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们的主人公出发到纽约城去找塞缪尔·祖克曼先生。他是走着去的,夜里睡在篱笆树
下,靠吃浆果和野菜为生,他走了整整十六天才到达大都会。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地方啊!”他站在第五大道第五十七街的拐角,瞪大眼睛打量着周
围,惊叹道,“到处都看不见奶牛和鸡群,而且那些女人都跟格罗斯潘姑奶奶完全不一样。”
至于塞缪尔·祖克曼先生,莱克星顿更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他是一个皮肉松弛的矮个子男人,青灰色的双下巴,一个硕大的红色酒糟鼻,一笑起
来,点点金光从嘴里不同的地方朝你闪烁,令人眼晕。他在豪华的办公室里热情地跟莱克星
顿握手,并为他姑奶奶的离世向他表示祝贺。
“我想,你知道你心爱的监护人是一个拥有可观财富的女人吧?”他说。
“您指的是那些奶牛和鸡吗?”
“我指的是五十万美元。”祖克曼先生说。
“多少?”
“五十万美元,我的孩子。她把它们都留给了你。”祖克曼先生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交
叠在他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上。与此同时,他开始偷偷地把右手的食指伸进马甲,掏到衬衫下
面,去挠他肚脐眼周围的皮肤——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总能给他带来奇特的快感。“当
然啦,我要扣除百分之五十作为我的佣金。”他说,“但你还剩足足二十五万美元呢。”
“我有钱了!”莱克星顿喊道,“太美妙了!我多久能拿到这笔钱?”
“是这样的,”祖克曼先生说,“你运气不错,我碰巧跟这里的税务机构关系不错,我相信
我肯定能够说服他们免除所有的死亡税和遗产税。”
“您真是太好了。”莱克星顿喃喃地说。
“我自然要给某人一笔小小的谢礼。”
“就按您说的办,祖克曼先生。”
“我认为十万美元就足够了。”
“我的天哪,那不是太多了吗?”
“千万别舍不得在税务官或警察身上花钱。”祖克曼先生说,“记住这句话吧。”
“那么我还能剩下多少呢?”年轻人低声下气地问。
“十五万美元。但你还有丧葬费需要支付呢。”
“丧葬费?”
“你得给殡仪馆付钱。这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可是我已经自己把她给埋了,祖克曼先生,就埋在了牛棚的后面。”
“对此我没有怀疑。”律师说,“那又怎么样?”
“我从来没请过殡仪馆。”
“听着,”祖克曼先生耐心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州有一条法律规定,遗嘱受益人在
付清殡仪馆所有费用之前,不得从遗产中分得一分钱。”
“您说那是一条法律?”
“当然是一条法律,而且是一条非常好的法律。殡仪馆是我们重要的国家机构之一,必须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
祖克曼先生自己和一批有公德心的医生一起,控制着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在城里拥有九
家铺张奢华的连锁殡仪馆,更不用说还有布鲁克林的一家棺材厂和华盛顿高地的一家尸体防
腐研究所。因此,在祖克曼先生眼中,丧葬仪式是一桩很有宗教意义的事务。实际上,整个
事务都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深刻的程度,可以说几乎相当于基督的诞生对店老板的影
响。
“你没有权利自己那样草草地掩埋你的姑奶奶。”他说,“绝对没有。”
“我很抱歉,祖克曼先生。”
“哼,那完全是破坏性行为。”
“我完全听您的,祖克曼先生。我只想知道,付完所有的费用之后,我最终能拿到多少
钱。”
停顿了片刻,祖克曼先生叹了口气,皱起眉头,继续偷偷地用指尖绕着肚脐眼周围画圈
儿。
“也许会有一万五?”他提出个数字,嘴里绽开一个闪着金光的笑容,“那是个很可观的整
数。”
“我今天下午能拿到手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祖克曼先生叫来他的总出纳,叫他从小额备用金里取一万五千美元给莱克星顿,
并开具收据。到了这会儿,年轻人能拿到仨瓜俩枣就谢天谢地了,他感激地接过钱,收进了
自己的背包里。然后,他热情地跟祖克曼先生握手,感谢他的所有帮助,便离开了办公室。
“整个世界都在我的面前!”我们的主人公来到街上,大声喊道,“现在有一万五千美元帮
