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的喜悦
波吉斯先生把车开得很慢,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一条胳膊肘搭在敞开的车窗上。这片
乡村景色多美啊,他想。又看到了初夏的一些蛛丝马迹,真令人感到心旷神怡,特别是樱草
花还有山楂树的花。山楂树顺着篱笆绽开白色、粉色和红色的花团,樱草花在篱笆下面三五
成群地怒放,非常好看。
他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现在最好开到布里尔山的山顶上去,他对
自己说。他看到山顶就在前面半英里开外,掩映在山顶上树丛间的那一簇小房子肯定就是布
里尔村。太棒了!在他的星期天业务里,海拔高度这样理想的并不多。
他把车开上山,停在离山顶不远处的村子外面。然后,他从车里出来,打量四周。乡村
的景致像一幅巨大的绿色地毯在他面前展开,一眼能望出好几英里,真是完美。他从口袋里
掏出一个小本子和铅笔,靠在汽车后面,让自己训练有素的眼睛慢慢地扫过这片风景。
他看见右边有一个中等规模的农舍,藏在田野的深处,公路上有一条小道通向那里;后
面是一个更大的农舍;还有一座被高高的榆树包围的房屋,看上去像是安妮女王风格的建
筑,另外左边远处也有两个类似的农舍,一共五处。这个方向大概就这么多了。
波吉斯先生在本子上画了一个草图,标示出每一处的位置,这样,他下去以后就很容易
找到它们。然后他回到车里,开车穿过村舍,来到山的另一边。他在那里又发现六处可能的
地方——五个农舍和一座乔治亚风格的白色大房子。他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了一番乔治亚风格
的大房子。它看上去整洁、殷实,花园十分规整。真可惜,他立刻把它划去了,拜访殷实的
人家没有什么意义。
这样算来,在这笔业务里,在这个方块里,一共有十个可能性。十是个很可观的数字,
波吉斯先生对自己说。不多不少,正适合一个下午不紧不慢地去完成。现在几点了?十二
点。他真想在酒馆里喝一杯啤酒再开始干活,可是星期天酒馆都不开门。好吧,喝酒的事以
后再说。他扫了一眼本子上的笔记。他决定先对付那座有榆树的、安妮女王风格的房子。从
望远镜看过去,那房子好像十分破败。那里的人大概给点儿钱就能搞定。反正,他在安妮女
王风格的房子里总能碰到好运气。波吉斯先生钻回车里,松开手刹,没有打开发动机,让车
慢慢地往山下滑行着。
除了此刻穿着神服,把自己伪装成一名牧师外,西里尔·波吉斯先生看着不像一个阴险的
人。他从事的是古董家具买卖,在切尔西的国王路有自己的店铺和展室。地盘不大,一般来
说生意也不是很多,但他的货物总是买进的时候很便宜,非常非常便宜,而卖出去的时候非
常非常贵,所以每年的收入还是蛮可观的。他是个很有天赋的生意人,每次他想做一笔买卖
时,总能很轻松地把自己调节到最适合客户的情绪里。面对老人他会变得庄重而讨喜,面对
富人他会乖巧奉承,对虔诚的人他会严肃,对软弱的人他会霸气,对寡妇他会打情骂俏,对
未婚女子他会没正经、玩暧昧。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这份天赋,毫不脸红地把它用在每一个可
能的场合。他经常是在一次格外精彩的演出快要结束时,必须得拼命克制自己不要转到一
边,深鞠一两个躬,以答谢剧场里的观众雷鸣般的掌声。
波吉斯先生虽然有这种类似小丑般的本事,但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实际上,有人说他对
法国、英国和意大利家具的精通程度不亚于伦敦的任何人。而且他的品味不是一般的好,他
能迅速辨别和拒绝不雅致的设计,不管那件东西有多么正宗。当然啦,他最心仪的是十八世
纪伟大的英国设计师的作品,因斯、梅休、齐本德尔、罗伯特·亚当、曼纳林、依理高·琼斯、
赫波怀特、肯特、约翰逊、乔治·史密斯、洛克、谢拉顿,还有其他,但即使是这些作品他偶
尔也会画一条界线。比如,他不会让齐本德尔的中国风格或哥特时期的任何一件作品进入他
的展室,同样还有罗伯特·亚当的几件笨重的意大利风格的设计。
在过去的几年里,波吉斯先生因为能够以惊人的频率拿出非同一般,且经常是很稀罕的
古董,在业内的朋友们中间小有名气。显然,此人有着几乎永不枯竭的供货渠道,他似乎有
个私人仓库,好像只需每星期开车出去一趟,自己动手取回来就行。每当人们问他东西是从
哪儿弄来的,他总是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眨眨眼睛,喃喃地说那是一个小秘密。
波吉斯先生的那个小秘密,其实说来很简单,那是将近九年前,某个星期天下午发生的
一件事使他产生的灵感,当时他正驱车行驶在乡间。
他早晨出门去拜访他那住在塞文欧克斯的老母亲,在回来的路上,汽车的风扇传送皮带
断了,使得发动机过热,水被烧干。他下车走向离他最近的房屋,那是距离公路五十码的一
座小型农舍,他问那个来开门的女人能否行行好给他一罐水。
他在等待女人取水的时候,碰巧透过门缝往客厅里扫了一眼,发现就在离他不到五码远
的地方,有一样令他大为兴奋、头顶顿时开始冒汗的东西。那是一把很大的橡木扶手椅,同
样的款式他以前只见过一次。它的背板和每个扶手都由一排八根的、漂亮的旋转木柱支撑。
背板本身镶嵌着最精美的花卉图案,每个扶手的正中间雕刻着一只鸭头。“仁慈的上帝
啊,”他想,“这东西是十五世纪晚期的!”
