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与西方不同,因为它们的文化不同。但是你仍旧可以找出东西文化之间的相似之点。无论两种文化如何相似,不可能完全相同,每一文化的特点也必有异于他种文化。就西方而论,不同的文化特征使德国人异于英国人,同时也使法国人不同于荷兰人。但是他们之间仍有共通的特征,这些特征使西方国家在文化上结为一体,泛称“西方文化”。这些特征又使他们与东方各国显出不同。因此,文化上的异同,不应该由表面上的类似之点来判断,而应该由个别的基本特征来论定。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从三方面来讨论中国文化的特征:(一)中国文化之吸收力。(二)道德与理智。(三)中国人的人情。
(一)中国文化之吸收力
大约50年前,当我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外国人和前进的中国人都常常说,中国很像一块绝少吸收能力,甚至毫无吸收能力的岩石,那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已经停滞不前,而且成为化石,因此中国已经变得无可救药地保守。她一直我行我素,谁也不能使这位“支那人”改变分毫。
这种说法表面上似乎言之成理,但是结果却证明完全错误。从五口通商开始,至1894年中日战争为止,中国似乎一直在抗拒西方影响。但是在以前的几百年内,她曾经吸收了许多先后侵入她生活之中的外来东西。
在音乐方面,现在所谓的“国乐”,实际上多半是用起源于外国的乐器来弹奏的。胡琴、笛和七弦琴,都是几百年前从土耳其斯坦传入的。我们现在仍旧保留着中国的古琴,但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欣赏,至于能弹古琴的人就更少了。
从外国介绍到中国的食品更不计其数:西瓜、黄瓜、葡萄和胡椒是好几百年前传入中国的;甘薯、落花生、玉蜀黍则是最近几百年传入的;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洋山芋、番茄、花菜、白菜和堇菜也传入中国了。切成小块,用酱油红烧的西方牛排,也已经变为一道中国莱。锅巴虾仁加番茄汁更是一种新花样。中菜筵席有时也要加上冰淇淋、咖啡和金山橙子。柑橘原是中国的土产,后来出洋赴美,在加利福尼亚经过园艺试验家褒朋克改良后,带着新的头衔又回到了本乡,与中国留学生从美国大学带着硕士、博士的头衔学成归国的情形差不多。中国柑橘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传到德国,想不到柑橘到了德国却变成了苹果,因为德国人把柑橘叫做“中国苹果”。
凡是值得吸收的精神食粮或知识养分,不论来自何方,中国总是随时准备欢迎的。明朝时,耶稣会教士把天文、数学和圣经传到中国。大学士徐光启,不但从他们学习天算,而且还信仰了天主,把他在上海徐家汇的住宅作为天主教活动中心。我们从耶稣会教士学到西方的天文学,有些人因此而成为天主教徒。五口通商以后,徐家汇天文台一直是沿海航行的指针。
明末清初有位学者黄梨洲,他非常佩服耶稣会教士传入的天文学。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有许多学问因自己没有好好地保存,所以有不少已经流到外国去了。他有一次告诉一位朋友说:“就天文学而论,我们与西方学者比起来,实在幼稚得很。”可见中国学者是如何虚怀若谷!
事实上正因为她有伟大的吸收能力,中国才能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历经沧桑而屹立不坠。世界上没有任何文化能够不随时吸收外国因素而可维系不坠。我想这是不必历史家来证明的。西方各国文化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和相互影响,彰彰在人耳目,无庸争辩。但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间的相互作用却比较不太明显。剑桥大学的尼邓教授曾经告诉我,火药的膨胀性导致蒸汽机的发明,而儒家的性善学说则影响了法国大光明时代学派的思想。许多东西曾经悄无声息地从东方流传到西方。至于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想还是让西洋人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但是我们除了音乐、食物之类以外,并没有经由西面和北面陆上边界吸收其他的东西。这些区域里的民族,所能提供的精神食粮事实上很少,因此我们转而求诸印度。在艺术方面,我国的绘画和建筑都有佛教的影响,佛教思想在中国哲学方面更占着重要的地位,佛教经典甚至影响了中国文学的风格和辞藻。
在耶稣会教士到达中国之前好几百年,中国人已经吸收了佛教的道德观念,但是对佛教的超世哲学却未加理睬。佛教传入中国虽已有千百年的历史,而且千千万万的佛教寺庙也占据着城市和山区的最好位置,但是佛教的基本哲学和宗教在中国人的思想里仍然是陌生的。学者们对佛教保持友善或容忍的态度,一般老百姓把它当作中国的诸多宗教之一来崇拜。但是它始终还是外国的东西。在重实用的中国人看起来,佛教的超知识主义并无可用。超知识主义所以能在中国存在,是因为它含有道德教训,同时遇到苦难的时候,可以作精神上的避风港。中国人只想把外国因素吸收进来充实自己的思想体系,但是他们绝不肯放弃自己的思想体系而完全向外国投降。
