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文学,1927—1937年
“五四文学”一词就其最广的含义而言,至少包括20年,即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大多数西方学者采用了这个含糊的定义,并且实际上将五四时代与中国文学的现代阶段等同起来,接下去则为延安阶段(1942—1949年)和共产党阶段(自1949年迄今)。如此信手拈来的划分方法,明显地将五四文学的个人主义锋芒与共产党文学的集体取向之间的基本差别相提并论,似乎掩盖了其他方面。绝大多数中国和日本的学者都同意下述说法,即五四时期文学创作的爆发力到20年代末已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30年代初文学创作的更为“成熟”的阶段。因此,“三十年代文学”这一用语,基本上指从1927年到1937年这10年里的作品。
从这个角度看,30年代代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关键阶段。30年代的作家们继承了五四遗产,他们能达到五四新文学的早期实践者们未能达到的观察深度和高超技巧(鲁迅当然是个主要的例外)。与此艺术深度共生的,是一种因社会和政治危机日深而出现的强烈忧患意识,当时日本侵略的幽灵出现在华北大地,而共产主义革命则在其江西的农村总部集结新的力量。因此,正是在这重要的10年里,艺术同政治交织在一起,而20年代早期的浪漫主义色彩也让位于作家社会意识的某些阴暗的再评价。到30年代早期,一种新的左的取向已经在文学舞台上形成了。
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五卅事件对于中国现代作家的政治感情冲击很大。[1]这一次事件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猛省,使他们看到了西方列强“帝国主义”的存在,也使他们看到了与之并存于商业都会上海的工人们的悲惨状况。随着大多数作家的同情逐渐左倾,一个政治化的过程被调动起来。大多数文学史专家都认为,五卅事件标志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用成仿吾的值得记忆的话来说,中国现代文学从“文学革命”走向了“革命文学”。
在五卅事件发生的前几年,已有少数人摸索着试图将文学与政治和革命联系起来。1923年,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的一些党员,著名的有邓中夏和恽代英,在他们的期刊《中国青年》上,主张应当把文学作为唤醒民众革命意识的武器。[2]在1924年和1925年,一个刚从俄国回来的年轻共产党作家蒋光慈发表了两篇文章——《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和《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郭沫若和郁达夫两人在1923年发表的文章中,都使用了“普罗精神”和“阶级斗争”这样的名词。1925年,鲁迅主持由北京未名社出版的题为《苏俄文艺论战》的译文,而且此后即热情追随苏维埃文学政策的迅速变革。
然而,这些孤立的探索没有引起多大骚动,只有五卅事件的冲击才把文学和革命的争论带到前沿。创造社成员,尤其是郭沫若,再次倡导左的倾向。郭自称是在1924年读到日本马克思主义者河上肇的一本书后,改信马克思主义的。1926年,他撰写了现在被认作革命文学运动宣言的作品:一篇带有倾向性的,论证不周并富有感情色彩的题为《革命与文学》的文章。郭概括地把革命说成是被压迫阶级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对压迫者的反抗。他得出了一个武断的结论,“凡是新的总就是好的,凡是革命的总就是合乎人类的要求,并合乎社会构成的基调的”。他由此认为好的文学应当是革命的,真正的文学只由革命的文学组成,而且“文学的内容跟从革命的变化”。郭相信革命激发人类最强烈的情感,而它的失败成为崇高的悲剧,于个人和集体莫不如此。因此,一个革命的时期必然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和革命从不对立;相反,它们常常汇合在一起。事实上,文学可以成为“革命的先锋”[3]。
郭撰写该文于国共统一战线的“革命”司令部广州,北伐即将从这里出师。郭即将参加北伐,这标志着文人首次介入政治活动。那篇文章的夸张言辞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满腔热忱。郭没有提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他似乎急于表明他扮演转向革命的文艺知识分子的新角色是胜任的。郭的奔放也为他的创造社同人所共有。例如,成仿吾在他著名的文章《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对郭的情绪产生共鸣,并且大量运用新学到的术语进一步论证说,甚至创造社成员早期的浪漫主义,也表达了小资产阶级“革命知识分子”反对“布尔乔亚”的特征。成急忙补充说,但是时代变了,他们的阶级即将被“奥伏赫变”(扬弃),他们的“意德沃罗基”(意识形态)已不再有用。成的结论是,“我们如果还挑起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即知识分子——译者)的责任起来,我们还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否定的否定),我们要努力获得阶级意识,我们要使我们的[文学]媒质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4]。成所卖弄的口号大概是他的同事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更不用说其他作家和大众了。但是,成却以其竭力造作的方式,想到了不久以后发生的左翼论战中的某些核心问题。
在1927年,这类空洞的口号只能引起鲁迅的愤怒。他对广州局势的现实估计,使他确信以前这些浪漫主义者的革命乐观主义是早熟的。鲁迅评论说,与俄国相比,中国并不在革命的阵痛之中;而且他借用托洛茨基的话论证说,在真正的革命时期不会有文学。当前急需的与其说是“革命文学”,不如说是“革命的人”——急需的是枪炮的威力,而不是软弱的笔。但在1927年4月,国民党的“革命的人”使鲁迅感到幻灭。他们在上海和广州屠杀共产党人和其他同情者,这粉碎了鲁迅对可能的“革命”所抱的任何残余希望。
从1928年到1930年,鲁迅卷入了与创造社和太阳社一群年轻革命作家的几次激烈论战,后者已取代老的创造社成员,成为左翼的主要理论家。鲁迅首先针对其论敌的纯宣传,为文学的内在价值辩护。“好的文艺作品”,他在1927年论述说,“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5]他来到上海,就讥讽那些在“革命咖啡馆”里的左倾反对者们的空洞“广告”。他指责杂乱无章的术语——他们对自己的革命口号如此陶醉,以致“视野迷蒙”,他的反对者们反驳说他的批评本身才是“迷蒙的”,他像上了年纪的唐·吉诃德笨拙地在同风车搏斗。他的年轻的反对者们,除称他为一个“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的老人(影射他的一本杂文集的标题《三闲集》)外,还因此给他贴上“don鲁迅”的标签。
这一大堆辛辣的隐喻和谩骂在论战中形成大吵大闹,而论战也触及比较本质的论点。这些革命作家的基本信条可以总结如下:(1)—切文学都以阶级为基础,并取决于阶级;(2)一切文学都是宣传的武器(引自厄普顿·辛克莱的一句被人滥用的警句);(3)文学批评必须根据唯物主义(后者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观点加以阐释);(4)革命文学应当是普罗文学;即应当为工人阶级而写,为工人阶级所写。但在目前,它只能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去写。决定因素是“立场”或“观点”。如果一个作家采取了无产阶级的立场和观点,事实上他还是能够创作出普罗文学的。[6]
中共史学家们后来承认这些戒律只不过是教条主义的公式。这些信条尽管粗陋和简单,却代表了钱杏邨(阿英)、李初梨和朱镜我等自封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年轻一代的鲁莽激进主义的企图,他们想把盘踞文坛的老一代作家挤出去。他们既试图确定新的文学取向,也想为五四文学从政治上重新定向,并为日后指导和发展文学创作提供理论框架。可以理解,这种将激进的正统观念强加于人的做法,对这样一个桀骜不驯而且本身就是青年领袖的鲁迅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鲁迅的反驳围绕他的论敌的百谈不厌的自我陶醉的主题。这些革命作家并未大胆抨击1927年后国民党反动的现实,鲁迅辩论道,他们依然心满意足地被套在空洞的“革命”理论之中。他们自以为是的姿态,只不过显示了“一副凶狠丑陋的极左观点的面孔”,这掩盖了他们对中国社会的无知。鲁迅首先批评了他们的信条过于简单。他把辛克莱的话倒转过来,他在1928年辩论说,虽然所有文学都是宣传,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文学,当然这些革命作家的作品也不是文学。鲁迅并不否定文学的阶级属性,但他对其论敌以无产阶级代言人自居深表怀疑。他认为少数几个坐在上海咖啡馆里的安乐椅哲学家创造的那种“普罗文学”,肯定不能反映工人阶级的要求。鲁迅不无讥讽地说:
上海的文界今年是恭迎无产阶级文学使者,沸沸扬扬,说是要来了。问问黄包车夫,车夫说并未派遣。……于是只好在大屋子里寻,在客店里寻,在洋人家里寻,在书铺子里寻,在咖啡馆里寻……[7]
鲁迅的看法是清楚的,城市知识分子处于无忧无虑的资产阶级生活环境之中,同工人阶级的生活没有联系,要他们采取无产阶级的立场是荒谬的。
茅盾也持有这种看法。他的三部曲《蚀》受到激进的左派批评,认为他从错误立场展示了一幅错误的阶级的“病态”画像。茅盾描写的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理想主义的追求,他们后来的彷徨,在北伐的“革命”历程中最终的幻灭。茅盾在《读〈倪焕之〉》一文中,维护叶绍钧的这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和他自己的作品,认为一部反映小资产阶级“落后”分子生活中阴暗面的文学作品,依然能够对左派的事业做出积极的贡献。茅盾补充说:“这一类的黑暗描写,就感动或教育而言,可能要比那些非真实的、空想的、乐观的描写要深刻得多哩!”[8]
鲁迅的论述中含蓄的但在茅盾笔下显露的论点,是至关重要的对象问题。谁是新文学的读者?茅盾在1928年写的《从牯岭到东京》的长文中,承认过去六七年间的中国现代文学,仅为受过教育的青年提供了阅读的材料,并且指出近来“革命文学”的读者面甚至更为狭窄。至于劳动大众,他们不可能理解“革命文学”,即使给他们讲,他们也不愿意听。茅盾希望与其保护无产阶级,还不如去扩大既作为读者,又作为题材的小资产阶级的范围。
所以现在为“新文艺”——或是勇敢点说,“革命文艺”的前途计,第一要务在使它从青年学生中间出来走入小资产阶级群众,在这小资产阶级群众中植立了脚跟。而要达到此点,应该先把题材转移到小商人,中小农,等等的生活。不要太多的新名词,不要欧化的句法,不要新思想的说教似的宣传,只要质朴有力的抓住了小资产阶级生活的核心的描写![9]
茅盾在30年代早期的长篇小说《子夜》以及短篇三部曲——《春蚕》《秋收》和《残冬》中,确实奉行了这个信条。在他的小说的画面上,出现了城市和乡村的各式各样的小资产阶级人物。相反,革命作家们只拿出了一部贫乏粗糙的“普罗文学”集,主要是蒋光慈的作品。
茅盾和鲁迅深刻揭露了年轻激进派肤浅的论点。茅盾的小说和鲁迅的杂文,显示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活力。但是他们并没有提出另外一种与激进派的革命文学准则针锋相对的理论。茅盾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了,他与他的同志们的差异,仅在于他对革命前途的估计比较阴郁。鲁迅在广州的经历打消了他对国民党革命潜力的幻想。南京新政府统治下的环境,进一步加强了他的对立情绪,特别是在包括柔石在内的他的追随者五名青年左翼作家,被当作22名共产党领导人中的一部分,于1931年2月7日在上海郊外的龙华遭到处决之后(参见本书有关章节)。鲁迅对于这场惨剧深感震惊,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感受到“白色恐怖”下的迫害。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就这样促使他与左派的论敌找到了共同点。
此外,为看准激进派论点的弱点,鲁迅觉得有必要钻研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原理。从1928年到1930年,他开始阅读和翻译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自我教育,使他逐渐改变先前关于文学本质上与政治无关的观点。他现在相信对现状表示不满的文学,能对现政权起破坏作用,而且确实可以被称为“革命的”[10]。
到1930年,鲁迅实际上已接受了青年激进派的基本信条,尽管在表达上自有其精微之处。他总结说,恰恰由于革命受到挫折,才不得不创作革命文学;作家和工人在共同的“苦难”中联合起来。遭受压迫的同样经历形成了共同的纽带,使这种文学“属于革命的劳苦大众”,因此是无产阶级的文学。[11]鲁迅与他的激进派论敌的和解,并不一定意味他在辩论中被争取过来;因为像他那样一个性格倔强和有远见卓识的人,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相反,他必然已经意识到这些革命作家尽管一心追赶时髦,却已捕获了城市知识分子变化了的心态。
1926—1927年间的北伐,使人们看到真正革命的前景。这一短暂的政治乐观时期过去后,大多数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又一次变得与国家疏远起来。蒋介石领导的南京新政府,不是通过适应或者劝说去争取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它只表示出不信任,随后是30年代初期的检查制度与迫害。同情国民党的自由派人士蒋梦麟后来说,政府已经“同广大的群众失去了联系,它对于社会上的不满情绪没有一个深刻或者清楚的认识”。[12]另一方面,共产党利用了这种不断增长的情绪,并以高超的组织才能,努力将这些浮躁的城市作家集合到它的旗帜之下;这就为30年代主宰文坛的左派统一战线提供了舞台。
左翼作家联盟与关于文学的论战
1930年3月2日,大约40名作家(最初参加的盟员有50余名)在上海集会创立了左翼作家联盟。2月16日,在这次有重要意义的集会两周前,由鲁迅和夏衍(沈端先)邀请进行了初步讨论,以组织负责创立左联的筹备委员会。虽然鲁迅一直被认为起了领导作用,但真正的倡议可能来自中国共产党,通过被专门指派担任此项任务的代理人夏衍提出的。[13]在李立三的领导下,中共曾于1929年底和1930年初开始执行一项总体规划,在大城市创建一系列文化“阵线组织”,以吸引像鲁迅这样同情革命的同路人。[14]除左翼作家联盟外,还成立了若干类似的团体——囊括了从戏剧、电影、美术、诗歌到社会科学、教育、新闻和世界语等各个领域。这些团体都归附在“左翼文化总同盟”的大旗之下,虽然活动的中心仍是左翼作家联盟。[15]
左联的领导名义上是有七名常务委员的执行委员会,这七名常委是夏衍、洪灵菲(两人都是负责文化工作的党员)、冯乃超、钱杏邨(太阳社成员,昔日鲁迅的论敌)、田汉(著名的剧作家)、郑伯奇(创造社的创立人之一)和鲁迅。虽然鲁迅有幸致开幕词,但在左联的权力机构中,他显然被昔日的论敌和党的活动家孤立了。左联的书记职务先后由冯乃超、阳翰笙和周扬三位党员担任(后两人与夏衍和田汉后来成为“四条汉子”恶毒帮派)。在1936年“两个口号”之争中,鲁迅曾着意攻击他们。可以推断,初期的欣喜过后,鲁迅只当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领袖,既无权力,与党的活动分子的关系也不友好。
左联的两份正式文件——在成立大会上通过的《文学的理论纲领》,由左联执委会起草的题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长篇文告,同鲁迅含糊不清的开幕词一样,都没有切中要害。《纲领》号召左联成员“站在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的战线上”,“援助和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但它对无产阶级文学既没有确定其含义,也没有确定其范围。文告中提出了三条关于写作的指令:第一,左联作家必须“注意中国现实社会生活中广大的题材”,尤其是那些直接与革命目标有关的题材;第二,左联作家必须“从无产阶级的观点,从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来观察,来描写”;第三,他们的文学形式“必须简明易解,必须用工人农民听得懂以及他们接近的语言文字;在必要时容许使用方言”[16]。除第三条指令外,这个文件再次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学,或革命文学,完全限定在工农兵的框架内,像毛后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做的那样。它提倡文学的“大众化”——大概反映了瞿秋白的意见,但争论限于语言。如共产党学者刘绶松曾指出的那样,这两份文件未能给左翼文学提供真正的无产阶级的推力。[17]文件将左联的立场、组织和任务,解释为首先是文学先锋和宣传机器,振兴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居于次要地位。这样,在左联屡遭政府查禁的为数众多的出版物中,出现了教条主义的批评有余,而有新意的好作品不足的现象。
左联强调思想正确,组织严密,但并不强调文学的创新;就这点而言,它与苏俄的拉普相似。它试图确定一个与所有其他思想信仰的“他们”相对立的“我们”群体。[18]而且像拉普一样——有些左联成员与它有直接的理智上的联系,左联十分活跃,但不是在提拔新的无产阶级人才上,而是在挑起意识形态的论战上。左联七年的历史,充满了针对各种各样“敌人”的连续不断的论争。从鲁迅与自由派新月社的论战开始,左联接连与“民族主义文学”的保守派倡导者们,与倾向左派的“第三种人”作家们,最后又在关于“大众语”的争论以及与1936年左联突然解散有关的著名的“两个口号”的争论中,与自己的某些成员展开了斗争。
序幕:鲁迅与新月派的较量
左翼联盟最难对付的敌人起初不是来自右翼——国民党政府从未把力量集中在文学领域,而是来自中间派。甚至在左联建立前,组成创造社和太阳社多数的留学日本的文人,一直与新月社周围的英、美派不和。由于新月社的一些成员与陈源以及在20年代早期与鲁迅笔战的《现代评论》派过从甚密,甚至在新月派的理论家梁实秋向无产阶级文学首次发难前,这些“绅士”学者和作家就受到仇视。个性和个人背景,就这样对意识形态上的重大分歧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1928年3月《新月》杂志创刊时,特载了一篇据推断是徐志摩执笔的长达八页的宣言,提出该杂志的两条指导原则是“健康”与“尊严”。徐用这两个无定向的口号,以其热情洋溢的文风向文坛所有的“细菌”宣战,他把细菌分为13种之多:感伤派、颓废派、唯美派、功利派、训世派、攻击派、偏激派、纤巧派、淫秽派、热狂派、稗贩派、标语派和“主义派”。显然,这些“派”或明或暗地指创造社和太阳社的革命作家。他们立即起来反击,称徐志摩为“小丑”,胡适为“妥协的唯心论者”,新月派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一伙虚伪的买办“绅士”[19]。
划分两个阵营的本质上的争论点,比单纯的谩骂更加根深蒂固。《新月》成立伊始,就推出另一套构成威胁的文学理论。如其主要发言人梁实秋所说的那样(尽管梁后来宣称他没有得到同事们的支持);[20]这一理论提出了人们熟悉的英美的文学自律的观念——文学刻画的是“固定的普遍的人性”,有创造性的作品总是个体(用梁的话说,是“贵族式的士绅”)的产物,并且只能以自身的内在价值对它作出评判,而无需考虑历史时期、环境或者阶级。此外,梁实秋显然以他最崇拜的西方文学的“教师”欧文·白璧德[21](梁留学哈佛时曾师从他)为榜样。他从白璧德那里学到了对卢梭的不信任,对混乱的鄙弃和对理性与纪律的偏爱,梁追溯这种思想到马修·阿诺德;[22]梁认为在中国文坛充满混乱的这段时间里,最急需的莫过于执著追求广泛的情趣和崇高的标准。从梁这段时间发表的各种文章可以看出,他雄心勃勃地想成为中国的萨缪尔·约翰逊[23]博士——一个文学情趣的仲裁者和阿诺德所称的评论家。当然,在现代中国,将文学批评当作学术规范的做法是不存在的,而任何模仿f.r.利维斯[24]或者埃德蒙德·威尔逊[25](大致是梁的同时代人)之类人物的企图注定要失败。
在鲁迅眼里,梁实秋也确实是一棵特别棘手的荆棘,也许因为这位上海文坛的老前辈,感到梁的雄心是对其地位的挑战,而且他在某种程度上还对梁在西方文学上的造诣有点妒嫉。左联组建以前,鲁迅已经同梁打过几次笔墨官司。诱因是1929年梁刊登在《新月》上的两篇应时文章,《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和《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梁在其中发挥了以前的一篇文章《文学与革命》(1928年)中提出的论点,并坚持认为无论革命还是阶级——两者皆非文学所固有,都不能作为文学批评的准则。关于无产阶级文学问题,梁断言“大众文学”这个名词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因为文学从来就是少数有才能的人的创造。梁辩驳说,真正的文学是超阶级的;其真正的主宰是“基本人性”——爱、憎、怜悯、恐惧、死亡,它们不局限于任何阶级。梁实秋进一步从鲁迅翻译的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中找到毛病。鲁迅有意识地按日文转译本直译,他的翻译是“硬”译,而梁则觉得难以理解。最后,梁认为不论鲁迅在译文上花费了多大气力,文学创作的意识形态对于质量而言仍是次要的,“我们不要看广告,我们要看货色”[26]。
