明代陶工们取得了极大成功。景德镇使用的高岭土,其品质可以抵抗极高的温度,因此就能令最为多样的釉彩得以并存。在这些高温釉彩中,最为出色的是青花瓷,它的钴蓝色,根据固有的蓝色与“回青”的混合比例,而呈现出更深或更亮的色彩。青花瓷的样式,因为“三彩”(绿、黄及茄紫色)及“五彩”(同样的三彩,加上蓝与红)的出现而黯然失色。这种对“色彩之大胆并列,鲜艳的色调,及彩绘装饰”的偏好,是明代的特征。制陶业日益成为绘画的一个分支,瓷器与明代画家笔下的丝绸卷轴一争高下,后者习惯的主题是精致的女性形象、蝴蝶、鸟类和花木。
在清代,这一风格达到了它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