中国人凭借容忍的美德,对于无法吸收的任何思想体系都有巧妙的应付办法。他们先吸收一部分,让余留的部分与本国产物和平共存。因此亿万人口中的一部分就接纳了外国的思想文化,成为佛教徒、回教徒,或基督教徒,大家和睦相处,互不干扰。
中国历史上最有趣味的两件事,一件是关于道家思想的。我们把它劈成两半。一半为老庄哲学,以此立身,为任自然而无为;以此治国为无为而治。另一半成为道教,起于东汉张道陵之五斗米道。流入特殊社会而成帮会,2000年来,揭竿而起,改朝换代,都是与帮会有关系的。流入通俗社会则成道教。既拜神也拜佛,台湾之“拜拜”即此。通俗所迷信之阎罗王,本为印度婆罗门教冥府之司狱吏,由佛教于无意中传来中国而入了道教。至轮回之说,入了道教而亦忘其来源矣。
第二件是把佛教也劈成两半。宗教部分入了道教,哲学部分则合道家而入了儒家。老子之无为主义,凑合了佛家之无为主义,使佛学在中国思想系统里生了根。故宋儒常把老佛并称。
自宋以来之儒家,可以说没有不涉猎道家哲学与佛学的。儒家之洒脱思想,实因受其影响而来。
中国之学人,以儒立身,以道处世,近年以来加上了一项以科学处事。美国本年六月份《幸福》杂志,以幽默的口气,谓台湾有人对美国人说,台湾的建设靠三子:一孔子,二老子,三鬼子。问什么叫鬼子,则笑谓洋鬼子。
现在让我们再回头看一看过去50年间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情形。在衣着方面过去30年间西化的趋势最为显著。呢帽和草帽已经取代旧式的帽子和头巾。昔日电影中所看到的辫子已失去了踪迹。女人都已烫了头发,短裙、丝袜和尼龙袜已使中国妇女有机会显示她们的玉腿。女人的足更已经历一次重大的革命,西式鞋子使她们放弃了几千年来的缠足恶习,结果使她们的健康大为改善。健康的母亲生育健康的子女,天足运动对于下一代的影响至为明显。现代的儿童不但比从前的儿童健康,而且远较活泼,不但行动比较迅速,心智也远较敏锐。
在社交方面,男女可以自由交际,与过去授受不亲的习俗适成强烈的对照。民法中规定,婚姻不必再由父母安排;青年男女成年以后,有权自行选择对象。男女同校已经成为通例,男女分校倒成了例外。
在住的方面,一向左右屋基选择的风水迷信已经渐为现代的建筑理论所替代。在若干实例中,古代的艺术风格固然因其华丽或雄伟而保留了下来,但是大家首先考虑的还是阳光、空气、便利、舒适、卫生等要件。现代房屋已经装置抽水马桶、洋瓷浴盆和暖气设备。硬背椅子和硬板床已经渐为沙发及弹簧床垫所取代。
中国菜肴花样繁多,因为我们随时愿意吸收外国成分。西菜比较简单,我想主要是因为不大愿意采用外国材料的缘故。不错,茶是好几世纪以前从中国传入欧洲的。香料也是由东方传去。哥伦布就是为了找寻到印度的通商捷径而无意中发现新大陆的。有人告诉我,渥斯特郡辣酱油也是从中国酱油发展而来的。但是除此以外,西菜始终很少受东方的影响。美国的“杂碎”店固然数以万计,而且美国人也很喜欢“杂碎”,但是除此以外,他们就很少知道别的中国菜了。
中国却一直不断地在吸收外国东西,有时候经过审慎选择,有时候则不分皂白,乱学一气——不但食物方面如此,就是衣着、建筑、思想、风俗习惯等等也是如此。吸收的过程多半是不自觉的,很像一棵树通过树根从土壤吸收养分。吸收养分是成长中树木的本能,否则它就不会再长大。
中国由新疆输入外国文化并加吸收的过程很缓慢,千余年来只点点滴滴地传入了少许外国东西。因此她是逐步接受这些东西的,有时间慢慢加以消化,大体上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过程,因此并未改变中国文化的主流,很像磁石吸收铁屑。铁屑聚集在磁石上,但是磁石的位置并未改变。
由华东沿海输入的西方文化,却是如潮涌至,奔腾澎湃,声势慑人;而且是在短短50年之内涌到的。西方文化在法国革命和工业革命之后正是盛极一时,要想吸收这种文化,真像一顿饭要吃下好几天的食物。如果说中国还不至于胀得胃痛难熬,至少已有点感觉不舒服。因此中国一度非常讨厌西方文化,她惧怕它,诅咒它,甚至踢翻饭桌,懊丧万分地离席而去,结果发现饭菜仍从四面八方向她塞过来。中国对西方文化的反感,正像一个人吃得过饱而闹胃痛以后对食物的反感。1898年的康梁维新运动,只是吃得过量的毛病;1900年的“义和团之乱”,则是一次严重而复杂的消化不良症,结果中国硬被拖上手术台,由西医来开刀,这些西医就是八国联军。这次医药费相当可观,共计四亿五千万两银子,而且她几乎在这次手术中丧命。
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事实上也不过是说:健全的胃比它所接受的食物对健康更重要。因此中国很想稳步前进,不敢放步飞奔。但是西方文化的潮流却不肯等她。西潮冲激着她的东海岸,泛滥了富庶的珠江流域和长江流域,并且很快弥漫到黄河流域。虽然她最近闹了一场严重的胃病,她也不得不再吃一点比较重要的食物。
到了1902年,胃口最佳的学生已为时代精神所沾染,革命成为新生的一代的口头禅。他们革命的对象包括教育上的、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以及知识上的各种传统观念和制度,过去遗留下来的一切,在这班青年人看起来不过是旧日文化的骸骨,毫无值得迷恋之处。他们如饥如渴地追求西方观念,想借此抵消传统的各种影响。