他把脑袋往门里又探进了一些。果然,天呐,壁炉的另一边还有一把配对的椅子!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两把这样的椅子在伦敦至少要值一千英镑。而且,哦,它们多美
啊!
女人回来后,波吉斯先生向她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她是否愿意出售她的椅
子。
天呐,她说,她凭什么要卖掉她的椅子?
没有什么原因,除非他愿意给她一个很不错的价钱。
那么他愿意给多少呢?椅子是绝对不卖的,但是完全出于好奇,只是为了好玩儿,那
么,他愿意出多少呢?
三十五英镑。
多少?
三十五英镑。
天呐,三十五英镑。好吧,好吧,真有意思。她一向认为它们很值钱。年头很久了,而
且坐着很舒服。她绝不能没有它们,绝对不能。对,椅子是不卖的,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
它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年头,波吉斯先生对她说,而且很难卖得出去,只是他碰巧有一
位客户很喜欢这一类东西。也许他可以再加两个英镑——出到三十七英镑,怎么样?
他们讨价还价了半小时,当然啦,最后波吉斯先生得到了椅子,同意付给她连椅子价值
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的价钱。
那天傍晚,波吉斯先生开着他的旧旅行车返回伦敦,后座上藏着那两把美妙的椅子,他
突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对他来说最神奇的想法。
想想吧,他说。既然一座农舍里有好东西,别的农舍里怎么会没有?他为什么不去搜寻
搜寻?他为什么不在乡间仔细搜寻一番呢?他可以在星期天做这件事。那样根本不会妨碍他
的工作。反正他星期天总是不知道做什么好。
于是,波吉斯先生买来地图,是伦敦周边所有乡村的大比例图,他用一支细钢笔把每个
乡村分割成一系列方块。每个方块都是方圆五英里的一块地区,如果想搜索得彻底一点儿,
他估计一个星期天差不多能对付这么大的地盘。他不考虑小镇和村庄,他寻找的是相对与世
隔绝的地方,大的农舍和比较破旧的乡村别墅。这样的话,如果每星期干掉一个方块,一年
五十二个方块,慢慢地他就能把伦敦周围乡村的每一个农舍和每一幢别墅都排查一遍。
不过,仅有这些显然是不够的。乡下人都喜欢疑神疑鬼,那些家道中落的人也是。你不
可能大大咧咧地按响他们的门铃,随随便便地问一句,就指望他们带着你在家里各处转一
遍,他们不会那么做的。那样的话,你肯定刚进大门就被挡住了。那么他怎样才能“登堂入
室”呢?也许最好压根儿别让他们知道他是个生意人。他可以说自己是装电话的,是修管道
的,是查煤气的,甚至可以是一位牧师……
从这一点开始,整个计划便呈现出更切实可行的面貌了。波吉斯先生定制了大量很有档
次的名片,上面印着这样的文字:
西里尔·威明顿·波吉斯
牧师
珍稀家具保护协会主席
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顾问
从那时起的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变成一位慈祥的老牧师,利用假日四处巡游,声称是出
于对“协会”的热爱而努力工作,把藏在英国乡下人家的宝贝都登记在册。试想,听到这样一
番话,谁会把他挡在门外呢?
谁也不会。
一旦进到家里,如果碰巧发现一件他真心想要的东西,那么——他有无数种不同的办法
来达到目的。
让波吉斯先生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计划竟然成功了。实际上,一开始他在整个乡村一户
户人家中受到的热情接待令他自己都感到汗颜。一片冷馅饼、一杯伯特酒、一杯热茶、一篮
熟李子,甚至还受邀坐下来跟全家一起享用星期日晚餐……这些情况都不由分说地落到他头
上。当然啦,或多或少,也会有一些尴尬时刻以及许多不愉快的插曲,但是话说回来,九年
里有四百多个星期天呢,他参观过的房屋数量加起来十分可观。总之,这是一桩非常有趣、
令人兴奋、获利颇多的买卖。
现在又是一个星期天,波吉斯先生在白金汉郡的乡间活动,那是他地图上最北边的方块
之一,离牛津大约十英里。当他驱车下山,前往他的第一个目标,那座破败的安妮女王房屋
时,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种预感,这一天会是他的幸运日。
他把车停在离大门约一百码的地方,下车步行过去。他在交易完成之前一般不愿意让人
看见他的车。一位慈祥的老牧师开着一辆大旅行车,这看上去多少有点儿不相配。而且,步
行这一小段路能使他有时间从外面仔细观察这户人家,从而决定这一次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最
为恰当。
波吉斯先生快步走上车道。他双腿短粗,肚子很大,圆脸庞红扑扑的,非常适合目前的
这个角色。他的两只褐色的大眼睛从红脸庞上凸出来看着你,给你一种温和而不怎么聪明的
印象。他穿着一套黑西装,脖子上有一圈牧师惯常会戴的白色硬圆领,头上是一顶柔软的黑
礼帽。他手里拿着一根旧橡木拐杖,认为这能使他看上去非常愚钝而随和。
他走向前门,按响了门铃。他听见门厅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他的面前突然出现
了一个穿马裤的大块头女人,比他高出许多。即使在她的香烟味中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马厩
和马粪的刺鼻气味。
“什么事?”女人怀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波吉斯先生感觉她随时都会发出马嘶声,他抬了抬礼帽,微微鞠了一躬,把名片递给了
她。“抱歉打扰你了。”他说,然后他等在一边,注视着她看名片时的脸色。
“我不明白。”她说,把名片还给了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波吉斯先生解释了一番珍稀家具保护协会的事。
“这不会碰巧跟社会党扯上什么关系吧?”她问,用一对浅色浓眉下的眼睛凶狠地瞪着
他。
这下事情就容易了。一位穿马裤的托利党,不管是男是女,对波吉斯先生来说都是瓮中
之鳖。他花了两分钟慷慨激昂地悼念了极右保守党,又花了两分钟谴责社会党人。作为关键
的杀手锏,他特意提到社会党人提出的那个法案——在全国废除血腥运动。对此他向女人坦
言了自己对天堂的看法——“不过你最好不要告诉主教,亲爱的”——他说:天堂是一个可以
天天打猎的地方,你可以带着一大群不知疲倦的猎狗,每星期七天,星期天也不例外,从早
到晚地打狐狸、打鹿、打兔子。
他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他可以看出魔法开始起作用了。女人这时咧开嘴笑了,向波吉
斯先生露出一嘴微微泛黄的硕大牙齿。“夫人,”波吉斯先生说,“我求求你了,千万别让我开
始说起社会党。”此刻,女人发出一阵粗犷豪放的大笑,举起一只红兮兮的大手拍了一下他的
肩膀,那力道太大了,他差点儿当场栽倒。
“进来!”她喊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过进来吧!”
