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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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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临,却又会散去。随着时间一天天在广袤的大地上铺开,他们距离那片迫使彼此互诉衷肠的森林越来越远,他们的心愿却变得人尽皆知。然而,在这过程中,他们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显而易见,所发生的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只是两人订个婚而已。但这个由宾馆和别墅所组成的世界为两人的订婚而倍感欢欣鼓舞。并且还让他们认识到,世界的有序运行并不需要他们出什么力,有时甚至都不需要他们的出现。因而他们拥有了大量二人独处的时光,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寂静,那种寂静就如同在宽敞的教堂游玩时突然被关在了里面。他们一起散步,一起闲坐,一起寻找有着无人采撷的花朵、形单影只的树木的秘密地点。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可以表达那些美好而又宏大的心愿,而这些心愿对其他男男女女来说却显得尤其古怪——是关于一个世界的心愿,一个只包含他们二人、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以美好品质作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并且从不争吵,因为那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他们会讨论书中的这类问题,或在太阳下,或坐在树荫下,不受任何人的打扰。他们不再感到尴尬,也不再因为词不达意而语塞;他们不再畏惧对方,就像沿着河流蜿蜒而下的旅行者一样,当飘过一个拐角后,为眼前突如其来的美景所倾倒;意外惊喜不断发生,即使是平凡的小事也会令他们欢欣不已;另外还有很多方面都令他们感到欣喜若狂和不可思议。平凡之事也会令他们感到耳目一新,也同样需要他们付出努力才能够完成。而在这种情况下,努力不能算得上是努力,而是一种乐趣。

当蕾切尔弹钢琴的时候,特伦斯坐在她的旁边。他不由自主地用铅笔在纸上写下了“订婚”这个词。既然他和蕾切尔已经订了婚,特伦斯畅想着他们的婚后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世界当然会有所不同。名为《寂静》的这本书,此时也已经与过去不尽相同了。他有时会放下笔,望向前方,思索着世界会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它可能会更加坚固,更有条理,更加重要,更加深刻。不知道为什么,泥土在他的眼中都显得非常深刻;它没有形成山丘、城市和田野,而是大团大团地堆积在一起。他向窗外眺望了十分钟,发觉自己并不喜欢空无一人的土地。他喜欢人类——他喜欢他们,他猜想,喜爱的程度超过了蕾切尔。此刻她正在那边充满激情地拂动着音律,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但是他喜欢她这个样子。他喜欢她由心而生的那种忘我状态。最终,他写下了几个短句,又在后面画上了几个问号,然后大声地朗读了出来,“‘女人们——’在这个标题下我写了:‘她们并不比男人更加虚荣。缺乏自信是她们最严重的缺点。她们对自己性别的不认同,是约定俗成还是有事实依据?作为乐观主义者,女人都不在乎这些,因为她们都从不思考。’你怎么看,蕾切尔?”他膝上放着一张纸,停下了手中的笔。

蕾切尔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正要将贝多芬的奏鸣曲推向高潮,就像一个正在荒废的楼梯上奋力攀爬的人,一开始充满活力,然后越来越吃力,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又迅速地回到了起点准备重新开始。

“‘还有,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女人比男人更加实际,更缺乏理想主义,她们拥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却没有荣誉感’——我有个疑问,什么是男人的荣誉感?——在你们女人当中相当于什么呢?嗯?”

蕾切尔再一次错过了揭露女性内心的机会,依旧沉浸在音乐阶梯的攀爬中。迄今为止,她在追求智慧方面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以至于这类说法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似乎只能留给下一代人去探讨哲学了。

左手弹奏完最后一个和弦后,她终于转过身对他大声说道:

“不,特伦斯,这样不好;我现在是南美最棒的音乐家,更不用说欧洲和亚洲了,你却在这儿每隔一秒就打断我一次,让我一个音符都弹不出来。”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前半个小时所作所为的目的,”他说道,“我对美妙简单的旋律没有意见——的确,我觉得它们有利于我的文学创作,但你弹的这个就像在雨中靠后腿蹦.的老狗。”

他开始翻阅散落在桌子上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他们朋友的贺词。

“‘——为你们的全部幸福送上我的全部祝福,’”他朗读道;“写得不错,但是不够生动,你说是不是?”