鲁迅的题为《“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的反驳文章,是他所写过的最长的文章之一。显而易见,梁击中了痛处,因为公然诋毁他煞费苦心努力介绍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作品,这是鲁迅难以忍受的。这篇长文的语气大体上是相当合理的,有几个段落还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的情感。他不同意梁关于文学无阶级性的观点,这不仅基于他刚从普列汉诺夫那里获得的理论,而且出自对下层阶级的同情心。鲁迅辩驳说,梁不明白他的文学自律立场本身,恰恰就是其资产阶级背景的反映。至于文学作品中刻画的“人性”,一个贫穷饥饿的农民会有足够的闲暇为爱美去种花吗?“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欣赏文学是一种特权,但是穷人的身体状况和没有文化使他们无法享受这种特权。鲁迅也承认,遗憾的是无产阶级文学迄今还没有许多高质量的“货色”。但是要求无产阶级立即拿出产品,是一种带有“布尔乔亚的恶意”的举动。
鲁迅可能已经显示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美学掌握不够深透的弱点(他维护阶级观点还停留在初级阶段——是一种笃信的举动,而非学术上的论证),但他的诚实和仁厚弥补了这一不足而有余。他就翻译所作的辩解尤其如此。他解释说,“硬”译是由于他自己语言上的欠缺,因为他必须忠实于自己和读者。此外,由于翻译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工作对左倾的批评者们和他自己是一种检验,看他们是否犯了理论错误,所以鲁迅不得不忠实于原文。“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痛,却决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27]
鲁迅的文章写于1930年的早些时候(大概在左联组建之前不久),那时他已打算与他左倾论敌结为同盟了。由这篇文章可以看出,当时鲁迅的笔锋既不像往昔,也不像后来那样尖刻。它也很不像1931年和1932年的著作那样武断,因为他同意梁的观点:宣传不是文学,而过去的左派口号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但是,这篇文章毕竟表明了他对左派事业在感情上的认同。他同梁实秋及新月派的论争,并不代表马克思主义者对自由派文学理论无可争议的一场胜利。然而,他在其他方面确实获胜了。危机和奉献的时期,大肆鼓吹文学的中立性可能被看作——尤其在左派眼里,既不合时宜,又是“象牙塔式”的。因此,在共产党的文学史中,新月派被视为一伙大坏蛋,他们“败”在鲁迅面前被当作左联的一大胜利。
“民族主义文学”问题
与新月社的自由主义批评家们相比,左联创建仅三个月后,出现于1930年6月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倡导者们,王平陵、黄震遐等,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力量方面都要软弱一些。显然,是一伙与国民党有紧密联系的文人,作为一种反左联的手段而策划的。但是他们的口号带有泰纳[28]的“民族、环境和时间”理论的味道,这些口号十分模糊,因为它倡导一种反映“民族精神和意识”的文学来代替左派的阶级观点。来自台湾的学者承认,这个派别对左派的批评主要是人身攻击,而且它的成员没有一位在文坛上博得声望或尊敬。[29]他们的创作甚至比左派还要少。但是这个派别的主要弱点,在于他们的亲国民党立场,与文学界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格背道而驰。30年代早期,一个有良心的文人去做政府的传声筒,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民族主义文学”的提倡者们,自其开始之时起就注定要失败。但是这场小小的论争,恰好诱发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引人入胜的一场大论战——文学上关于“自由人”或“第三种人”的争端。
“自由人”以及“第三种人”问题
1931年9月,一位年轻的学者胡秋原,发表了一篇抨击“民族主义文学”的文章。他的中心论点之一,是文学决不应堕落为政治的“留声机”。胡的论断恰恰触动了左派立场的核心,而且立刻被认作是对左联的攻击。胡与左联的主要理论家之间,旋即发生了一系列的论争。
胡秋原曾留学日本,在那里学得相当多的马克思主义知识,而且撰写了一本大部头的关于普列汉诺夫及其文艺理论的书,于1932年出版。左联的作家们大概不了解胡的背景,而将其观点作为新月派自由主义的又一变种来对待。令他们吃惊的是,胡证明自己是一个自由派马克思主义者,他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掌握超过他的左联论敌。胡根据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沃隆斯基[30]以及其他苏联理论家的著作论证说,尽管文学有阶级基础,但不能让文学创作服从于在马克思主义经济或政治论述中找到的同样规律。在胡看来,文学是通过美学的角度来反映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针对那些左派论敌,尤其是钱杏邨和太阳社其他成员的机械观点,胡秋原强烈地做出了反应:他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引述了一连串的根据,来显示文学批评的功能是“客观地”理解文学,而不是对文学创作指手画脚。换句话说,文学有其自身的价值,它能有益于革命,特别是好的文学(从而胡承认可能有好的无产阶级文学)。但他觉得,文学创作绝不能被当作政治“之下”的某种东西。依照胡的意思,作为一个“自由人”并不一定意味反马克思主义,或者如梁实秋所想象的那样,与政治无关;它仅仅指多少有些书卷气的学者的“一种态度”。这样的人以十分严肃的态度来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但反对那种“遵照现行政策或者党的领导的迫切需要来判断一切”[31]的倾向。
胡秋原对左联垄断左翼文学的指责,在1932年得到对左翼事业不无同情的苏汶(戴克崇)的共鸣;他对政治需要过分“侵略”文学表达了类似的关注。依照苏汶的原意,“第三种人”指被马克思主义的两种倡导者——胡秋原的“自由人”与“不自由的、有党派的”左联——在中间或者抛在后面的那些作家。一个好的作家,无论多么同情革命,不能只按左联理论家们的指令去写作。在苏汶看来,文学不只是一种政治武器,尽管他承认需要这样的武器。苏汶声明说,“我当然不反对文学作品有政治目的,但我反对因这政治目的而牺牲真实”。一个作家必须诚实地反映他看到的生活。“我们要求真实的文学,更甚于那种只在目前对某种政治目的有利的文学”[32]。于是,苏汶争辩说,在国民党对文学的压制与左联对文学的指令之间,多数作家几乎不由自主地沦为“第三种人”。
在左联的反驳中,最有说服力的论证是由瞿秋白提出的。他(用笔名易嘉)在一篇长文中,批评胡秋原与苏汶没有认识到文学的阶级基础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依照瞿的判断,胡秋原过分强调了文学作为形象的美学探索与生活的消极反映的功能。他认为胡的弱点源出于普列汉诺夫。后者曾因其“唯心论”倾向在苏联遭到批判。在瞿看来,文学创作绝不能脱离作者的社会经济背景,而且必须发挥其政治功能。对身临殊死斗争的中国无产阶级来说,文学只能是反抗压迫者的武器。瞿断言说,“当无产阶级公开地要求文艺的斗争工具的时候,谁要出来大叫‘勿侵略文艺’,谁就无意之中做了伪善的资产阶级的艺术至上派的‘留声机’”[33]。在阶级斗争的时期里,不可能有“中间地带”。
当肯定阶级决定论和投入斗争的必要性时,无论鲁迅还是瞿秋白都没有打算把左联说成一贯正确。他们坦率地承认在左联的少数成员中间,尤其是钱杏邨,幼稚的左派观点和机械论的解释是愚蠢的。但是瞿申辩说,尽管他们有缺点,这些充满激情的成员是真诚地朝着革命理论和实践摸索前进的。而胡与苏则相反,他们无视政治现实,只是骑墙观望。
与指向其他论敌的猛烈反击相比,这是温和的回答。这种“软”姿态应当如何解释呢?在常常是连篇累牍的交换理论差异点的文章背后,也许可以找到线索。胡秋原和苏汶两人显然不属任何文学或政治团体的论述,提出了中国左翼文学中两个重要的新问题(虽然胡显然熟悉它们在苏联的先例),即“党性”原则或党对文学的指导原则,以及“同路人”——那些同情左派事业,但未加入左联或中共的作家们的问题。这两个问题被左联自身功能的定义混合了。
一方面,左联的建立意味着为革命文学提供一个统一的方向。因为它的领导层主要由共产党员构成,这就为党对文学的支配和控制铺平了道路。然而,30年代初的中共在组织上软弱,而且为派系斗争所困扰;它无法推行某种始终如一的党性。另一方面,左联是为左翼作家及其同情者提供一个广泛的阵线而创立的。这样,从党的活动立场看,左联是一个吸引“同路人”的阵线组织,吸引那些既非国民党的追随者,也非共产党的追随者的“第三种人”作家;但无论如何,他们同情“无产阶级文学”甚于“民族主义文学”。无论胡秋原还是苏汶,同以前的鲁迅一样,都可以罗致为同路人。而且据胡说,确实有人试图引诱他加入左翼阵营。[34]
看瞿秋白和冯雪峰(用笔名洛扬和何丹林)在这场论争的总结性文章中(这些文章显然代表左联多数成员的意见)如何解决这两个论点,是饶有趣味的。瞿在文章里提到的党性原则,是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中首次提出的。列宁写道,党性“自然地应当贯彻在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尤其是文学批评上”。但瞿做了一个重要的限定,他觉得问题在于党性“是否能正确”地得到贯彻。瞿补充说,即使把它应用于左联的作家们身上,也不应“强加于人,而应加以讨论、研究和学习”。至于非左联作家,只要求他们“承认”这个原则。瞿还进一步为左联内部的创作自由辩护。他解释说,“指导路线”只提出某些“总的方向”,并不构成“命令”[35]。事实上,贯穿左联的历史,无产阶级文学的正确形式和内容曾经反复讨论和争辩,但从未强制推行。
关于对同路人的政策问题,瞿秋白摒弃了那种过激的观点(“如果你不是我们同行,你就是个反革命”),认为它是武断的和感情用事——也许间接指激进的青年左派分子和周扬。最后,冯雪峰发表罢战言和的声明。冯雪峰在其长文的结尾用有高度倾向性的语言,表达了他对“第三种人”所做的如下新定义:
第三种文学,如果是“反对旧时代,反对旧社会”,虽不是取着无产阶级的立场,但决非反革命的文学,那么,这种文学也早已对于革命有利,早已并非中立,不必立着第三种文学的名称了。[36]
冯雪峰的和解声明,在这场客客气气的辩论的末尾显然满足了两位挑战者——他们后来认为,他们的战斗取得了胜利,左联被迫承认有一定的失误,并且降低了意识形态方面的刺耳的调门。[37]但是论力量和影响,“第三种人”显然不是左联的对手。胡秋原与苏汶都不是多产作家,此后不久他们就从文坛销声匿迹了。
1932年以后,左联在意识形态上的支配地位没有遇到重大挑战。有相当数量的文人环绕在林语堂的三种流行的杂志周围——《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而且有意“不谈政治”,强调幽默和讽刺,当然他们对左联在意识形态上的权威不构成威胁。鲁迅对他们的攻击是有节制的,也许由于他对“分道扬镳的兄弟”周作人,甚至对往日的友人和以前的雇主林语堂心肠有点软。其他非左联的作家,如《现代》杂志派保持中立的立场,虽然他们仍接受左派的稿件和建议。接着发生的关于“大众语”和“国防文学”的论争,基本上是从左翼阵线内部发生的,而且后者几乎以意识形态上的统一而告终。
关于“大众话”和“拉丁化”的论争
“大众话”或者“大众语”的问题,首先是30年代最杰出的左翼理论家瞿秋白于1932年提出的。[38]瞿对于语言的关心,与他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的信念是分不开的;由于无产阶级文学是为大众的文学,瞿顺理成章地认为它必须为大众所理解。按照瞿的观点,新文学中所用的“五四”式白话,已经成为充满外国名词、欧化句法、日文词组和文言残余为特征的新的上流社会用语。简言之,它是一种被脱离大众的城市知识分子垄断的语言。瞿因此号召进行一场新的“文学革命”,这次由正在崛起的无产阶级领导,对准三个靶子,即残留的文言,“五四”式的白话(瞿称之为新文言)以及传统的民间小说之中的旧白话。从这次二次革命中出现的,会是一种反映民众活语言的新的大众话。瞿凭着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偏好,自然地将这种新的大众语言的原型想象为一种“普通话”的集合体,很像那些来自中国各地,并设法在现代工厂里相互交往的城市工人所讲的语言。[39]
茅盾针对瞿的想法写了一篇批评文章。他指出城市工人的语言并不一致,例如,上海大众的语言自然是以上海方言为基础的,其他城市里的“普通话”则因地区而迥异。在茅盾看来,不存在全国性的“普通话”这种事物。茅盾进一步为“五四”式的白话辩护,认为它仍有生命力,尽管需要简化和非欧化。茅盾认为紧迫的任务是革新现代白话,并利用方言使它丰富起来。[40]于是,在茅盾为维护现代白话的现实主义观点,与瞿秋白关于普通话的激进观点之间,争论于1934年再度开始,使左翼阵营根据瞿的总前提分成两种不同的、但并非相互排斥的立场。有的人主张为了确立一种新的大众的共同语言,必须完全摒弃上流社会的白话;另一些人对通行的语言持肯定态度,但仍然希望对白话进行挽救。在达成摒弃白话中的糟粕并保留其精华的妥协解决办法后,这场论争很快转移到是否需要拉丁化的讨论上。
瞿秋白承认,他想象中的那种普通话仍然处于形成过程之中,然而他坚持这种普通话绝对不能被禁锢在文字形式之中。汉字复杂难学,而且也不足以将拥有丰富多彩、生动的通行口头语记录下来。另一些评论家指出,书面的白话是北京方言的表达手段,如同先前的国语罗马字一样。鲁迅和其他一些人认为,新的语音体系应当更为简单,而且不要四声的标记。这种新的拉丁化汉语的体系,大概曾由两位俄国汉学家兼语言学家对苏联远东滨海省的中国居民试验过。这种体系将是普通话的字母文本,它将完全取代许多世纪以来的书面表意文字。[41]瞿秋白和鲁迅两人在承认地区性差异的同时,都相信掌握这种语音系统仍将比掌握书写的汉字容易得多。
这种天真的乌托邦式的语言理论,在20世纪30年代显然是无法实行的,而且也从未有效地实行过。拉丁化的文本充其量也只是阅读汉字的语音手段,不能替代汉字。但是事实证明,这场语言论争的其他部分却对毛泽东极其有用。瞿秋白对五四文学的过激批评,为毛的延安讲话打下了基础。瞿与毛两人都同意无产阶级文学的语言必须接近大众的用语。文学的“通俗化”就这样成为1942年毛政策的一个标志;而由瞿开始的收效甚微的第二次“文学革命”,在延安经再次发动,效果大有可观。
关于“两个口号”之争
瞿秋白和冯雪峰在1933年晚些时候离开上海前往瑞金,左联失去了最有影响的两位领导,进入了一个不稳定的阶段。从1934年到1936年,左联与中共中央机关联系不多,由于敌人拘捕和迫害,党的地下总部遭到破坏。内部的分歧在新的左联组织领导层,尤其在周扬与鲁迅之间,鲁迅的追随者与其他老资格作家之间加深了。[42]1934年,胡风从日本来到上海,并于1935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就文学作品的原型和典型人物的解释问题,两次对周扬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权威提出了挑战。但是导致内部争吵公开化的最大事件,是左联在1936年春为响应中共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宣言而突然解散。这一重大举措竟没有与鲁迅商量。
由于缺乏足够的文献,至今尚不清楚解散左联的决定是如何作出的。但是可以推测,这个决定是周扬一派人实施的。他们希望组成一个更为广泛的联合体,用“中国文艺家协会”来取代左联。这个团体是在1936年6月7日正式成立的,当时左联解散至少已有两三个月了。当爱国组织自发而迅速涌现时,这一明显的拖延除表明左翼作家间的混乱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鲁迅、巴金、胡风、黄源等人被邀请加入新协会,但是他们不是拒绝,就是置之不理。不久以后,在7月1日,鲁迅等人签署了一个《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但并未建立正式组织。左翼两派之间的对立因此更加分明。
到1935年底,已开始出现议论反映新的政治形势的口号的文章。“国防文学”与“民族自卫文学”和“民族革命文学运动”等词语,同时被提到。“国防文学”作为统一战线政策的正式文学口号和协会的指导原则,其决定可能是由周扬一派人作出的(不知是否得到中共领导的默许)。[43]它的确切性可由以下两点证明:一是它源出于苏联,二是毛泽东号召建立一个“国防”政府。但是这个含义模糊的提法,立即遭到各种左翼作家的批评。
周扬认识到有必要明确定义和平息“托派分子”的反对,于1936年6月在成立协会的筹备工作结束后,代表“国防文学”作了他的第一次公开声明。他申斥极左派论敌思想狭隘的抽象主义,以及对日本侵略引起的新的政治形势视而不见。虽然他仍将城市革命文学看作1927年以来的主力,但是他又论证说“中间立场”的作家们确实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并且应当把他们吸引过来共同奋斗。这基本上是对中共新姿态的忠实附和,与他早先反对“第三种人”作家的立场大相径庭。但是在急于将其口号标榜为“文学”的时候,周扬大概超出了中共的主要政治目标,“结成一个团结的知识界舆论的强大实体,迫使国民党政府与共产党人达成某种合作,从而抗击日本人”[44]。他进而规定了“国防文学”的主题和方法:他断言,国防应当成为除汉奸以外的所有作家作品的中心主题,而且由于“主题的问题是和方法的问题不可分离的,国防文学的创作必须采取进步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在随后的一篇文章里,他甚至说(他1958年关于“革命浪漫主义”的表白的先声),国防文学“不但要描绘民族革命斗争的现状,同时也要画出民族进展的前面的远景……国防文学就同时应当以浪漫主义为它的创作方法的一面”[45]。
周扬的“专横的”倾向,立即遭到包括鲁迅在内的文坛耆宿的反对。郭沫若觉察到这个口号的政治联系,从日本撰文努力为其辩护,同时降低周的文学主张的调门。他声称,“国防文学应该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志,而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志”。茅盾同意这种理解,但是进一步警告说,将这个口号应用于创作,就有面临“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危险——直接驳斥周扬的指令。与周扬想控制文学并“以一个口号去规约别人”的欲望相悖,茅盾坚持作家在其政治信仰范围内有创作自由的特权。[46]
鲁迅对周扬的厌恶,甚至比茅盾对周扬的厌恶更为强烈。如已故的夏济安生动地概述鲁迅晚年时所说,左联的解散“引发了他生活中最后一场可怕的危机。不但要他重新阐明自己的立场,就连马克思主义,这么多年来他精神生活的支柱也岌岌可危了”[47]。左联的解散,突然结束了反对右翼和中间势力的七年艰苦斗争,鲁迅现在被迫要与从前的论敌结盟。更有甚者,“国防文学”这个口号以其妥协性和专横性沉重地向他袭来,既表示他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受挫,又表示他个人形象受辱。他强压怒火不肯屈服,设法提出一个新口号与之抗衡,“它表示的将不是左翼文学的终结,而是它的延续,并且它将把共产党的新政策纳入无产阶级的传统之中”[48]。他与茅盾等人商讨之后,最后确定下来的口号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1936年5月,胡风(显然在鲁迅的授意下)在一篇题为《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的文章中使用了这个新口号。“两个口号”的斗争就这样开始了。对于胡风和鲁迅,“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清楚地说明了把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与抗日的民族斗争联系起来的“共同利益”;两者的公分母是反帝。这个口号还可用来指明大众是抗日战争的主力。然而,对于周扬和徐懋庸,胡风的文章露骨地置“国防文学”于不顾,赞同一个冗长的、难记的用语,其主旨在于缩小和贬低统一战线的重要性。按照周扬的观点,革命作家们“不但要创造自己最尖锐的革命作品,同时也要联合那些在思想和艺术上原和我们有着不小的距离……的那些作家,而且把民族统一战线的影响扩大到革命文学还没有侵入的读者层去”。[49]
双方的表述似乎给人一种印象,即就文学政策而言,专横的周扬主张较多的自由,而反权威主义的反对派反而赞成较为严格。但就文学实践而言,情况恰恰相反。鲁迅和茅盾坚持革命作家应有创作自由,而周扬则把它看作“一个危险的假象”。因此,隐藏在他们互相抵触的口号后面的,是文学的政治委员与有创造力的作家之间观点上的基本分歧。对周扬这个出类拔萃的文学政治委员来说,中共的统一战线政策是凌驾于包括艺术创造在内的其他一切事情之上的。作为作家,鲁迅和茅盾更加看重为革命目标而写创造性的作品;他们坚定地相信,有良心的艺术家不应当放弃他们的人格完整,或失去他们的创作特权。他们对一个自封为党的代言人强制推行这种新的“党性”深感怨恨。周扬的所作所为尤其令鲁迅生厌,因为周不是致力于进一步巩固左联,而是将其解散,并命令坚定的左翼作家向右转!