五口通商后不久,中国即已建立兵工厂、码头、机器厂,和外语学校,翻译了基本科学的书籍,而且派学生留学美国。因为她在抵抗西方列强的保卫战中屡遭败北,于是决定先行建立一支海军。一支小型的海军倒是真的建立起来了,结果却在1894年被日本所毁灭。日本是无法容忍中国有海军的。
海军既然建不成,中国就进一步进行政治、陆军和教育上的改革。北京的满清政府开始准备采取西方的立宪政制,建立了新的教育制度,组织了现代化的军队和警察,并且派遣了大批学生出洋留学。这可算是中国文化有史以来首次自觉地大规模吸收外国文明,其结果对往后国民生活发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教育上的改革,因为这些改革的计划最完善,眼光最远大,而且是针对新兴一代而发的,传统观念对这班年轻人的影响最小。后来这班年龄相若的学生逐渐成长而在政府中掌握大权,他们又采取了更多的西洋方法,使较年轻的一代有更佳的机会吸收新的观念思想。这年轻的一代接着握权以后,他们又进一步从事西化工作,更多的新措施也随之介绍到政府、军队和学校等部门。因此新兴的每一代都比前一代更现代化。
1919年北京的学生运动,北大教授所强调的科学和现代民主观念,以及胡适教授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自觉地致力吸收西方思想的开端,这种努力在过去只限于工业和政治方面。这次自觉的努力比较更接近中国文化的中心,同时中国文化史也随之转入新页。因为中国正想借此追上世界潮流。中国文化把罗盘指向西方以后,逐渐调整航线,以期适应西方文化的主流。在今后50年内,它在保持本身特点的同时,亦必将驶进世界未来文化共同的航道而前进。
到目前为止,中国已经从西化运动中获得很多好处。妇女与男子享受同等的社会地位,享受结婚和再嫁的自由,并且解放缠足,这就是受到西方尊重妇女的影响而来的。西方医药也已阻遏了猖獗的时疫,麻醉药的应用已使千万病人在施行手术时免除痛苦。机器和发明已经改进了生产技术,对于人民的生活提供了重大的贡献。现代作战武器增加了杀伤的能力,因而也招致了更大的生命损失。现代科学已经拓宽了知识范围;中国的历史、哲学和文学的研究工作已采用了科学方法。大家一向信守不疑的迷信,也因科学真理的启示而渐渐失势。我们吸收西方思想的能力愈强,我国的文化亦将愈见丰富。中国的现代化工作愈广泛彻底,则与中国国民生活结着不解缘的贫穷和疾病两大祸患亦将随之逐渐消灭。在这一方面,我认为现代化运动和西化运动,即使并非完全相同,也是不可分的,因为现代化运动肇始于西化,而且已经毫无间断地向前迈进。中国无法取此而舍彼。
西方被迫现代化,多少有点像中国之被迫西化。现代发明浪潮所经之处,随即改变了生产的方式,招致分配和控制的问题,并进而引起其他新的问题。人类必须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进步就是由环境的不断改变和人类适应新的环境产生的。你不妨看一看法国革命以后的欧洲情形,你或许会发现自从罗马帝国以来,欧洲大陆在表面上几无多大改变。但是你如果再仔细看看工业革命以后50年来的欧洲情形,你一定会发现许多显著的变化。再隔50年之后,你又会发现整个欧洲大陆和美洲都已经遍布了铁路网,一列列的火车则像千万条蜈蚣爬行在铁路上。烟囱高耸入云的工厂像蜂房一样集中在工业大城里。装载工业成品的轮船在港口穿梭进出,准备把工厂产品运送到世界的每一角落。
半世纪以前,这些轮船曾经把自来火、时辰钟、洋油灯、玩具,以及其他实用和巧妙的外国货带到中国。我童年时代在安宁的乡村里就曾经玩过这些洋货。我们天真而不自觉地吸收这些新鲜的玩艺儿,实际上正是一次大转变的开端,这次转变结果使中国步上现代化之途,同时也经历了相伴而生的苦难、扰攘、危险,以及旧中国恬静生活的迅速消逝。
中国在此以前所吸收的外国东西,不论是自觉的或是不自觉的,都曾使人民生活更见充实丰富,而且并未导致任何纷扰。但是自从西方工业制品和思想制度传入以后,麻烦就来了。正像现代的磺胺药品,它们固然可以治病,但是有时候也会引起严重的副作用,甚至致人于死。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吸收西方文化而避免严重的副作用。此项工作有赖于实验与科学研究,因为实验和科学研究是推动心理、社会、工业各项建设的基本工具。不过这些工具仍然是西方的产物。
(二)道德与理智
我在加州大学伦理学班上初次读到希腊哲学家的著作时,我开始觉得中国古代思想家始终囿于道德范围之内,希腊哲学家则有敏锐深刻的理智。后来我读了更多有关希腊生活和文化的书籍以后,更使我深信古代中国思想和古希腊思想之间,的确存在着这种鲜明的对照,同时我相信就是东西文化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这种说法也许过于武断,但是据我后来的经验来说,我并未发现有予以修正的必要,而且我至今仍如此深信不疑。
我从美国留学回来以后,曾不断努力使国人了解发展理智的重要,无论是上课或写作,我总是经常提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名字,以致若干上海小报讥讽我是“满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人”。我发现并没有多少人听我这一套,结果只好自认失败而放弃了这项工作,同时改变策略转而鼓吹自然科学的研究。事实上这是一种先后倒置的办法,我不再坚持让大家先去看看源头,反而引大家先去看看水流。他们看到水流以后,自然而然会探本穷源。
