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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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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寂静,一派荒芜的寂静。马在绿色的田野间奔驰。田野岗峦起伏,微风拂面,云雀婉转的歌喉唱着摇篮曲,与单调的马蹄声交融在一起,催人入睡。远处,小山坡上的车站就像地平线上一张蓝色的剪影,没过一会儿,马车转弯了,它也就消失了。这时,四周只有马吐出的白气、庄稼和长着小槲树林的谷地……

“有什么新鲜事,科尔尼?”我问半闭着眼睛的车夫。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庄户人,有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

“新鲜事儿吗?”科尔尼没有回头,谨慎地说,“我们这地方能有什么新鲜事呢?”

“这么说,生活还是那样,是吗?”

“您说得对,日子不好过……”

我每次去矿泉休养的路上,总要在我姐姐的庄园里住几天,在她的庄园里,我也没有听说这里有什么新闻。在我的记忆中,这座庄园一年前还不是如此破败:大厅的发黑的地板和天花板,看上去有点倾斜;屋前荒芜的小花园里的树枝伸进窗内;仓库的木板屋顶蒙着白霜,上面有几道裂缝……可是现在,半瞎的聋老头子——安其普什加牵着瘦骨伶仃的周岁马驹,套着水车,慢吞吞地走进院子,没有上油的水车轱辘不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听起来让人心烦。

“这里的情况很不好吗?”我问姐姐,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望着山坡下的草地和小河。

“糟透了,糟透了!”姐姐慢慢地说,她似乎很愿意和我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有钱,也许还可能恢复。这块土地简直遍地黄金。可是银行,怎么对付银行呢?”

“可是,这里多么安静呵!”我说。

“倒不如没有这么安静好!”我的外甥讥讽地说,他是一位大学生,“说真的,安静,安静,把人都烦死了。让它见鬼去吧!看看那干涸的池塘吧!远看,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走近一看,池水浅及脚踝,青苔倒有两俄尺[1]厚,一股冲鼻的霉味,鲫鱼全死光了……说得不错,遍地黄金!就是连魔鬼也休想找到这金子!”

2

大路在小树林中间蜿蜒进入科洛戈里沃夫禁猎区。这条路过去是远远地绕着一片林子开的,现在走直道儿,穿过荒芜的花园和那片砖瓦库房。庄园坐落在山谷两侧的坡地上,山谷里林木茂密。每当马车的铃声在树林中响起,一群猎犬就报以忧郁的吠叫,以表示它们是出类拔萃之辈,是优良的种族,表示它们与科洛戈里沃夫老头子那些看家狗不一样。这老头子过的那种残忍、阴郁的生活跟他那些凶恶的看家狗也相去无几。马车在犬吠声中隆隆驶过山谷上的小桥。我望着大火之后已经埋在蓬蒿之中的那片废墟,心里想:如果科洛戈里沃夫能够看见那些无耻之徒在他的庄园里为非作歹,不知他会怎么惩办他们?!童年时代我就听说他做过许多坏事。他的一个情妇想给他服下一剂“迷魂药”[2],被他知道了,就把她关进私牢,后来送她进了修道院。解放农奴法令颁布之后,他再也没有走出过房门,人们私下说他“疯了”。之后,他的家道渐渐败落了,他怕被人暗算,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夜里,他就戴着小帽,模仿圣徒,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咒文、赞美诗和忏悔文。有一年秋天,人们发现他死了,死在忏悔堂里。

“你知道,这座园子卖了没有?”我问科尔尼。

“卖啦!”他回答,“没有卖几个钱!现在是买主的管事在当家,他会心疼什么?又不是自己的家产。谁不知道,没有了主人,财物也和没有爹娘的孤儿一样。这儿是遍地黄金呀!”

“土地肥吗?”

“黑土层有一俄尺。您看,这些林子有多好!”

是的,这里的森林真是名不虚传。白桦树发散着清新苦涩的味道,马车的铃声在树木的繁枝茂叶下叮叮作响,绿色的灌木丛中,鸟儿唱着歌,撩人心弦……林间空地上,长着没膝高的茂密的花草,两三株同根生的白桦树潇洒地挺立其间。树林的顶端披着夕阳的金光,一束束明亮的光带从白桦树干间射进来。林边几道灰暗的光线迎着我们的马车,开始这光在颤抖,之后几束光合成一片,显得越来越宽了……我们又奔驰在田野间,大麦正在扬花,空气里充满浓郁甜蜜的芬芳。边套马一面跑一面用嘴扯下把把鲜美的青草……

“看,这就是巴图林诺了。”科尔尼嘲笑地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里光景也不好吗?”