说来真不走运,也让他颇感意外,整个家里竟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波吉斯先生从来
不在贫瘠的土地上浪费时间,他很快就告辞离开了。这次拜访总共花了不到十五分钟,时间
不多也不少,他在重新钻进车里驶向下一个地点时,对自己这么说道。
从现在开始目标就都是农舍了,最近的一处在公路上坡的大约半英里外。这是一座砖木
结构的大房子,年头比较久远,一棵还在开花的高大繁茂的梨树,几乎把整个南墙都遮住
了。
波吉斯先生敲了敲门。他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答。于是
他绕到屋后,在那些牛棚间寻找农舍主,那里也没有人。他猜想他们可能还在教堂,于是他
从窗户往里张望,看能否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餐厅里没有什么,书房里也没有什么。他换
了一扇窗户试试,里面是客厅,天呐,就在他的鼻子底下,在窗户形成的小壁龛里,他看见
了一件精美的宝物:一个半圆形的红木牌桌,赫波怀特式风格,外表十分华丽,大约制作于
十八世纪八十年代。
“啊哈。”他大声说,把脸使劲贴在玻璃上,“干得漂亮,波吉斯。”
这还不算完。屋里还有一把椅子,一把单独的椅子,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它的质地比
那牌桌还要精美。又是一件赫波怀特式家具,是不是?哦,真漂亮啊!椅背的格子上精致地
雕刻着金银花、谷壳和圆盘花饰,藤编的椅座绝对是真品,椅腿的角度十分雅致,两条后腿
带有那种独特的外展弧度,这意味着太多。真是一把精制的椅子。“在今天结束之前,”波吉
斯先生轻声说,“我将很荣幸地在那可爱的椅子上落座。”他每次买了椅子都要坐一坐。这是
他最喜欢的一种检测方式,他轻轻沉下身体,落入椅座,等待那种“弹性”,内行地评判着岁
月所导致的榫眼和榫接头间精确而细微的抽缩,这真是非常有趣的一幕。
“不过没必要着急,”他对自己说,“待会儿再回来。”他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呢。
下一座农舍位于田野的隐蔽处,波吉斯先生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车,就把车停在路
上,顺着一条直通农舍后院的小道步行了大约六百码。他靠近农舍时注意到它的规模比上一
座小很多,因此心里便不抱多大希望。它看上去杂芜而肮脏,有几座棚屋显然已年久失修。
院子的一角有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带着两条黑色大猎狗,都拴着皮带。男人们
看见穿着黑西装、戴着牧师领圈的波吉斯先生朝他们走来,立刻停止交谈,他们似乎突然怔
住了,变得凝固,如同木鸡似的一动不动,三张脸朝他转过来,怀疑地注视着他一步步走
近。
三人中最年长的那位是个矮胖子,有一张青蛙般的阔嘴巴和一双闪烁游移的小眼睛,波
吉斯先生不知道,此人名叫鲁明斯,是农舍的主人。
他身边那个高个子青年叫伯特,是鲁明斯的儿子,一只眼睛似乎有点儿毛病。
那个大扁脸的矮个子男人叫克劳德,窄窄的额头上堆着皱纹,肩膀特别宽阔。克劳德到
鲁明斯家来串门,希望能从他这里搞到前一天宰杀的那头猪的一块肉或一条腿。克劳德知道
鲁明斯杀了猪——那声音在田野里传得很远——他还知道,做那样的事情是需要获得政府批
准的,而鲁明斯是擅自杀猪。
“下午好。”波吉斯先生说,“天气真不错啊。”
三个男人都没有动。此时此刻,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这位牧师肯定不是当地
人,他多半是被派来打探他们的事情,然后把他的发现向政府汇报。
“多么漂亮的狗啊。”波吉斯先生说,“实话实说,我本人从没有去看过赛狗,但听说是一
项特别吸引人的运动。”
还是沉默,波吉斯先生迅速把目光从鲁明斯转向伯特,再转向克劳德,然后又落回鲁明
斯身上,他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同样奇怪的表情,介于奚落和挑衅之间,嘴角透着
一丝轻蔑,鼻子周围显出讥讽。
“冒昧请问一句,你是农舍主人吗?”波吉斯先生厚着脸皮问鲁明斯。
“你想要什么?”