最后,鲁迅被徐懋庸的一封来信所激怒,采取了行动。徐在信中彬彬有礼地提醒鲁迅注意,他的两个追随者胡风和黄源的“诈”与“谄”。徐还直言不讳地指责鲁迅,煞费苦心地把一个左翼口号引入联合战线,“是错误的,是危害统一战线的”。鲁迅遭到一位昔日追随者的年轻作家申斥责问:此人对人物和时局的判断是否公正,这对自负的鲁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鲁迅收到徐懋庸的信后几乎立即回了长信,将积愤毫不客气和毫无掩饰地倾泻出来。他坦率地揭露了反对者们的“诈”;“中国文艺家协会”的宗派主义,徐懋庸的狡猾,尤其是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阴险帮派的诡计,他们是真正躲在徐懋庸的问罪信后面的人。[50]
显然,鲁迅的怒气直指周扬在文学上的“独断专行”及其“行帮习气”的行径。“国防文学”这一口号遭到批评,更多是由于其“宗派主义”的含义(特别是按照周扬的权力主义的解释),而不是由于理论上的错误。鲁迅表示他从来不认为这两个口号是相互对立的;他的看法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说法“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它能够补充和纠正“国防文学”这个口号的含混之处。在一篇访问记中,他宣布“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可以作为一个“总口号”,在这个口号之下,也可以允许“国防文学”等其他策略性口号存在。茅盾复述了鲁迅的论点,但给它一个更加稳定的焦点。他解释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应当是左翼作家创作的口号,而“国防文学”可以作为表征所有作家之间关系的一面旗帜。[51]
鲁迅的新口号当然是中共的领导者们始料不及的。但对这样一位显赫的“同路人”的彻底表白又不得不予以尊重,否则更多的指责将意味着公开承认统一战线的失败。这显然是除周扬以外的党的其他领导人所得到的结论。早些时候,在1936年4月,冯雪峰作为来自延安的中共的联络员已回到上海。他没有与周扬联合,被旧日师长的论点所说服,并选择了鲁迅的立场。鲁迅发表反驳徐懋庸的长文以后不久,冯写了一篇最猛烈的批评周扬的文章。他在文中重复了茅盾和鲁迅率先提出的指责,即周扬的高压独断倾向导致了对其他作家“关门”的有害宗派主义。冯指责说,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在“国防文学”与“汉奸文学”之间,强制推行一种先声夺人的二分法;这与三年前他在“第三种人”的论争中,机械地将所有“非无产阶级文学”排斥为“资产阶级文学”的做法如出一辙。依照冯的判断,周最严重的错误是他拒不关心要求“创作自由”的呼声。“在三年前,……没有积极地联合各派为创作自由而斗争,没有最大限度地在批评上承认 ‘创作自由’,当然是错误,即在三年后也应当承认的”。冯总结说,在这个迫切需要动员所有作家投入抗战的时刻,周扬强加规约性“条件”的做法“大大缩小了抗日的战线”;而他无视创作自由的论点,清楚地显示他已经习惯充当“土皇帝”的角色了。[52]
然而,冯雪峰在这场对周扬最喧闹的指责中流露出来的个人怨恨,在党代表的处理权上反映并不良好。据夏济安说,冯在上海处理不当使他受到中共的审查(他最终于1957年遭到他的老对手周扬的清洗)。但是中共的领导人之一陈伯达,感到文学界两个口号的争斗应该休战。他仍肯定“国防文学”的有效性,但同时承认“对于这个口号的态度并不一定要大家一致”(这给周扬一个轻微的挫折)。出于对鲁迅观点的尊重,陈对另一口号给以同等的颂词。陈在一篇圆通的综述中宣称,“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应当属于国防文学的“左翼”,因为它是“国防文学主要的一种,一个本质部分,同时也是国防文学的主力”[53]。
可以说,两个口号之争是在10月初(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逝世前不久)正式告终的。当时包括茅盾、鲁迅、郭沫若、巴金和林语堂在内的20名作家(周扬派缺席引人注目)签署了一份联合宣言,号召所有作家——不分新旧、左右,为了“救国的目的”组成统一战线。两个口号都未被提及,但是由鲁迅、茅盾、胡风和冯雪峰大力倡导的创作自由的原则最终得到确认。
文学创作与社会危机
一系列思想上的争论使30年代早期的文坛风波迭起,但这些争论未能激发出大量的文学创造力。似乎在思想领域里叫得最响的作家往往最缺乏创造力。瞿秋白、周扬、冯雪峰、梁实秋、胡秋原和其他理论家,并没有足以使他们增光的创作。其他高谈阔论的作家,写出的是些质量低劣的贫乏的作品。举例来说,蒋光慈靠一本畅销的小说《冲出云围的月亮》赢得了读者的欢迎,这本小说在艺术上堪称是当时最糟糕的作品之一。[54]甚至精力旺盛的鲁迅,有时也因未能写出更多与早期短篇和散文诗一脉相承的抒情作品而引为憾事。[55]
虽然左翼的思想家们常常左右视听,少谈意识形态但绝非没有信仰的作家们,却为新文学遗产做出了重要得多的贡献。30年代一些最具创造力的作家——茅盾、老舍、吴组湘、张天翼、巴金、曹禺和闻一多都是左倾的。但他们左的取向,主要是日益受到社会政治环境影响的个人良知与艺术敏感的一种表达。另有一小部分人——李金发、戴望舒、冯至,大多是诗人,不太关心政治。他们的作品尽管影响不大,但往往在艺术上较左翼作家更有新意。主要由于这些有创造力的作家们的努力,30年代的小说(主要是长篇小说)、诗歌与戏剧才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到日本入侵前夕,因作家们作为执著的艺术家日臻成熟,中国现代文学已处于真正文学“复兴”的边缘。但是这种正在兴起的创作潜力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战争使现代派诗歌的众多试作突然夭折;战争为小说家们的精力另辟途径,离开其主要的文学课题。只有戏剧作为战时宣传的一种手段,在重庆和日本占领下的上海,作为逃避主义的娱乐而繁荣起来。扼杀这个时期艺术创造的真正罪犯,不是国民党(其高压措施培养了非常有助于创作力的批判精神),也不是共产党(由周扬执行的党的文学控制政策,对有创造力的作家几乎没有明显的影响),而是日本人。1937年侵略者的炸弹和炮火,几乎在一夜之间毁灭了文学环境。
我们稍后将讨论战争给文学造成的创伤,但首先我们必须注意文学创作的四种萌发模式:杂文、小说、现代诗与话剧。
杂文
“杂文”——“多种多样的小品文”,或者用瞿秋白的外国名词来说,“feuilleton”的流行,受到文学领域中意识形态论战的直接影响。就学说争论以及社会批判和文化评论说,杂文是一种最有效的形式。在这种体裁上,鲁迅是无可争辩的大师。
鲁迅写短篇小说伊始,就同时着手试写杂文。他的杂感首先发表在《新青年》,而后发表在《语丝》上,将自由流畅的散文(用白话写成,但夹杂文言词句)与灵活的内容结合在一起。虽然他的杂文如大多数研究鲁迅的学者所注意到的那样,[56]大多针砭时弊,语含讥刺,但他的方法却绝不是狭隘的功利主义的。尤其在他1930年前写的杂文中,社会评论家的批判睿智,常与自成一家的随笔作家的炽烈敏感融为一体。在他对中国文化和社会罪恶的教诲式的攻击背后,潜藏着对中国人集体精神的阴影的高度主观探求。散文与诗歌,教诲与激情,尖刻的愤世嫉俗的才智与炽烈的富有感情的心灵的交互作用,表征了鲁迅的最佳创作,包括他的杂文。随笔、散文、诗歌与短篇小说形式上的区别,在鲁迅头脑中,不像西方学者可能期望的那样界线分明。鲁迅毕生的著作卷帙浩繁,除译作外,每篇的共同特性是简练。他的头脑中也许塞满了从未理出头绪的、不成系统的、纷乱杂陈的思想和情感。于是杂文既是鲁迅创作模式的直言的载体,又是文学副产品。
随着鲁迅在30年代早期变得更加政治化,他的杂文写作的内在个性,也逐渐淹没在公开的攻讦呼号的表层之下了。对鲁迅本人来说,从抒情风格转到争论,是由政治信仰的需要造成的。但他的追随者和敌人都把他的杂文风格奉为主要准则,因而大量仿制品在出版界泛滥。这些次等的杂文作家,完全忽视了鲁迅散文的内在深度,一味模仿他那讽刺笔法的表面光彩,结果是一堆缺乏文学价值的粗陋、刺耳而又浅薄的文章。于是鲁迅的难以仿效的杂文,留下了一种讽刺传统。它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较晚时期中,繁殖出一种过分的愤世嫉俗,多余的讥讽,思想内涵不深的杂文\写作风格。
如果说左派人士把杂文界定为20世纪30年代的主要思想武器,那么,一些非左派的作家聚集在小品文周围,把它作为另一种散文写作形式。主要的发言人是鲁迅的胞弟周作人,以及为林语堂的三种杂志撰文的一群作家。周的小品文风格显然受惠于古典文学的传统,尤其是17世纪公安派和竟陵派的作品,它们强调写文章是抒发个性。[57]周将这种“个性格调”几乎发挥到完美的程度。他的散文简练而悠闲,典雅无华,反映一种平稳舒缓的精神境界,与鲁迅大相径庭。朱自清和俞平伯的风格与周作人相似,创作的散文富有个人的格调,有时几近感伤,如朱写他父亲的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中表现的那样。周作人和俞平伯两人都是林语堂的刊物的主要撰稿人。林的刊物继承小品文的传统,倡导用文雅的笔调表现非政治性的幽默。林主张有意识地保持非政治的立场,也许以此作为抗议文学过分政治化的一种形态。某些小品文的最佳范文是一些风格独特的精品,远比好斗的杂文有味。但是,尽管它在30年代中期流行一时(在出版界1934年被称作“小品文”年),周作人和林语堂为之奋斗的目标日益落后于时代。正是针对“小品文”风行一时的影响,鲁迅在1933年写下了他著名的文章《小品文的危机》。他攻击其胞弟和往昔朋友的“闲适”和“幽默”为“小摆设”、“清玩”和“达官富翁家的陈设”。鲁迅认为,在一个危机的年代,不仅作家自身的生存,而且其艺术的生存都凶吉未卜,小品文这种形式也到达危机点。“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58]
30年代的随笔,在杂文的粗制滥造与小品文的轻佻之间,几乎丧失了它的创造潜力。那种将成熟的风格与社会意义结为一体,最有生命力的散文写作形式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
小说
1928年至1937年这段时间,明显的是中国现代小说成长的十年。夏志清教授在其精辟的概论《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为这个时期的六位杰出的作家——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和吴组湘每人辟了一章;相比之下,前一时期(1917—1927年)只有一人(鲁迅)。这样的重视,显然表明中国现代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了成熟期。鲁迅以其短篇小说雄踞五四文学之巅,而在第二个十年里,这六位小说作家中有五位发表了长篇小说,而且全都继续创作短篇小说。
这六位作家中,茅盾在使长篇小说成为主要体裁方面发挥了有力作用。当茅盾提出叶绍钧的《倪焕之》(1928年),将其誉为五四时期少数优秀长篇小说之一时,他自己已经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三部曲《蚀》。如夏志清评论的那样,“这部作品的广度和真实性,使第一时期少量的长篇小说完全变得微不足道了”[59]。继《蚀》之后,茅盾发表了另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虹》,并于1933年发表他的杰作《子夜》。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地位,成为两位或三位第一流的长篇小说家之一。在这些开拓性的作品中,茅盾运用欧洲自然主义的技巧,使晚清的社会小说现代化,成功地描绘出一幅场面恢弘的社会画卷。[60]
茅盾细心搜集和运用素材,采用客观的大视角,把人物描绘为社会经济势力的牺牲品。就这方面讲,他是一位最有学问,而且最认真的“自然主义”的实践者。但他不是自然主义技巧的大师。确切地说,自然主义是他用来如实表现他对现代中国社会不朽的洞察的一种艺术手段。虽然茅盾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成员,但他小说的观点从本质上讲却是悲剧性的,因为他的观点主要关系到在一个注定要衰亡的阶级社会里人生的无所成就。《蚀》反映了茅盾的个人经历,刻画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从事革命”幻想的破灭,然而仍在寻求实现自我。在《虹》里,茅盾通过对女主角精到的描写,继续淋漓尽致地描绘城市知识分子。女主角的生活经历是“对当时中国思想史的有意的讽喻”,因为这段经历,通过“20年代早期个人主义的破产及其堕入放浪形骸和不负责任”,到左派排斥浪漫的理想主义而赞成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记录了五四文化革命的最初阶段。[61]然而,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部分比前两部分逊色,这正是因为茅盾未能把思想信仰与艺术真实性融合起来。茅盾在其论战的文章中,多次提到他熟悉资产阶级甚于无产阶级,而且有意以某种对“革命文学”有意义的方式,维护自己对这个衰败的阶级的现实而悲观的看法。确实,《子夜》一书无比有力地体现了这种看法。在这部长达五百多页的长篇小说中,茅盾构筑了一座上海城市资产阶级社会的大厦,剖析了它的许多成分——银行家、地主、证券经纪人、学生、社会名流,并且详尽刻画了其不可避免的崩溃过程。工人并未得到突出的描绘。
从《蚀》到《子夜》,茅盾似乎勾画了处于充满无名惆怅的“黎明前的长夜”中的城市环境。当他把笔锋转向30年代的中国乡村时,如在他那著名的短篇小说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和《残冬》)中那样,他同样陷入两难境地——试图在绝望的景色中看到更多的希望。如人们可能预料到的那样,这三部曲的首篇《春蚕》,是它的两个续篇无法与之媲美的艺术杰作;在后两篇中,政治教训相当明显地插入了农村苦难的自然主义描绘之中。
像茅盾一样,沈从文和老舍也在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强烈的城市悲观主义情调。沈从文在一篇辛辣的幻想作品《阿丽思中国游记》中讽刺了城市的虚伪;而老舍写下的题为《猫城记》的讽刺作品则不甚成功。显然,不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的背景中,两位小说家都寄同情于农村人物。沈从文的笔法更具田园牧歌风味;他在他所爱的南方农村同乡身上看到了一种强悍、质朴,近乎“高贵的野性”的品格,以及一种“易动感情的正直的和与生俱来的诚实汇成的生命的溪流”[62]。与城市的喧闹和腐朽相对比,这种田园色彩带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崇高感。与鲁迅和茅盾著作的暗淡色调不同,沈从文的作品总是闪耀着抒情色彩。尽管其主题中含有苦难,沈的乡村图画——如短篇小说《静》和《萧萧》、中篇小说《边城》和《长河》等令人难忘的作品,使人感到由他的生活经历迸发出来的引人倾心的对生活的爱。他的《从文自传》,回顾了他成为作家前的丰富多彩的早年生活,读起来如同一部生动的传奇小说。
同沈从文一样,老舍对“古老的中国”的乡土价值观——朴素,正派,诚实,具有很深的个人归属感,并对体力劳动者高度尊重。北京城作为概括传统中国最佳因素的一个独立世界,在老舍的生活和艺术中占据了中心位置。但是如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63]所描述的那样,甚至这个备受珍视的世界也处于可悲的堕落过程之中。骆驼祥子是一个来自乡村的人物,他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人力车,而这个梦想被周围的邪恶势力逐步地粉碎了。推而广之,祥子的悲剧也体现了卷入飞速社会变革湍流之中的古老的北京的悲剧。老舍挚爱的城市的声色,为《祥子》提供了所需内容的源泉,但是读者也可以从文字中认识到,它也被“现代化”势力的罪恶污染了。老舍怀着痛苦的顺从感,把生活的无情化过程看成是不可避免的。像祥子那样的“小人物”应当成为北京的真正“灵魂”,他们却被一个日益无法忍受的环境残害和腐蚀。这种环境不仅是由社会经济的变化,而且是由中上层阶级道德素质衰减造成的。这个主题反复出现于老舍的几篇早期作品《赵子曰》、《牛天赐传》和《离婚》中。
老舍是一位感情丰富、举止高雅的人,具有广阔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心(祥子曾受雇于一位待他很好、抱有罗伯特·欧文式的理想的教授,他可能是老舍简略的自画像),而不是一个狭隘的政治作家。他的左的倾向限于悲哀地论述个人努力的无效,这使集体行动愈来愈迫切。但如老舍自己的悲惨命运证实的那样,解放以后的社会主义现实也使他难以承受;他于1966年混乱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自杀或被杀。老舍有一次写道,他“是个善于说故事的,而不是个第一流的小说家”。“我的温情主义多于积极的斗争,我的幽默冲淡了正义感。”[64]然而恰恰由于他的悲剧式的观点,宽厚、仁爱和带有机智和幽默的色彩,才受到政治信仰不同的所有中国读者的热烈欢迎。尽管老舍出身满族并曾短期旅居伦敦,他却一直被当作最受欢迎的“人民”作家之一而为人们怀念。[65]
30年代最受欢迎的小说家,尤其是在年轻读者当中,毫无疑问是巴金。他的《家》曾被誉为“现代中国青年的圣经”[66]。《家》和巴金的声望是一种只有从历史角度才能分析的现象,因为尽管其著述丰富,但巴金并不是一位完美的作家。他用迸发的激情弥补了艺术技巧的不足。《家》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自传式的叙述,基本上是“新青年”的故事。高氏兄弟三人,显然代表五四时期反抗“封建”社会的年轻知识分子的三种突出类型。该书出版于1933年,是在狂热追求五四运动目标的十年之后,所以几乎注定会迅即名噪文坛。巴金在某一点上讴歌了整整一代人的苦闷和狂喜,这一代人经历了五四时期的欢快。这一时期巴金的大多数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以及由《家》组成第一部分的《激流》三部曲,沐浴着五四的余晖,尽管流行,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过时了。反传统以及个性解放的战斗已经获胜,而30年代早期的左派运动则要求一套不同的政治信仰。虽然城市知识分子中形形色色的爱情和革命,继续出现在巴金、蒋光慈以及许多次等作家们的笔下,但到30年代中期,创作的重心逐渐转移到城市激进青年以外的题材上。与同时代人的主要作品相比,巴金热情奔放的小说读起来幼稚得令人颇觉困惑,在思想和艺术深度上都有欠缺。到1947年巴金出版《寒夜》,说明他作为小说家已充分成熟时,个人创作的全部传统——20年代与30年代的遗产,几乎已走到尽头。
在这个时期众多的短篇小说家中,最杰出的两位当推张天翼和吴组湘。他们两人都投身于共产主义事业,然而没有屈从于思想体系的诱惑。
夏志清认为,张天翼在他最佳的小说里,“往往保留了人性真象的一种广度,这在一般作家教诲人道主义的时代,实在难能可贵”。夏又说,“同期作家当中,很少人像他那样,对于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误,以及邪恶的倾向,有如此清楚的掌握;不仅如此,还进一步的具备一种讽刺性和悲剧性的 ‘视景’”[67]。为了以“严格的现实主义”传达这一人类真理,张熟练地运用朴实的口语,并巧妙地调动矛盾冲突,作为一种刻画阶级不平等的艺术手段。例如,在他的短篇小说《二十一个》中,他准确地抓住了士兵与军官之间的矛盾冲突。张在他著名的长篇小说《春风》[68]中,将一所小学作为阶级压迫的缩影加以刻画。这种讽刺显得愈加强烈,因为作为中国社会的一个断片的教育机构,应当是最少腐败的。然而在张的故事里,教师们凶狠而狭隘,而来自富裕家庭的学生成了教师压迫穷苦学生的帮凶。
这样,张天翼在这篇小说以及其他小说中,得心应手地描绘了仗势欺人和紧张的人际关系,展示了他对人类恶行的真知灼见,而这些行为最终归咎于社会的大环境。在这一点上,他与另一位坚定的左翼作家吴组湘有共同之处。吴的笔法很少带有张的滑稽或者讽刺色彩,但是它具有“大胆的象征”与“猛烈的挖苦”的内在力量。[69]例如,在《官宦的补品》中,一个地主的孱弱的儿子确确实实依靠农民们的血液和乳汁而活了下来。在《樊家铺》里,作者大胆地把贫与富、势利与苦难之间的明显差别,表现为母亲与女儿之间一场生死冲突。[70]他把那位母亲刻画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并吸收了雇主的剥削思想的守财奴,从而发出了即使在血亲之间,也存在阶级对抗这样最强烈的富于戏剧性的宣言。为了强调其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吴设置了弑母的悲剧性高潮,并让读者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位农家妇女谋杀生身母亲是无罪的吗?吴就这样通过迫使读者作出肯定的裁决,点出了迫切的经济需要这个关键问题。