有人曾经请教一位著名的中国科学家,为什么中国未曾发展自然科学。他提出四个理由:第一,中国学者相信阴阳是宇宙中相辅相成的两大原则。第二,他们相信金、木、水、火、土,五行是构成宇宙的五大要素,并把这种对物质世界的分析应用到人类生活以及医药方面。第三,中国人的粗枝大叶,不求甚解。这是精确计算的大敌。第四,中国学者不肯用手,鄙夷体力劳动。
这些很可能都是自然科学发展的障碍,但是即使没有这些障碍,我也不相信自然科学就能发展起来,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工作。
我们中国人最感兴趣的是实用东西。我在美国时常常发现,如果有人拿东西给美国人看,他们多半会说:“这很有趣呀!”碰到同样情形时,中国人的反应却多半是:“这有什么用处?”这真是中国俗语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心理状态的不同,所表现的兴趣也就不同了。我们中国对一种东西的用途,比对这种东西的本身更感兴趣。
中国思想对一切事物的观察都以这些事物对人的关系为基础,看它们有无道德上的应用价值,有无艺术价值,是否富于诗意,是否切合实用。古希腊的科学思想源于埃及与巴比伦。巴比伦的天文学和埃及的几何学,和中国天文数学一样,都以实际应用为目的。但是希腊学者具有重理知的特性,他们概括并简化各种科学原则,希望由此求出这些科学的通理。这种追求通理的过程为天然律的发现铺平了道路。
对希腊人而言,一共有两个世界,即官觉世界与理性世界。官觉有时会弄玄虚;所以哲学家不能信赖他的官觉的印象,而必须发展他的理性。柏拉图坚主研究几何学,并不是为了几何学的实际用途,而是想发展思想的抽象力,并训练心智使之能正确而活泼地思考。柏拉图把思想的抽象力和正确的思考能力应用在伦理与政治上,结果奠定了西方社会哲学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把它们应用在研究具体事物的真实性上,结果奠定了物质科学的基础。
亚里士多德相信由官觉所得知识的真实性。他并有惊人的分析的理智力,他的这种理智力几乎在任何学问上都留有痕迹。他认为正确的知识不但需要正确地运用理性,同时也牵涉到官觉的正确运用;科学的进步则同时仰赖推理能力和观察能力的发展。亚里士多德从应用数学演绎出若干通则,研究与探讨这些原则是一种心智的锻炼,他便由此训练出一种有力而深刻的理智力。凭着这种训练有素的理智力以及官觉的正确运用,他创造了一套成为现代化科学基础的知识系统。使西方思想系统化的逻辑和知识理论,也同是这种理智锻炼的产物。
中国思想集中于伦理关系的发展上。我们之对天然律发生兴趣,只是因为它们有时可以作为行为的准则。“四书”之一的《大学》曾经提出一套知识系统,告诉我们应该先从格物着手,然后才能致知。知识是心智发展的动力。
到此为止,我们所谈的还是属于知识方面的。讨论再进一步以后,道德的意味就加强了。心智发展是修身的一部分,修身则是齐家的基础。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国治而后方能平天下。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恰恰形成一个完整的,非常实际的,道德上的理想体系。在中国人看起来,世界和平绝非梦想,而是实际的道德体系。因为国家的安定必然是与国际和平密切关联的。离开此目标的任何知识都是次要的或无关痛痒的。
在这种学问态度之下,查问地球究竟绕日而行,抑或太阳绕地球而运行,原是无关痛痒的事。
再说,我们何苦为沸水的膨胀而伤脑筋?瓦特实在太傻了!我们中国人倒是对沸水的嘶嘶声更感兴趣,因为这种声音可以使我们联想到煮茗待客的情调。那该多么富于诗意!
苹果落地是自然的道理,中国人可以在这件事情中找出道德意义。他们会说,一样东西成熟了,自然就掉下来。因此,你如果好好地做一件事情,自然就会得到应有的结果,为此多伤脑筋毫无好处。如果你家花园里的苹果不是往地下落,而是往天上飞,那倒可能使中国人惴惴不安,认为老百姓即将遭逢劫难。彗星出现,或者其他习见情形失常,中国人就是如此解释的。只有牛顿这种人才会从苹果落地想到地心吸力上面去。
我一度鼓吹发展理智,结果徒劳无功,原因不言而喻。这些古希腊人物和他们的学说对中国有什么用?在我们中国人的眼光里,自然科学的价值只是因为它们能够产生实际的用途。希腊哲学家离现代自然科学太远了,他们还有些什么实际用途呢?我们中国人对科学的用途是欣赏的,但是对为科学而科学的观念却不愿领教。中国学者的座右铭就是“学以致用”。
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下,中国未能发展纯粹科学是毫不足奇的,因为纯粹科学是知识兴趣的表现,而非实际应用的产物。我们曾经建造长城和运河,也曾建设伟大的水利工程;我国建筑式样的宏丽,我们的宫殿和庙宇,都曾获得举世人士的激赏。这些工程足与世界上最伟大的工程成就相提并论。但是它们并不是纯粹科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因此它们无论如何伟大,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直到现代工程技术输入以后,才见转机。如果没有纯粹科学,现代工程科学根本无法达到目前的巅峰状态。中国人所发明的指南针和火药曾使全世界普受其利,但是发现火药爆炸的膨胀原理,把这原理应用于沸水,并进而发明蒸汽机的,结果还是西洋人。