“全是胡说八道!”蕾切尔大声说道,“想想可以与音乐相提并论的词句吧!”她继续说着,“想想小说、戏剧还有历史——”她坐在桌子边上,轻蔑地胡乱翻着红色和黄色的书籍。她似乎认为自己有资格蔑视人类的一切学识。特伦斯看了看这些书。

“天啊,蕾切尔,你读的书真是糟糕!”他大声叫道,“还有,你也已经落伍了,亲爱的。现在没有人想看这种书——过时的戏剧,对伦敦东区悲惨生活的描述——噢,不,这些东西已经被写烂了。读读诗歌吧,蕾切尔,诗歌,诗歌,诗歌!”

他拿起一本书,开始大声朗读起来,想要讽刺作家狗吠似的语言;但她丝毫没有在意,在沉思片刻后大声地说道:

“特伦斯,你有没有想过,整个世界都是由一块块巨大的物质构成,而我们只不过是一片片的光斑而已——”她看着地毯和墙壁上摇曳的太阳光点,“就像它们一样?”

“不对,”特伦斯说,“我感到了真实;极其真实;我的椅子腿可能已经深深扎入了大地中心。在剑桥,我记得人们有时会在清晨五点左右陷入一种荒谬的半昏迷状态。就像赫斯特现在这样,我觉得——噢,不,赫斯特不会。”

蕾切尔继续说道,“那天接到你邀请我们野餐的字条时,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思考;我能否再像那样思考呢?这个世界是不是变了?如果是的话,那改变什么时候停止?而哪一个又才是真实的世界?”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开始说道,“我认为你一辈子都会与珠宝和老年人为伴。你的手湿湿的,还记得吗?而且你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我给了你一块面包之后,你才开口说了一句,‘人类啊!’”

“因为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她回忆道,“不,事实却不是如此。那时大家在谈论蚂蚁,而我原本以为你和圣约翰就像这些蚂蚁一样——又大又丑,精力充沛,炫耀着自己的优点。然而,当和你交谈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

“你爱上了我,”他纠正她,“你一直都爱着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不,我从来没有爱上你。”她坚定地说道。

“蕾切尔——这谎言太明显了,难道你没有静静坐在那儿看向我的窗户,难道你没有像白天的猫头鹰一样在宾馆里四处乱撞吗?”

“没有,”她重复了一遍,“我从没有坠入爱河,如果坠入爱河就像世人们所说的那样,那这个世界就一直在说谎,只有我道出了真相。噢,弥天大谎——弥天大谎!”

她把一摞信件揉成了一团,有来自伊芙琳 ·m的,有佩珀先生的,有索恩伯里太太的,有艾伦小姐的,还有苏珊·沃林顿的。奇怪的是,这些人虽形形色色、风格迥异,而他们写给自己的订婚贺词却都大同小异。

如果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能与蕾切尔感同身受,或者曾经有过她的这种感受,又或者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假装自己与她感同身受的话,蕾切尔也会感到十分惊骇,就如同那教堂的礼拜,或是那医院护士的脸庞一样;而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话,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呢?她身上年轻人特有的单纯、傲慢和棱角,现在聚集成了一串火花,就如同她对他的爱一样,让特伦斯感到迷惑;订婚都没有让他产生这样的情绪;世界的确不同以往了,改变的方式却没有与他期待的一致;他依然在寻求长久以来一直渴望的东西,特别是他人的陪伴,这种渴望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夺过她手中的信,抗议道:

“世人当然荒谬,蕾切尔;他们当然会人云亦云,但是即使这样,艾伦小姐也还是一个好女人;这点你无法否认;还有索恩伯里太太也是一样;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不过如果其中有半打孩子没有平步青云,而是步入歧途的话,她的美丽难道就会消失吗?弗拉辛口中的那种天然与单纯就会消失吗?她难道不像一棵在月光下低吟的老树,或者一条蜿蜒不绝的清流吗?顺便提一下,拉尔夫被选为了卡罗维岛的地方官——他是有史以来就职的最年轻的地方官;多好的事啊,是不是?”