“很抱歉打扰你们,特别是在一个星期天。”
波吉斯先生递上名片,鲁明斯接过去,举到自己面前。另外两个人没有动,但眼睛都往
旁边瞟着,想看名片。
“你到底想要什么?”鲁明斯问。
波吉斯先生在这一天第二次把珍稀家具保护协会的目标与宗旨详细解释了一遍。
“我们没有。”他讲完后,鲁明斯对他说,“你是在浪费时间。”
“别着急,等一下,先生。”波吉斯先生说着竖起一根指头,“上次对我说这句话的人,是
苏塞克斯郡的一位老农夫,后来他终于让我进入家门时,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一把看着脏
兮兮的旧椅子,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结果价值四百英镑!我告诉他怎么把椅子卖掉,后来他
用那笔钱给自己买了一台新拖拉机。”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克劳德说,“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把椅子值四百镑。”
“对不起,”波吉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在英国就有大量的椅子值这个价钱的两倍都不
止。而且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就藏在各地乡村的农舍和别墅里,主人把它们当台阶和踏脚
的梯子,他们穿着大钉靴踩在上面,伸手去够橱柜顶上的一罐果酱或者挂一幅图画。这就是
我要告诉你的实情,我的朋友。”
鲁明斯不安地挪动一下双脚。“你的意思是,你想走进农舍,站在房间中央,到处看
看?”
“正是这个意思。”波吉斯先生说,他终于开始意识到麻烦出在哪里了,“我无意刺探你的
碗橱或食品柜。我只想打量打量家具,看看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宝贝,然后我可以在我们协
会的杂志上写写文章。”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鲁明斯说,用两只恶毒的小眼睛盯着他,“我想你是自己要买那些
东西。不然你下这么大的功夫做什么?”
“哦,天呐。我倒希望我有那个钱呢。当然啦,如果我看见一件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而
且没有超过我的支付能力,我可能会忍不住出价的。可是,唉,那种事情很少有。”
“好吧,”鲁明斯说,“如果你只是想看看,我觉得带你进去转一转倒也没什么。”他领头
穿过院子,走向农舍的后门,波吉斯先生紧随其后,他的儿子伯特和带着两条狗的克劳德也
跟了上来。他们走过厨房,厨房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廉价的牌桌,上面扔着一只死鸡,然后
他们走进一间比较宽敞、特别肮脏的客厅。
有了!波吉斯先生一眼就看见了它,他猛地停住脚步,发出一小声惊愕的尖叫。然后他
原地呆立了至少五秒、十秒、十五秒,像傻瓜一样瞪着眼睛,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眼前
所见的东西。这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可能!可是他瞪大眼睛细看,越看越像是真的。毕
竟,它就靠在他面前的墙上,像这座房子一样真实存在着,非虚非幻。而且那样一件东西怎
么可能有人弄错呢?诚然,它被漆成了白色,但那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是某个傻瓜给它刷了
油漆,但很容易就能擦掉的。仁慈的上帝啊!好好看看吧!它竟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时波吉斯先生突然意识到,那三个男人,鲁明斯、伯特和克劳德,在壁炉旁凑成一
堆,正专注地盯着他。他们看见了他停住脚、抽冷气、瞪眼睛,肯定也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
(也可能变得煞白),总之,如果自己不赶紧采取一点儿措施,他们所看见的足以把这笔天
赐的生意整个搞砸。波吉斯先生急中生智,用一只手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向最近的一把
椅子,一屁股坐进去,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这是怎么了?”克劳德问。
“没什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分钟就好。拜托——给我一杯水。是心脏的问
题。”
伯特把水拿来,递给了他,然后站在他身边,一脸愚钝地低头斜瞟着他。
“我还以为你在看什么东西呢。”鲁明斯说。那张青蛙般的阔嘴又咧开了一点儿,形成一
个狡猾的微笑,露出几个断了的牙根。
“没有,没有。”波吉斯先生说,“哦,天呐,没有。只是我的心脏。真对不起。时不时就
会犯病。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过两分钟我就没事了。”
他必须有时间思考,他对自己说。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有时间让自己完全镇定下来再开
口说话。从容一点儿,波吉斯。不管你做什么,都要保持平静。这几个人可能无知,但绝不
是傻瓜。他们多疑、谨慎、狡猾。如果那东西真的是真品——不,不可能,不可能是真
品……
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做出痛苦的样子,此时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指头张开一
道细缝,往外窥视。
没错,那东西还在,这一次他好好地把它看了个仔细。是的——他第一眼的判断是正确
的!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疑问!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他看见的,是任何行家几乎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的一件家具。在外行人看来,它可
能没什么特别了不得的,特别是还涂了一层脏兮兮的白油漆,然而对波吉斯先生来说,这是
一个生意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知道,欧洲和美国的其他每一个生意人也知道,现今世上最
著名、最让人觊觎的十八世纪英国家具单品中,有三件大名鼎鼎、被称为“齐本德尔衣柜”的
宝物。他熟悉它们的历史——第一件是一九二〇年在沼地大叶榕村的一户人家发现的,同年
在索斯比拍卖行售出;另外两件于次年在同一家拍卖行出现,都来自诺福克郡的雷纳姆山
庄。它们都卖出了天价。他记不清第一件的具体售价,甚至第二件也记不清了,但他清楚地
知道最后一件卖出了三千九百几尼 [1] 。而那是一九二一年!今天同样一件家具肯定价值一万