吴组湘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当然不是为了这种手法本身。在这个“左翼作家当中农民小说的最初实践者”[71]的作品中,悲剧的强度突出了他对革命事业的强烈的政治使命感。然而,像茅盾和张天翼一样,吴组湘与其说是热心于革命的前途,不如说是革命前的痛苦与磨难的现实,尤其是在乡村群众之中,使他苦闷。吴组湘的作品是小说界一个新趋向的代表。比较有良心的左翼作家,已不再能躺在上海咖啡馆的安乐椅中当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哲学家了。虽然他们大多数仍住在城里,但他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乡村;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表现乡村题材。根据来自台湾的一个国民党学者的表格,在30年代小说的三个主题——乡村的状况、知识分子以及抗日爱国主义之中,乡村主题支配了大多数作品。[72]这些研究结果清楚地表明,五四的主观个人主义——集中于城市知识分子个人思想情感——的直接遗产被赋予一个社会取向,这是随小说的范围扩展到农村,以及“现实主义”获得真正的乡村韵味而出现的。
一种新的文学流派正在逐渐呈现——“地区文学”,作者力图摄取一个特定的农村地区——常常是作者家乡的泥土气息和地方色彩(乡土)。一大批创作可以归入这一范畴。除吴组湘的小说、张天翼的某些作品和茅盾的农村三部曲(都以长江下游的乡村为背景)外,我们还发现这样一些突出范例,如沈从文关于中国南部和西南部的作品(《边城》以及他关于苗族人的故事),老舍以北京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一种以乡土用语描绘的城市环境),以及沙汀(关于四川西北部)、艾芜(关于云南)、叶紫(湖南西南部的村寨)和其他许多作家的短篇小说。在所有这些作品中,对“大地”的强烈的爱是与敏锐地意识到社会经济危机结合在一起的。由于大多数作家确实来自他们在小说中所刻画的农村地区,他们对自己生长环境根深蒂固的热忱,使乡村的艰辛和苦难变得愈加悲切。在有些情况下,例如沈从文对乡土的怀恋,是由作者对城市居住环境感到强烈不安和生疏引起的。[73]在另一些情况,如茅盾和吴组湘,乡村几乎被有意识地描绘成为城市罪恶的牺牲品;西方帝国主义的经济势力从沿海城市对中国农村的掠夺,令人们痛苦地想起革命行动的必要。但是无论他们的动机如何,中国城乡之间的显著差距——这个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经济危机的根源,被这些与国民党政府格格不入的文学界的知识分子痛苦地观察到,并生动地表现出来。这样,他们的乡村文学无论是讽刺的,田园牧歌式的,现实主义的,或鼓动性的,事实上几乎都成为对那个极少注意改善人民生活的政权,表示抗议和不满的文学。
日本人在1931年侵占了东北三省(满洲)。随着一群流亡作家从东北抵达上海,这种新型的地区文学的政治重要性得到了有力推动。这些年轻作家处于迅速席卷全国的爱国主义旋涡之中,他们身为日本侵略的最早见证人,几乎一夜之间便成了名人。他们的作品描绘了遭到异族霸王蹂躏的东北乡村,为地区文学带来了新鲜感和生命力,并且在流行性和知名度上几乎取代了城市风格的“无产阶级文学”。
这个东北作家群的领袖是萧军,他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除了是第一个战争小说的样本以外,还以第一部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闻名。[74]这部长篇小说在鲁迅的支持下于1934年出版,它的简洁的艺术结构得力于法捷耶夫的《毁灭》。但是如鲁迅在序言中评论的那样,“[它]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75]情感的真挚——萧军亲身体验的激情,是这部作品立刻流行的原因。但在26岁的年纪,萧军只是一个初学者,他的艺术在后来的作品中得到较好的发展,例如他的短篇小说《羊》和长篇小说《第三代》。
在东北作家群中,一位天资远胜萧军的作家是他的妻子萧红。她的处女作是一部题为《生死场》的中篇小说,也是在1934年出版的,但不那么流行。[76]萧红凭着她对东北地区的方言和习语运用自如,成功地展示了一幅围绕季节更迭与人类生命周期的主要阶段——生、老、病、死——转动的农民生活的可爱的画卷。但是这一自然节律被日本兵打断了,日本兵的出现残酷地破坏了这个自然与人的和谐的世界。在萧红的其他故事和小品(尤其是《呼兰河传》)中,农民的生命周期体现在一系列令人难忘的人物身上——学童、猎人、土匪、年迈的农妇、新婚的姑娘,甚至俄罗斯人,在她看来,他们也都体现东北人民的原始活力。这位很有天才而不幸早逝的女作家,凭着她对故土的气息和声音的敏感,给读者带来了生动的东北意识;失去东北既是对个人的打击,也是国家的悲剧。
另一位东北作家端木蕻良是萧氏夫妇的朋友,一个可能更有雄心的小说家。长期以来,他的作品既未能在商业上流行,也未引起学术上的注意,一直到最近。[77]端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写于1933年,当时他才21岁。但是这部小说不同于立即得到鲁迅支援的萧氏夫妇的作品,它直到1939年才得以出版。如果说,萧红以素描画家的精细描绘了东北的风物,那么,端木蕻良对故土的处理甚至更有雄心地将史诗般的恢弘灌注其中。这部长篇小说是一个地主家庭,从其最早定居东北,直至日本入侵前夕的爱国主义觉醒的编年史。这部散漫的小说,以其端庄的散文笔法并借鉴电影的技巧,加上对典型人物的刻画,本来可以达到民族史诗的地位。但端木也许是一个过于急躁和雄心勃勃的年轻作家,未能磨炼好讲述生动故事的技巧。这个明显的缺点,损伤了一部否则堪称辉煌的长篇小说——一部功亏一篑的伟大杰作,它本来可能成为中国现代小说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
继《科尔沁旗草原》之后,端木蕻良创作了另外两部主要的长篇小说,《大地的海》与《大江》,还有几篇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他进一步展示了他作为一个“有描写力的抒情诗人”的才华——一种“以抒情诗式的严格描写风景和肉体感觉的能力”。《大江》里的两章,被夏志清赞为“现代中国散文的代表作”[78]。如果没有八年漫长的中日战争(这场战争耗尽了整个民族的精力,并剥夺了中国现代作家发展艺术的稳定环境),端木与其他人的才能会把中国现代小说推上一个新的高度。
诗歌
中国现代诗歌的早期阶段,是以从传统诗歌格律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的不懈努力为特点的。新诗人急于试验新的形式,经常自由表达,不顾诗歌的意境。胡适、康白情、冰心等早期的五四诗人,具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是构想简单和想象贫乏。[79]
直到徐志摩于1922年从英国回国,使用西方——主要是英国的——诗歌形式的实验才认真地开始。[80]徐的早期小诗,如收在他的诗集(《志摩的诗》,1925年)里的那些,是“喷涌而出,无拘无束的激情”的迸发,套用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借来的夸张做作的形式。他的诗歌技巧在后续的诗集——《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和《猛虎集》(1928年)中变得较为精致。虽然他在诗歌的韵律与节奏上取得了更大的自由和创新,但他那种受华兹华斯[81]、雪莱[82]和济慈[83]感发的突出的“外国”情感,读起来奇怪地使人觉得缺乏独创精神,尤其对西方诗歌的习作者来说是这样。当徐在《重别康桥》和《翡冷翠的一夜》等外国韵味浓重的诗中,传达令人愉快的异国情调时,或者,当他将听觉与视觉因素混合以造成一种怪诞的境界时,如在《海的韵律》(受济慈的《无情的美妇人》启发而作,后来由赵元任谱成曲)中,徐达到了他的顶峰。但是当他在后期的诗作中,试图更富有哲理或者将外国的意象移植到中国的环境中时,结果并不那样成功。即便在他最长的“哲理性”的表述《爱情的启迪》(1930年)里,人们也能觉察到一种沸腾的诗的意境在挣扎,然而尚未能达到完全成熟。假若徐不是在1931年空难中突然丧生,他的成就无疑会更大。
徐在新月社的朋友和同事闻一多更倾向于视觉表现,这也许是由于他有绘画方面的训练。同徐一样,闻也热心于形式方面的实验:他的早期作品有时刻意用触目的暗喻和引喻使读者震惊。但是他从第一个诗集《红烛》(1923年)纵情于浪漫主义,到第二个诗集《死水》(1929年)达到艺术上的成熟,其进步比徐志摩更加引人注目,尽管闻的诗作远少于徐。闻的《死水》一诗的出现,由于它对中国社会的独到而富有诗意的看法,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里程碑: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84]
朱莉娅·林曾就此诗“紧凑的诗节格式”以及格律整饬和诗行顿于末端作过评论,说它显示了“闻着力追求的结构上的浑然一体”[85]。但是比诗的形式更为重要的,是闻将眼前的现实压缩成隐喻的视觉形象的能力。这首诗中阴郁的意象,与徐志摩的玫瑰色的田园短诗,和郭沫若的启示录般的谶语大相径庭。腐朽和再生的象征手法,使人模糊地联想到郭的《凤凰涅槃》,但是闻对中国的看法——一潭死水,但可以发酵而化为神奇,具有郭的丰富想象中所缺乏的思想深度。就运用充满模糊意味的视觉隐喻而言,《死水》也是更为大胆的“现代派”的诗作。[86]
试图创造一个与现实无清晰联系的意象世界,用引发和暗示,而不用直接表述的手法,这是人们熟悉的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这一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在传统的中国诗歌中找到。尽管如此,它与五四初期的诗歌是大不相同的,那时的诗歌以简单、自由和易懂为目标,如胡适所主张的那样。中国现代诗歌是否如欧洲那样,相应地从浪漫主义“进步”到象征主义,也许有待商榷;[87]但是到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更“象征主义的”倾向,在少数诗人的作品中已清晰可见。
这种倾向的主要贡献者之一是李金发。当李作为勤工俭学的一员于20年代早期在法国学习时,他就开始写诗。周作人注意到他的独创性,并在1925和1927年安排出版了他的两卷诗集。李于1925年回到中国后,被人称作“古怪的诗人”,他的诗歌莫名其妙地“令人难以理解”。李遭到许多左翼与非左翼作家的批评,但得到少数人(其中有周作人和朱自清)的赞赏。李自然把自己视为一个先于时代的“先锋派人物”[88]。
李金发的诗歌除了并不试图阐释的零散形象和象征以外,并不需要有任何“意思”。他显然是受了波德莱尔[89]魏尔兰[90]和马拉梅[91]的影响——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他们的作品,并将其介绍到中国,似乎醉心于“富有异国情调的”成分。按照共产党的文学史家们的看法,这些突出的感官形象以及有时是怪诞的形象,不过是掩盖李的颓废、反动意识的徒劳的手段。[92]但一位现代西方学者却认为,李的诗是“中国现代诗歌发展中最富挑战性的对传统的背离,同时也是最为大胆的创新”[93]。从较为公允的角度看,不妨把李看做对五四初期诗歌肤浅的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反应强烈的少数“新叛逆者”之一。他进行了一场第二次“解放运动”,使中国现代诗歌暂时从对自然与社会的着迷般的关注中摆脱出来,并且暗示超现实主义的艺术象征世界的可能性。他接近于创造一种大胆新颖的美学视觉形象,像在欧洲超现实主义艺术中那样,能充当反对庸俗现状的艺术宣言。
在施蛰存编辑的一种新杂志——《现代》(1932—1935年)上,有人在继续李金发的开拓性事业。《现代》派自称在政治上是中立的,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诗人是戴望舒。戴同样对法国象征主义感兴趣,他继承了李金发对印象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爱好。他声称诗歌的目的是表达“诗情”,把“诗情”解释为“自己跟隐藏的自己之间的某种东西的召唤”。[94]但是戴的诗作没有取得李的隐晦、怪异意象的不和谐效果。相反,他似乎坚持徐志摩诗的听觉价值;他与新月派诗人——在徐志摩和朱湘过早逝去之后,尤其是陈梦家和方玮德——都强调音乐美、结构美,和引发联想的细妙之处。戴的“较柔和的”象征主义的一个例子,可以在《雨巷》(1927年)中找到,这首诗为他赢得了“雨巷诗人”的雅号。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于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95]
根据朱莉娅·林的分析,这首诗产生的“联想”效果,造成了“一种可以与他在诗歌方面的导师保罗·魏尔兰相媲美的弥漫着委婉娇柔的魅力,忧郁倦慵的气度,和流畅的乐音的氛围”[96]。
在中国现代文学左翼的学术研究中,李金发和戴望舒的作品被视为一股“逆流”;因为它们是与继续专注生活和社会现实的30年代文学的主流相悖的。[97]但是新的人才不断出现。北京大学的三名学生——卞之琳、李广田和何其芳,出版了一部名为《汉园集》的合集,其中收有那个时期一些最具独创性的作品。这三人中,最有学识的大概是卞之琳。他翻译了波德莱尔、马拉梅的作品,后来崇拜叶芝、[98]奥登[99]和t.s.艾略特;[100]他使自己的作品充满中国现代诗人罕有的冥想的,有时是形而上学的素养。由于这种“智慧的美”[101],卞的作品大多数中国批评家是不易理解的,他们倾向于偏爱较为光彩夺目和无产阶级化的何其芳。何其芳的早期诗作,甚至比卞之琳更矫揉造作地富于浪漫主义色彩。何同样受到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相信在诗歌中“美主要是通过意象,或象征的运用来实现的”,并认为诗歌的最终目的是“发挥想象,逃离现实进入梦境和幻觉”[102]。但是如邦妮·麦克杜格尔指出的那样,“迫使何其芳在1933年夏回乡的那场政治危机,使他的作品发生了一个突然的转变。他的诗句的丰富的意象减退了”[103]。在他写于1936—1937年的一些小诗中,他告别了已不再能支撑他的西方浪漫主义作品;取而代之的是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现实——陷入贫困和流离失所的农民们。
我爱那云,那飘忽的云……
我自以为是波德莱尔散文诗中
那个忧郁地偏起颈子
望着天空的远方人。
我走到乡下。
农民们因为诚实而失掉了土地。
他们的家缩小为一束农具。
白天他们到田野间去寻找零活,
夜间以干燥的石桥为床榻。
……
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
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
不爱云,不爱月,
也不爱星星。[104]
何其芳写道,“我总是带着感谢,记起山东半岛上的一个小县,在那里,我的反抗思想才像果子一样成熟,我才清楚地想到一个诚实的个人主义者除了自杀,便只有放弃他的孤独和冷漠,走向人群,走向斗争。……从此我要以我所能运用的文字为武器去斗争,如莱蒙托夫[105]的诗句所说的,让我的歌唱变成鞭棰”[106]。
在诗歌方面,现代派的实验于30年代中期突然中止,为一种简单的、无产阶级的风格所代替。臧克家是体现这种新潮流的一位年轻诗人,他的第一部诗集《烙印》在1934年被当作一件大事,受到闻一多、茅盾以及其他作家的赞扬。在他们看来,臧的诗作由于极其简朴,“不肯”通过“美丽的字眼粉饰现实”,显得更有力度。臧用两行诗句解释他的第一部诗集的标题,“痛苦在我心上打个烙印,刻刻惊醒我这是生活”[107]。臧克家是农村无产阶级诗歌的先驱者之一,这是一种战争年代在何其芳、艾青、田间以及后来郭沫若的作品中盛行的趋向。对经历苦难生活的积极态度,对中国乡村“有血有肉的”人物富有诗意的聚焦,以及为诗歌效果而更加灵巧地运用口语,这些成了他们的共同特点。到中日战争开始时,诗歌与小说都集中到当前现实的主题上。城市中的象征主义和现代派的传统从中国大陆上消失了。[108]
戏剧
中国现代戏剧的发展,与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有着许多相同之处。二者都是有意识的对传统的反抗,从受西方启发而产生的新形式开始。1907年,一小群中国学生在日本组织了春柳社,并且用清一色的男演员演出了翻译的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109](《黑奴吁天录》)等剧作。从此,这种新剧种的业余演员们称其为“新剧”、“新戏”,后来又称作“文明戏”或“现代戏”,以与传统的戏剧相区别。1927年,早期的剧作家之一田汉采用了“话剧”这一名称,以表明它与传统的京戏——基本上是“唱的戏剧”的重大背离。[110]
同新诗一样,新剧构成了“文学革命”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且事实上作为传播新思想的媒介,它起了更为突出的作用。胡适在《新青年》上对易卜生[111]的介绍,继之而来的《玩偶之家》中文译本,以及胡适的易卜生式的戏剧《终身大事》,将这种新的戏剧媒介转向社会改革。但在艺术质量方面,在20世纪20年代发展起来的新剧,甚至比诗歌还要粗糙,尽管被翻译成中文的外国剧作的数量相当可观。当时少数几部剧作,不过是以社会叛逆或者个人挫折为主题的文学习作,如胡适的《终身大事》,郭沫若的三部曲《三个叛逆的女性》,洪深的《赵阎王》,以及田汉的《湖上的悲剧》、《咖啡店之一夜》和《名优之死》。
作为一种表演艺术,新剧较之诗歌和小说两种书面文艺体裁遇到了更多的困难。虽然在20世纪20年代有一些剧社或剧团已经组成,尤其是“民众剧社”(1921年)和“南国社”(1922年),但它们是“业余的”。从这一词的双重意义讲,它们只是“爱好”戏剧的作家和学生的群体,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编演戏剧的专业知识。尽管有田汉、欧阳予倩,特别是洪深(他曾在哈佛大学随贝克教授的47写作实验班接受实际训练)的努力,在20年代根本没有专业性的“戏剧”可言。一个剧目很少上演一、二次以上,通常作为庆典的一部分,在中学的礼堂或其他公共场所演出。非职业性的剧团缺乏资金和人才;有时他们的演出被认为对学生的道德产生不良影响,遭到学校或者地方当局禁止。迟至1930年,根据夏衍的一篇有趣的记述,他所属的业余剧团在上海租用了一家日本人的带有移动舞台的剧院,举行了一场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的“盛大演出”,但男女“演员”寥寥无几,每人不得不充当几个角色,还要与导演一起充当舞台服务人员,在幕间更换布景和移动舞台。[112]
直到30年代早期,中国现代戏剧才最终在写作和表演两方面成熟起来,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单独归功于一个人。
曹禺就读于清华大学时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剧作《雷雨》,该剧出版于1934年,1935年由洪深和欧阳予倩执导,在复旦大学由学生们演出。1936年,“旅行剧团”在各地巡回演出此剧,并取得空前的成功。[113]曹禺的第二部剧作《日出》(1936年)获得了上海《大公报》颁发的一项文学奖。曹禺受到普遍欢迎后,逐渐发展他的艺术,多种剧作相继问世——《原野》(1937年),《蜕变》(1940年),《北京人》(1940年),以及《桥》(1945年),这些作品奠定了曹禺作为现代中国最杰出的剧作家的地位。
在他的所有剧作中,《雷雨》和《日出》一直是最受欢迎的,虽然在艺术上《北京人》可能是他最好的作品。《雷雨》得到好评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它的主题涉及五四时期的关键论点,维护“在传统的家长制社会的沉重压力下的个人自由和幸福”[114]。在“解放”占统治地位的主题之外,增加了社会主义者初发的对资本主义剥削下工人悲惨境遇的关注。但曹禺不满足于照五四初期“社会问题”剧的过分简单化模型来铸造他的第一部作品。他宁愿让寓意按照希腊悲剧的传统,在情欲和命运的复杂情节中得到表达。曹禺在这一方面显示出他是一位很有才智的剧作家,远比他的所有的前辈更有天赋。这出戏的女主角周繁漪,是一个对继子有乱伦情欲的鬼迷心窍的人物。如刘绍铭令人信服地论证的那样,曹禺塑造人物的源泉可以追溯到拉辛[115](《菲德拉》)、尤金·奥尼尔[116](《榆树下的欲望》中的艾比·普特南)和易卜生(《群鬼》中的艾尔温夫人)。[117]曹禺有可能把这出戏设想为《玩偶之家》在中国的变种(与易卜生写《群鬼》的手法相似,目的在于使观众相信如果娜拉选择与她的丈夫待在一起,那么,最后发生在艾尔温夫人身上的事情可能就是她的命运)。但是曹禺试图探索乱伦情欲这一主题,作为传统的家庭伦理道德的悲剧性的抗议,这显得更为大胆。曹禺由于这种对西方戏剧资料的创造性运用而享有盛誉,他是当之无愧的。