在中国,发明通常止于直接的实际用途。我们不像希腊人那样肯在原理原则上探讨;也不像现代欧洲人那样设法从个别的发现中归纳出普遍的定律。现代欧洲人的这种习性是从古希腊继承而来的,不过较诸希腊时代更进步而已。中国人一旦达到一件新发明的实用目的,就会马上止步不前;因此中国科学的发展是孤立无援的,也没有科学思想足为导向的明灯。科学发展在中国停滞不进,就是因为我们太重实际。
我并不是说中国人不根据逻辑思考,而是说他们的思想没有受到精密的系统的训练。这缺点已经反映在中国哲学、政治组织、社会组织,以及日常生活之中。世界其余各地的人民普遍享受现代科学的光明和工业社会的福利以后,这种缺点在中国已经更见显著。
除了重实际之外,我们中国人还充满着强烈的道德观念。也可以说正因为我们注重道德,我们才重实际。因为道德系指行为而言,行为则必然要凭实际结果来判断。希腊人在物理学和形而上学方面曾有离奇的幻想和推测,但是我们对行为却不可能有同样的幻想和推测。
有时候我们也可能闯出重实际重道德的思想常规,但是我们一旦发觉离开伦理范围太远时,我们马上就会收回心灵的触角。宋代的朱子就曾有一次超越道德的范围。他从山顶上发现的贝壳而推断到山脉的成因。他认为山势的起伏显示千万年以前的山脉一定是一种流体,山顶上的贝壳正可以证明,目前的山峰一度曾是深渊之底。至于这种流体何时凝结为山脉,如何凝结为山脉,以及海底如何突出水面而成高峰等等问题,他却无法解答了。他的推断也就到此为止,深恐冒险前进要栽筋斗。在朱子之前以及朱子之后都曾有过同样的观察自然的例子,但是中国思想家在理论方面的探讨一向是谨慎的,唯恐远离伦理关系的范围。
中国人当然不是缺乏理智的民族;但是他们的理智活动却局限于道德与实用的范围。他们像蚕一样作茧自缚,自立智识活动的界限。他们深爱他们的道德之茧,而且安居不出。中国人的生活就是一种乐天知命的生活。中国哲学的目标是安定。求进步?算了吧——进步势将招致对现状的不满,不满现状则会破坏安定,中国人很满意现实世界,从来不想对大自然作深入的探讨。中国未曾发展自然科学,只是因为她根本无意于此。
希腊人却大不相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可以上天入地,无远弗届。整个宇宙都是希腊理智活动的范围。希腊人觉得运用理智,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他们不管它是否切合实际,也不管它与道德伦理有没有关系。据说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一位学生曾经这样问过老师:“我学这些东西能得到些什么呢?”欧几里得吩咐他的仆人说:“既然他一定要从所学的里面得到些东西,你就给他六个铜板让他走吧。”希腊人甚至对道德也发展了一套伦理学,以理智的研究来检讨道德的正确性。苏格拉底就是因此而招致了麻烦,被控以危险的研究毒害青年的心灵。
自然科学之能发展到目前的阶段,首先归功于希腊人对大自然的观念以及对有系统的智力训练的爱好,中间经过文艺复兴、宗教革命、法国革命,后来又受到工业革命的大刺激。工业革命使工具和技术逐渐改进。西欧在自然科学的后期发展中,从未忽视科学的实际用途。不断的发明和发现更进一步刺激了科学研究。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齐头并进,而相辅相成。
五口通商以后,现代科学开始涓涓滴滴地流传到中国时,引起中国学者注意的还是科学的实用价值。他们建立了兵工厂和轮船码头。他们附带翻译了基本科学的书籍。究竟是太阳绕地球运行或者是地球绕太阳运行,他们仍未感觉兴趣。在他们看起来,那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无论谁绕谁转,对人都没有实际的影响。三百多年前耶稣会教士把天文数学传到中国时,学者们马上发生兴趣,因为这些科学可以纠正当时中国日历上的许多错误。不但计算日子、月份、年份缺不得日历,就是播种收获,日历也是不可或缺的。
20世纪初叶,进化论传入中国。我国学者马上发现它的实用的道德价值。应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项天然律,他们得到一项结论,知道世界各国正在互相竞争以求生存,而且经过天择之后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中国会不会是适者?她会不会生存呢?她必须竞争,为生存而竞争!进化论如需证据,只要看街头大狗和小狗打架,小狗会被大狗咬死,小虫碰到大虫,小虫会被大虫吃掉的事实。俗语说:“大虫吃小虫,小虫吃眯眯虫。”这已经足够证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正确性了,又何必向达尔文讨证据呢?他们就这样轻易地为达尔文的科学研究披上了一件道德的外衣。下面就是他们道德化的结果,他们说:“弱肉强食。”中国既然是弱国,那就得当心被虎视眈眈的列强吃掉才行。
进化论的另一面则被应用于历史上,照中国过去学者的历史观,世运是循环的。受了达尔文学说影响以后,他们相信世运是依直线进行的,不进则退,或者停住不动。这种历史观的转变,对中国学者对进步这一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影响。
阴阳和五行等观念显然是从直接观察大自然得来,拿这些观念来理性化宇宙的变幻和人类的行为已经绰有余裕。我们不必作精密的计算,更不必动手。我猜想,中国学者如果有兴趣从事体力劳动,他们宁愿去制作实用的东西,或者美丽的艺术品,而不愿在科学实验室里从事试验。大家仍旧只根据自己的兴趣去思想,去行动。磁针永远是指向磁极的。