英镑。有一个人,波吉斯先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最近对这些衣柜做了研究,证实这三件都
来自同一个作坊,因为它们的板料出自同一根圆木,而且每件家具的构造用的是同一套模
板。它们的发票都没有找到,但所有的行家一致认为这三个衣柜可能是托马斯·齐本德尔独家
亲手打造的,而且是在他事业的鼎盛时期。
此刻,波吉斯先生一边透过手指缝谨慎地偷窥,一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第四件齐本
德尔衣柜”!是他找到的!他要发财了!而且还会出名!另外的三件都在家具界有各自专门的
名字——查斯尔顿衣柜、雷纳姆衣柜一号、雷纳姆衣柜二号。这一件将以“波吉斯衣柜”的名
字载入史册!想象一下伦敦那帮小子明天早晨看到它时的脸色吧!伦敦西区的那些大亨——
弗兰克·帕特里奇、马莱、杰特雷等等,都会给出高额的报价!《泰晤士报》上会登出一张照
片,说明文字是:“这件十分精美的齐本德尔衣柜,最近由伦敦的一位名叫西里尔·波吉斯先生
的交易商发现……”仁慈的上帝,这将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
“眼前的这一件,”波吉斯先生想,“跟雷纳姆衣柜二号几乎一模一样。”(所有那三件,
查斯尔顿和两个雷纳姆,彼此都有许多细小的差异。)这是一件极为气派而俊美的家具,属
于法式洛可可风格,完成于齐本德尔当总监的时期,是一种宽宽大大的斗柜,有四条高出地
面约一英尺的、雕刻精美的、带凹槽的腿。一共有六个抽屉,中间两个长抽屉,两边各有两
个短抽屉。弧形柜面的顶部、两侧和底部都有非常华丽的装饰,每组抽屉之间也镌刻着垂直
的图案,有花饰、卷轴和花簇,雕刻十分精美。黄铜把手虽然被白漆盖住了一些,但显然质
地一流。当然啦,这是一件比较“笨重”的家具,但设计和做工都那么优雅精致,其笨重也就
根本不是问题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波吉斯先生听见有人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很快就过去了。我的医生说,只要发作时我能休息几
分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啊,是的。”他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真的好多了,我现在
没事了。”
他脚步微微有些摇晃地开始在屋里走动,挨个儿查看那些家具,发表一些简短的评论。
他立刻就看出来了,除了那个衣柜,其他的都没什么价值。
“不错的橡木桌子。”他说,“但恐怕年头少了点儿,不会引起什么兴趣。这两把椅子倒很
舒服,但是很现代,没错,很现代。再来看这个碗橱,怎么说呢,看着蛮吸引人的,但还是
不值什么钱。这个斗柜”——他漫不经心地从齐本德尔衣柜旁走过,轻蔑地挥了挥手指
——“我敢说倒还值几个英镑,但也仅此而已。坦白地说,这是一件相当粗糙的复制品,大概
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是你们把它漆成白色的?”
“是的。”鲁明斯说,“伯特干的。”
“很聪明的做法。漆成白色就好得多,没那么扎眼了。”
“这是件很结实的家具。”鲁明斯说,“上面还有漂亮的雕刻。”
“机器刻的。”波吉斯先生派头十足地说,弯腰查看精美的工艺,“隔着一英里就能看出
来。不过,我认为它还是蛮漂亮的。有它的可取之处。”
他溜溜达达地走开去,然后停住脚,又缓缓地转过身来。他把一根手指尖抵在下巴尖
上,脑袋偏向一边,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们猜怎么着?”他看着那个衣柜说,语气十分随意,声音时而低得听不见,“我刚才突
然想起……我一直想要类似这样一套的桌腿很久了。我自己的小家里有一张很奇怪的桌子,
就是那种人们放在沙发前面的矮桌,有点儿像咖啡桌,在去年米迦勒节我搬家时,那些愚蠢
的搬家工以极其粗暴的方式把桌腿弄坏了。我很喜欢那张桌子,我总是把我的大《圣经》放
在上面,还有我所有的布道笔记。”
他顿了顿,用手指摸着下巴。“我刚才正琢磨呢。你这斗柜的这些腿或许倒很合适。没
错,应该合适。把它们锯下来安在我的桌子下面,倒也不费什么事。”
他扭头看了看,发现那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狐疑地注视着他,三双眼睛各不相
同,却都那么充满怀疑,鲁明斯的小猪眼、克劳德的迟钝的大眼,还有伯特那两只不对称的
眼睛,其中一只非常奇怪,蒙昧不清的浅色中间有个小黑点,就像盘子里的一只鱼眼。
波吉斯先生笑了笑,摇了摇头。“哎呀,哎呀,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呀?听我的口气,就好
像这件家具归我了似的。实在抱歉。”
“你是想说你愿意把它买下。”鲁明斯说。
“这个……”波吉斯先生扭头扫了一眼衣柜,蹙起眉头,“我说不准。我可能……不过……
仔细想来……不……我认为可能有点儿太麻烦了,不值得。还是算了吧。”
“你想出多少钱?”鲁明斯问。
“恐怕不多。你知道,这不是一件真正的古董,只是个复制品。”
“我没有那么肯定。”鲁明斯对他说,“它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是之前庄园主的宅子里的。
老乡绅死后,我在拍卖会上把它买了下来。你可不能说这是个新东西。”
“不算很新,但肯定最多也就六十来年。”
“比这个年头久。”鲁明斯说,“伯特,你那次在一个抽屉里发现的那张纸呢?那张旧账
单。”
男孩茫然地看着父亲。
波吉斯先生张开嘴,但没等发出声音又赶紧闭上了。他真的开始兴奋得发抖了,为了让
自己镇定下来,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里一只胖胖的棕色母鸡啄食散落的谷粒。
“就在那个抽屉里头,在那些捕兔夹的下面。”只听鲁明斯说,“快去把它拿出来,给这位
牧师看看。”
伯特走向衣柜时,波吉斯先生又转过身来。他忍不住要看着伯特。他看见伯特抽出中间
的一个大抽屉,他注意到抽屉打开时是那么流畅顺滑。他看见伯特把手伸进去,在一大堆铁
丝和粗线中间翻来翻去。
“你说的是这个吗?”伯特掏出一张折叠的泛黄的纸,把它拿给了父亲,鲁明斯把纸展
开,举到脸前。
“你可不能说这上面的字还不够有年头吧。”鲁明斯说,把纸递过来给波吉斯先生,波吉
斯先生接过纸时胳膊都在颤抖。纸张松脆,在他的手指间轻微作响。上面的笔迹是一种长长
的斜体字。
爱德华·蒙泰先生
需支付托马斯·齐本德尔
八十七英镑
一张红木大衣柜台,极品木料,雕刻十分精美,带凹槽的腿,中间是两个形状十分
规整的长抽屉,两边各有两个小抽屉,配有豪华的黄铜把手和装饰,整个作品华丽高
贵,极具品位……
波吉斯先生紧紧抓着这张纸,拼命克制着内心激荡着的、令他感到眩晕的兴奋。哦,上
帝,太奇妙了!有了这张账单,价值还会再上几个台阶。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能卖到多少
钱?一万两千镑?一万四千镑?也许一万五千镑,甚至两万镑?谁知道呢?