但是此刻,蕾切尔无法想象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与她的命运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我可不会生十一个孩子的,”她坚定地说道,“我也不会有那种老女人的眼神。她看人总会不断地上下打量,好像对方是匹马似的。”

“我们一定要有一儿一女,”特伦斯说着把信放了下来,“因为,首先不用说,我们的孩子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他们会衣食无忧地长大。”他们继续勾勒着理想的教育模式——他们的女儿从小就会被要求观察巨大的蓝色纸板,这是为了培养思维的无限性,因为女人们在成人后就会变得实际;而他们的儿子——应当被教会如何取笑伟人,取笑那些出众的成功男人,取笑那些身着锦服、有建树的男人。他不能和(蕾切尔补充道)圣约翰 ·赫斯特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

说到这里,特伦斯开始对圣约翰 ·赫斯特大加赞赏。他说自己十分确信赫斯特拥有优秀的品质;他宣称,赫斯特对待虚假之事如同鱼雷一般。如果没有他,或者像他一样的人,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也许会在野草丛中奄奄一息;基督徒,盲从者——就连蕾切尔自己都会变成给昏昏欲睡的男人们摇扇唱歌的奴隶。

“但你就是不明白!”他大声说道,“因为纵然你有种种美德,但是你从来不去,也永远不会去追求真理!你对真理不够尊重,蕾切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没有费心去否认他说的话,也不想说出一套无可辩驳的观点打消他这样的想法。圣约翰 ·赫斯特说她正深爱着他,她永远无法原谅这一点,但男人对这类争论不屑一顾。

“但是我喜欢他。”她说道。她想了想,其实她也很可怜他,就像怜悯被温暖、神秘、变化莫测又充满奇迹的世界拒之门外的不幸之人一样;她觉得,身为圣约翰 ·赫斯特,人生一定非常无聊。

她最后把自己对他的感受总结了一下:如果他希望自己吻他的话,虽然这假设不大可能发生,她是不会同意的。

似乎这假设让他们对赫斯特充满了愧疚。特伦斯抗议道:

“和赫斯特相比,我完全就是一个小丑。”

时钟的指针走过了十一点,指向了十二点。

“我们荒废了这个上午——我本应当写我的书,而你本应回这些信的。”

“我们只剩下二十一个清晨了,”蕾切尔说,“我的父亲那一两天会来接我。”

然而,她还是把纸笔摆在了面前,开始费力地书写起来,

“我亲爱的伊芙琳——”

与此同时,特伦斯在读一本别人写的小说,他发现这么做有助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钟表的滴答声和蕾切尔断断续续的写字声以外,没有其他一点声响。她发现自己写的内容居然与刚刚谴责的东西十分相似。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于是停下笔,抬起了头;她看着深陷在扶手椅中的特伦斯,看着四周不同的家具,看着她角落里的那张床,看着窗外参天大树的节节树枝,听着钟表的滴答声,惊奇地发现这一切与她手中的纸张隔着一条深渊。难道这个世界曾经不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吗?但即使是特伦斯——他们之间也相隔得那么遥远,对他脑子里面在想些什么她一无所知!她写完了一句又蹩脚又差劲的句子:“我们都很幸福,可能在秋天完婚,以后会居住在伦敦,希望你能来看望我们。”思索片刻后,她选择用“你挚爱的,”而不是“你忠诚的,”来落款。随后她又顽强地准备开始回下一封信。这个时候特伦斯开口了,他在引用书中的内容:

“听听这个,蕾切尔。‘休(书中的主人公,一位文学家)在他结婚的时候,如同其他年轻男士一样,还没有意识到那道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需求和欲望分隔开的深渊起初,他们在一起非常的幸福。在瑞士的徒步旅行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彼此相伴的愉快经历,也增进了彼此之间的了解。贝蒂证明了自己是一位理想的伴侣……他们在里菲恩霍恩白雪皑皑的山坡上,遥相呼喊着《爱在山谷》’(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情节——我先跳过这段描述)‘但是回到伦敦,在男孩出生后,一切都改变了。贝蒂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母亲;但是不久后她就发现身为人母,和上层中产阶级的母亲所理解的一样,并没有消耗掉她全部的精力。她还年轻,身强体壮,四肢强健,心有余力’(简单来说,她开始举办茶会了。)‘丈夫和老鲍勃·墨菲在墨菲那烟雾缭绕、书籍琳琅满目的房间里聊了个痛快,很晚才回到了家。回家路上的嘈杂之音在脑海中回荡,伦敦灰蒙蒙的天空也给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就在这时,他发现他的文件堆中散落着女士的帽子。大厅里还有女士的围巾、夸张的女鞋,还有雨伞……随后,账单开始涌了进来……他想要坦诚地与她交流一番。然而他却看到她躺在卧室里那张珍贵的北极熊皮上,半裸着身子,因为他们刚刚在威尔顿新月街和格林一家共进晚餐,壁炉里红润的火光把她光滑的手臂上,还有美妙的胸部上的钻石映照得一闪一闪——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女性特质。于是他原谅了她做的一切。’(然而,这令事情越来越糟糕,大约在五十页后,休买了张周末去斯沃尼奇的票,并且他‘独自一人前往科夫的高地’……我们再跳过十五页的内容。最后的结论是……)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也许,在遥远的未来,当一代代的男人与现在的他一样,历经奋斗挣扎却又一败涂地后,女人们依然与她们现在装出的样子一样——是男人们的朋友和伙伴,而不是敌人和寄生虫。’”

“你看,故事的结局就是,休这个可怜人回到了妻子身边。这是他作为一个已婚男人的责任。天啊,蕾切尔,”他最后说道,“我们结婚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她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问道,

“人们为什么不写写自己真实的感受呢?”

“啊,这才困难呢!”他叹着气说道,把书扔到了一边。

“那么,我们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人们的真实感受又是什么呢?”

似乎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来坐在地板上,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指挥道。蕾切尔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直直地看着他。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算不上美丽,”他开口说道,“但我喜欢你的面

容。我喜欢你头发垂下的样子,还有你的眼睛——从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你的嘴巴太大,还有,你的脸颊如果可以增添一点气色就更好了。不过我真正喜欢这张脸的原因,是因为它能引人猜想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鬼东西,它让我想要这么做——”他握紧了拳头,在她的身边挥舞起来,吓得她直往后退,“因为你现在就像要炸掉我的脑袋。有那么几次,”他继续说道,“要是我们一起站在礁石上的话,你好像是要把我扔进海里。”

她仿佛被他的眼神催眠了似的,重复道,“如果我们一起站在礁石上的话——”

被扔进海里,随着海浪的冲刷四处游荡,然后在世界的起源之处随波逐流——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一种支离破碎的愉悦。她跳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在桌椅板凳之间来回穿梭,好像她真的正在海里乘风破浪一般。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似乎在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并且要化解掉道路上的一切艰难险阻。

“这确实是有可能的!”他大叫道,“尽管我一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将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们的婚姻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我们之间绝对不会存在片刻的安宁——”他们想象着岩石和岩石下面的海水。当她经过他的身旁时,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开始想象中的奋力抗争。最后她倒在了地上,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大声求饶。

“我是一条美人鱼!我可以游泳,”她大声说道,“所以游戏结束了。”她的裙子被撕裂了,而此时迎来了片刻的安宁,于是她拿起了针线,开始缝补裂口。

“那么现在,”她说,“别再吵吵闹闹的了,给我讲讲这世界吧,把过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跟我说说,我也会给你讲讲——让我想想,我可以给你讲些什么呢?我会给你讲讲蒙哥马利小姐和海上派对。船开动了,她却被落下了,当时她一只脚在船上,一只脚却在岸上。”

他们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交流彼此的过往生活、朋友们的性格与关系,因此特伦斯不仅很快就弄清楚了在每个场合蕾切尔的姑妈都会说些什么,还知道了她们卧室装潢是什么风格的,以及她们戴的是什么样的软帽。他可以加入亨特太太和蕾切尔的谈话,还可以举办一场茶会,邀请威廉·约翰逊牧师和麦阔伊德小姐这两位接近真理的基督教科学派成员。然而他认识的人可要多得多,而且叙事能力也要比蕾切尔高明得多。蕾切尔的大部分经历都只不过是充满着孩童般的好奇与幽默,因此她通常是在倾听与提问。

