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校长和胡适之他们料得不错,学生们在“五四”胜利之后,果然为成功之酒陶醉了。这不是蔡校长等的力量,或者国内的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因为不满的情绪已经在中国的政治、社会和知识的土壤上长得根深蒂固。学校里的学生竟然取代了学校当局聘请或解聘教员的权力。如果所求不遂,他们就罢课闹事。教员如果考试严格或者赞成严格一点的纪律,学生就马上罢课反对他们。他们要求学校津贴春假中的旅行费用,要求津贴学生活动的经费,要求免费发给讲义。总之,他们向学校予取予求,但是从来不考虑对学校的义务。他们沉醉于权力,自私到极点。有人一提到“校规”,他们就会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齿,随时预备揍人。
有一次,北大的评议会通过一项办法,规定学生必须缴讲义费。这可威胁到他们的荷包了。数百学生马上集合示威,反对此项规定。蔡校长赶到现场,告诉他们,必须服从学校规则。学生们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群众涌进教室和办公室,要找主张这条“可恶的”规定的人算账。蔡校长告诉他们,讲义费的规定应由他单独负责。
“你们这班懦夫!”他很气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两只拳头不断在空中摇晃。“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
群众在他面前围了个半圆形。蔡校长向他们逼进几步,他们就往后退几步,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位平常驯如绵羊、静如处子的学者,忽然之间变为正义之狮了。
群众渐渐散去,他也回到了办公室。门外仍旧聚着50名左右的学生,要求取消讲义费的规定。走廊上挤满了好奇的围观者。事情成了僵局。后来教务长顾孟余先生答应考虑延期收费,才算把事情解决。所谓延期,自然是无限延搁。这就是当时全国所知的北大讲义风潮。
闹得最凶的人往往躲在人们背后高声叫骂,我注意到这些捣乱分子中有一位高个子青年,因为他个子太高,所以无法逃出别人的视线。我不认识他,后来被学校开除的一批人之中,也没有他的名字。若干年之后,我发现他已经成为神气十足的官儿,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相貌决不会让人认错,他的叫骂声仍旧萦回在我的耳畔。他已经成为手腕圆滑的政客,而且是位手辣心黑的贪官,抗战胜利后不久故世,留下一大堆造孽钱。
几年之后,发生了一次反对我自己的风潮,因为我拒绝考虑他们的要求。一群学生关起学校大门,把我关在办公室。胡适之先生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找警察来解围,但是我谢绝了。大门关闭了近两小时。那些下课后要回家的人在里面吵着要出去,在门外准备来上课的人则吵着要进来。群众领袖无法应付他们自己同学的抗议,最后只好打开大门。我走出办公室时,后面跟着一二十人,随跟随骂着。我回过头来时,发现有几个学生紧钉在我背后。北大评议会决定开除我所能记得的以及后来查出的闹事学生。
好几年以后,我偶然经过昆明中央航空学校的校园。航空学校原来在杭州,战时迁到昆明。忽然一位漂亮的青年军官走到我面前,他向我行过军礼后告诉我,他就是被北京大学开除的一位学生。我马上认出那诚实的面孔和健美的体格。闹学潮时紧迫在我背后所表现的那副丑恶的样子已经完全转变了,他的眼睛闪耀着快乐的光辉,唇边荡漾着笑意。这次邂逅使我们彼此都很高兴。航空学校的校长来告诉我,这位青年军官是他们最优秀的飞行员和教官之一。这些例子足以说明学生运动中包含各式各样的分子。那些能对奋斗的目标深信不疑,不论这些目标事实上是否正确,而且愿意对他们的行为负责的人,结果总证明是好公民,而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却多半成为社会的不良分子。