哦,天呐!
他轻蔑地把纸扔在桌上,平静地说:“就像我跟你们说的,是一件维多利亚时期的复制
品。这只是卖家给客户提供的发票——卖家就是做了柜子再冒充古董出售的那个家伙。这种
东西我见得多了。你会注意到他没有说东西是他自己做的。这就露出马脚来了。”
“随你怎么说吧,”鲁明斯大声说,“反正这张纸很有年头了。”
“当然,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这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维多利亚晚期。大概是一八九几年
吧,也有六七十年历史了。我见过几百张这样的东西,那个时候,大批的家具木工整天不干
别的,专门仿制前一个世纪的精美家具。”
“听着,牧师。”鲁明斯用一根肮脏的粗手指指着他,说道,“我不是想说你对家具的事一
窍不通,我想说的是,你还没有看到油漆下面是什么样子,凭什么就这么有把握说它是假
货?”
“过来。”波吉斯先生说,“上这儿来,我让你们看个明白。”他站在衣柜旁边,等他们聚
拢过来。“请问,谁有刀子?”
克劳德拿出一把角质柄的小折刀,波吉斯先生接过来打开最小的刀刃。然后,他表面上
漫不经心,实际上十二万分小心,开始把衣柜顶部一小块地方的白漆刮掉。白漆刮干净后,
露出下面古旧而坚实的亮光漆,他清理出三英寸见方后,退后一步,说道:“好了,过来瞧瞧
吧!”
真美啊——一小块温润的红木,闪烁着黄玉般的光泽,沉郁、乌黑,是二百年沉淀的正
宗颜色。
“有什么不对吗?”鲁明斯问。
“是处理过的!谁都看得出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先生?你倒是说说看。”
“唉,我不得不说要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主要是凭经验。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木头用石
灰处理过,绝没有半点儿疑问。他们用石灰处理红木,让它具有那种陈年的暗色。至于橡木
嘛,他们用的是钾盐,胡桃木用的是硝酸,但处理红木都是用石灰。”
三个男人凑近一点儿,盯着那木头。他们现在来了兴致,有点儿躁动不安了。听听新的
骗术和骗局总是令人着迷的。
“仔细看看这个纹理。你们看见在暗红褐色中间有一抹橘黄色吧。那就是石灰的痕迹。”
他们探过身,把鼻子凑向木头,先是鲁明斯,再是克劳德,然后是伯特。
“再来说这个铜绿。”波吉斯先生继续说道。
“什么?”
他向他们解释这个词用在家具上的意思。
“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根本不知道,那帮混蛋为了模仿正宗铜绿那种坚硬而美丽的青铜
色外观,花费了多少工夫。可怕,真是可怕,我一说起来就感到恶心!”他用舌尖把每个字用
力地喷射出去,并且撇着嘴,表示出极度的厌恶。男人们等待着,希望听到更多的秘密。
“有些家伙为了欺骗无辜的人,真是煞费苦心,不惜时间!”波吉斯先生大声说,“实在是
令人作呕!朋友们,你们知道他们在这里是怎么做的吗?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几乎能看
见他们的做法,那种冗长、繁复的程序,用亚麻籽油擦拭木头,再用巧妙配色的法国抛光漆
浸泡,用浮石和油刷一遍,再打一层掺了泥土和灰尘的蜡,最后经过一道热处理,让表面开
裂,看上去就像有二百年历史的旧光泽!唉,想到这样的流氓行径,真让我痛心疾首!”
三个人继续盯着那一小片暗色的木头。
“摸摸它!”波吉斯先生吩咐道,“把你们的手指放在上面!怎么样,感觉如何,是热还是
冷?”
“冷。”鲁明斯说。
“一点儿不错,我的朋友!有一个事实就是,伪造的铜绿摸上去总是冷的。真正的铜绿摸
上去有一种奇特的温热感。”
“这感觉很正常。”鲁明斯不服气地说。
“不,先生,这是冷的。不过只有经验丰富的敏感的手指才能判定它的真伪。就像我不可
能判断你的大麦的质量一样,你也不可能判断这样的东西。生活中的一切,我亲爱的先生,
都靠经验。”
三个男人瞪大眼睛,盯着这个奇怪的圆脸庞牧师,不像刚才那么怀疑他了,因为他好像
确实对这个话题比较懂行。但是他们还远远谈不上相信他。
波吉斯先生弯下腰,指着衣柜上的一个金属抽屉把手。“这也是骗子们做手脚的一个地
方。”他说,“旧黄铜一般都有自己的颜色和特性。这点你们了解吗?”