“年轻人都走了,老太太正在张罗卖房子,这已经是最后的家当了。”

“咱们能进去看看吗?”

“您就说您想买这所房子,建个矿泉疗养所……”

3

巴图林诺是一个大村庄,我们都知道贵族的庄园是什么样子的!这里寂静无声。一条长长的浅塘,浑浊的泥水在阳光下闪着令人烦闷的暗淡的光。泥肥堆起的堤岸旁,一个女人在懒洋洋地用木杵捣着粗麻布……从堤岸起,大路沿着巴图林家的大花园向山上爬去。花园仍然郁郁葱葱,田园景色如画,风光宜人。园子后面有一幢房屋,深灰色的屋顶锈迹斑斑。呵!庄园哪,庄园!你是一首长诗的残篇!制奶房壁断垣残,只剩下了墙框子;原来作仓库用的圆木结构的房子,窗户已经没有了,到处杂草丛生,牛蒡花和野芝麻一直爬到门槛上。后门廊前站着一位老太太,满面惊恐,一双迎风流泪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笨拙地说明来意,告诉她我想看看房子,她就匆匆忙忙地禀告老夫人去了。

“我去禀报,我就去禀报。”她喃喃地说着,进了黑洞洞的门廊。

我想,巴图林娜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果然,几分钟之后,房门开处,我看见一位惊惶不安的老妇人,她那温顺的、天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负疚的微笑……我们都装作很高兴能够彼此认识,仿佛参观一下她的房子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巴图林娜和蔼地比了一个手势请我们进门,另一只发抖的手忙着去扣领扣,她穿着一件便宜的花洋布新衣服。

我装腔作势地嘟囔了几句,就走进了衣帽间……呵,这儿简直像个小客店!又黑又闷,墙给马合烟熏得黑不溜秋的,庄园老管事德伦现在就抽这种烟,他一直没有离开庄园……进门向左拐就是他的小房间,径直走是老妇人的住房。这里的窗子是双层玻璃,所以光线很暗,玻璃已经老化了,蒙着一层珠光……

“我们住的不是正房,”巴图林娜抱歉地说,“您也清楚,这些年光景不怎么样,而且冬天这儿暖和些……”

“也许,我太麻烦您了?”

老妇人摇摇头,若有所思,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麻烦您了吧?”我大声地说。

听见我这么说,她赶忙微微一笑。

“不,不。”她和颜悦色地说,“请!”

她推开了通往过厅的那扇门……

那些空房间光线更暗!我沿着过厅参观这幢房子。第一个房间是原来的书房,现在作仓库了,盛盐的大木箱、存稷米的大筒、生了绿锈的铜蜡台,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都放在这里……第二间原先是卧室,摆着一张又高又大的床,床上什么也没有,活像一口石头棺材……老妇人走在我的后面,她好像想起要办什么事,进了仓库。我慢慢地走进了大厅,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音四起,屋角堆着书籍、水彩画像、桌子腿一类的东西……靠墙还有一张牌桌,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一面镜子。突然一只乌鸦从镜子后面钻了出来,从没有玻璃的窗口飞出去了……我打了个寒战,然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通往阳台的两扇玻璃门打开,走到已经干裂了的阳台上。我举手挡着耀眼的夕阳——呵!多美的傍晚呵!繁花似锦,山林葱郁,上帝岁岁年年为春天更换新装。浓密的樱桃林中夹杂着丁香和野蔷薇,忠实的斑鸠仍在枝头上为这座败落的庄园唱着甜蜜的歌!

4

傍晚的田野,西方上空浮着紫罗兰色的云朵,云朵闪着金光。眺望远方,天地辽阔,感到大自然的一往情深。

“叔叔,给一根火柴吧!”一个在秋耕休闲地里放马的小男孩喊着,跳过地头的小沟,跑来追赶我们的马车。

科尔尼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他朝着男孩子跑来的方向甩了一下鞭子,仿佛这个动作使他愉快,一面低声吆喝着马。

“他在想什么呢?”我望着科尔尼那顶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帽子。

科尔尼侧过身来,沉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眼前一闪一闪的马蹄,跟我聊起天来……

“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不只是老爷们家道艰难……农民银行说是帮助庄户人……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哪能靠借债过日子呢?!当然,也有几家庄户人合伙买上一百二百俄亩土地的,事先也没有想想有多大的力量去伺候这么多的地,债欠下了,纠葛又多,每户人家都要多捞一把,吃掉别人。等到一吵架,事情就更糟了,到处下钩子,叫人上当!”