在《日出》中,曹禺的意图更具社会学意义。像茅盾的《子夜》一样,曹禺的剧作也被设计成资本主义秩序灭亡的尖刻描绘。为了突出这个主题,曹禺采取了另一个大胆的步骤。他回忆说,“在我写《日出》的时候,我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我想用片段的方法写《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118]。这出戏展示了一群不同的人物,而没有占中心地位的主角。为了表现各不相同的生活片段,曹禺在四幕之中既写了上层阶级,也写了下层阶级。发生在一家妓院里的第三幕,唤起人们对堕落和苦难的强烈感受,这也许是中国现代戏剧中构思最为大胆的一幕。[119]
曹禺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是其敏锐的戏剧意识。他是把戏剧不仅视为文学,而且视为表演的两位中国现代剧作家之一(另一位是洪深)。他的舞台提示是为达到极度紧张而精心设计的。《日出》中妓院一场,舞台一分为二,两组表演同时进行。在《原野》中,咚咚的鼓声和沉默的幻影,像奥尼尔的《琼斯皇》那样用来制造一种心理上的恐怖气氛。而在《雷雨》中有意识地运用希腊悲剧的程式,则是曹禺热情掌握编演技巧的又一例证。
虽然曹禺的剧作在技巧上明显模仿西方模式,但在内容上全然是中国的。他的作品把同时代人所共有的情感和关注戏剧化。他的剧作的主题,以《雷雨》和《日出》为例,是大家很熟悉的;旧的婚姻制度的悲剧,封建的家庭结构,下层阶级所受的压迫,城市资本家们的腐败,以及年轻知识分子所受的挫折。但是曹禺能给这些主题以尽情宣泄的毁灭性的力量。在这方面,他像巴金,他把巴金的小说《家》改编成戏剧。曹禺同巴金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受感情的支配。在写《雷雨》时,他写道,我被如此强烈的一种突发的激情紧紧地抓住,以致我不得不寻求把它发泄出来。当他写《日出》时,他同样“自始至终被强烈感情”所主宰。[120]事实上,曹禺的大多数剧作可以视为他在上演自己的感情。它们也暴露了人们在巴金的小说里发现的同样的缺陷,散漫的笔调,过分热衷于运用夸张的语言,以及通俗剧和煽情主义的倾向。但是作为一名剧作家,曹禺比巴金有一个明显的优势,他能够借助活的媒介来传达他的真实情感。
尽管曹禺对受迫害者非常同情,但他并没有狭隘的政治性。他无意用辛劳发展起来的媒介作为宣传的工具。身为一个艺术家和社会批评家,他只关心他所看到的“日出”前弥漫的黑暗——战争与革命前夜可怕的现实的种种弊端。与鲁迅和茅盾一样,他既无法提出积极的治理措施,也无法提出对未来的具体展望。在《日出》的结尾,女主角引用她已故丈夫[121](也是一个诗人)的小说中的话说:“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122]。
这几行有名的台词是预言。1936年,中国确实处在一场国家大变动的前夜,但新的“黎明”并没有给曹禺的同胞的生活带来多少光明;相反,它引来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战争与延续不断的革命的时期。
战争与革命,1937—1949年
“民族抗战”的英雄传奇
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引发了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也将文学活动推向高潮。文学界知识分子的空前团结,取代了30年代早期的宗派主义。曾使左翼文学队伍严重分裂的“两个口号”的论争,几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所有的口号,都被淹没在“抗战”这个响亮的号召之下。各种组织自发地建立起来,并且发表了抗日宣言。最终,在1938年3月,也就是日本人于1月侵入上海[123]以后不久,一个广泛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成立,老舍担任会长[124],不久在20个主要城市设立了分支机构。
这个协会发起了一系列的活动来推进抗战工作。它组织作家们加入“战地访问团”,前往军事防御阵地慰问部队官兵,并撰写具有感情色彩的通讯。协会还建立起一个“文艺通讯员”网,缺乏经验的年轻作家们——其中有些人在农村地区,被组织成地方小组,接受协会分支机构指导。他们时常聚会,讨论协会布置的主题,并撰写有关当地文艺活动的通讯。这些通讯连同他们的创作样本,被送交协会中的上级评论和修改。在广东省,仅在数天之内就组织了三百多份原始的文艺通讯;上海地区数量不相上下。甚至在华北的农村地区,成员据称达五六百名。这些通讯员大多是学生,但有些是店员、工人或地区政府中的小职员。[125]
除作家访问团和文艺通讯员的活动外,协会起先还组织了5个宣传队(每队包括16名成员)和10个演剧队(每队30名成员)。通俗剧团竞相出现,据统计,到1939年有13万人从事戏剧表演。[126]
这些组织清楚地证明,由于战争,中国现代文学正丧失其城市精英的特点。城市的作家投身于抵抗侵略的全国性运动,情愿或不情愿地抛弃了有保障的生活,到乡村和前线的自己同胞中去。有两个主导性的口号足以显示他们的爱国热忱,“文章下乡,文章入伍!”“宣传第一,艺术第二!”有些狂热的作家甚至主张“上前线”,完全放弃文学。
1938年,郭沫若被委任为新设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负责宣传工作。这样,作家的宣传活动得到了政府的正式认可,他们当中有更多的人被吸引到官员的队伍中。但是尽管有这个最初的姿态,国民党显然专注于军事和行政事务,这样,就将宣传领域几乎全部留给了共产党人及其同情者。[127]主要由作家和艺术家任职其中的各式各样的宣传机构,事实上成为中共的统战组织,中共巧妙地利用了这个日益扩大的知识分子群体的精力和热情。
日本对主要沿海城市的占领,迫使中国的作家们进入内地。1937年至1939年,武汉与广州取代上海和北平成为文学活动的新的中心。在上海的一些主要报纸杂志停刊的同时,一些新的报纸杂志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小城市里诞生,常常是仓促而草率地印刷在粗糙的纸张上。在战争期间,书籍出版和销售的总量实际上增加了。根据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资料来源,新书销售从战前每次印刷一二千册翻到了三四千册,有时甚至达到1万册。[128]
随着1939年武汉和广州的失陷,[129]文学进一步地深入内地;在战时首都重庆,“文学活动十分活跃,几乎像二十年以前文学革命期间的北京一样”[130]。但是,战争头几年的势头没有持续下来。当第二次统一战线[131]破裂时,重庆国民党政府通过审查和逮捕,重新对左翼作家采取了镇压政策。他们中有些人结伙前赴延安;茅盾等另一些人撤退到香港,那里短期内成了文学活动的中心。在1941年圣诞节,香港被日本人占领,桂林取而代之成为作家云集的地方。1944年桂林失陷后,重庆成为“大后方”的最后一个堡垒。
旷日持久的战争迫使人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既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作家们的生活条件恶化了。在恶性通货膨胀下,重庆的报纸能够付给撰稿人每千字一至二元(当地货币)[132]—大体上与印刷工人排版同样字数的收入相同。[133]有几个年轻作家贫病而死。像臧克家和老舍这样有名的人物都不得不以糙米为生,甚至丁玲也难以得到肉食。王际真特别提到,“当时的报纸不时登载为生病和营养不良的作家们请命的呼吁书”[134]。眼中看不到胜利,士气低落,腐朽和麻痹便乘虚而入。战争初期文学的战斗热情减退了。在1942—1943年间,重庆大约上演了30出戏,只有1/3直接涉及战争主题;其余的是历史剧和译作。重印旧作和翻译西方长篇小说越来越流行,恋爱和色情作品也是这样在那些从无情的现实生活里寻找解脱的人中流行。[135]
用邵荃麟的话讲,对于那些没有去延安的有责任心的作家来说,就像“长夜漫漫何时旦”[136]。在头几年里,全国上下曾经联合起来与外来的入侵者斗争。现在敌人主要在内部,因为这座山城成了一个令人沮丧和死气沉沉的世界——一个几乎每天为日本人的空袭所笼罩的幽闭恐怖的世界,在通风简陋的防空洞里,数以千计的人窒息而死;发国难财猖獗一时。当地的四川人与外来的“下江”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敌意一再爆发。这座城市也日益成为戴笠的秘密警察的世界、政府为压制不同政见实行逮捕和暗杀的世界。
1944年末桂林沦陷,一些知识分子终于行动起来。在1945年2 月22日,重庆文化界的一份宣言出现在报纸上,要求结束审查制度、秘密警察活动、军事摩擦以及发国难财,并且呼吁保障人身安全以及言论、集会、研究、出版和广泛的文化活动的自由。5月4日,“抗敌协会”在七周年纪念大会上宣布每年“五四”为“文艺节”,以发扬光大“五四”民主与科学的传统。[137]但是政府回报以某些逮捕和暗杀。1946年,这个方兴未艾的“民主浪潮”最杰出的发言人之一、诗人和学者闻一多,在昆明遭到暗杀。国民党特务置闻于死地,激起了知识界的反政府情绪;中共再次利用知识界并大获其利。中日战争曾使知识分子政治化,而中共再次成为他们的支持者。
“爱国铁血”文学
战争将所有作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国家的危亡上。为艺术而艺术的实验立即成为不合时宜了。文学完全瞄准生活现实——不再是个人经历的片段,而是全民族的集体经历。在战争头几年,不同形式的短篇报告文学——通讯、速写、海报、演说、为朗读而写的诗歌和故事,以及在街头和集市表演的独幕剧,作为最流行的文学模式,几乎取代了篇幅较长的各种虚构的作品。[138]这些事实上浸渍在埃德蒙德·威尔逊称作“爱国铁血”中的大量报告文学,或原始报告文学,“与其说是用艺术技巧,不如说是用感情写出来的;它们的话题的吸引力与感情的感召力,当离开环境去阅读时,很快就丧失了”[139]。
虽然它们缺乏艺术素质,但在流行程度方面却领尽风骚。按照周扬的观点,报告文学是“抗战期文艺的主要的形式”,因为它最有效地为“教育群众”认识这场“民族自卫斗争”的现实的直接目标服务。[140]这场战争使文学——不管质量如何粗糙,离开上海的城市象牙之塔,走向小镇和村庄,加速了大众化的进程。这个时期目睹了作家“走向人民”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尝试。为迎合乡村大众的口味,从前的城市作家们热心地采用民间的题材、习语、曲调,以及社戏、说书和大鼓(边击鼓边讲故事)等传统的大众形式。忽然间运用“旧形式”表现“新内容”成为一种时尚;老舍是劲头最足的实践者之一。
有些作家从事集体创作。“卢沟桥事变”数天后,在上海约有16名剧作家,自己组织起来写了一部三幕剧《保卫卢沟桥》,甚至在完成前就有几家剧团争演出权。[141]有时作家战地访问的通讯也是集体采写的。
在1939年的《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一篇文章中,胡风披露战争文学的五个显著的弱点:(1)公式化或概念化的倾向;(2)繁琐的冷淡的倾向,在繁琐化的作品里面,过多的生活枝叶和事实毛发,使作品不能博得真正的实感;(3)传奇的倾向;(4)由于这些主观上的弱点,既没有产生伟大的史诗,也没有产生生动的现实主义作品;(5)由于思想的贫弱所产生的艺术力量的贫弱,文艺的人民性还不能取得决定的胜利。[142]胡风的批评,显然道出了他对降低艺术的不满。他与茅盾一起反对过分政治化的观点,那种观点认为战时文学只应刻画生活的“健康”和“光明”的一面。按茅盾的提法,一个正直的批评家应当号召作家们,不仅要描写“新的光明”,而且要暴露“新的黑暗”[143]。然而,重庆有些批评家反对宣传对文学质量的侵蚀,恰恰相反,他们主张两者应该完全分离。朱光潜强调“冷静超脱的观察”的重要性以及艺术的自律。沈从文认为作家与文化工作者之间有明显的区别,前者应当是艺术家,而后者是宣传鼓动家。沈争辩说,作家们不应该与政治任务搅混在一起。梁实秋,这位左派分子们从前的敌人,更进一步倡导“无关的”文学,“人生中有许多材料可以写,而那些材料不必限于‘与抗战有关’的”[144]。
这些要求文学质量的呼吁没有得到回答。夏志清下结论说,在“大后方”创作的小说,普遍缺乏“激情和特色”;好作品的数量比战前十年少得多。“游击战争和学生恋爱的千篇一律的模式,以及无处不在的爱国宣传的调门,毁掉了大多数战时的长篇小说”[145]。
在成名的作家中,只有茅盾和巴金创作了有意义的作品。茅盾在1942年前的两部长篇小说——《腐蚀》和《霜叶红似二月花》,与战时的关系并不明显。《霜叶红似二月花》讲述一个小城镇在1926年的情况。而《腐蚀》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性的长篇小说,它刻画了国民党秘密警察的罪恶。这部长篇,以小说的形式阐明1941年臭名昭著的“皖南事变”,被共产党的批评家誉为可与《子夜》媲美。[146]
与茅盾相比,巴金在战争年代取得了稳定的进步。他的《家》的两部续篇写得较好;特别是《秋》,它表明巴金感情上的成熟。但他最好的作品,当然是写于战争即将结束,而于1947年出版的《寒夜》,它确立了巴金作为“一个极富盛名的心理方面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他刻画战时居住在重庆的同一屋檐下,并且卷入家庭爱与妒之网中的三个普通的人物——一个男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巴金成功地献给人们的,“不仅是中国处于失败和绝望的最黑暗时刻的一个寓言,而且是走慈善之路的普通人所面临的难以克服的困难的道德剧”[147]。
另一位老资格的作家老舍,用民间习语写了不少宣传剧和诗歌,但只写了一部平平常常的长篇小说《火葬》,这是他为了糊口匆匆忙忙出版的。战争刚结束,他就开始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作规划,写一部题为《四世同堂》的三卷长篇小说,但未能全部实现,而1946年出版的头两卷,“当列为令人失望之作”[148]。
战争时期的诗歌同报告文学一样,只是为一个目的——激发抗敌的爱国热情,写作它经常意在为大量听众朗诵或演唱。于是,简单的散文式的语言、民间习语、现实主义的描写,以及口号式的呼喊,成为一大批“爱国诗人”的共同特征。两个劲头最足的实践者是臧克家与田间。臧在前线历时五年,写下十几部诗集。他曾表白说,“我爱农民,我甚至对他们脊背上的伤疤都感觉亲近”[149]。田间被闻一多以同样炽烈的感情誉为“时代的鼓手”,他已经抛弃了早期的偶像马雅科夫斯基,并开始写作“鼓点诗句”。它的诗行简短,节奏急促有力,据信更符合战争的节拍。下面是田间鼓点诗的质量低劣的范例,在闻一多看来,“爆炸着生命的热与力”。
棕红的土地
在亚细亚
这泥土上,
染污着
忿恨,
蒙上了
侮辱。
祖国底耕牧者呵,
离开卑污的沟壑,
和衰败的
村庄,
去战争吧,
去驱逐
日本帝国主义者底
军队。
以我们顽强而广大的意志,
开始播种——
人类底新生![150]
比诗歌和报告文学更加持久地受到欢迎的文学体裁是话剧。独幕剧在战争头几年大量涌现,奠定了舞台剧的新传统,观众的反应和参与是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外,上海的电影业在30年代早期培养了第一批男女演员,他们此时进入戏剧行业。各个地区众多的业余剧团——主要由教师和学生组成——也随时准备演出从重庆与桂林——战时戏剧在大后方的两个中心来的新作。柳无忌说:“有一次来自西南五省的90家剧团聚集起来,参加桂林的一个戏剧节”,而“在重庆有雾的两个季节里,那时城市相对来说不会遭到空袭,推出了三十多出大型剧目,观众场场爆满”[151]。
在战争头几年后,随着爱国理想主义的衰退,戏剧承担了逃避现实的娱乐职能。但是,它也让共产主义者控制的戏剧界的剧作家和演员,得以“逃避审查制度的规定,仍然转弯抹角地对时事做出评论”[152]。
宋之的的《雾重庆》集中表现发国难财的商人和知识分子机会主义者;陈白尘的《升官图》讽刺官场的腐败;最为突出的是曹禺的《蜕变》,它刻画一所管理不善的军医院的原始状态;这些作品都是成功的。[153]在这些消极暴露的作品中,作家们回到了人们所熟悉的30年代的思想状态。
战时现代戏剧的繁荣,在日本占领的上海也能看得出来。禁演美国影片和日本对中国电影业的控制,导致了新剧在商业上的繁荣,足以与传统戏曲竞争。历史剧、喜剧以及浪漫的“肥皂剧”(指涉及家庭问题的节目——译者)广为流行,部分地由于它们主题安全,只是不惹麻烦的娱乐而已。姚克写了一部关于晚清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历史剧《清宫怨》。[154]此剧构思精巧,曾被誉为里程碑。阿英(钱杏邨)这位从前的左派人物,变成了一位文学史学者,他写了十几部剧作,其中《明末遗恨》是他的杰作。钱钟书夫人杨绛,也许是一位最为精湛的喜剧作家,以《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树立了她的声誉。
如爱德华·冈恩所说的那样,这些剧作大都显示出一种传统的倾向,这也是保存中国文化反对日本统治的想法的一种微妙的表现。[155]周作人按照传统的隐士的风格居住在北京,在其散文中巧妙地提出,最能懂得他们自己传统的文、史、哲学的仍旧是中国人,而不是他们的日本统治者。张爱玲被夏志清誉为现代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她在《金锁记》等故事中把家族制度作为一个中心焦点,来探究传统对于现代精神的影响。[156]最后,钱钟书在《围城》中以流浪历险题材的文体,用博学的妙语和尖刻的讽刺解剖了一系列人物。这些人物以“虚荣和欺诈的荒唐心境”,展示了既未掌握传统文化内核,也未掌握现代文化内核的知识分子的群像。[157]可见有一些最佳的戏剧和小说是在“被占领的”中国创作的。
30年代有责任感的作家中,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的创作观与其所拥护的社会政治目标之间,预见到任何可能的差异。然而在战争期间,有几位杰出的作家,特别是老舍,在为祖国服务的爱国热忱之下,自愿放弃个人的观点。结果是日益强调观众的重要性,从而戏剧自然地成为最强有力的文学媒介。当个人创作观变得与指定的集体观——对后者作者个人也是热情拥护的——相抵触时,当中国现代作家不再能像他们从五四时期以来一直做的那样,声称他们对同胞更有感受性和同情——这使他们对社会有更深刻的观察力——时,个人创作的争论就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了。这种意义上的对个人创作的挑战,在沦陷区从不存在,在大后方也未被作家们觉察。直至毛泽东于1942年在延安发表有关文艺的讲话,这种挑战才以毛掌握的全部思想力量和政治权势摆在人们面前,其特定的目的是整顿文艺界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改变文学的定义本身。
延安座谈会
毛泽东在1942年5月召开的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是针对全体共产党干部的新发动的整风运动的一部分。毛在意识形态上的意图——改造延安知识分子的思想是明显的。但毛本身是个知识分子,他对五四时期以来的新的文学趋向也很关心。如他《讲话》所展示的那样,他对30年代早期的文学论争十分了解,而且可能一直在阅读左翼文学界撰写的某些创作,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因此,《延安讲话》可以理解为毛踏着瞿秋白的足迹,对五四至1942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所作的新的评价。但在同时,毛对文坛上某些新近的论点当然是清楚的,这些论点需要澄清和解决。
1938年早些时候,在中共第六次全体会议上一篇题为《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的演说中,毛泽东呼吁党内同志“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废止“洋八股”和“空洞抽象的调头”,并且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毛作出结论说:“把国际主义的内容和民族形式分离开来,是一点也不懂国际主义的人们的做法,我们则要把二者紧密地结合起来。”[158]