学生们所选择的攻击目标,常常是政府无法解决或者未能圆满解决的国际问题。因此,他们常能获得国人的同情;他们的力量也就在此。中日之间的“事件”日渐增多以后,学生的示威游行常常被日本人解释为反日运动。纠纷的根源在于“二十一条”要求和凡尔赛和约所引起的山东问题。自从远东均势被破坏以后,日本几乎享有控制中国的特权。门户开放政策已经取代瓜分中国的政策。但是门户开放政策必须以均势为基础,均势一旦破坏,中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任由日本宰割,另一条路就是自我振作,随时随地与日本打个分明。
学生们决定奋起作战,起先是游行、示威、罢课,和抵制日货,接着就转而攻击北京政府,因为他们认为一切毛病都出在北京政府身上。他们发现没有重要的国际问题或国内问题足资攻击时,他们就与学校当局作对。原因在于青年心理上的不稳。一旦他们受到刺激而采取行动时,这种不稳的情绪就爆发了。想压制这种澎湃的情绪是很困难的。
若干学生团体,包括青年共产党员,开始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劳工运动以及工人的不稳情绪上。沿海商埠的工人正蠢蠢欲动。铁路工人和工厂工人已开始骚动,而且蔓延各地。他们不久就与学生携手,参加群众大会和游行。劳工运动是不可轻侮的武器。在广州的国民党政府,曾以总罢工瘫痪香港,使这个英国殖民地在工商业上成为荒漠,历时18个月之久。
全国性的反英情绪是1925年的上海“五卅惨案”激起的。5月30日那一天,一群同情劳工运动的人在上海大马路(南京路)游行示威,公共租界当局竟然下令向群众开枪,好几个人中弹身死,伤者更不计其数。工人、商人和学生在国民党及共产党领导之下,随即发动全面罢工、罢市、罢课,上海再度变为死城。6月23日,广州的学生、工人、商人和军人继起响应,发动反英示威游行。群众行近沙面租界时,驻防英军又向群众开枪。于是香港各界亦开始罢工、罢市、罢课,使香港也变为死城。北京英国使馆的华籍雇员,在学生煽动之下,也进行同情罢工,致使这批英国外交官员很久都没有厨子和听差侍候。
自从工人运动与学生运动彼此呼应以后,游行示威者人数动以万计,北京不时有各色人等参加的群众大会出现,街头游行行列常常长达数里,群众手摇旗帜,高呼口号,无不慷慨激昂。一位白俄看到这种情形时,不觉怵然心惊。他曾经在俄国看到不少这样的集会,他说这是革命即将来临的征兆,因此他担心是否能继续在中国平安住下去。
学生们找不到游行示威的机会时,曾经拿学校当局作为斗争的对象,工人的情形亦复如此。他们找不到示威的对象时,就把一股怨气发泄在雇主的身上。不过,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对付罢工工人,可比对付学生简单多了。他们有时用武力来弹压罢工工人,有时就干脆拿机关枪来扫射。
段祺瑞执政的政府显然认为机关枪是对付一切群众行动的不二法门,因此,在一群学生包围执政府时,段执政就老实不客气下令用机关枪扫射。我在事前曾经得到消息,说政府已经下令,学生如果包围执政府,军队就开枪。因此我警告学生不可冒险,并设法阻止他们参加;但是他们已经在校内列队集合,准备出发,结果不肯听我的劝告。他们一到了执政府,子弹就像雨点一样落到他们头上了。
我在下午4点钟左右得到发生惨剧的消息后马上赶到出事地点。段执政官邸门前的广场上,男女学生伤亡枕藉,连伤者与死亡都难辨别。救护车来了以后,把所有留着一口气的全部运走,最后留下二十多具死尸,仍旧躺在地上。许多重伤的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更有许多人则在手术台上断了气。我们向各医院调查之后,发现死伤人数当在一百以上。这个数目还不包括经包扎后即行回家的人在内。
段祺瑞政府的这种行动,引起全国普遍的抗议,段政府后来终于垮台,此为原因之一。
学生势力这样强大而且这样嚣张跋扈,除了我前面所谈到的原因之外,另一原因是这些学生多半是当时统治阶级的子女。学生的反抗运动,也可以说等于子女对父母的反抗。做父母的最感棘手的问题就是对付桀骜不驯的子女,尤其是这些子女的行为偏偏又受到邻居们的支持。工人们的情形可就不同了。他们的父母或亲戚,既不是政府大员,也不是社会闻人,因此他们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或军队的刺刀。只有在学生领导之下,或者与学生合作时,工人才能表现出较大的力量。