“可是,”我说,“现在每县只剩下了三四个大户人家,这就是说,土地已经分散到农民手上了。”

“都落到城里的大小商户手里了。”科尔尼纠正说,“土地给他们弄去了,农民没得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来,土地又失去了真正的主人,商户人家图便宜买土地,他们不会到乡下来过日子。这群魔鬼!让他们在城里挤死、闷死算了,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

“那可该怎么办呢?”

科尔尼往旁边看了一下。

“该饮马了!”他说,想起了他应该办的正经事。

“到伏尔格尔再饮不迟。”

“好吧!到伏尔格尔也行……呵,天不早啦!”

夕阳暗淡下来,凉意袭人。田野中一片蓝色,令人惆怅。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像一个暗红色的火球渐渐西沉。凄凉的景物、暗蓝的远方、殷红的落日,它们仿佛就是古老俄罗斯的象征。天色慢慢阴暗了,天边余下一抹弯弓似的残照,之后又变成一条颤抖着的火光……霎时间,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下了蓝色的夜幕,夏夜降临了。草地上颇有凉意,好像地窖里一般;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吐出浓郁的香气;阵阵和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昏暗里,无精打采的垂柳不时在路旁闪过,柳梢上暮鸦栖宿……这时,苍白的满月在东方冉冉升起……

昏暗的小村庄,坟墓似的寂静,只有车架的弹簧吱吱作响,夹杂着叮叮铃声,多么凄惨的景象!这条行人绝迹的古驿道早已被人遗忘。这夜,这路,多么令人忧伤!感谢上苍,月亮出来了!觉得心上舒展了些……

5

伏尔格尔是个草原上的小村庄,我已故姑母的庄园,已经无人居住。此地原来是我祖父的一处庄园和一个大村镇的旧址,后来,这里四分之三的人口都迁往西伯利亚新居去了。我们走的是一条山坡脚下的大道,月上东山,一切都清晰可辨了。马车飞快地驶向一座孤零零的厢房。这是一块夹在两个小山坡间的房基地,厢房就在房基地的一侧,四周丛生着露湿的萋萋野草。马车停下来,铃声也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静马上包围了我们。

“这里也是一片荒凉!”科尔尼从驭手台上爬下来,在空荡荡的房前,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怪里怪气的,“您在这门廊上坐一会儿,我去饮饮马,给它们喂把草料。”

他牵马走向山坡下的水井,几匹马慢吞吞地走着,脖圈上的小铃又叮叮地响了起来。我走上厢房的木门廊,坐在台阶上……

坐在这里真可怕。山丘环抱着这块房基地,已经干涸了的伏尔格尔河床就在山丘脚下,荒芜的村庄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邻接宽敞的大院是庄户人的牧场,牧场后面是七幢黑洞洞的矮木房,这里的全部夜生活都包括在其中了……

“科尔尼!”科尔尼牵马从山脚下回来时,我叫住了他,“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可以慢慢走到家以后再喂马不迟!”

科尔尼站住了。

“心里不舒服了吧?”

“很难过。让这些都见鬼去吧……我们快走吧!”

“这还不算太坏呢!”科尔尼开玩笑似的说,“您要是等到秋天或者冬天来,那才更糟呢!”

“那你们现在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

科尔尼卷了一支烟,眼睛看着脚下的土地,久久沉默着。然后,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回答说:

“暂时就凑合着过吧……”

“‘暂时’指什么?以后的打算呢?”

“以后吗?以后看老天爷怎么安排吧!总会有出路的……”

“什么出路呢?”

“车到山前自有路……总不会一辈子在这里过这样的鬼日子!要是老百姓逃到新的地方去,也许会……”

“会怎么样呢?”

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了科尔尼的脸,他双眉紧锁,低垂着头,两眼向一旁望去。

“能过上另外的生活吗?”

“到时候再说吧!”科尔尼回答着,他的心情已经十分忧郁了,“咱们走吧!老爷,天不早了!”

他慢慢地爬上了驭手台。

写于1930年

[1]一俄尺相当于0.711米。

[2]俄国巫师的一种骗人术,据说如能使情人服下巫师制作的一种迷魂草药,即可得独房之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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