毛泽东的指示并未特别提到文学,但是它与文学领域的关联不久即被延安文化委员们——特别是陈伯达、艾思奇和周扬找出。1939—1940年,接着发生关于“民族形式”的论争扩展到重庆。由争辩引起的文章充满混乱的议论,因为没有人确切知道毛所说的“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究何所指;因此激昂而猛烈的抨击,实际上是在搜索那些关心找出“民族形式”真正源泉的作家们的意图。主要由林冰代表的一派,认为“民族形式”与人们喜闻乐见的传统的通俗文艺形式是一回事。继瞿秋白之后,他们攻击那种五四新文学是“洋八股”,是城市资产阶级的产物,必须予以抵制。然而,敌对阵营中的作家们集合起来卫护“五四革命传统”,他们认为新文学的主流事实上体现了“民族形式”,或者正在朝这个方面发展。用最能言善辩的发言人胡风的话讲,“‘民族形式’本质上是五四的现实主义传统,在新的情势下面主动地争取发展的道路”[159]。此外,胡风认为这种新的传统,是与封建的和倒退的旧传统的彻底决裂。胡风用一种迂回的马克思主义意向进行论述,他认为借用外国的东西事实上是可行的。就此而言,胡风向毛暗贬西方的影响,直接提出了挑战。第三派,主要是党的委员们和郭沫若,试图使双方和解。周扬争辩说,人们应当吸收传统艺术形式中的“优良成分”,同时新文学中产生的“新形式”,也应该保留并应进一步发展。然而,总的说来,周扬的论点更加接近于胡风,而不是林冰;因为他总结说,“民族新形式之建立,并不能单纯地依靠于旧形式,而主要地还是依靠对于自己民族现实生活的各方面的绵密认真的研究”[160]——换句话说,现实主义。
周扬在不偏不倚姿态的背后,含蓄地同意胡风,这证实了胡风作为鲁迅的门徒和重庆首屈一指的左翼批评家的威望,周扬经受不起再次与他冲突(像在关于“两个口号”之争中所做的那样)。也有可能,由毛的词语所引起的争端,甚至连这些委员自己也几乎捉摸不透。周扬本人对于苏联文学理论颇有了解,他也许把毛的指令解释为一个进一步大众化的号召,而不是对五四文学的全力批评。该是毛自己来阐明一切模糊之处的时候了。
周扬表态中不明确的口气,似乎也表明像他这样的党的官僚并不具有对作家发号施令的地位。在发动整风运动以前,延安知识分子们的自我英雄形象未曾遭到非议。有几个已迁居这一原始的革命圣地的作家,感到那里的生活实际和他们先前的想法相差甚远。1942年初,王实味率先发难,用鲁迅杂文风格写了一系列文章,并以《野百合花》为题发表在《解放日报》上。丁玲写了一篇纪念三八妇女节的文章和一个故事《在医院中》,为延安妇女的命运悲叹。萧军很快跟着对党的高级干部提出尖锐的批评。[161]于是,延安文学界许多知识分子当中的混乱和不满形成了一种潜在的爆炸性局面,毛不得不果断地加以处理。由此导致了1942年5月2日延安座谈会的召开。
毛在座谈会上发表了两次演说,引言(在5月2日)和长篇的结论(5月23日)。在引导性的发言中,毛面对大约200名作家和艺术家听众,毫不含糊地用下面的话阐明了座谈会的宗旨: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来到延安和各个抗日根据地的多起来了,这是很好的事。但是到了根据地,并不是说就已经和根据地的人民群众完全结合了。我们要把革命工作向前 推进,就要使这两者完全结合起来。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162]
带着这个讲得清清楚楚的政治目的,毛在后面接着抨击了延安作家所作所为中的一些错误倾向。他举出四个问题,全部指向这些不服管束的作家,“阶级立场”、“态度”、“对象”和“学习”。总的主题是十分清楚的。有些延安的“同志们”未能采取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当他们继续热衷于“暴露”,而不是“歌颂”新的革命现实的时候,他们没意识到根据地的根本不同的形势。他们坚持这一错误的道路,因为他们未能认识到他们的对象已经改变了;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革命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是以一部分学生、职员、店员为主”——换句话讲,是小资产阶级,但是在根据地的新接受者,是由“工农兵以及革命的干部”组成的。为了改变他们的错误观念和行为,作家和艺术家们必须认真投身“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学习社会”——当然,还有毛泽东的理论。
在结论中,毛又回到这些问题,详细分析了它们的细节,并且在有些情况下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在说明他的观点时,毛还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两个重要遗产——五四的传统及其在20世纪30年代的延续,进行了含蓄然而是破坏性的批评。
在整风运动中,五四文学的两个特征——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由肯定的价值变成了否定的价值,因为从毛主义的观点看来这些浪漫的特色已经走到了最糟糕的极端,自高自大、优越感和全然漠视群众。爱和人道主义的观念,是20世纪20年代浪漫气质的中心,被毛挑出来加以具体地驳斥说:“就说爱吧,在阶级社会里,也只有阶级的爱,但这些同志却要追求什么超阶级的爱,抽象的爱……这是表明这些同志是受了资产阶级的很深的影响。应该很彻底地清算这种影响,很虚心地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至于所谓 ‘人类之爱’,自从人类分化成为阶级以后,就没有过这种统一的爱……阶级消灭后,那时就有了整个的人类之爱,但是现在还没有。我们不能爱敌人,不能爱社会的丑恶现象,我们的目的是消灭这些东西。这是人们的常识,难道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还有不懂得的么?”[163]
这一类对爱和人道主义的阶级分析,曾由鲁迅和其他左翼作家在批评梁实秋时提出过。毛泽东将其纳入他的《讲话》,并把这种马克思主义的“常识”变为官方的信条。虽然他称赞30年代左翼反对“资产阶级”和“反动”作家的立场,但是他对其成就的评价并不慷慨。在毛看来,即使就其成就的顶点而言(如鲁迅的讽刺性杂文和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小说),30年代的文学只不过表达了个别左翼作家的道德上的义愤。它在暴露旧社会的丑恶方面发挥了“批判”作用。在热烈颂扬体现这种批判精神的鲁迅时,毛还论证说——尽管是含蓄地——“处在黑暗势力统治下面”,像鲁迅这样的作家们已经起了他们的作用。但是,“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延安新的革命环境中,“杂文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一样”[164]。
事实上,这等于指责鲁迅的所有模仿者,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风格上,并实际宣告鲁迅的——以及批判现实主义的——时代已成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必须创造一种新的文学,它将体现与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文学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的彻底决裂。从本质上说,这种文学应该是属于人民以及为人民的积极的文学;换句话讲,它在内容上应该清楚地以工农兵为中心,而且在有资格教育群众以前,必须满足群众的需要。五四时期以来的优先次序,现在颠倒过来了,原先是作者的个性和想象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并传递给逢迎的读者;而现在是工农兵读者提供革命文学的主题,并指导作者的创作。
毛泽东决意选一个实用主义的问题,文艺如何为群众服务——延安座谈会上“问题的关键”——来系统阐述以接受对象为取向的文艺观点。毛敦促延安的作家们“采取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并且通过与工农兵大众同住向他们学习,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除提出这条适用于全体干部的实用主义的建议以外,毛还试图进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王国。他的“理论上的”论点,是作为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矛盾辩证地提出的,普及之于提高、动机之于效果、政治标准之于艺术标准、政治内容之于艺术形式。在要求“政治和艺术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165]——这是一个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会衷心同意的目标——时,毛只讲清了这些辩证的极性中政治上的一面,而对美学上的一面则未加说明,大概让作家和艺术家自己去解决吧。
作为一种新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延安讲话比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留下更多的空白。可以想象,对如何解释这个新的正统的准则,以及如何填补它的空白,有相当大的意见分歧。然而,裁决者的角色是由党的文学方面的官僚们充当的,有创造力的作家对他们的观点和批评抱反感。正是这些文学方面的官僚——陈伯达、艾思奇,特别是周扬,以执行毛的理论指示的名义实施“文学控制”,并且把“党的路线”强加给有创造力的作家。这两个派别之间的分歧,发展为大规模的思想运动和清洗;在运动和清洗中,许多作家——王实味、丁玲、萧军、胡风、冯雪峰——成为党的纪律的受害者。[166]
文学方面的官僚们正确地强调了毛泽东《讲话》的政治势头,因为毛确实认定,在他提出的辩证的极性中政治因素最终支配艺术因素。例如,关于普及之于提高这个重要的问题,毛总结说,“在目前条件下”,前者的“任务更为迫切”。他还重申,“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并说一篇文学作品的社会政治效果,比作者原来的“动机”更为重要,但严格的美学方面的问题却几乎没有触及。例如,在“民族形式”之争期间曾激烈辩论过的问题,即现有的传统民间艺术是否含有过多的“封建”成分,毛对此采取了规避的方法。可能新的内容有待灌输,但灌到什么样的“通俗形式”中去呢?那种广泛采用的“旧瓶装新酒”的办法也是成问题的,尤其是应用于京剧这样的形式时。如何在更加复杂深刻的层次上,区分革命文学与革命宣传品的文学技巧和文学质量的论点,在延安讲话中几乎没有分析。也许出于对30年代着重暴露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反感,毛明白表示新的文艺作品,“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167]。这个含糊的概括,有点像是苏维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初步重新陈述。毛事实上把他的这种新文学称作“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这进一步显示了他借鉴苏联的样本。
在这方面,毛泽东的重点像苏联一样,当然是放在“社会主义”上,而不是放在“现实主义”上——颂扬典型人物和理想人物,并在一个更高的思想层次上描写现实。但是,毛似乎否定了他早些时候废止“洋八股”和“空洞抽象的调头”的指令。尽管他清楚地受到“党性”、“意识形态”和“人民性”[168]等大家熟悉的苏维埃概念的影响,但他并不公开承认这种借鉴,而且也不面对更为迫切的问题,苏联模式是否能够有效地移植到中国的土壤上来。
显然,毛泽东曾对文学的政治性大加辩护,但是他对较严格的文学要旨的探讨——尤其是他想形成一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观的意图——却暴露了一个外行者的浅薄。马克思主义美学中最根本的论点——形式与内容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问题,从未得到深入的探究。毛回避各种文学形式的社会本源的一切讨论,集中讨论了内容的意义。他这样做的时候,也把一定的限制强加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题和题材上了。与工农兵结合规定了范围有限的主题,如土地改革、与地主所有制斗争、游击战以及工业建设。而毛泽东主义文学官僚们后来贯彻这类要求所采取的那种僵硬的态度,几乎没有给作家们留下重新解释这条准则,或者填补其空白的余地,只是进一步地斫丧了创作的努力,即使是为了创作好的社会主义的文学。
延安文学
紧接《讲话》之后,延安文学实践最明显的特点是当地民间形式和习语的实验。据陆定一说,毛的《讲话》推动了下列新型文艺的出现,按照普及程度排列:(1)民间舞蹈和民间戏曲;(2)“民族”风格的木刻;(3)传统说书风格的小说和故事;(4)模仿民间歌谣节奏和习语的诗歌。[169]它们全都包含民间的成分,而且显然直接或者间接地投合民众“视听”感觉之所好。
这种新的民间文化最好的例证——而且是最风行的——是“秧歌”,一种在“解放区”极其盛行的地方歌舞。这种原本是村民们在阴历新年期间表演的一种仪式性的舞蹈,它的宣传上的潜力于是被延安的干部们看中了。据说是一个名叫刘志仁的人通过灌注革命内容,并把它与其他形式的通俗剧结合起来,首先革新了这种民间形式。除秧歌舞以外,还发明了一种“秧歌剧”,它把秧歌的舞步与地方民歌、现代服装,以及借自京剧的手势和表情融合到一起。这两种形式都为群众的参加提供了机会,而且据报道延安所有的人不久都扭起了秧歌。1943年,发起了一场新的秧歌运动,结果产生了56部新的秧歌剧。[170]其中最著名的是《白毛女》,这是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的教职员们的集体作品,他们将一个显然是真实的故事变成了一部“第一流的情节剧”——一个遭受地主家庭剥削和压迫的婢女逃入荒野,变成了一位幽灵似的白毛仙女。[171]在本剧结尾,女主角被红军搭救,并在一个高潮性的群众大会上向地主讨还了血债。自从1944年首次演出以来,《白毛女》深受公众的称赞,后来被改编成了京剧、电影和革命芭蕾舞剧。
《白毛女》以及其他秧歌剧的流行,也导致了另一种通俗形式,京剧的改良。一出叫做《逼上梁山》的京剧,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该剧首演于1943年,取材于毛喜爱的小说《水浒》,情节是一名被官府差人追捕的军官林冲,最终丢弃了他的前程和家庭,加入了梁山反叛者的行列。这出新京戏的现实意义——因为它显然指加入延安共产党部队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以及它对历史上的“人民”的关注,赢得了一位不次于毛主席本人的权威人士的高度赞扬。[172]
但是在旧形式中装新内容的实验,也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京剧的情节充满了帝王将相;除非编写全新的剧目,把革命的内容注入这种“封建的”结构之中,往往是不可能的。新的情节配上旧的音乐和表演程式,会创造出一种全然不协调的效果,因而可能使观众兴趣索然。[173]民间文化的口头传说以书面的形式被采用时,问题还要复杂得多;用传统的说书风格写长短篇小说的情况就是如此。老舍在战争初期的实验,在艺术上是灾难性的。赵树理也许是这个时期出现的最有名望的民间小说家了,他在延安以其短篇小说做了类似的尝试,如《李有才板话》和《小二黑结婚》。前者运用口头传统作为故事的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主人公毫不费力地编出板话讽刺当地的事件,暴露腐败现象和歌颂土地改革。后一故事在对白和叙述中,吸收了大量的民间习语、片语和警句。在这两个事例中,生动的口头成分与干巴巴的平铺直叙显得很不相称。在对话部分展示出来的质朴的幽默与健康的谐趣,如果能被演“活”或在舞台上演出,当然会给观众提供很好的娱乐。但是禁锢在一个书面的故事中,它们反而起淡化紧张和悬念的作用,而这是可以通过恰当组织的构想,或仔细描写的情节来实现的。赵似乎在其小说中摇摆于口头和书面成分之间,但是他最终回到了后者。[174]
赵树理的作品被周扬赞为“毛泽东思想在创作实践上的一个胜利”。除这些作品以外,紧接延安讲话之后,几乎没有出版什么值得注意的小说,这与秧歌剧和民间歌谣的盛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175]假如这种现象可以认为是毛泽东意图的准确反映,那么,延安讲话所开辟的新的道路,似乎将会引导中国现代文学摆脱书面程式的束缚,而与广大接受者重新建立一种直接的“视听”联系。这种极端的措施,也许是毛对30年代早期左派关于汉语大众化和拉丁化一系列争论的回答。汉字作为唯一不朽的文学媒介(甚至在崇尚古典的旧中国,口头传说以后也改写成文字),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这样的一种文化中,毛泽东主义的这一趋向,的确会构成一场第二次文学革命。从这个角度看,江青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领导革命样板戏的出现,无疑是毛的文学激进主义的合乎逻辑的延续。
但是毛泽东在废除书面形式方面并未完全成功。小说写作作为左翼一种主要的文学表现模式,是在30年代早期开始的。它的强劲势头在1945—1949年这段时期,被有创造力的作家们沿着更加无产阶级化的方向向前推进,尤为突出的是丁玲、周立波和欧阳山,他们似乎已经转向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的中文译本寻求指导了。如夏志清所说的那样,“他们以标准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式,而不是以回到 ‘民族形式’的方式,歌颂在共产主义下的土地和人民的变化”[176]。但是延安讲话的影响也是明显的。因此,结果充其量是有利也有弊。丁玲事件是一个最有启发性的例证。
丁玲大概是转变为左派浪漫作家的最好例证了;同时她也是延安最有名望的作家。她的一些较好的故事,如《新的信念》(1939年)和《我在霞村的时候》(1940年),是延安座谈会前创作的。[177]这两篇故事都描写了农民对日本侵略的反抗,而丁玲使她笔下的乡村人物,尤其是后面一个故事的女主角,充满了成熟的尊严和人性,具有30年代左翼小说的最佳传统。在延安座谈会——部分地是为了批判像丁玲这样的作家才召开的——之后,据说她“卷入了从整风运动中吸取教训的大潮”[178]。她不再写小说,只写报道性的作品——她在农村群众中实地工作的记录。最后在1949年,她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得以出版,并在1951年赢得了“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
丁玲曾构想用一部三部曲小说来表现土地改革的过程,其中《桑干河上》只写了最初阶段的“斗争”。第二和第三部分——关于重新分配土地与武装农民——一直没有写出来。这个宏大的计划,看来可能是丁玲对她献身于中国共产党和社会革命事业的最终陈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第一卷的成功导致了她最终遭到清洗,罪名之一是她是“一本书主义”的作者。
《桑干河上》作为一部小说,堪称是一次雄心勃勃的试验。它展示了一组描述优美的细工镶嵌的人物群像,它们全都松散地联系着,为丁玲所熟悉的农村现场带来了栩栩如生的生活感。在小说的中心位置,丁玲介绍了“正面的男主人公”模范共产党干部章品,他从彼岸渡河而来,巧妙地使农民协会的机制逐渐运转起来,最后在群众斗争大会上达到了顶点。显而易见,丁玲打算把她的新长篇写成一部纪录体小说,一种在战争早期即已流行的新文学体裁。这部小说还打算按照苏联的样子写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集体地”和“积极地”围绕现实,使预计的效果会像毛宣称的那样,“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然而这部小说的弱点,也恰恰从遵循毛泽东主义的公式中产生。她对农民角色的刻画显示了某种感情上的契合,相比之下,她对党的干部的处理就显得平淡。而将近结尾处的那个有寓意的群众大会,少有地缺乏涤荡心灵的力量。恰恰是小说较为“现实主义的”部分,而不是社会主义的部分,再一次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