我渡过难关,坚持到我的书出版的那天。在那之后,不用说,我就能挣到更多的钱。”他站在
人行道上,考虑该往哪边走。他往左一拐,顺着街道慢慢往前溜达,一边瞪大眼睛欣赏着城
市的景物。
“多么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嗅了嗅空气,说道,“我简直无法忍受。”他敏感的嗅觉神
经,被调教得只能接受最美味的烹饪香气,此刻闻到公共汽车后面喷出的柴油尾气,实在是
痛苦不堪。
“在我的鼻子被彻底毁掉之前,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他说,“不过,我先得找点东西吃
吃。我已经饿坏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可怜的小伙子只靠浆果和野菜果腹,现在他的肚
子渴望着实实在在的食物。“我真想来一份上好的香炸玉米粒,”他对自己说,“或者几张鲜嫩
美味的婆罗门参煎饼。”
他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小餐馆。里面很热,安安静静的,光线昏暗。有一股浓浓的烹调
脂肪和水煮白菜的气味。店里只有一位顾客,是一个头戴褐色帽子的男人,正专注地埋头吃
东西,莱克星顿进来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们的主人公在墙角一张桌子旁坐下,把他的背包挂在椅背上。这件事肯定特别有意
思,他对自己说。我活了整整十七年,只尝过两个人的厨艺,格罗斯潘姑奶奶和我自己的
——除非再算上那个保姆麦伯特,我在襁褓中时她肯定给我热过几回奶瓶。现在,我将要品
尝一位全新的厨师的手艺,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两个有价值的好点子,写进我的
书里呢。
一位侍者从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桌子旁边。
“您好。”莱克星顿说,“我想要一大份香炸玉米粒。烧热的平底锅里倒入酸奶油,每一面
煎二十五秒钟,端上桌前再撒上一撮独活草——当然啦,除非你们的厨师知道一种更独到的
做法,那样的话,我非常乐意品尝一下。”
侍者把脑袋偏向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位顾客。“你是想要叉烧和白菜吗?”他问,“我们只
剩这个了。”
“叉什么和白菜?”
侍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动作夸张地大力把它抖开,就像在甩响鞭。
然后他使劲擤鼻子,声音很大,鼻涕很多。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他擦着鼻孔问。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莱克星顿回答,“不过很愿意尝一尝。知道吗,我正在写
一本食谱……”
“一份叉烧和白菜!”侍者大喊一声,在很远的暗处,在餐馆后面的什么地方,一个声音
回答了他。
侍者消失了。莱克星顿从背包里拿出他专用的那副刀叉。这是格罗斯潘姑奶奶送给他的
礼物,纯银打造,是他在六岁那年得到的,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其他餐具。在等待
食物上桌时,他用一块柔软的棉布喜爱地擦拭它们。
很快,侍者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一坨热气腾腾的灰白色的东西。盘子
放到莱克星顿面前时,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去闻。他鼻孔张得大大的以便吸收香气,不住地嗅
吸、抽动。
“啊,真是人间美味啊!”他惊叫道,“好香啊!真的是太美妙了!”
侍者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顾客。
“我这辈子还从没有闻到过这样醇厚和鲜美的东西呢!”我们的主人公喊道,一把抓起了
他的刀叉,“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戴褐色帽子的男人扭过脸,瞪大眼瞧了瞧,又继续回去吃东西。侍者一步步向厨房后
退。
莱克星顿切了一小片肉,用银叉子把它扎住,送到鼻子底下,又闻了闻。然后他把肉丢
进嘴里,开始慢慢地咀嚼,他半闭着眼睛,身体紧绷。
“太奇妙了!”他喊道,“是一种崭新的美味!哦,格罗斯潘,我心爱的姑奶奶,多么希望
您此刻跟我在一起,也能品尝这道非凡的菜啊!侍者!快过来!我有事!”