这样的心理状态自然不是纯粹科学的园地。不过中国已在慢慢地、不断地改变她的态度,她已经从运用科学进而研究纯粹科学,从纯粹科学进而接触到新的思想方法,最后终于切实修正了她的心理状态。我们已经在道德宇宙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子,凭窗可以眺望长满科学与发明果实的理智的宇宙。
这种心理状态的改变已经使大自然有了新的价值,从此以后,大自然不再仅仅是道德家或诗人心目中的大自然,而且是纯粹科学家心目中的大自然。对现代中国人而言,宇宙不仅是我国先贤圣哲心目中的道德宇宙,而且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理智宇宙。
道德家观察大自然的目的在于发现有利伦理道德的自然法则。科学家观察大自然则是为了发现自然法则,满足知识上的兴趣,也就是为知识而求知识。中国所吸收的现代科学已经穿越她那道德宇宙的藩篱,近代中国学人正深入各处探求真理。他们的思想愈来愈大胆,像一只小舟在浩瀚的海洋上扬帆前进搜寻秘密的宝藏。这种知识上的解放已经使年轻的一代对某些传统观念采取了批评的态度,对道德、政治和社会习俗予以严厉的检讨,其影响至为深远。年纪较大的一代忧虑宁静的道德乐园将被毁灭,惋叹太平盛世渐成过去,年轻的一代则为建筑新的知识之宫而竟日忙碌。
我想这就是西方对中国的最大贡献。
在相反的一方面,把中国的学问加以整理研究,也可能对现代科学世界提供重大的贡献,希腊人研究巴比伦和埃及科学的结果就是如此。近年来对中国建筑、医学和实用植物学的初步科学研究已经有了可喜的成绩。
世界各国的文化奠基于不同的宇宙观。中国人所想的是一个道德的宇宙,并以此为基础而发展了他们的文化。希腊人所想的是一个理智的宇宙,也以此为基础发展了他们的文化。今日欧洲人的道德观念导源于基督教教义——一个上帝所启示的道德的宇宙。但中国人的道德宇宙是自然法则所启示的。基督徒努力想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天国,中国人却只想建立一个和平安定的王国。
中国道德观念本诸自然,基督的道德观念则本诸神权;在中国人看起来,神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基督徒看起来,大自然却是上帝所创造的。由此可见基督教教条与科学之间的矛盾必然是很严重的,西方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如此;科学与中国的道德观念之间的矛盾却比较缓和,因为二者的出发点都是大自然,所不同的只是发展的方向。
有人说过,基督教思想是天国的或神国的,中国思想是为人世的,希腊思想是不为人世的,换言之,即越出人世以外的。引导人类发现自然法则的就是这种超越人世的思想。自然法则是现代科学的基础。有了现代科学,然后才有现代发明。这种不为人世的思想在科学上应用的结果,如果说未为世界带来和平与安定,至少也已为世界带来繁荣。
据我个人的看法,欧洲文化的发展过程就是基督教的道德宇宙与希腊的理智宇宙之间的一部斗争史。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和法国革命,都不过是长久淹没在道德宇宙下的理智宇宙的重现而已,这些运动事实上只是同一潮流中的不同阶段。最后工业革命爆发,理智宇宙经过几百年的不断发展,终于涌出水面,奔腾澎湃,横扫全球。工业革命狂潮的前锋,在我童年时代前后已经突然冲到中国;它冲破了我们的道德宇宙,破坏了我们的安定生活;《西潮》所讲的正是这些故事。
道德宇宙不可能产生理智宇宙的果实,理智宇宙也不可能产生道德宇宙的果实。科学之果只能在理智之园成长,在基督教教条或中国的道德观念之下,不可能产生任何科学。
不错,我们发现古时的墨子也有过科学思想,但是那只是他哲学体系中无关紧要的一部分,这些科学思想只是行星的卫星,墨子的哲学体系基本上仍旧是属于道德方面的。
科学的发展有赖于人们全力以赴,需要对超越人世以外的真理持有梦寐以求的热忱;并且有赖于不屈不挠无休无止的思维和不偏不倚的精神去探索真理;无论身心,均须不辞劳瘁,愈挫愈奋。换一句话说,科学是人的整个灵魂从事知识活动的结果。仅凭玩票的态度,或者偶尔探讨大自然的奥秘,或者意态阑珊,不求甚解,绝不可能使人类荣获科学的桂冠。
在现代科学影响之下,中国正在建立起一个新的道德体系。扬弃了迷信和那些对大自然似是而非的推断,经过理智探究的考验,并受到社会科学结论的支持,这些结论是根据对社会的实地调查而获得的。
在另一方面,我们绝不可忘记中国旧的道德体系,这个旧体系是经过千百年长期的经验和历代不断的努力而建立起来的,建立过程中所运用的方法或工具包括四书五经、一般文学、雕刻、音乐、家庭、戏剧、神佛、庙宇,甚至玩具,这个道德体系曾使中国人诚实可靠,使中国社会安定平静,并使中国文化历久不衰。道德观念如忠、孝、仁、义、诚、信、中庸、谦冲、诚实等等,都曾对中国人的心情个性有过重大贡献。现代科学所导致的知识上的忠实态度,自将使几千年来道德教训所产生的这些美德更为发扬光大。
一片新的知识园地将与新的道德观念同时建立起来,以供新中国富于创造能力天才的发展。我们将在儒家知识系统的本干上移接西方的科学知识。儒家的知识系统从探究事物或大自然出发,而以人与人的关系为归趋;西方的科学知识系统也同样从探究事物或大自然出发,但以事物本身之间的相互关系为归趋,发展的方向稍有不同。