三个人盯着他,还想听到更多的秘密。
“但麻烦就在于他们这方面的技艺已经变得非常精到了。实际上几乎很难看出‘真旧’和‘做
旧’之间的区别。我不妨承认这其中有我的猜测,所以我们就没必要刮掉这些把手上的油漆
了,即使刮掉也不会看出什么。”
“怎么可能把新黄铜做旧呢?”克劳德说,“黄铜不会生锈,这你知道。”
“你说得不错,我的朋友。但是那帮卑鄙的家伙自有他们见不得人的做法。”
“比如说什么呢?”克劳德问。在他看来,这一类的信息都很有价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
能派上用场也未可知。
“他们需要做的,”波吉斯先生说,“就是将这些把手在一箱浸泡了氯化铵的红木刨花里放
一夜。氯化铵会让金属变绿,而如果你把这层绿擦掉,就会发现下面是一层漂亮而柔和的银
光,跟正宗的旧黄铜的光泽一模一样。哦,太卑鄙了,他们干的这些勾当!他们对付铁又是
另一种套路。”
“他们是怎么对付铁的?”克劳德好奇地问。
“铁很容易。”波吉斯先生说,“只要把铁锁、铁板和铁铰链什么的埋在普通的盐里,它们
立刻就会变得锈迹斑斑,麻麻点点。”
“好吧。”鲁明斯说,“所以你承认你说不出这些把手的道道。就你所知,它们可能有好几
百年历史呢。对不对?”
“啊。”波吉斯先生说,用两只凸出的褐色大眼睛盯着鲁明斯,“这你可就说错了。你仔细
瞧着。”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螺丝刀。与此同时,他还掏出一个小铜螺丝藏在手心里,但
他们谁都没有看见他的动作。然后他在衣柜上挑了一个螺丝——每个把手上有四个螺丝——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刮去螺丝顶上的白漆。刮干净之后,他便动手把螺丝拧下来。
“如果这真是十八世纪的古董级黄铜螺丝,”他说,“螺纹会有点儿不平整,你一眼就能看
出是用锉刀手工做成的,但如果这个铜把手是近些年——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更晚——的冒牌
货,那么螺丝显然也应该是同一时期的,是批量生产、机器制作的东西。机器做的螺丝谁都
认得出来。好吧,我们来看看。”
波吉斯先生用手捂住旧螺丝,把它拔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上了藏在掌心里的新螺
丝,整个动作并不困难。这也是他的一个小招数,这么多年来证明很有效果。他那件牧师上
衣的口袋里总是放着一堆各种型号的廉价铜螺丝。
“在这儿呢。”他说,把那个现代螺丝递给鲁明斯,“好好看看吧。注意到螺纹多么平整
吗?看见了吗?你肯定看见了。这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普通小螺丝,如今你在乡下的随便哪家
五金商店都能买得到。”
螺丝被轮流递到那三个人手里,每人都看得很仔细。就连鲁明斯此刻也心服口服了。
波吉斯先生把螺丝刀,连同他从衣柜上拧下来的那个精美的手工螺丝,一起放回了口袋
里,然后他转过身,慢悠悠地经过三个男人身边,朝门口走去。
“我亲爱的朋友们,”他说,在厨房门口停住脚步,“非常感谢你们让我参观你们家——太
客气了。但愿我没有让你们感到讨厌。”
正在检查螺丝的鲁明斯抬起头来。“你还没说你打算出多少钱呢。”他说。
“啊。”波吉斯先生说,“那倒是真的,可不是吗?唉,实话告诉你们,这的确有点儿太麻
烦了。我想还是算了吧。”
“你愿意出多少钱?”
“你是说你真打算把它卖掉?”
“我没说我想把它卖掉。我只问你出多少钱。”
波吉斯先生看着屋里的衣柜,脑袋先偏到一边,又偏到另一边,然后他皱起眉头,噘起
嘴唇,耸了耸肩膀,轻蔑地挥了一下手,似乎想说这件事实在不值得考虑,不是吗?
“那就……十个英镑吧。我认为这算很公道了。”
“十个英镑!”鲁明斯喊了起来,“拜托,别开玩笑了,牧师。”
“当柴火烧都不止这么多钱!”克劳德懊丧地说。
“看看这个账单!”鲁明斯继续说,用他肮脏的食指粗暴地戳着那张珍贵的文献,让波吉
斯先生看了心惊肉跳。“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钱数呢!八十七英镑!而且那是新货的价钱。现在
成了古董,起码得翻倍!”
“恕我直言,不是,先生,不是古董。是一件二手的复制品。不过,我的朋友,我可以告
诉你——我有点儿草率了,心血来潮——我可以提高到十五英镑。怎么样?”
“五十。”鲁明斯说。
一种甜蜜的微颤,像细针似的顺着波吉斯先生的大腿后面往下蹿,一直蹿到他的脚底。
他得手了,柜子是他的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这么多年的需求和磨炼使他养成一个习
惯,尽量廉价买进,越便宜越好,这习惯太根深蒂固了,使得他此刻不愿轻易做出让步。
“我亲爱的朋友,”他慢条斯理地小声说,“我只想要这几条腿。几个抽屉也许以后能派上
点儿用场,但是剩下来的,这个柜子本身,就像你这位朋友刚才说的,就是一堆柴火,仅此
而已。”
“那就三十五镑。”鲁明斯说。
“不可能,先生,不可能的!不值那个价!而且我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这样讨价还价。这是
完全错误的。我就给你一个最后报价,然后我就走人。二十英镑。”
“成。”鲁明斯一口应下,“归你了。”
“哦,天呐。”波吉斯先生把两个手一攥,说道,“我又陷入了被动。我刚才就不应该开这
个头的。”
“你现在可收不回去了,牧师。说好了就不许赖。”
“是的,是的,我知道。”
“你怎么拿走呢?”