他不仅向蕾切尔讲述了发生过的事情,还说出了他的思考和感想,并且为她描绘出了让她心驰神往的其他男男女女的所思所想。因此她此刻非常渴望回到熙熙攘攘的英国,在那里她可以单纯地挤在街头看着人头攒动。而且,据特伦斯所说,这世间存在着某种规律和模式,维持着生活的有序运转。也许这个想法有些荒唐,但无论如何,还是蕴藏了无尽的乐趣,因为这似乎让他们理解了事情如此发生的背后原因。世人也不像她所坚信的那样孤僻和难以交流。她应该找找虚荣心——因为虚荣是一种人之常情——首先在自己的身上找找,然后是海伦、里德利、圣约翰,他们都有虚荣心——然后她就会发现,每遇到十二个人中就有十个存在着虚荣心;一旦她将这些联系到一起,就会发现世人并不那么遗世独立和难以接近,他们其实与自己别无二致,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会爱上他们。

如果要否认这个观点,她就必须要捍卫住自己的信仰:人类和动物园的猛兽一样,都是形形色色的,有的长着斑纹和鬃毛,有的长着角和驼峰。按照这种思路,在对他们所有相识的人进行一番考虑和比较,以及延伸出各种轶事、说法和推测后,他们增进了彼此之间的了解。时间过得飞快,对他们来说这段时间已经充实得快要濒临极限了。而经过了一个晚上的独处后,他们与往常一样整装待发了。

安布罗斯太太一度相信,在男女的自由交谈间确实流淌着美好,虽然和她设想的并不完全一致。他们没有把重心放到性别的本质上,而是专注于诗歌的本质。漫无边界的交谈的确会令女孩本来小得出奇的天真看法变得更有深度,更加开阔。作为对他所述内容的回报,蕾切尔给他带来了无比新奇与敏锐的观点,以至于他开始怀疑阅读和生活赋予他的能否与欢愉和痛楚的经历相提并论。除了就像街上训练有素的小狗那样可笑的、一本正经的平和状态,这些经历还能给她带来些什么呢?他看着她的脸,想象着它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那时的眼神已经变得麻木,而额头上也会多出几道少时无法看透、只有人到中年面对沧桑后才能参悟的皱纹?而他们面临的困难又是什么呢?随后他的思绪又转向了两人在英国的生活。

一想到在英国的生活,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喜悦之情,因为他们两个可以一起用新鲜的视角来观察那些陈旧的事物;那会儿的英国正值六月,在乡间的夜晚可以听到夜莺在小巷里歌唱;当屋里太过燥热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偷偷溜进小巷纳凉;在那英国的牧场之中,水面波光粼粼,奶牛成群结队,天上低垂的云层缓缓地掠过绿色的山丘。当与蕾切尔一同坐在屋里的时候,他经常渴望能够回到充实的生活中去,和蕾切尔一起忙碌起来。

他走到窗前,大声说道,“天啊,想想那些小巷,充满泥泞,长满了荆棘和荨麻,那感觉是多么美好!你知道的,还有真正的草场,和养着猪和奶牛的农场,人们散步的时候会经过装着草叉的推车,这个地方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看看那岩石遍布的红色土地,亮丽的蓝色海洋,以及耀眼的白色房屋——多么让人厌倦!这里的空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我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海上的一丝薄雾。”

蕾切尔也在畅想着英国的乡村:平坦的大地一路绵延起伏地延伸至海边,还有树林和又长又直的马路,走上好几英里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及教堂的高大塔楼和造型奇特的房屋在山谷里聚集,还有小鸟,还有黄昏,还有拍打着窗户的雨点。

“伦敦,伦敦是最好的。”特伦斯继续说道。他们一起看向了地毯,就好像伦敦那些屋顶和塔尖穿过了层层浓雾,在地板上清晰可见似的。

“总的来说,此时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特伦斯沉思着说,“就是沿着金斯韦路散步,经过那些大公告栏,你知道的,紧接着就转进海滨大道。也许我会去看一眼滑铁卢大桥。接下来我会沿着海滨大道漫步,经过那些装满新书的书店,穿过小拱门进入神庙。在经过喧嚣后我总是喜欢在那里寻求宁静。你可以猛地听到自己清晰的脚步声。神庙让人感到十分开心。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亲爱的老霍奇金——你知道,他就是写关于凡·艾克那本书的人。当我离开英国的时候,他正在为一只听话的喜鹊悲伤。他怀疑有人下毒害死了它。罗素就住在旁边的楼梯间。我觉得你会喜欢他。他对韩德尔十分痴迷。好吧,蕾切尔,”他将自己从伦敦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最后说道,“六周后我们就要一起做这些事情了,那时正值六月中旬——伦敦的六月——我的天啊!这一切多么令人愉快!”