道德宇宙与理智宇宙将和在西方一样在中国平行并存,一个保持安定,一个促成进步。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觅得中庸之道。
(三)中国人的人情
我们说,学以致用,那么所谓“用”又是什么呢?这里有两大原则:第一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第二是有益于国计民生。这是为世俗所熟知的,亦即《左传》里所说的“正德利用厚生”。这两大原则是先贤圣哲几千年来训诲的总结,他们所说所论最后总是归结到这两点。学者们从先贤学到这些原则,然后又把所学传播给老百姓。老百姓在这种影响之下已逐渐而不自觉地形成一种重常识与重人情的心理。他们根据上述两大原则,随时要问这样东西有什么用,那样东西有什么用。
轮船火车传到中国时,大家都很愿意搭乘,因为它们走得比较快。他们采用洋油灯,因为洋油灯比较亮。电话电报使消息传递更为便利,而且不像邮寄或者专差送递那样迟缓。有了钟表以后,可以不必看太阳就知道正确的时刻。大家购买西方货品,因为它们能够满足日常生活中的实际需要。
传教士到了中国以后,到处设立学校和医院。中国人异口同声地说:这些人真了不起啊,他们为患病者诊疗,又使贫穷的子弟受教育。当中国人上礼拜堂听福音时,许多人的眼睛却瞅在医院和学校上面。他们的手里虽然拿着《圣经》,眼睛却偷偷地瞅着牧师从西方故乡带来的实用货品。我父亲与当地的一位牧师交了朋友,因为这位牧师替我们修好了抽水机,并且还送给我们咳嗽糖和金鸡纳霜。他非常诚实,而且对邻居很客气。最后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中国人不但实际,而且最重道德。那么,他们所宣扬的宗教怎么样?哦,那是一个好宗教,它是劝人为善的。那么,他们的上帝呢?哦,当然,当然。你说他们的上帝吗?他是个好上帝呀。我们要把它与其他好神佛一齐供奉在庙宇里。我们应崇拜它,在它的面前点起香烛。但是它不肯与你们的偶像并供在庙宇里又怎么办呢?那么,我们就给它也塑个偶像吧!不行,那怎么可以?它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上帝就在你身上,而不是在偶像上。哦,是的,是的。不过它不在我身上时,也许喜欢托身在偶像上呢。不,它住在天堂。是,是,我知道,其他神佛不也都是住在天上吗?不过,他也许愿意到下界来玩玩,拿庙宇作旅馆暂住,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庙宇里祭拜它了。不行,它是独一无二的神——你崇拜它,就不能崇拜其他的神佛。
这可使中国人颇费踌躇了。最后他们说,好吧,你们崇拜你们的上帝,我们还是崇拜我们的神佛算了。“信者有,不信者无。”中国对宗教的包容并蓄,其故在此。
西方人所了解的现代法律观念在中国尚未充分发展。中国人以为最好是不打官司。不必诉诸法律就能解决纠纷不是很好吗?还是妥协算了!让我们喝杯茶,请朋友评个理,事情不就完了?这样可以不必费那么多钱,不必那么麻烦,而且也公平得多。打官司有什么用?你常常可以在县城附近的大路旁边看到一些石碑,上面刻着“莫打官司”四个大字。
这或许就是中国人不重法律的原因。但是现代工商业发达以后,社会也跟着变得复杂了,处理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法律也成为必需的东西,法律成为必需时,通达人情的中国人自将设法发展法律观念。但是,如果能凭饮杯茶,评个理就解决事端,法院的负担不是可以减轻了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批评家说这是消极的,“己之所欲,施之于人”才算积极。不错,这说法很正确。但是中国人基于实际的考虑,还是宁愿采取消极的作风。你也许喜欢大蒜,于是你就想强迫别人也吃大蒜,那是积极的作法。我也许觉得大蒜味道好,别人却未必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也许像太太小姐怕老鼠一样怕大蒜。如果你不爱好臭味冲天的大蒜,难道你会高兴别人硬塞给你吃吗?不,当然不。那么,你又何必硬塞给别人呢?这是消极的,可是很聪明。因为坚持积极的办法很可能惹出麻烦,消极的作风则可避免麻烦。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自然,更高的理想应该是爱敌如己。但是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人能爱敌如己呢?这似乎要把你的马车赶上天边的一颗星星,事实上,那是达不到的。以直报怨则是比较实际的想法。所以中国人宁舍理想而求实际。
音乐有没有用处?当然很有用。它可以陶冶性情,可以移风易俗。
艺术有没有用处?当然很有用。艺术可以培养人民的高尚情操,有益于世道人心。花卉草木、宫殿庙宇、山水名画、诗词歌赋、陶瓷钟鼎、雕塑篆刻等等都足以启发人的高尚情操。
一个人为什么必须诚实呢?因为你如果不诚实,不可靠,人们就不会相信你,你在事业上和社交上也会因此失败,不诚实是不合算的。诚实不但是美德,它的实际效果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有很大的价值。
中国人爱好幽默。为什么?因为幽默的话不会得罪人;而且你可从幽默中觅得无限的乐趣。你如果常常提些无伤大雅而有趣的建议,你一定可以与大家处得更好。幽默使朋友聚晤更觉融洽,使人生更富乐趣。