丁玲小说中相对的优缺点,反映出作为延安讲话的一个结果,创作的定义本身在中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人们熟悉的西方的尺度——夏志清在其对延安遗产的切中要害的总结中,给予高度评价的“想象力,美学感受以及创造性的智力活动”[179]——从毛泽东主义的角度看,已不再那么有决定意义了。因为作家的职能不再是一个创造者或创始者,而是一个人的媒介,广大对象的经历通过这个媒介被记录下来,然后传回给他们。由于对象的参与在创作文学作品的过程本身中得到鼓励,书面文本已不再具有权威性,不断的修改非但不是例外,反而成了规律。首先,意识形态与普及的要求使个人的观点——无论作为作者个性的伸延,还是作为一种艺术手段——都几乎不可能存在。一部作品的“文学”性,除正确的政治内容外,按它吸引读者的程度加以判断。不同于战时戏剧,政治与普及的结合对作家具有一种束缚手脚的效果;因为,为了找到正确的“政治内容”,他们必须追随党的政策的每一次更动和转变。毛在将一篇文学作品与特定的政治争论或运动联系起来的时候,他也就夺去了这篇作品的一切永恒的艺术上或政治上的价值;使一篇文学作品一时成为话题的那些要素,一旦历史形势发生变化,恰恰会减少它的正确性。回过头来看,丁玲在1949年以后的命运似乎是十分“典型”和不可避免的。伯宁豪森与赫特斯曾指出,“假如要求革命文学单纯追随政治辩证法的发展,它就失去了独立批判的能力”[180]。——而且,人们还可以补上一句,失去了其创作的源泉本身。
然而,毛的延安准则的不利影响,在短暂的1945—1949年战后时期没有立刻显露,当时中共领导层十分关注在军事上战胜国民党政权,未能严格推行其文学政策。正是在这段时期内,在共产党统治区以及在新近收复的城市中心,文学创作都达到了另一高度。
革命前夕,1945—1949年
八年抗战终于在1945年结束了,但人们的欣喜和宽慰却是短暂的。对千百万返回故土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所面临的新的现实甚至更加混乱。国民党政府对突如其来的抗日胜利仓皇失措。腐败和通货膨胀变得更为严重,取代了建设,这激起了日益增长的不满。大家熟悉的重庆综合征——上层的道德败坏与下层的幻灭,现在扩展到全国。诗人和散文家朱自清总结了1946年人们的普遍心情:
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181]
当战火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部队之间再次燃起时,大、中学的学生和教师的示威与“绝食罢课”,最为清楚地表达了全国范围内对和平的渴望。中共又一次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和平愿望,将矛头引向在迟缓的制宪过程中止步不前的国民党。在战争后期滋长的反政府情绪变得更加强烈。数量日增的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把中共看作唯一能够为他们带来自由、民主和新中国的政党。于是,中共在1949年取得军事胜利的前夕,实际上已掌握了中国知识阶层的思想。
在这种混乱和骚动的不安气氛中,文艺界日益落入共产党的影响之下。当一批批作家和艺术家从内地返回,或者从日本占领下的半隐居状态重新出现时,东部城市恢复了文艺活动的中心地位。重庆出版的杂志迁到了上海或者北平。新的报刊创刊,老的报刊复刊。书籍用质量较好的纸张重新印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更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它匆忙地主持了一系列活动,包括一次大张旗鼓的鲁迅逝世十周年(1946年)纪念会,并再版他的全集。
这个重新组建的协会,尽管维持联合阵线的外表,但显然受共产党人或共产党的同情者控制。左翼作家还控制了主要报纸的文艺副刊,有些成为左翼作家的专门论坛(如上海《文汇报》的副刊);另一些由于左翼作家的名声,不得不刊登一些左翼作品。“第三种力量”的思想开明的代言人闻一多于1946年7月15日被刺,进一步加强了共产党的事业。因为人们普遍相信这是国民党秘密警察的暴行。而少量值得注意的非共产党小说作品——钱钟书的《围城》(1947年)、巴金的《寒夜》(1947年)以及师陀的《结婚》(1947年)的出现,对左翼文坛并没有显著的影响;它们只是创作整体中“孤立的例子”,完全无力抵挡正在高涨的新的共产党文学的浪潮。[182]
甚至夏志清,一个公开自称的反共分子,也特别提到1945—1949年时期是共产党地区作家,尤其是小说家的高峰创作期。[183]除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49年),还出现了周立波的《暴风骤雨》(1949年)、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1949年)和欧阳山的《高乾大》(1946年)等作品。在诗歌方面,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1945年)成功地采用陕北民歌的形式,讲述了一个人们所熟悉的地主的暴虐和曲折的爱情故事。继《白毛女》的成功,另一民间歌剧《刘胡兰》获得了好评。[184]
与共产党控制区创作的勃发情况相反,城市文坛在这段时期相对说来较贫瘠。出版的大多数作品是重新发行和重新印刷的流行小说和诗歌。在翻译领域,引人注目的一大批西方作家——福楼拜、左拉、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契诃夫、易卜生、罗曼·罗兰、狄更斯和莎士比亚,以及许多其他作家,以多卷丛书的形式介绍给人们。根据报道,这个时期最为流行的西方小说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随风而去(gone with the wind)》,由多才多艺的傅东华以简洁贴切的《飘》为题译成中文。[185]
城市里的主要创作媒介是电影,它在流行程度上取代了戏剧。这两种体裁曾经有过相濡以沫的密切关系。中国电影业从一开始就使用戏剧界的人才。在战争年代,电影从业人员加入了大量的剧团为国家效力。随着战争的结束,戏剧完成了宣传鼓动的使命;大多数业余剧团都解散了。美国影片(日本占领期间禁映)的涌入,更加促进了电影业的发展。战后的几年是中国现代电影的黄金时期。[186]
这一新体裁在艺术上成功的原因是不难发现的。电影业雇用了文艺界第一流的人才张爱玲、阳翰笙、田汉、欧阳予倩和曹禺,他们写作原本的影片脚本;另一些戏剧家(如柯灵)是把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的专家。战争期间写得最好的一些剧作——尤其是《正气歌》(写的是明朝著名的忠臣文天祥)[187]和《清宫怨》——都拍成了精彩的电影。小说作品是改编的另一丰富源泉。在有些情况下,如老舍的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电影剧本甚至超过了原著。为了促进这一新的艺术形式的发展,田汉与洪深充当了上海两家主要报纸《大公报》和《新闻报》的电影特刊的编辑;最后,刘琼、石挥、白杨及胡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最初在剧团里得到锻炼)的演技,也达到了微妙老练的高超境地。
这一新的类型的文学性和戏剧性都优于纯电影。一部影片的质量往往更多地取决于它的脚本和演技,而不是视觉技术(摄影技巧、灯光、剪辑、蒙太奇等等)。因此,电影可以看作戏剧文学的创造性的延伸。电影媒介不仅从文学借用一些人员,而且从文学借用其典型的“摆脱不了的情思”。其一是战后的混乱。来自重庆的所谓“接收大员”们专横和不正当的行径——他们以国民党政府的名义,没收以前与日本人的合作者的财产以饱私囊——在袁俊(张骏祥)执导的《还乡日记》中遭到了辛辣的批评。许多制片人专注于中国城市里的贫富悬殊。《假凤虚凰》是这个时期最为流行的影片之一,它以一种轻快、调侃的笔调,讲述了一个贫穷的理发匠如何装扮成一个富家子弟,追求一个同样贫穷却假装富有的女人的故事。另一部有名的影片《夜店》是根据高尔基的《底层》改编的,但是场景变成了上海的贫民窟。这个时期的影片中弥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人道主义,它不仅深深地感动了观众,而且促使他们汲取政治信息;在一个为不平现象所折磨而没有正义的社会中,残余的人性内核没有例外地总是体现在下层人民身上。
该做些什么呢?比较温和的影片倡导教育(像在《哀乐中年》里那样)。但是激进的影片大声疾呼,号召采取集体行动;在一部这样的影片结尾,全城的人力车夫行动起来搭救落难的主人公。如果电影能够真实地显示社会情绪,解决方法看来不外乎改革或革命——通过教育或其他人道措施逐步进行改革,或者被压迫者为“翻身”成为自己的主人而进行完全的革命。单纯出于绝望,愈来愈多的制片人——可想而知,还有许许多多他们的观众——选择了后者。简短地讲,这个时期较好的影片,在传播革命必要性方面所做的工作,多于任何其他艺术体裁。电影作为能接触最多城市观众的普及媒介,证明了它是有效力的。它结合了中国现代小说和戏剧的最佳成分;在某些方面,它比小说更“生动”,比戏剧更灵活。毛泽东从未对这一新媒介的政治潜力多加注意,显然这是因为电影源于城市,而非出自农村。但是作为最近的城市艺术形式,它向人们提供了一些历史教益。
城市—乡村两叉分支现象,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突出特点。从晚清开始,中国现代文学就滋长在城市环境之中。当它在“五四”期间发展成为“新文学”的时候,它也随之成为城市知识阶层的喉舌。但是城市作家对社会深感不满的情绪,引导他们越过城墙注视着乡村。乡土文学与地区文学,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城市作家的艺术产品,于是成为20世纪30年代的主要创作形式。但是这段时期写作的最好的诗歌仍然是城市取向的,在坚定的左翼作家眼中,它不可避免地成为城市颓废的标志。
然而,左翼作家们自己就是城市的产物。20年代晚期与30年代早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也许是响应以城市为基地的中国共产党,把他们的同情主要集中在城市无产阶级身上,他们思想立场的虚伪性,结果却被鲁迅所揭露。当鲁迅参与政治并与左派一道加入“左翼作家联盟”时,他们的活动和见解的城市取向依然是明显的。但是鲁迅把城市环境视为黑暗势力的真正堡垒——腐化、堕落以及由国民党“白色恐怖”造成的压抑气氛。鲁迅生活其中,他担负起革命“后卫”的责任,向黑暗势力作殊死搏斗,而对自己的胜利不抱幻想。
鲁迅从未宣称了解中国农村。尽管他对长征热情,但由于不了解乡村舞台,他拒绝写有关长征的小说。[188]甚至他早期的小说,也并未显露他与笔下的乡村人物多么亲近(像大多数他的崇拜者曾争辩的那样);相反,这些小说显露了他对城市知识分子被疏远的同情。此外,绍兴的农村对鲁迅来说是传统世界的一部分——一座应该砸烂的文化落后的“监牢”(尽管他预见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随着1936年鲁迅的逝世与1937年战争的爆发,中国现代文学进入了农村阶段。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具有某种农村氛围,而爱国的时代精神引导大多数作家去亲近乡村的群众。这种民粹主义,加上对文学大众化的反复要求,为毛泽东在延安的文艺理论提供了合乎逻辑的背景。在这条新的准则的三个中心主体中,是农民,而不是工人或者士兵,从延安作家那里受到主要的一份创作注意,正如农民阶级构成毛本人的革命战略的支柱。
1942年延安座谈会后,甚至在50年代苏联影响的高潮期,农民文学都远比关于产业工人的小说辉煌。像张爱玲的小说、钱钟书的《围城》,或杨绛的老练的喜剧这样的城市杰作,一直是孤立的事例。
因此城市电影与共产党文学的农村取向是背道而驰的。电影作为30年代文学的一种通俗形式,它表达不满情绪,表达暴露社会现实而不是歌颂社会现实的难以抗拒的精神。现代中国的文学创作,是在最困难的时代繁荣起来的:清朝最后10年,军阀混战时期,将与日本开战的年代,以及共产党革命最终胜利的前夜。如鲁迅曾经说过的那样,文学从来不会满足于现状,而政治则总是寻求保持现状。[189]但是毛对政治的重新定义(要求变革的革命意识形态)和对文学的重新定义(一种革命的武器),意味着在革命后的形势下,只能有歌功颂德的作品,而不满则不再是文学创作的动机。毛泽东主义的准则认定文学与政治的汇合,而不是它们之间本质上的分歧。
此外,在毛泽东主义式的新中国里,城乡之间的矛盾——不论是作为事实还是作为观念——从不存在。共产党革命的胜利,剥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城市成分。随着城市“心态”的丧失,中国现代文学也丧失了它那主观的热忱,它那个人主义的视角,它那有创造力的焦虑,以及它那批判的精神,虽然它依靠农村的主流达到了名副其实普及的广度,并取得了更加“积极”的特点。“摆脱不了的中国情”被颂扬祖国及其人民所取代。在社会主义社会的集体主义道德观中,夏志清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道义责任”[190]正在消失。
* * *
[1]关于五卅事件,见《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第11章。
[2]张毕来:《一九二三年〈中国青年〉几个作者的文学主张》,载李何林等:《中国新文学史研究》,第36—49页。
[3]《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214—216页。
[4]同上书,第222—224页。
[5]《鲁迅全集》第3卷,第313页。
[6]李何林等:《中国新文学史研究》,第61—62页;阿米滕拉纳特·塔戈雷:《现代中国的文学论战,1918—1937年》,第86—94页。
[7]《鲁迅全集》第4卷,第70—71页。
[8]李何林编:《中国文艺论战》,第412页。
[9]同上书,第379页。这篇文章由陈雨石(音)译成英文,见约翰·伯宁豪森和特德·赫特斯编:《中国革命文学:选集》,第37—44页。编者还提供一篇透彻的绪论。
[10]关于鲁迅文学观和革命观的改变,见李欧梵:《革命前夕的文学:对鲁迅左翼时期的看法,1927—1936年》,《现代中国》第2卷第3期(1976年6月),第277—291页。
[11]戴乃迭编译:《无声的中国:鲁迅著作选》,第176页。
[12]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485页。
[13]根据官方史料,早在1928年末,中共江苏省委曾派夏衍、李初梨和冯乃超与鲁迅联系,计划组织统一战线。见《左联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第353页。参加左联成立大会的盟员名单收入《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一辑,第155—157页。
[14]哈里特·c.米尔斯:《鲁迅:1927—1936年,在左翼的年代》,第139页。
[15]丁易:《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及其和反动政治的斗争》,载张静庐编:《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第2卷,第42页。
[16]《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290—291页。
[17]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1卷,第214—215页。
[18]关于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的排他主义立场,见爱德华·j.布朗:《革命后的俄国文学》,第112—113页。
[19]各种论战文章收编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359—412页。
[20]侯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第162页。
[21]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年),美国评论家、教师、“新人文主义”文学批评运动的领袖。——译者
[22]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优秀诗人、评论家。——译者
[23]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年),英国诗人、评论家、散文家和辞典编写者。——译者
[24]f.利维斯(f.leavis,1895—1978年),英国文学和社会评论家。——译者
[25]埃德蒙德·威尔逊(edmund wilson,1895—1972年),美国文艺评论家和散文作家,生前被公认为当时美国第一流文学家。——译者
[26]侯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第167—168页。
[27]《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394页。
[28]泰纳(h.a.taine,1828—1893年),19世纪法国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是一个有名的思想家、文艺评论家及历史学家。——译者
[29]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513—515页。又见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第61页。
[30]沃隆斯基:(aleksandr konstantinovich voronsky,1884—1943年),俄罗斯文学评论家、作家。——译者
[31]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第20页。关于胡秋原重申本人论辩要点,见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539—564页。
[32]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第189—191页。
[33]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第85页。
[34]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550页。
[35]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第333—334页。
[36]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第287页。
[37]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549页。
[38]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研究,见保罗·皮茨科维奇:《瞿秋白与中国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大众文学艺术观》,《中国季刊》第70期(1977年6月),第296—314页。又见同作者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瞿秋白的影响》,第9章。
[39]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第360—361页。
[40]同上书,第362—363页。
[41]塔戈雷:《现代中国的文学论战,1918—1937年》,第160页。
[42]关于这事全部情节的卓越分析,见夏济安:《鲁迅与左联的解散》,载其《黑暗之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第101—145页。
[43]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463页。
[44]塔戈雷:《现代中国的文学论战,1918—1937年》,第114页。
[45]周扬:《关于国防文学》,林淙编:《现阶段的文学论战》,第36—37、81页。
[46]林淙编:《现阶段的文学论战》,第311—312页。
[47]夏济安:《黑暗之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第129页。
[48]同上。
[49]林淙编:《现阶段的文学论战》,第74页。
[50]同上书,第334—349页。
[51]林淙编:《现阶段的文学论战》,第315、342页。
[52]《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567—575页。
[53]《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561—564页。夏济安:《黑暗之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第125页。
[54]这部小说出版后五个月内印刷六次。见塔戈雷:《现代中国的文学论战,1918—1937年》,第71—72页。关于蒋光慈生平和著作的分析,见夏济安:《蒋光慈现象》,载其《黑暗之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第55—100页。