“我们也会感到愉快的,”她说,“我们的期望并没有很高——仅仅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只是期待一年有一千英镑,并且拥有完美的自由, ”他回答说,“你觉得在伦敦有多少人有幸拥有这样的生活?”

“你已经把气氛破坏掉了,”她抱怨道,“现在我们得想想那些讨厌的事情了。”她不情愿地看着那本曾经给她带来一小时不快体验的小说,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翻开过它,只是一直将它放在她的桌子上,偶尔瞧上一两眼,就如同是中世纪的修道士保存的一颗头颅或一幅耶稣受难像,用来提醒自己关于人类的脆弱。

“这是真的吗,特伦斯,”她向他提问,“女人们死后脸颊会爬满臭虫吗?”

“我认为很有可能,”他说,“你得承认,蕾切尔,我们除了自身以外很少考虑其他事物,因此偶尔袭来的一阵痛苦其实是一种令人喜悦的体验。”

她指责他那愤世嫉俗的态度,认为它和多愁善感一样的糟糕。随后起身从他的身边离开,跪在窗台上,用手指把玩着窗帘下的流苏。一种朦胧的不满情绪涌入了她的内心。

“这乡间最令人讨厌的,”她大声说道,“就是蓝色——永远都是蓝色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海。就像窗帘——人们渴望的一切都藏在另一面。我想知道在那后面究竟都有些什么。我讨厌这些阻隔,难道你不是吗,特伦斯?人与人之间隔着无尽的黑暗。现在我喜欢达洛维夫妇了, ”她继续道,“但他们已经离开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从登上轮船的那一瞬间起,我们就将自己与其余的世界完全地隔绝了。我想要在这里看到英国,在那里看到伦敦——各式各样的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

她就如同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得越来越含糊,因为此时她的目光被一艘刚刚驶入海湾的船只吸引了。她没有注意到特伦斯已经不再悠然自得地望着前方,而是带有几分不满、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在特伦斯看来,蕾切尔似乎可以轻易地与他一刀两断,然后前往遥远的未知之地——一个根本不需要他的地方。这种想法激起了他的妒忌之心。

“我有时候觉得你不爱我,而且永远也不会爱上我。 ”他激动地说道。一听到这番话,她就转回了身。

“我没能像你满足我那样满足你,”他继续说道,“我无法抓住你身上的某些东西。你对我的渴望不像我对你的那样强烈——你总是在渴望些其他的东西。”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也许是我的要求太高了,”他继续说道,“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你不会明白——你不会明白——”

迎着她默默注视的目光,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在她看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她想要的确实远远不止一个人的爱意——还有海洋和天空。她又转回了身子,凝视着远方的蔚蓝,海天相接的地方是如此光滑与平静。她所渴望的怎么会仅仅是一个人而已呢?

“难道是因为这该死的婚约?”他继续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在我们回去之前——还是因为这带来的风险太大?我们确定要与对方结婚吗?”

他们开始一同在房间中踱步,尽管他们在踱步的过程中彼此靠得很近,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触碰对方。他们俩都被一股绝望的感受包围着。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之间的爱还无法帮助他们克服遇到的所有阻碍,而且他们再也得不到任何满足了。在无比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走到他的面前,大声说道:

“那么就让我们解除它吧。”

这句话比任何争论都更加有效地将他们联结到了一起。两人仿佛正站在悬崖边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知道彼此无法分离;尽管会很痛苦,很可怕,但他们永远地合为一体了。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两人开始默不作声地慢慢挪动。仅仅是靠近彼此就让他们感到安心,而肩并肩坐在一起则令他们的分歧烟消云散了。整个世界似乎又一次变得真实而完整,并且奇怪的是,他们也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坚强了。

他们静静地坐了很久,而当他们之后挪动身体的时候,彼此都极不情愿。他们一同站在镜子前面,用梳子打理着自己,希望以此将一整个上午的感受都一扫而光,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但镜子里的形象让他们感到一阵战栗,因为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两人的强大和亲密无间,而是渺小和彼此分离;除此以外,巨大的镜子还映照出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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