学生运动在校内享有教师的同情,在校外又有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的支持,因此势力更见强大。此外还牵涉到其他的政治势力。故而情形愈来愈复杂,声势也愈来愈浩大。学生运动自从民国八年开始以来,背后一直有教员在支持。就是满清时代的首次学潮,也是有教员支持的。
后来教员也发生罢教事件,要求北京政府发放欠薪,情势更趋复杂。北大以及其他七个国立大专学校的教员,一直不能按时领到薪水。他们常常两三个月才能领到半个月的薪俸。他们一罢课,通常可以从教育部挤出半个月至一个月的薪水。
有一次,好几百位教员在大群学生簇拥之下,占据了整个教育部的办公厅,要求发放欠薪。八个国立学校的校长也到了教育部,担任居间调停的工作。教员与学生联合起来,强迫马邻翼教育次长和八位校长一齐前往总统府,要求发薪水。这位次长走到教育部门口时,借口天在下雨,不肯继续往外走。一位走在他旁边的学生汪翰,马上把自己的雨伞打开递给他,并且很直率地说:“喏,这把雨伞你拿去!”于是这位次长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前进,后面跟着八位心里同样不怎么乐意的校长。群众走近总统府时,宪兵、警察赶紧关起大门。教员与学生在门外吵着要进去。忽然大门打开了,大群武装宪警蜂拥而出,刺刀乱刺,枪把乱劈。上了年纪的教员和年轻的女学生纷纷跌到沟里,有的满身泥泞,有的一脸血迹,叫的叫,哭的哭,乱成一片。法政大学校长王家驹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北大政治学教授李大钊挺身与士兵理论,责备他们毫无同情心,不该欺负饿肚皮的穷教员。北大国文系教授马叙伦额头被打肿一大块,鼻孔流血,对着宪兵大喊:“你们只会打自己中国人,你们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
这位马教授后来被送到法国医院诊治,政府派了一位曾任省长的要员前往慰问并致歉意。坐在病榻旁的马教授的老母说:
“这孩子是我的独子,政府几乎要他的命,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曾任省长的那位要员回答道:“老伯母请放心,小侄略知相法,我看这位老弟的相貌,红光焕发,前途必有一步大运。老伯母福寿无疆,只管放心就是。至于这些无知士兵无法无天,政府至感抱歉。老伯母,小侄向您道歉。”
老太太居然被哄得安静下来,病房里其余的人却几乎笑出声来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其他教员,也都因为这位要员的风趣而面露笑容。
这件事总算这样过去了。另一次,教员们拥到财政部要求发放欠薪,部里的人一个个从后门溜走,结果留下一所空房子。有一次学生们因为不满政府应付某一强国的外交政策,冲进外交部打烂一面大镜和好些精致的坐椅。学生、教员和工人联合起来罢工罢课,反对北京政府和侵略中国权益的列强。多事的那几年里,差不多没有一个月不发生一两次风潮,不是罢课就是罢工。
在那时候当大学校长真是伤透脑筋。政府只有偶然发点经费,往往一欠就是一两年。学生要求更多的行动自由,政府则要求维持秩序,严守纪律,出了事时,不论在校内校外,校长都得负责。发生游行、示威或暴动时,大家马上找到校长,不是要他阻止这一边,就是要他帮助那一边。每次电话铃声一响,他就吓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报酬,就是两鬓迅速增加的白发。
我讲这些话,决不是开玩笑。我记下这些往事以后,又做了场恶梦,有时看到青年男女横尸北京街头,有时又看到宪兵包围北京大学要求交出群众领袖。梦中惊醒之后,辗转反侧无法安枕,一闭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剧就重新出现。
有一天,我和一位老教授在北京中央公园的柏树下喝茶。这位老教授曾经说过一段话,颇足代表当时扰攘不安的情形:
这里闹风潮,那里闹风潮,到处闹风潮——昨天罢课,今天罢工,明天罢市,天天罢、罢、罢。校长先生,你预备怎么办?这情形究竟到哪一天才结束。有人说,新的精神已经诞生,但是我说,旧日安宁的精神倒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