“嗯,让我想想。如果我把我的车开进院子,也许你们几位先生愿意行个好,帮我把它搬
上去?”
“搬上车?这东西肯定塞不进车里!你需要一辆卡车来装它!”
“我认为不必。到时候再看吧。我的车就在路上。我马上就回来。我们总有办法搞定的,
我相信。”
波吉斯先生走进院子,走出大门,走在那条长长的、穿过田野通往公路的小道上。他发
现自己在无法控制地咯咯发笑,而且感到似乎有成百上千的小气泡从肚子里冒上来,像苏打
水一样,噼噼啪啪地在头顶上愉快地爆开。田野里所有的金凤花突然都变成了一个个金镑,
在太阳下闪着金光。遍地都是金币啊,于是他离开小道,走在草地上,这样他就能漫步在金
币中间,踩在金币上,用脚踢着那些金币,听它们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了。他觉得很难克
制着不跑起来。然而牧师是从来不跑的。牧师总是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走路,波吉斯。保持
镇静,波吉斯。现在没必要着急了。柜子是你的了!二十英镑买来的,价值一万五千,甚至
两万英镑!波吉斯衣柜!十分钟后,它就稳稳地放在你车里了——放进去绰绰有余——然后
你一路唱着歌儿,开回伦敦!波吉斯先生开着波吉斯汽车把波吉斯衣柜运回家。历史性的时
刻。新闻记者肯定不惜一切想拍到这幅画面!他是不是应该安排一下。也许应该。等着瞧
吧。哦,辉煌的一天!哦,多么可爱的一个夏日!哦,荣耀归于上帝!
话说在农舍里,鲁明斯说道:“想想吧,那个老混蛋竟然出二十镑买这么一堆破烂。”
“你干得很漂亮,鲁明斯先生。”克劳德对他说,“你说他会付你钱吗?”
“他付了钱咱们再给他装上车。”
“如果车里塞不下呢?”克劳德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吧,鲁明斯?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
吗?我认为这该死的东西太大了,根本塞不进车里去。然后会怎么样呢?然后他就会说算了
吧,就把它撇下,开着车走了,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见到钱。他买的时候并
不是很积极,你知道的。”
鲁明斯没说话,考虑着这个新的、颇令人惊慌的可能性。
“这样一件东西怎么可能塞进车里呢?”克劳德锲而不舍地继续说,“而且没有哪个牧师会
开一辆大车。你从没见过牧师开大车吧,鲁明斯先生?”
“确实没有。”
“这就对啦!现在听我说吧。我倒有个主意。他不是跟我们说他只想要这几条腿吗?我们
只需要在他回来之前,快刀斩乱麻地把腿锯下来,柜子就准能塞进车里了。我们这是省了他
的麻烦,免得他回家后还要自己锯腿。这主意怎么样,鲁明斯先生?”克劳德那张迟钝的大扁
脸上闪动着自鸣得意的神情。
“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鲁明斯看着衣柜,说道,“实话实说,这主意太棒了。说干就
干,抓紧时间。你和伯特把它搬到外面的院子里。我去拿锯子。先把抽屉拉出来。”
两分钟后,克劳德和伯特就把衣柜搬了出来,底朝上放在院子里的鸡屎、牛粪和烂泥中
间。他们看见远处的田野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顺着小道往公路上走。他们停下来注视
着,这身影的行为看着有几分滑稽,他时不时地撒腿跑几步,蹦几个高儿,有一次似乎还有
欢快的歌声从草地上隐隐地传到他们耳中。
“我认为他有点儿疯癫。”克劳德说。伯特阴沉地咧嘴笑笑,那颗有白膜的眼珠在眼眶里
慢慢转动。
鲁明斯扛着一把长锯,从工具棚里摇摇晃晃走过来,他五短身材,活像一只青蛙。克劳
德从他手里接过锯子,开始干活。
“锯得高一点儿。”鲁明斯说,“别忘了他还要用在另一张桌子上呢。”
红木很硬、很干,克劳德拉锯时,细细的红粉从锯条边缘喷出来,轻轻落在地上。衣柜
的腿一条接一条地被锯断,都锯下来后,伯特弯下腰,把它们仔细地摆成一排。
克劳德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鲁明斯先生。”他慢吞吞地说,“就算成了这样,你能把这个大家
伙塞进一辆车里吗?”
“除非是一辆货车。”
“没错!”克劳德喊道,“你知道牧师是不开货车的。他们一般只开小车,莫里斯八代或奥
斯汀七代。”
“他要的只是腿。”鲁明斯说,“如果剩下的柜子塞不进去,他可以留下嘛。他没什么可抱
怨的。他拿到了腿。”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鲁明斯先生。”克劳德耐心地说,“你明明知道,如果不能把这柜子
的每一部分都装进车里,他肯定又要开始杀价。一提到钱的事,牧师跟其他人一样精明,这
点你可千万别犯糊涂。特别是这个老家伙。干脆,我们现在就把他的柴火给他,彻底了结这
件事。你的斧子放在哪儿?”
“我认为很有道理。”鲁明斯说,“伯特,去拿斧子。”
伯特走进工具棚,拿来一把伐木头的长斧子,递给克劳德。克劳德往手心里吐了口唾
沫,两手搓了搓。然后,他用长胳膊把斧子高高抡起,开始朝那个没有腿的衣柜发起凶猛的
进攻。
这工作可不轻松,他花了好几分钟才算是把整个衣柜劈成了碎片。
“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他说,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不管那牧师怎么说,做这件家具的
木工手艺可真不赖。”
“时间正好!”鲁明斯大声说,“他来了!”
初刊于《时尚先生》1958.4
[1]一种英国货币,1几尼=1.05英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