有恒为成功之本。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有一个夏天下午,杜威教授、胡适之先生和我三个人,在北平西山看到一只屎蜣螂正在推着一个小小的泥团上山坡。它先用前腿来推,然后又用后腿,接着又改用边腿。泥团一点一点往上滚,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泥团忽然滚回原地,屎蜣螂则紧攀在泥团上翻滚下坡。它又从头做起,重新推着泥团上坡,但结果仍旧遭遇同样的挫败。它一次接一次地尝试,但是一次接一次地失败。适之先生和我都说,它的恒心毅力实在可佩。杜威教授却说,它的毅力固然可嘉,它的愚蠢却实在可怜。这真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同一东西却有不同的两面。这位杰出的哲学家是道地的西方子弟,他的两位学生却是道地的东方子弟。西方惋叹屎蜣螂之缺乏智慧,东方则赞赏它之富于毅力。
中国人多半乐天知命。中国人如有粗茶淡饭足以果腹,有简陋的房屋足以安身,有足够的衣服可以御寒,他就心满意足了。这种安于俭朴生活的态度使中国亿万人民满足而快乐,但是阻滞了中国的进步。除非中国能够工业化,否则她无法使人民达到高度的物质繁荣。或许在今后的一段长时间内,她的亿万人民仍须安贫乐道。
中国人深爱大自然,这不是指探求自然法则方面的努力,而是指培养自然爱好者的诗意、美感或道德意识。月下徘徊,松下闲坐,静听溪水细语低吟,可以使人心神舒坦。观春花之怒放感觉宇宙充满了蓬勃的精神;见落叶之飘零则感觉衰景的凄凉。
中国人从大自然领悟到了人性的崇高。北京有一个天坛,是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这个天坛就是昔日皇帝祭天之所。一个秋天的夜晚,万里无云,皓月当空,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同时也弥漫了我四周的广大空间。我站在天坛的中央,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已与天地融而为一。
这次突然升华的经验使我了解中国人为什么把天、地、人视为不可分的一体。他们因相信天、地、人三位一体,使日常生活中藐不足道的人升入庄严崇高的精神境界。茫无边际的空间、灿烂的太阳、澄明的月亮、浩繁的星辰、葱翠的树木、时序的代谢、滋润五谷的甘霖时雨、灌溉田地的江河溪涧、奔腾澎湃的海浪江潮、高接云霄的重峦叠嶂,这一切的一切,都培养了人的崇高精神。人生于自然,亦养于自然;他从大自然学到好好做人的道德。大自然与人是二而为一的。
大自然这样善良、仁慈、诚挚,而且慷慨,人既然是大自然不可分的一部分,人的本性必然也是善良、仁慈、诚挚,而且慷慨的。中国人的性善的信念就是由此而来。邪恶只是善良的本性堕落的结果。中国伟大的教育家和政治家始终信赖人的善良本性,就是这个缘故。伟大政治家如孙中山先生,伟大教育家如蔡孑民先生,把任何人都看成好人,不管他是张三、李四,除非张三或李四确实证明是邪恶的。他们随时准备饶恕别人的过错,忘记别人的罪愆。他们的伟大和开明就在这里。所以我国俗语说“宰相腹内可撑船”,又用“虚怀若谷”来形容学者的气度。
大自然是中国的国师。她的道德观念和她的一切文物都建筑于大自然之上。中国文化既不足以控制自然,她只好追随自然。中西之不同亦即在此。道德家和诗人的责任是追随自然;科学家的责任则是控制自然。中国年轻一代在西方文明影响之下,已经开始转变——从诗意的道德的自然欣赏转变到科学的自然研究。中国此后将不单凭感觉和常识的观察来了解自然,而且要凭理智的与科学的探讨来了解自然。中国将会更真切地认识自然,更有效地控制自然,使国家臻于富强,使人民改善生活。
有人以为科学会破坏自然的美感,其实未必如此。我现在一面握笔属稿,一面抬头眺望窗外,欣赏着花园中在雨后显得特别清新的松树和竹丛。在竹丛的外边,我还可以看到长江平静徐缓地在重庆山城旁边流过。大自然的美感使我心旷神怡。但是我如果以植物学观点来观察树木,我会想到它们细胞的生长,树液的循环,但是这种想法并不至于破坏我的美感。如果我以地理学的观点来看长江,我可能想到挟带污泥的江水之下的河床,亿万年之前,这河床或许只是一块干燥的陆地,也可能是深海之底。这些思想虽然在我脑海掠过,但是长江优美的印象却始终保留在我心里,甚至使我产生更丰富的联想。如果说对于细胞作用的知识足以破坏一个人对松树或竹丛的美感,那是不可想象的。我觉得科学的了解只有使大自然显得更奇妙更美丽。
中国人因为热爱大自然的美丽,同时感觉大自然力量之不可抗拒,心里慢慢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宿命论。无论人类如何努力,大自然不会改变它的途径。因此,洪水和旱灾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人们不得不听任命运的摆布。既然命中注定如此,他们也就不妨把它看得轻松点。天命不可违,何必庸人自扰?我们发现中国的许多苦力也笑容满面,原因在此。苦难是命中注定的,何不逆来顺受?
抗战期间,中国人民表现了无比的忍受艰难困苦的能力,秘密就在此。尽力而为之,其余的听天由命就是了。你最好乐天知命,秋天的明月、六月的微风、春天的花朵、冬天的白雪,一切等待你去欣赏,不论你是贫是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