[55]冯雪峰:《回忆鲁迅》,第23页。
[56]关于鲁迅杂文艺术的详细分析,见戴维·e.波拉德:《鲁迅的杂文》。
[57]关于周作人小品文的分析,见戴维·e.波拉德:《一种中国文学风格:与传统有关的周作人的文学价值观》。
[58]《鲁迅全集》第4卷,第443页。
[5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版,第141页。
[60]关于茅盾早期小说的分析,见默尔·戈德曼编:《五四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第233—280、385—406页;陈雨石(音)、约翰·伯宁豪森和西里尔·伯奇的文章。
[6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53页。
[62]同上。
[63]埃文·金(罗伯特·沃德)的《骆驼祥子》英译本以《人力车夫》的书名出版,在美国成为畅销书。但是,埃文·金把他自己的“喜剧结尾”塞进小说。最近的两种英译本保持原作的悲剧结尾,见让·m.詹姆斯译《人力车》和石小青(音)译《骆驼祥子》。
[64]引自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1卷,第232—233页。
[65]关于老舍的研究,见西里尔·伯奇:《老舍:自我幽默的幽默作家》,《中国季刊》第8期(1961年10一12月),第45—62页;兹比格涅夫·斯卢普斯基:《一个中国现代作家的发展》;兰比尔·沃赫拉:《老舍与中国革命》;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
[66]关于巴金的研究,见奥尔加·兰:《巴金和他的作品:两次革命之间的中国青年》。《家》出版以来曾印刷23次(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第202页)。又见西德尼·夏皮罗译的《家》的英译本。
[67]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23页。
[68]张天翼的这部小说,连同吴组湘的小说《樊家铺》和其他,收入夏志清编:《20世纪中国小说》。
[6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82—283页。
[70]关于1919—1949年吴组湘的小说和其他许多作品的英译文,见刘绍铭、夏志清、李欧梵编:《现代中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1919—1949年》。
[7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86页。
[72]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第201页。
[73]关于沈从文对湘西看法的详细研究,见杰弗里·c.金克利:《沈从文对中华民国的幻想》(哈佛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77年)。
[74]田军(萧军):《八月的乡村》,由埃文·金译成英文,附有埃德加·斯诺的序言。关于萧军的研究,见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第11章。
[75]引自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第228页。
[76]关于这部小说的英译本,见萧红著,葛浩文等译:《中国东北的两部小说:〈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关于萧红的研究,见葛浩文:《萧红》。
[77]夏志清教授从事战争小说的全面研究,有两篇论端木蕻良的论文已经完成。
[78]夏志清:《端木蕻良的小说》,第56—61页。
[79]朱莉亚·c.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章。
[80]关于徐志摩借鉴英诗的分析,见西里尔·伯奇:《徐志摩诗的英中韵律》,《大亚细亚》新8卷第2期(1961年),第258—293页。
[81]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年),18、19世纪之交英国浪漫主义运动最伟大和最有影响的诗人。——译者
[82]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年),英国诗人、哲学家、改革家和散文作家。——译者
[83]济慈(john keats,1795—1821年),英国诗人、也是 19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译者
[84]这首由许芥昱译成英文的诗载他译编的《20世纪中国诗集》,第65—66页。
[85]朱莉娅·c.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82页。
[86]关于闻一多生平和诗的研究,见许芥昱:《闻一多》和《新诗的开路人 ——闻一多》。
[87]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分析,见本书上卷李欧梵著《文学潮流(一):追求现代性(1895—1927年)》章“外国文学的影响”节。
[88]见诗人痖弦访问李金发记《创世记》第30期(1975年1月),第5页。又见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687—688页。
[89]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iaire,1821—1867年),法国现代派诗人。——译者
[90]魏尔兰(paul verlaine,1844—1896年),法国最纯粹抒情诗人之一。——译者
[91]马拉梅(stéphene mallarmé,1842—1898年)法国象征派诗人。——译者
[92]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1卷,第201页。
[93]朱莉娅·c.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53页。
[94]引自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1卷,第200页。
[95]这首英译诗引自朱莉娅·c.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65—166页。关于戴望舒诗集,见痖弦编:《戴望舒卷》。
[96]朱莉娅·c.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66页。
[97]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1卷,第201页。然而,自1981年以来,戴望舒的地位得到重新评价,他的作品在中国重新出版。
[98]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年),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译者
[99]奥登(w.h.auden,1907—1973年),美籍英国诗人。——译者
[100]艾略特(t.s.eliot,1888—1965年),英国诗人。——译者
[101]这个词是由刘西渭用英文造的,引自张曼仪等编:《现代中国诗选,1917—1949年》第1卷,第709页。
[102]邦妮·s.麦克杜格尔译编:《梦中的路:何其芳诗文选》,第223—224页。
[103]同上书,第228页。
[104]邦妮·s.麦克杜格尔译编:《梦中的路:何其芳诗文选》,第126页。
[105]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年),俄国第一流的浪漫派诗人、小说家。——译者
[106]邦妮·s.麦克杜格尔译编:《梦中的路:何其芳诗文选》,第169页。
[107]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1卷,第208—209页;许芥昱:《20世纪中国诗集》,第277页。
[108]然而,这种现代派传统已经重新流行,如今在台湾和中国城市以“朦胧诗”面目兴旺起来。
[109]《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部长篇小说,林纾在1901年把它译为中文。译名为《黑奴吁天录》,以后春柳社的欧阳予倩把它改编成话剧《黑奴恨》上演。——译者
[110]胡耀恒:《曹禺》,第16页。
[111]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年),挪威戏剧家。——译者
[112]田汉、欧阳予倩等:《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1907—1957》第1集,第151页。
[113]胡耀恒:《曹禹》,第21—22页。
[114]刘绍铭:《曹禺:契诃夫和奥尼尔的不情愿的追随者,文学影响研究》,第6页。
[115]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年),法国唯一理解真正的悲剧色彩的剧作家。——译者
[116]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年),美国戏剧家。——译者
[117]刘绍铭:《曹禺:契诃夫和奥尼尔的不情愿的追随者,文学影响研究》,第10页。
[118]这句话的英译文引白胡耀恒:《曹禺》,第54页。
[119]由于内容狂放,这一幕在演出时往往被删去,很使曹禺懊恼。
[120]刘绍铭:《曹禺:契诃夫和奥尼尔的不情愿的追随者,文学影响研究》,第6页;胡耀恒:《曹禺》,第24页。
[121]《日出》剧本中对陈白露以前的丈夫的生死未作明确的交代。——译者
[122]曹禺:《日出》,第236页。关于曹禺剧作的英译本,见a.c.巴恩斯译的《雷雨》和《日出》,克里斯托弗·c.兰德和刘绍铭译的《原野》。
[123]上海系1937年11月13日沦陷。——译者
[124]老舍曾任“文协”理事,主持日常工作,但无“会长”的头衔。——译者
[125]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51—52页。
[126]同上书,第47页。又见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748页。
[127]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756页。
[128]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40页。
[129]武汉和广州都是1938年10月沦陷的。——译者
[130]王际真编:《中国战时小说集》v。
[131]即第二次国共合作。——译者
[132]抗战时期,除云南省外,任何地方均不得发行地方货币,只有中央银行发行货币流通全国。——译者
[133]刘以鬯:《从抗战时期作家生活之困苦看社会对作家的责任》,《明报月刊》第13卷第6期(1978年6月),第58—61页。
[134]王际真编:《中国战时小说集》6。
[135]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60—61页。
[136]《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2卷,第279页。
[137]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62页。
[138]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68—73页。
[139]朱莉娅·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71页。
[140]《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631、638页。
[141]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43页。
[142]胡风:《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第53—55页。
[143]《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第670—671页。
[144]《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691—695页。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2卷,第63—64页。
[14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17页。
[146]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2卷,第87页。日本学者尾坂德司也很称赞这部小说的创作技巧;见尾坂德司:《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2卷,第245—247页。
[147]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86页。
[148]同上书,第369页。
[149]张曼仪等编:《现代中国诗选,1917—1949年》第2卷,第912页。
[150]这首英译诗引自朱莉娅·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191—192页。
[151]柳无忌:《现代时期》,翟理思编:《中国文学史》,第479—480页。
[15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20页。
[153]柳无忌:《现代时期》,第481页。
[154]见姚莘农著,杰里米·英戈尔斯译:《清宫怨》。
[155]这份关于被日本占领的上海战时戏剧的资料完全取自爱德华·冈恩的开拓性研究。见冈恩《不受欢迎的缪斯:上海和北京的中国文学,1937—1945年》和冈恩的研究论文《日本占领时期的中国作家(1937—1945年)》。
[156]这部中篇小说收入夏志清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第138—191页;刘绍铭、夏志清、李欧梵编:《现代中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第530—559页。
[157]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45页。
[158]引自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01—302页。
[159]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2卷,第26页。
[160]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2卷,第23页。又见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第104页。
[161]关于延安持不同意见作家的分析,见默尔·戈德曼编:《共产党中国文学上的不同意见》第2章。
[16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50页。
[163]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54、872页。
[164]同上书,第873页。
[165]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71页。
[166]这是默尔·戈德曼编《共产党中国文学上的不同意见》的主题,特别见第1—8章。
[16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63页。
[168]夏济安:《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20年》,载其《黑暗之门》,第255页。
[169]《黑暗之门》,第246页。关于延安文学各种形式的详细分析,见菊地三郎:《中国现代文学史》第2卷,第2—5章。又见丁淼:《评中共文艺代表作》。
[170]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第77—78页;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2卷,第24页。
[171]这部剧作收编入沃尔特·梅泽夫和鲁思·梅泽夫编:《共产主义中国的现代戏剧》,第105—180页。
[172]戴意坚(音):《当代中国戏剧和苏联的影响》(南伊利诺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74年),第96—97页。
[173]在60年代,无论什么形式或内容的京剧都被江青的“革命京剧”完全排斥。然而“文化大革命”后,旧剧种(包括京剧)得到恢复。
[174]在1945年出版的赵树理短篇小说《李家庄的变迁》中,口头成分大多被删去。然而,夏志清认为这部小说仍是“他的作品中最可读的一部”。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83页。
[175]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2卷,第123页。关于延安时期(文艺座谈会以前和以后)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选集,见丁玲等:《解放区短篇创作》。在诗歌方面,除民歌外,创作量更少。何其芳停止写诗去写报告文学作品。见麦克杜格尔译编:《梦中的路:何其芳诗文选》,第173页。
[17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72—473页。
[177]后一篇小说的英译文见刘绍铭、夏志清、李欧梵编:《现代中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第268—278页。
[178]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2卷,第123页,关于丁玲写作的全面分析,见梅仪慈:《丁玲的小说——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思想和叙事》。
[179]夏济安:《黑暗之门》,第168页。
[180]约翰·伯宁豪森和特德·赫特斯编:《中国革命文学:选集》,第10页。
[181]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第767页所引。
[18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501页。
[183]同上书,第472页,菊地三郎论述南北极格局中共产党文艺和非共产党文艺的消长。因此战后年代看到“北方文艺”(延安)的胜利和“南方文艺”(重庆和上海)的失败。见菊地三郎:《中国现代文学史》第2卷,第3、4部分。
[184]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2卷,第262—264页。
[185]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第126页。
[186]尚未把现代中国电影作为艺术和作为社会史进行认真研究。只有过一部英文研究专著,杰伊·莱达:《电影:中国电影和电影观众记事》,特别见第6章。关于中文资料,见程季华等:《中国电影发展史》第2卷,第213—214页。这部两卷著作至今仍是研究中国电影的内容包罗最广的著作。1908—1949年中国电影目录初稿已由史蒂夫·霍罗威茨为旧金山中华文化基金会资助的中国电影项目编成。
[187]原文如此,应为南宋。——译者
[188]冯雪峰:《回忆鲁迅》,第93—94页。
[189]《鲁迅全集》第7卷,第470—471页。又见李欧梵:《革命前夕的文学:对鲁迅左翼时期的看法,1927—1936年》,第278—286页。
[190]夏志清:《摆脱不了的中国情:中国现代文学道义上的责任》,载其《中国现代小说史》,第533—5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