那位惊愕的侍者此刻正在房间的另一头察言观色,他似乎不愿意再靠近一步。
“你如果过来跟我聊聊,我就送你一份礼物。”莱克星顿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一张百元美
钞,“拜托,过来跟我聊聊吧。”
侍者小心翼翼地回到桌旁,一把抢走了钱,把它举在脸前,从各个角度仔细打量。然后
他把钱迅速塞进了口袋。
“你有何吩咐,我的朋友?”他问。
“是这样,”莱克星顿说,“如果你能告诉我这道美味是什么,具体做法是怎样的,我就再
给你一百。”
“我已经告诉你了。”男人说,“这是叉烧。”
“叉烧到底是什么呢?”
“你以前从没吃过叉烧?”侍者问,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看在上帝的分上,朋友,快告诉我是什么吧,别再这样让我悬着心了。”
“是猪肉。”侍者说,“直接丢进炉子里就完事了。”
“猪!”
“所有的叉烧都是猪肉。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这是猪的肉?”
“我向你保证。”
“可是……可是……这不可能呀。”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格罗斯潘姑奶奶比世界上的任
何人都更精通食物,她说不管哪一种肉,都是可怕、肮脏、龌龊的,是令人恶心、作呕、倒
胃口的。可是我面前盘子里的这块肉,无疑是我这辈子尝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对此你究竟能
作何解释呢?如果它并不令人作呕,格罗斯潘姑奶奶肯定不会那么对我说的。”
“也许你的姑奶奶不会做肉食。”侍者说。
“有这种可能吗?”
“绝对有可能。特别是猪肉。猪肉必须做得非常考究,不然根本没法吃。”
“明白了!”莱克星顿喊道,“我敢说就是这么回事!她的做法不对!”他又递给那人一张
百元美钞。“带我去厨房。”他说,“把烹制这块肉的那位天才介绍给我。”
莱克星顿立刻被领进了厨房,见到了厨师,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脖子侧面有一块
癣。
“那你还得再掏一百。”侍者说。
莱克星顿欣然从命,但这次他把钱给了厨师。“请听我说,”他说,“必须承认,我完全被
侍者刚才对我说的话弄糊涂了。你真的确定,我刚才吃的那道美味的菜是用猪肉做的?”
厨师举起右手,开始抓挠脖子上的那块癣。
“这个嘛,”他说,眼睛看着侍者,并朝他狡猾地眨了眨眼,“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这是
猪肉。”
“你是说你不能确定?”
“任何事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确定。”
“那它还能是什么呢?”
“这个嘛,”厨子说,他语速很慢,眼睛仍然盯着侍者,“弄得不好,嗯,它也有可能是一
块人肉。”
“你是说一个男人?”
“没错。”
“天哪。”
“或者女人。两者都有可能。味道都是一样的。”
“啊——你真的让我惊着了。”年轻人大声说。
“活到老学到老。”
“确实如此。”
“实际上,我们最近从屠夫那儿收到一大堆这玩意儿,冒充猪肉。”厨师宣称。
“真的吗?”
“麻烦的是,几乎很难分清到底是哪种。质量都非常好。”
“我刚才吃的那块简直超级棒。”
“我很高兴你喜欢。”厨师说,“说句实在话,我认为那是一块猪肉。实际上,我几乎可以
肯定。”
“是吗?”
“是的。”
“那样的话,我们姑且认为你是对的。”莱克星顿说,“所以现在请你告诉我——给你添麻
烦了,再给你一百美元——你能否告诉我,这道菜具体是怎么做的呢?”
厨师把钱塞进口袋,开始天花乱坠地讲述怎么烹制一块猪腰肉,年轻人一个字也不想漏
掉,他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把这个伟大的烹饪方法仔仔细细记录在本子上。
“这就完了?”厨师说完后,他问道。
“完了。”
“但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吧?”
“首先你得弄到一块上好的肉。”厨师说,“那是成功的一半。必须是一头好猪,宰杀的方
式也要对头,不然的话,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烹制,都会很难吃。”
“快教教我。”莱克星顿说,“现在就杀一头给我看,让我学习学习。”
“我们不在厨房里杀猪。”厨师说,“你刚才吃的那块肉,来自布朗克斯的一家肉类屠宰
场。”
“那快把地址给我!”
厨师把地址给了他,我们的主人公反反复复地对他们俩表示感谢之后,冲到门外,跳上
一辆出租车,直奔布朗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